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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我又转回去,对着报刊栏顶上那个监控器拿起自己的校牌,指着校牌上的名字对监控说:“高三二十一班,沈抱山。”

    -

    初中部的保安在听到动静后很快赶来。

    那时我和李迟舒正在翻墙离开。

    四十岁的保安大叔发现我们的踪迹以后绕到后门开锁来追,我拉着李迟舒朝前方毫无目的地疯跑,跑了不知多远,保安的呼喝终于渐渐杳远。

    可我们谁都不敢停,生怕慢一点就被捉住,一直跑到江边,江风猎猎,呼啸在耳边,吹干了我额头的汗。李迟舒的喘气声也在不知不觉中化作了呜咽。

    我停下脚步转去看,李迟舒像是再也跑不动了,双手撑在膝盖上,微微弯着腰,头低低的,明明在喘息,我却看到大颗大颗的泪水滴在他的脚下。

    “李迟舒。”

    我揉了揉他的头顶,忽然拽起他的胳膊把他抱进怀里,一下一下抚摸他脑后的柔软的头发,“想哭就哭。”

    他的脸埋在我衣服里,最终从细微的呜咽逐渐转变成了抽泣,最后抓着我的衣服嚎啕大哭:“凭什么……凭什么……”

    李迟舒泣不成声,偏偏嘴又很笨,连控诉都只会来来回回重复寥寥数字。

    凭什么活下来的人就能这样抹黑过去,凭什么被遗忘就活该被改变,凭什么公平这座天秤最后只倒向声音大的人。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李迟舒,哪怕是上辈子,他也极少在我面前哭泣,更别说如此失控。不是因为他不会难过,而是那时的他已经失去了正常表达情绪的能力。太多年他把所有的眼泪咽回肚子里,留在自己的身体中慢慢克化,他从未意识到那是不对的,是反常的,好像任由所有的坏情绪吞噬腐化自己的身体对他而言才是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上应该具备的能力。

    等到身边出现一个可以接纳他所有情绪的沈抱山时,他早就学不会如何吐出眼泪了。

    李迟舒哭到后面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而急促,他稚涩又沙哑的声音响彻在空无一人的夜空下,被吹散在江风里,如果今夜我不在,那他无以诉说的难过也将像他父母的冤屈一样被不断前行的岁月流放。

    我忘了他那晚在我怀里哭了多久,总之夜风停止了摇摆,落叶也不再飘动时,他的身体伏在我胸前恢复了缓慢的呼吸,又过了一阵,他似乎整理好了情绪,慢慢从我衣服里抬起脸来。

    “嗯——”我故意拖长语调逗他,拿出那张阿姨整理我的衣服时习惯性搭在兜里的方巾给他擦鼻子,“鼻涕都哭出来咯——”

    李迟舒一下子破涕为笑,接过我的手帕自己擦着,小声说:“……谢谢你。”

    “要谢就拿出点实际行动。”我把手搭在他肩上,搂着人往高中部走,又从包里摸出一开始出门前就为他准备好的热牛奶,这会儿还有些温度,“你现在要做的呢,就是回去,喝完这瓶牛奶,什么都不要想,饱饱地睡一觉,明天起来,等着我的早饭,想想一模考试该怎么复习。”

    11月23日,雨

    今天把棉衣翻出来穿了,里面好像又破了,寒假回家的时候得去补一下。

    11月23日,雨

    沈抱山,你是妈妈派来的使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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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事当然很快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就连我和李迟舒在食堂吃午饭都能听到旁边有人议论。

    李迟舒心不在焉扒拉着水果,几次欲言又止:“要不我去跟老师……”

    “李迟舒,”我帮他把调好的鱼子酱抹到半片可颂上,“昨天晚上,你在教室做了三个小时的理综试卷,一直到十点半教学楼熄灯,才回了宿舍。期间初中部发生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明白了吗?”

    这是我第三次打断他的话。

    李迟舒接过我的可颂片,沉默了几秒,才低声说:“知道了。”

    我瞧他拿着面包不动嘴,估摸他那股暗里的倔劲又上来了,干脆拿着面包片递到他嘴边,李迟舒这才勉强咬了一口。

    “好吃吗?”我问。

    他漫不经心点点头。

    “小宝。”我突然叫了他一声,李迟舒咀嚼的动作明显一顿。我面不改色继续给他抹着酱,又说:“我这么做,不是不尊重你的想法。只是你呢,现在还有点笨,老师一问,你结结巴巴地什么都招了,这不是最优解。虽然说人不能撒谎,可这事儿错的本来就不是我们,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但是你不会做,所以我替你做。我只是帮你换一种方法让老师去理解我们,让这件事回到公平本身。所以你听我的,好不好?”

    李迟舒安静了一会儿,没有接话,但是不动声色拿走我手上的可颂自己慢慢埋头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我摸摸他的头发,又顺着下去捏了捏他的耳垂:“早点吃完回宿舍睡午觉。”

    “……嗯。”

    -

    我提着保温盒回自个儿教室的时候班主任果然守在门口等候多时。

    “沈抱山。”他冷冷叫住我,用惯有的高中老师施威时的眼神,“过来一下。”

    我很听招呼地跟过去了。

    本人好歹是个三十而立的大龄青年,论起岁数,班主任还比我小个两三岁。再怎么对事不对人,李迟舒受了委屈没错,可我为了他给自家班主任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也是真的。我也不是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整天自己犯了错还一副日天日地的拽爷姿态,所以当他坐上自己椅子抬起头问我昨晚的事是不是我干的那一刻,我诚实而简要地说了声:“是。”

    监控底下都自报家门了,这会儿再否认就有点没必要了。

    他问我:“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

    “没有?”他压了压嘴角,“监控里头你喊的是谁?”

    我没回答,只问:“监控拍到别人了吗?”

    “……”他转而切入主题,“你为什么要做这个事?”

    我朝自己站的后侧方瞥了一眼——李迟舒的班主任也坐在办公室,是年级新招进来的数学老师,矮矮瘦瘦,平时就不怎么说话,但因为二十五班是她第一届学生,所以这位老师在年级出了名的负责认真,班上学生谁有点事永远第一个护在前头。时隔多年李迟舒偶尔和我谈到他的班主任也总是一副怀念的神情:“那位老师真的很好,很多次班里有事她都会额外照顾我一些。”

    我问班主任:“您知道我贴的报纸上说的是谁家的事儿吗?”

    他也扫了一眼我身后,声音略微小了些:“知道。”

    不可能不知道的。就算那份作文没有点名道姓,那张报纸的黑白照片跟现在的李迟舒判若两人,他们也一定会知道——我昨天站在监控下清清楚楚地喊过一声“李迟舒”,就凭这一点,加上李迟舒在教师组里广为人知的家庭情况,他们也应该很快推测出这场风暴全程未曾露面的主人公到底是谁。

    李迟舒的班主任似乎在低头准备教案,可握在手中的笔迟迟没有落到纸面。

    “那您还不清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我对面前的人说,“我只是在想办法澄清一个事实。”

    他显然被我的话点怒了,手指头“噔噔”敲了两下桌子:“他家的事,轮得到你给他做主!你给他出头?!你跟他什么关系?!是他爹还是他妈?你自己的事弄好了吗!”

    “他爹妈都死啦!”我单手撑在桌面,跟着他拔高音调,那样的声音足以穿透一掌宽的墙壁和紧闭的铁门传到走廊上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微微倾身跟坐在椅子上的他对视着:“我不做主谁做主啊?”

    他嘴唇僵硬地动了动,两眼直直地瞪着我,发白的脸色既像是为找不出反驳我的话而愤怒,也像在别的班老师面前丢了面子而羞耻。

    “至于我跟李迟舒的关系,您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我说完这句,退了一步,垂下眼睛,回到那副在老师面前认错的学生姿态:“我知道,这件事是我做得太冲动,就算要给他出头,也不该这样,对整个班级和您都造成很大的影响。学校那边您不用帮我说话,我自己能解决就解决,解决不了毕业的时候会把档案调到别的地方。至于初中部那边,如果家长要找麻烦,还是劳烦您转达一声——让他们一家人直接打李迟舒的电话当面对质。”

    我从桌面找了支笔,在班主任笔记本上写下我的号码:“这是李迟舒电话。其他的事,我会跟家里商量,尽可能减轻您这边的负担。”苯文件(来自依三九

    思九私陆三依

    话说到这份上,明示他能在这件事里摘干净了。他没再说什么,摆手让我出去。

    经过二十五班班主任桌子边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背。我侧眼,跟李迟舒的班主任有一瞬的眼神交汇,随即错开离开了办公室。

    冬天的太阳落得很快,进门前夕阳才照到教学楼底层,出来时黄澄澄的霞光就爬满了走廊的白墙。

    李迟舒手里拿着小小的笔记册子,靠在阳台不知等了我多久。

    一见我出来,他的嵴背就离开墙面,一声不吭地望着我,眼里好像装满了话。

    “怎么不回班上坐着?”我走到他面前,捂了捂他被风吹得发红的耳朵,“冷不冷?”

    他摇头。

    “都听到了?”我又问。

    李迟舒很轻地点头。

    “你放心,”我说,“那边家长不敢找你的。”

    但凡还要点做人的脸皮,都不会来找李迟舒对峙。

    我突然想起自己包里还有给他买的一小盒豆奶,于是拿出来边给他拆吸管边说:“就算来了,也要先过我这一关。”

    李迟舒默默接过豆奶,抬头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现在?”我扭头往虚掩的办公室大门看看,“还有一个小时就上自习了。”

    他很认真:“就一次。老师不会计较的。”

    我意味深长审视他一番,又凑近问:“要带我去哪?”

    他黑漆漆的眼珠子迎着我的目光一动不动,唇角扬了扬,说:“我家。”

    这次换我愣了愣。

    这一刻比我计划之中的来得要早一些——我以为李迟舒愿意让我踏进那个掩埋着他所有不为人知的晦暗的地方还需要一些日子。

    “再说一遍,”我盯着他,“你让我去哪?”

    他说:“我家。”

    李迟舒抿了抿唇:“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什么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

    “嗯……那我就——”我我把手揣进兜里,扬起下巴,“被年级第一拐走咯?”

    李迟舒笑笑,伸手扯住我的衣角:“再不走来不及啦。”

    这会儿还没上自习,学生们还能抓紧最后一个小时自由进出校门,我抓着李迟舒的手逆行于人流,喧哗中没有人注意我与他之间的暗涌。

    最后我终于站在那栋古老破败的筒子楼前。

    李迟舒的家在五楼,我们沿着楼梯一折又一折地走,楼梯外露的铁扶手锈迹斑斑,指尖敲打上去能听见铁皮内沉闷的回声。

    “三楼住的是一个捡垃圾的奶奶,还有她的孙女,很乖。”李迟舒爬得很快,眼中神采奕奕,一边走一边喘着气给我介绍,“四楼以前住的是一个哥哥,小时候还给我他的自行车,后来他们一家搬走了,现在没人住……我家到了。”

    他从包里找钥匙的当儿又偷偷看我,话里终究存了些藏不住的局促:“我家……有点乱,你——”

    “没事儿,”我跟他说,“再乱都不会有我房间乱。我房间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护敌一百,自损八千。但这话显然让李迟舒轻松了一点。

    不管他信没信,总之是笑了,用钥匙插进锁孔,咔哒一声,打开了老旧的红漆木门。

    家里几个月不住人,阳台的瓷砖上落了层树叶和厚厚的白灰,但门口的洗衣机、板凳还有几个盆桶,甚至连衣架都摆放得相当整齐,连水桶的提手和衣架挂钩的方向都很一致地朝向一边。

    李迟舒曾经告诉我他在学生时代很喜欢做家务,尤其是洗衣服、扫地、拖地。这是让他在大脑必须休息时让自己避免无所事事的绝佳方式,做家务能让放下正事的他不会产生浪费时间的焦虑感。

    这样逃避焦虑的方法一直被他延续到往后很多年——即便他本就不该为此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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