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刀鱼大馄饨辛爱路建筑是上世纪产物,采用的是小梁薄板结构,闯过大几十年,也埋下不少安全隐患,根据综合评估,不再符合现代房屋的居住条件,理应进行改善。
项目打出的口号是“原拆原还”,针对每户落实具体方案。政府对于市区改造一向抱以积极态度,因此由瑞金街道牵头的工作专班随之建立,负责推进辛爱社区的改造征询工作。
不是拆迁拿赔款,部分居民显然有些失望,不过很快转换心情,宽慰自己,有的换新,总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强。
60天的书面征询启动之后,遇缘邨门口竖起一块牌子,写明倒计时。
遇缘邨体量袖珍,拢共加起来不过七十多户。按照过往经验,协调沟通应该不算困难,可惜倒计时经过一段时间,工作专班的进度并不理想。
原拆原还,要求的是将所有住户迁出安置,等待项目改造完之后,再按需迁回。那么如何让住户拆得安心,回得放心,就是此类项目的重中之重。
对此,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居民们的诉求各不相同:有些是担心回搬之后的户型不理想,对实际套面提出诸多质疑;有些则是家庭户口混乱,一本牵连好几个人,内部事宜难以协调。
然而其中最棘手的,当属高龄老人的去留。这群人本身就行动困难,拆除期间,如何说服他们迁出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之后又该去往何地,生活如何料理,全部都是难题。
工作专班的成员有类似经验,温和解释:所有住户迁出期间,在外租房都会有一定补贴。至于独身老人,他们会找专业的养老院进行对接,以保证每一位的生活质量。
话是这么讲,听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孤寡群体对于这个说法将信将疑,大部分比较固执,表示自己都没几年好活了,哪里受得了这种一来一回的折腾,纷纷充耳不闻,当征询通告是空气。
尤其倪阿婆,一听到要她搬走,哭天喊地,说死也不离开。小谢不得已,每天去做她的思想工作,一讲就是大半天,成果往往是今天可以,明天却反悔了,搞得大家也是无可奈何。
倒计时减一圈,初轮征询的签约率堪堪超过百分之五十。工作专班搜集完意见,开始进行针对性调整,设计户型要调整、安置方式要细化……等等。
这一轮,原留守党的王伯伯并未签约,同样情况的还有徐运墨以及辛爱路一众自有店面的老板。
与遇缘邨不同,商铺改造的难度大得多。由于辛爱路的路基较为脆弱,加之长期有地下管网的问题,初步方案提出,整条马路必须进行全盘翻新。与此同时,改造项目还会增设全新的公共设施,譬如社区服务中心和医疗点。
这也意味着,路面需要重新规划,某些商铺不一定能够保留原来的位置。
有的可能会留下,有的可能会迁走。工作专班仍旧温和表示,以99号为例,我们调查过,前几年市政来做门头改造,99号就是老大难问题——两家店的招牌都没办法沿街挂出来。所以我们这个项目,致力于将这些过去的疑难杂症一枪头解决,确保两家商户的门面,未来完全分开,实现门头独立。也就说,99-1号和99-2号这种黏连太深的不合理格局,将会彻底成为历史。
99-2号的业主已移居海外,金鱼店老头子自然没什么留恋,和托管的老马说了,自己是支持改造的。至于夏天梁的饭店,遗憾是有些遗憾,他承诺会补偿一笔款项,以及以后如果夏天梁还有意愿续租,他会先优先考虑。
99-1号投的则是反对票。
徐运墨:什么叫格局不合理?我们两家一向处得很好的,不独立也没关系。
工作人员语重心长:小徐同志,这个不是处不处得好的问题,当然,我们理解、更欣赏你们辛爱路商户群的团结友爱和高度自治。不过大家也看到了,你店里的地板都因为塌陷要进行修复了,这还是表面上的隐患。辛爱路99号本来就是上世纪的违章搭建,一家店面中间砌墙,硬生生分成两块,属于历史遗留问题。之前是旧政策旧方法,现在进入新时代,是不是也是时候,该改头换面一下了?
对方态度好,理由也很充分,徐运墨暂时没有反驳的方向。至于其他商户老板,约谈之后也相继陷入了摇摆的情况。
除去一个人,反抗是意想不到的激烈。
徐运墨出遇缘邨。这个礼拜他们商户经常开讨论会,都挑了下午休息时间在天天举行。
过马路时,他迎面见到红福从店里出来,面色青青紫紫,像被骂过了。对方走到天天外面的吸烟柱,摸口袋掏出香烟,掐了一根低头猛吸。
接着是胖阿姨。女人砰的一声推开门,往外走,脸上不复往日半分亲切。她一眼都没施舍给门口抽烟的红福,甚至看见徐运墨,连招呼都不打,怒气冲冲回了对面的烟纸店。
进到天天,氛围也不太好,两三个小老板垂头不语。老马作为几个商铺业主的发言人,不停用手帕抹汗,见着徐运墨,向他招招手,“徐老师,这边坐。”
问及红福和胖阿姨是不是吵架,老马唉唉叹气,“讲好了,今天商量的是如果大家都不同意签约,盘一盘之后会有哪些损失,结果他们两个一坐下,那个火药味,就噼里啪啦的起来了。先是红福,脖子硬,说自己叛变了,铺头是他问亲戚租的,他们都已经同意签约,他也不想做刺头,还说连同遇缘邨自己那间房子也一起签掉算了。个么胖阿姨一听,搓火啊,指着他鼻头就是一顿骂,说他不是……之类的。”
更难听的话不说了,老马婉转。不签约的一批人里,胖阿姨如今已经取代了王伯伯的位置,成为了激进的反对派代表。
这让所有人都感到惊讶。平素她向来温柔,重话都不多说一句,最近却是一改常态,甚至工作专班每次到她这里做工作,都必要碰钉子。
按照道理,她有房有钱,早年离异更是从前夫那里拿了一大笔赡养费。论身家丰厚,她在辛爱路是数一数二,早可以搬出去,找个更好的地方养老。她偏不,非要留在这里,理由也很耐人寻味,说是继承家里的烟纸店。
都这个岁数了,不至于还要拼搏做老板吧。况且这个年代,开烟纸店哪里能赚得到钱,胖阿姨嘴上说是服务邻里,实际大部分时间都在亏损,她也不管,将将就就地这样开了下来。
“不是气红福阿哥签约,是气他临时变卦,换个人,我觉得她都不会这么生气。”
夏天梁边说,边给徐运墨倒杯水,坐到他旁边。老马听了,擦汗的动作不停,面上带点苦笑,道:“也是作孽。”
感觉他是话里有话,徐运墨刚要问,99号外面就传来阵阵惊呼——要死啊!出人命啦!
众人拉开窗帘,个个惊呆:胖阿姨回烟纸店拿了一把拖把,头头子的地方拗断了,剩余一截拖把杆子,她拎着过马路,二话不说就往红福身上打过去。
这一棍像是金箍棒,直接打得红福魂灵出窍,手上香烟也掉了。
老马嘴皮哆嗦,推着发呆的一群人喊,“快点个!快点个!真的要闹出人性命了!”
夏天梁反应过来,开门奔出去,他还没靠近胖阿姨,先听见红福低低叫了一声:“菱菱,不要闹了。”
胖阿姨听见这个名字,脸色骤变,弯弯眉眼变成怒目金刚,“张红福,这句话你也有脸讲得出的!”
她大声道:“我闹?我闹什么?争什么?二十几年了,你一点也没变,碰上事情,你总是丢下我,做跑得最快的一个。我真是眼睛瞎掉,居然会相信你这种人!”
平常被外人高声讲两句,以红福这种喜欢逞强的个性,早已红着脖子对呛,此刻却憋着一口气,不应声。
胖阿姨丝毫不给他面子,她发起火来真是地动山摇,脸上粉底液晕成一块块也不顾忌,再度抡起拖把杆子,恶狠狠砸到红福身上。
一棍棍落下去,极其狠心,好似在发泄什么,她不断说:“谁啊?当初是谁说带我走,说要照顾我一生一世?又是谁,让我在新客站外头等了一个晚上也不来?谁啊?都是你这个陈世美!我去了台湾,你一个电话不打给我,你明明说过你会打的,我每天等,我在台湾等了二十年,结果呢!一通都没有等到过!”
女人的面孔涨得血红,一边流泪,一边破口大骂。红福半点不还手,弯着背,任由她打。
旁观的几个人岁数不够,对辛爱路的了解也不深,均是不敢置信。胖阿姨和红福两家店是斜对角,平时磕磕绊绊,小吵小闹,都以为是中年人彼此爱计较,谁晓得其中还有这番爱恨纠葛的隐情。
两个年纪大的推着助步器经过,摇摇头,说多少年数过去了,哪能还是这样。
夏天梁回神,他没再等,拖把虽然打不死人,但红福这个年纪,也吃不消这一通乱棍,于是连忙和徐运墨上去,一边抓一个。他拉住胖阿姨,徐运墨架住红福,拼命向两边拖,试图让两人分开。
“放开我!”
胖阿姨正在气头上,谁来拦都要挨一棍。她甩手,胳膊肘不小心撞到夏天梁额头,立马红了一片。她瞥见后,火气稍微下去一点,动作幅度也小了,只是语气仍旧很冲,“小夏,你回去!不要管我们的事情!”
眼见事件升级,对过的居委办公室嗅到不寻常的气息,派神兵天降,“他管不了,我还是管得到的吧!”
站到这对中年怨偶之间的老爷叔,双手握住拖把杆子,一转,取了下来,跟着大喝一声:“不许吵了!全部分开,立好!你——小夏,先送胖阿姨回烟纸店。还有徐老师,你带红福去他水果摊头。两个都是,人过去,两家店的卷帘门拉好再回来!”
作者有话说:
辛爱路不能少了王伯伯(老马擦汗
第75章
酒酿圆子
老爷叔虎虎生威,一声命令下去,大家依言照办。
纷争过去,安顿完两名中年人,夏天梁再回天天,王伯伯还没走。不止他,一群年纪稍小的围观群众也不离开,眼巴巴瞅着王伯伯。
老爷叔无奈,“当我这里故事会了。”
跟着手一挥,让大家坐下。
小谢也搬个椅子过来,心有余悸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胖阿姨发这么大的火气,吓死了。”
徐运墨包了两块冰,给夏天梁敷额头。夏天梁按住,闭着一只眼,问红福怎么样。徐运墨说回水果摊之后一句话也没讲,整个人木掉了。
胖阿姨也是。夏天梁轻轻叹气,扭头看身后。王伯伯不急着讲故事,反而先抛个问题出去:“你们这些小囡,难道就不奇怪,为什么红福从来不会像我们一样管胖阿姨叫胖阿姨?”
听起来像句绕口令,却一针见血,众人后知后觉——是啊,仔细想一想,红福称呼胖阿姨,叫的都是“她”,或者“烟纸店的那个”,没喊过一次大众化的绰号。
王伯伯喝口茶,道出原委:“因为胖阿姨真名雅菱,红福私底下只喊人家叫菱菱。”
他又说,胖阿姨原来不长这样,年轻时的雅菱相当苗条,芙蓉面、杨柳腰,苏州口音糯多多,从她嘴里说出来,更是嗲得人骨头都要酥掉了。
“当时她家里开个烟纸店,正宗小家碧玉,过往多少男青年扒在店门口买香烟,都是为了偷偷看她一眼。”
老马插话:“真的,我也去买过,伊拉爹娘门槛不要太精,三块五一包的红牡丹敢卖五块钱。”
你讲我讲?王伯伯一眼杀过去,让他不要抢白,老马赶忙低头让位。
老头子继续道:“不是我吹牛,我们辛爱路,老早帅哥也不少的,什么类型都有,但是这么多人里面,雅菱唯独欢喜红福。”
众人问为什么。红福的码相与个性他们都有体会,精精瘦的脸上四条皱纹,配合立领POLO衫和多年做老烟枪遗留下来的粗哑嗓门,就算年纪减掉三十岁,也很难想象有多出众。
这我哪能晓得,不过欢喜一个人,看的不是感觉吗?王伯伯回忆,弄堂之花与毛头小子是青梅竹马,在遇缘邨住一头一尾,小时候他们不对付,经常争吵。雅菱跳格子,红福弹珠子,男女小孩各自一帮,争抢游戏地盘,拿粉笔在弄堂中间画一条三八线,谁也不许逾越。
后来成年,红福分配进锅炉厂,雅菱看顾家中店铺,三八线不知不觉淡了,倒是眼睛对眼睛里的一些东西浓厚起来。旁人不知情,只看得到烟纸店为晚归工人留的一盏灯,听得见弄堂尾窗户飘出的一首天涯歌女。
小谢托腮,哎呀一声,说虽然是地下情,但也太明显了,我帮我女朋友谈恋爱那会也一样。
沐浴过爱河的人都有类似感触,徐运墨替夏天梁换冰块,换完两个人的手又握到一起。
王伯伯点头,“是瞒不住的,三下两下大家都晓得了,可是恋爱是恋爱,真到谈婚论嫁了,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红福家境不好,雅菱爸妈又是小资产阶级,根本看不上他,之后的事情么……”
就如时代浪潮中的每一滴水。王伯伯解释,之后,家里亲戚给雅菱介绍了一名台湾富商,雅菱不肯,有段时间闹得整条弄堂都能听见她的夜半哭声。糯多多的女人性格却极为刚烈,下定决心要与红福私奔,车票都买好了,结果天寒地冻的十二月,她在新客站等了一个晚上,红福始终没有现身。
一气之下,雅菱撕掉两张车票,远嫁宝岛,然而那段婚姻也不顺利,她随之生了一场大病,等离婚再回来,人早已变样,成为如今的胖阿姨。
众人听完安静下来,小谢忍不住嘀咕,“那不能怪胖阿姨生气了,确实是红福阿哥薄情寡义辜负她。”
你不懂。王伯伯想说什么,停住了,身边的老马不知天高地厚地接话:“唉,要真的没感情,红福怎么会到现在还是老光棍一个。”
王伯伯摁住话头,总结:“算了,反正都是一笔糊涂债。”
他慢吞吞起身,说再去两家店看看情况,又挥挥手让众人散去。
这场闹剧过后,胖阿姨与红福在大家面前撕破脸皮,彻底不再来往。两个人在路上碰见,也不说话,一个眼含怒火一个垂头丧气,一条路都当两条走。
另一边,众商户的签约率则在慢慢提升——工作专班努力游说的结果,他们提出的补偿方案极具诚意,不仅保证迁回后的店铺面积只增不减,还罗列了不少移址选项,其中几个新铺位的地段都要优于辛爱路。
原本立场就没那么坚定的小老板们看后,很快响应。
徐运墨却未被打动,他的诉求很简单:99号两家店面不能分开,必须连在一起。
工作专班苦笑:小徐同志,你这个有点强人所难了。
面对如此固执的业主,他们也不得已先放一放,表示会尽量配合调整格局。
夏天梁的烦恼更加实际:改造动工,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天天若是开不下去,他必须早做打算,尽快敲定是另寻他处,还是等到改造后再迁回。
换个地方,他需要适应新的场地和新的邻居,相当于从头开始,可如果等下去,这段时间就是没有收入,他自己也就罢了,员工怎么办?
对此,童师傅倒是没什么。他放过话了,如果天天关门,他转头就揪着赵冬生回浦东三林,给对方好好闭门修炼。
最焦虑的是严青,自从得知改造的消息,她常有失神,手脚也不复往日爽利,几次面对夏天梁都是欲言又止。
夏天梁读出这份担忧,让她放心,说那天老马过来开小会也是一样的态度,抹着脑门上的汗,试探着问自己,如果天天不准备开了,严青的工作该怎么安排。
他当时的回答,与现在都是同一句话:我会帮她找下家的。
谢谢谢谢,老马握住他的手,说当初幸好介绍她来你这里。
他还关心这件事呢。严青听过,觉得有些好笑,说老马做中介,做得已经很到位了,能得这个老同学帮忙,她一直心存感激,只是像她这样的背景,换个地方,也不知道能不能被接受。
夏天梁原想让她不要那样悲观,可特殊时刻,他自己都没考虑好下一步该怎么走,做出哪种安慰都显得太过轻飘。
征询进入白热化阶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难以相让,时不时都会爆发一两次争吵。王伯伯与小谢奔波于每场居民之间的小型战争,辛爱路本就不多的活力日益衰退,连带天天也是氛围黯淡,吃饭的人更加少了。
一些老客人不免感叹,还以为来天天是找到了最后的港湾,不曾想现实的海啸袭来,终将淹没这里。
未来我们又能去哪里吃饭呢?
他们提问,却没有答案。
夏天梁心中寂寥。他还记得天天刚开时,如何从起初不被大家看好到后来的门庭若市,它的热闹是所有人的功劳,是所有愿意进门坐下吃顿饭的客人共同交付的信任。那些东西彼此作用后发酵,才造就天天饭店四个字。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开张迎客。夏天梁下定决心,无论征询结果如何,天天都会开到最后一刻,如果它的生命注定只有短短两年不到,那么应该让它在剩余的时日中彻底燃烧。
又是一个午市,店内小猫三两只。
夏天梁在后厨点库存,等回外场,严青指着柜台,说小夏,你手机刚刚一直在响,估计是谁锲而不舍地打来电话。
他拿起一看,陌生号码,不过还是接了。
接通后,对方讲明身份,是天培在北京那边的大学辅导员,一上来说天培晕倒了。
夏天梁愣两秒,恢复反应后,急得要死,还以为他弟生病出事。那边赶紧解释,说是打了几种疫苗产生的副作用,校方陪着去医院检查过,没大碍,告诉他是因为按照规定,学生出事,必须通知紧急联络人。
打的是什么疫苗?夏天梁不理解。
辅导员说黄热病、流脑还有霍乱,去非洲嘛,这些疫苗都是必打的。
非洲?夏天梁一怔,他去非洲干什么?
辅导员惊讶,问天培没和你说过吗,他申请了一个NGO的海外实习项目,暑假就要去了。
天培和天笑今年都是大四。夏天梁存了一笔钱,想送两个小的毕业之后出国读书。之前问过,两个人都没有回复,他也吃不准他们今后的规划,现在突然听到这个信息,实在吃惊。
追问之下,辅导员才讲明,说天培今年跟着学校去云南支教了两个月,帮当地建民房,觉得很有意义,这次是推了几个事务所的实习offer,选择去非洲做一年的非盈利性建筑项目。
原来还发生过这些事情。夏天梁听完,心渐渐变凉。他什么都不知道。
辅导员也嗅出点所以然来,没再多说。挂断之后,夏天梁给弟弟拨电话,一连几个过去,没接,他再也按捺不住,直接留言给天培,说我现在就来北京找你。
天天的生意暂时交给严青,让她帮忙早晚开关。回家碰到徐运墨,对方了解完事情经过,蹙眉说正好这两天没事,我和你一起去。
夏天梁本来不想让他搅家里的混水,还是徐运墨坚持,说一定要陪,他才妥协。
当天的航班时间都太晚,两个人改坐高铁。途中,夏天梁很安静,但徐运墨感觉到他神经高度紧张,全程都在无意识咬手,最后实在看不下去,强硬地制止,两只手掰过来一瞧,果然,从手指到虎口全都是咬出的一道道齿痕。
不疼啊。徐运墨帮忙揉,夏天梁沉默许久,突然埋头到他肩膀,隔着衣服很轻地咬了他一下。
那一口落在肩头,牙齿磨着衣料的感觉有些痒。徐运墨下巴蹭到夏天梁的头发,听见他低低的声音,谢谢你陪我。
徐运墨动了动肩膀,让夏天梁靠得更近。只要有需要,他当然会陪着他,哪怕放弃一些东西。
四个半小时到站,北京已是傍晚。
学校那边给了医院地址,两人赶到住院部,查询病房号之后,坐电梯,上升到一半之后,夏天梁又开始咬手。
这次徐运墨也拦不住了,到病房,正好有人出去,门开着。角落病床躺着一个男孩,人有些虚弱,一头卷发也是乱蓬蓬的。
床边坐着天笑,徐运墨见过,对她有印象。女孩低声问了男孩什么,对方摇头,扯着嘴角回一句话,换来女孩皱眉,惩罚似的打他一拳。
打完好像消气,两人笑起来,双胞胎虽然一男一女,但长得足够相似,两张笑脸像在照镜子。
双份笑容在看到病房门口的人时,同时撤去,床上的天培率先移开视线,天笑则沉下脸,表情写满不欢迎。
夏天梁路上焦急,恨不得立即下一秒就飞去北京。然而真的到了,他却止步不前,站在病房外面一动不动,还是徐运墨在后面推推他,他才仿佛醒过来,慢慢往里面走。
踱到离病床四五步的位置,夏天梁不再靠近,隔了一段距离,问:“身体还好吗?”
天培垂眼不看他,只发出一个嗯字。
一旁的天笑发现徐运墨也在,用上审视的目光,大概猜到了他作陪的用意,将其理解为夏天梁的同党,嗤一声,态度并不友好。
三个夏家人都没说话。隔壁床倒是热络,本地一对小情侣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京片子流利,正在讨论出院之后去哪里吃顿好的。
这给了夏天梁一点不入流的灵感,他轻声问:“吃过饭了吗?”
天培不做声,是天笑代替说了:“你来干什么?”
“学校那边打电话给我,说你要去非洲做公益项目,打了疫苗身体——”
“对,但现在没事了,天培有我陪着,你也看过了,可以走了。”
天笑不让他解释更多,直接下逐客令。讲的时候,天培抬头看了她一眼,最后什么都没说,表达出相同的态度。
这让夏天梁进退两难,他张嘴想讲话,却还是憋了回去。
“他坐车过来四个多小时,你们连四分钟都不准他待?没这种道理吧。”
说话人声如冰雪,徐运墨冷着一张脸。当他死的啊,原本想讲得更难听一点,看在是夏天梁家里人面子上,已经尽量容忍,调整成了柔和版本。
饶是如此,这句话的语气仍旧很不客气,天笑当即拉下脸,对夏天梁带点讽刺道:“你又哪里找来人帮你撑腰了?”
他不是,夏天梁先做了否认,随后静了几秒,“他是我对象。”
隔壁床传来两声咳嗽,天笑听见,脸色一变再变,她起身帮天培理好被子,扭头面对夏天梁,“出去再说,天培现在需要休息。”
三人转移阵地,到外面,徐运墨借口买水,留这对兄妹交流,以免自己听了,又要忍不住喷两句。
他找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瓶矿泉水,想了想,又摁按钮,再买了两瓶,拿着回去的时候,病房外面传来抬高的说话声音。
夏天梁与天笑起了争执,两个人明显辩过几句,面色都不好看。
“——我没要求你们事无巨细都要告诉我,可是这次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天笑抱着手臂,“你不满意?觉得他应该出去读书还是工作?天培有大爱,他愿意为陌生人无私奉献,我还以为你会表扬他呢,怎么了,喜欢把心放在外面,这不是家族遗传吗?”
回刺得很精准,夏天梁闭上嘴,许久才说:“我不是反对他做这些,只是这种事情是不是应该找人多商量一下?”
“商量?找谁?你吗?”
天笑像听见笑话,冷哼一声,“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没这么做过,所以现在我们也不会再指望了,这种小事情,不劳烦你这个大忙人操心。”
“这是小事情吗?”
夏天梁吸口气,他一张脸阵红阵白,明显情绪起伏剧烈,是在逼迫自己压抑,“选的学校、专业,认识了哪些朋友,碰到什么困难、烦恼,这些你们不愿意告诉我也就算了,但是这种大的人生规划,如果不是因为天培进了医院,学校打电话给我,你们是不是也就不准备说了?去非洲一整年,不是去崇明岛一日游,你们居然连通知都不肯通知我一声,天笑,我不是陌生人,我是你们——”
喉咙哽咽,那两个字他没说下去。
天笑无动于衷,“通知你有用吗?无论你是哪种态度,天培都不会因为你而改变选择。不管你同不同意,他都会去,你的意见不重要,我们也不想知道,至于以后我们过得怎么样,也和你没有关系。”
这句话讲得太重,激起了夏天梁的反应,“什么叫没有关系?我们还在一个户口本上,就是一家人的关系!”
哈哈,一家人。天笑重复一遍,接着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很委屈,是不是?你一直努力赚钱,辛辛苦苦把我们养大,还省吃俭用要供我们去国外读书,所以你觉得自己很不容易,而我们很没良心,对吧?”
她停了片刻,再开口,语气冷漠异常:“但夏天梁,你搞清楚,我和天培从来没有要求过这些,这只是你一厢情愿,在自我感动而已。从上大学开始,我们没有问你要过一分钱,所有的学费生活费,都是我和天培自己打工赚的。至于从小到大,你在我们身上花的那些钱,我们一笔一笔都记得很清楚,你放心,这些我们都会成倍还给你,两倍不够就五倍,十倍,二十倍地还给你,我们绝对不会欠你。”
说完,她呼出一口气,似乎有点轻松道:“所以刚才,我说得也不准确,因为要等到全部还清的那天,我们才算真正没有任何关系。”
夏天梁没接话,他绷紧嘴唇,许久之后,从里面挤出两个字,“不行。”
“做什么,这时候来管我们,和我摆大家长的姿态了?不好意思,太晚了。”
女孩转身要走,夏天梁没有允许,想要握住天笑肩膀,被她立刻避过去,眼神透着戒备。
两人一时僵持,忽然,天笑嘴角撇一下,她捋起刘海,以此作为回击的武器。
那道陈年伤疤仍旧留在女孩额头上,十多年过去,它变成了浅红色,却在白净的皮肤上显得更加狰狞。
“说什么一家人,一家人不会给家里人留下这种东西。我不会原谅你,当年不会,现在更不会。”
蛇行般扭曲的不止旧痕,还有漫漫成长路,那上面铺展不是少女玫瑰,而是残酷的真相——夏天梁太忙了,忙着工作、挣钱,他不会知道有些人只是因为好奇,想看一看自己想隐藏的这道伤痕有多惨不忍睹,会故意拿一桶水浇到她头上,以此取乐,起哄喊一声疤婆。
还有更多的,瘌痢头、丑东西、小宗桑,许多双箍住她脸颊的手在梦中都不散去。天笑放下刘海,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够了夏天梁的愧疚,她冷冷说:“你拿什么赔都不够。”
夏天梁失语,半天才找回声音,“我只想……我只想再进去看看天培。”
天笑盯着他,忽而笑了,“好啊,那你吃我一记耳光,我就让你进去看。”
她本意挑衅,哪知夏天梁没生气,只深深看她一眼,说那你打吧。
这种退让教她烦躁不已。十岁甩出去的那个耳光,每次回想起来,她都觉打得不够响亮,理应再重一些,更狠一点——是不是多打一次就可以发泄完所有怨气?夏天笑扬起手,犹豫间她闭起眼,再睁开,手已经不由控制地落下去。
然而这个巴掌没挥到夏天梁脸上,有人先一步代替他站到前面。
四瓶矿泉水滚落在地,徐运墨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
她的手不再是小孩的手,这一掌用的力道极大,打得徐运墨脸颊立即肿了,但他面色极其平静,正视对方,问:“现在够了吗?”
第76章
桂花拉糕
天笑脸色煞白。她没想到徐运墨居然会替夏天梁吃下这个耳光,从错愕到困惑,一时间眼中闪过很多情绪,却始终没有憋出半个字,扭头回了病房。
夏天梁则近乎失语,伸手颤颤地捧住徐运墨的脸,又不敢碰红肿的地方,“你干嘛要……”
说了半句,他一张脸跟着皱起来,眼见两个水龙头又要开闸,徐运墨立即拧紧,“没事,又不疼。”
怎么不疼!脸上红得能看见天笑的五根手指头了!夏天梁宁愿挨打的是自己,那一巴掌下去的时候,他心在惊叫,跟着剧痛,徐运墨不应该承担这种事情。
察觉出他的自责,徐运墨按下夏天梁一双手,“这里难过?”
他抵着夏天梁胸口,“她要打的是你,我也一样的。”
那也不可以这样。夏天梁心头闷,甚至闷到有点生气,说不清发火对象到底是谁,他不讲话了,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矿泉水,低头往电梯间走。
两人出去,在医院旁边找个酒店暂住。夏天梁向前台要了两个冰袋,到房间,他那张嘴抿得紧紧,沉着脸给徐运墨冰敷。
一路上没说话,双方到现在还要比拼涵养,看谁先忍不住。直到夏天梁动作重了,冰袋压到发肿的位置,徐运墨没喊,不过表情着实不好看。
夏天梁连忙移开冰袋,关心问:“痛啊?”
“你肯讲话了?”
耐力用尽,夏天梁没再维持生气的假象,他搂住徐运墨脖子,“对不起。”
“轮不到你道歉吧。”
“不是替天笑说的,我是不想让你碰到这种事,刚才——”
夏天梁声音变低,“以后不要这么做了。”
“我也希望你妹妹以后不要再动不动就打人耳光。”
夏天梁笑,带点苦涩,“不怪她。”
嗯?徐运墨眉毛往下,刚要发言,听见夏天梁马上说:“也不怪我。”
这个认知还可以。徐运墨算他过。
“要怪就怪我们是一家人,”夏天梁继续道,“一定上辈子都欠了对方很多东西,这辈子才会做家人,要彼此弥补,一起填账。”
确实,徐运墨想起自己家里的那笔数目,填到现在也不见得有多公平。
“你不可能帮到所有人,人各有命,伸过手就可以了。”
他环住夏天梁的腰,对方靠在他身上好一会,说:“骨头打断都还连着筋,我们的命是绑在一起的,不可能那么简单就解开,我不怪他们恨我,他们也只是找不到其他人来恨,所以恨我比较方便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