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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你也太大度了,徐运墨松开怀抱,让夏天梁顺势枕到自己肩膀,“没办法,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喜欢做这些自讨苦吃的事情。”

    徐运墨有点无语,抬手惩罚似的捏他后脖。痒,夏天梁朝他讨饶,但也不肯说自己错了,徐运墨知道他脾气里的倔,不多要求,只是抱他更紧一些。

    自己改变不了夏天梁的某些方面,仔细想,他也痴迷着夏天梁的奉献精神,因为这样的夏天梁能够平等爱每个人。只是他希望,夏天梁在爱别人的时候不要忘记爱自己,哪怕未来哪天夏天梁不再爱徐运墨,也要记得多花点时间爱他自己。

    他问:“明天还去医院吗?”

    “不去了,他们现在都不想见到我,”夏天梁摇头,“其实学校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除了担心天培的情况,还特别生气。他明明有那么好的实习机会,不选,非要跑去非洲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事怎么办?

    “但想想,又觉得不对,是我管得太多了,我一直想存钱送他们出去读书,觉得这样才对得起两个小的,才对得起……我妈,但他们有他们的想法,我把这种赎罪的心态强加到他们身上,的确是一厢情愿,也不好。”

    他双手攀住徐运墨后背,“所以明天回去吧,我也不想你太累。”

    徐运墨哼一声,“哪有被你折腾累。”

    啊?夏天梁瞪大眼睛,“原来你不情愿的吗。”

    徐运墨不响了,学夏天梁回房间的表情,抿嘴不语。

    “噢,好了好了,”夏天梁被他这副表情逗得心情好一些,配合着哄,“老婆不要生气了。”

    现在叫这个,徐运墨眼睛一翻。夏天梁不放弃,又喊了两遍,一遍比一遍柔,到第四遍,基本是软到没骨头,徐运墨终于买账。

    “就晓得喂我吃空心汤团,”他放低声音,自言自语:“我还特别要吃……”

    什么?夏天梁凑过去,“你讲大声点。”

    徐运墨闭嘴扭头,夏天梁却从胃里重新暖起来。他欣赏一会徐运墨的模样,随后在他唇边印章,“这次不会了,肯定实心的。”

    深深浅浅印了半张脸,到嘴唇中央,夏天梁印得格外认真。徐运墨也不阻止,放任他去染色,体温很快影响体温,他们渐渐为彼此发烧,再到高热,呵出的气息都变氤氲。

    夏天梁今晚乖得反常,他似乎暂时戒掉了坏心眼,没有过分捉弄徐运墨,只是安静地拥抱他,要求他输入的力道再重一些,不要心存怜悯,不要当他是易碎品那样太过珍惜。

    我想你弄疼我。

    他们什么都没带,徐运墨觉得不安全,可夏天梁坚持就要这样,他没办法,最后依言照做。咬到那些钉环的时候,撕扯之间,金属都为止颤抖。这时外面传来闷雷声,一道,两道。老天突然开始下雨。

    这似乎是一场全国性降水,像是迟到的哭泣,整夜不歇,誓要将全世界淹没。

    每道雷响,都会换来一次震颤。房内没有开灯,昏暗中,夏天梁几度喘不过气,徐运墨只好放开箍住他的手,吻上夏天梁紧闭的双眼。

    吻到的总是湿润一片,他尝过,说乖了,没事了。

    雨水不停,直到隔天清晨。

    徐运墨掀开窗帘一角,地面湿漉漉的,到处都是积水。他放下,重新拉紧帘子,回头看夏天梁,对方难得贪睡,伏在床上不动,发出浅浅的呼吸。

    他走过去,亲吻两簇翘起来的头发,低声说:“你先睡,我出去一下。”

    夏天梁是真的累了,勉强睁眼,嗯一声,没有询问他的目的地,再度将自己裹回被子。

    徐运墨出门。雨停了,天却仍旧阴着。他去医院之前特意拐个弯,在附近水果店买了一篮双拼,苹果和柑橘,寓意平安吉利,适合送病人。

    回到昨天那间病房,隔壁的情侣已经出院,半边只剩下天培那张病床。

    天笑趴在旁边。她陪夜了,回头看徐运墨的时候,脸上挂着一对眼圈,神色起初充满防备,然而在发现徐运墨依然有点红肿的脸颊之后,视线发生闪躲,不再多看他。

    徐运墨把果篮放到床头柜子上,直接道:“我帮夏天梁买的,你们要也好,待会丢掉也可以,但浪费食物的人出门会被天打雷劈,这两天雨水多,你们自己想清楚。”

    双胞胎没料到他开口就说这些,一时都哽住了。天笑试图回击,你、你了好几次,大概是找不到称呼他的方法,最终只得作罢。

    “我姓徐。”

    徐运墨提示。从昨天开始没怎么出过声的天培听后,拉一下天笑的手,示意她不要犟,随后注视徐运墨,头一回张嘴:“谢谢你,徐老师,水果我收下了。”

    “你知道我?”

    “他……哥和我提过一次,我记得。”

    “那我就不浪费时间了,夏天梁今天不会再过来,我们下午回上海,但走之前,有些话我一定要讲。”

    他抱起手臂,笔直看向这对双胞胎,语气平稳:“对你们来说,我是外人,不应该评判你们的家事。可夏天梁不是我的外人,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所以我要和你们讲清楚:一,他对你们付出这么多,不是因为他欠你们,是因为他当你们是家里人,所以这些付出是他心甘情愿,是他自己做的选择。

    “二,这么多年了,以前他犯过的那些错误,他全部承担过后果,你们现在都已经成年,有独立生活的能力,要不要原谅他,是你们的问题,和他没关系。”

    两个小的听了,反应各不相同,天培垂头不讲话,天笑不轻不重地啧一声。

    徐运墨目光转到她身上,想了两秒,接着道:“如果你们做好决定,未来的人生都不需要他来参与,可以考虑和他断绝关系,让他早点死心,以后你们想读书想工作还是想做志愿者,随便你们。”

    天笑似乎受到刺激,扬起脸,厉声说:“是吗?太好了,我求之不得。”

    徐运墨没有立刻接话,他久久地盯着天笑,直到将女孩看得有些发毛,他才伸出手,“那把你手机给我。”

    干什么?天笑有些不解,还是徐运墨快一步,一把从她手里拿走手机,娴熟地打开微信找出他们那个家庭群,点进去,选中“退出群聊”的按钮。

    他没按,只是将手机丢回去,“真的恨他,要和他一刀两断的话,现在就退群,这么简单的第一步,不会做不到吧。”

    手机上显示出“即将退出群聊”的确认页面。天笑无比恼火,捏着手机,“你自说自话做什么!”

    她面上动怒,实际手里的动作却很别扭,像是有心避免误触屏幕。

    徐运墨看着女孩那张脸,只觉得熟悉。

    他是逃离过家庭的人,尝试过切断一切联系,甚至险些去改名——只要能做的都做了,无非是为了不再受到姓氏的约束,想要彻底将自己从徐家门的阴影中摘除。

    然而徐运墨没有真的成功过。

    一个家庭群,退出只需一步,但这对兄妹宁愿不回复,也没有主动让这个群聊消失。每次收到夏天梁的红包,他们不拿,任由红包原路退回,是知道下一次哥哥还会再发,每个节日,每个值得纪念或团聚的日子,对方不会忘记,只要跳出提醒,就说明这个人在某处依旧存在着,一条无形的线仍然牵扯着。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眼前这两个小孩在逃避什么。

    “真正断绝关系,不是不来往这么简单。要将亲人当成陌生人,要求的是你们彻底放弃彼此,从此不闻不问,就算听到对方任何消息,心里都不会再有起伏。你们需要把完整的一片切成两半,切得干干净净,一点毛边都没有才可以。

    “如果你们能做到这点,就去做,否则不要放狠话去伤害他。”

    难听的话总是很容易说出口,而真心话正相反。该讲的都讲完了,没有必要留下继续教育小学生,徐运墨丢下一句水果记得吃,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到走廊尽头,跟着他的尾巴终于忍不住了,喊道:“等等!”

    徐运墨回过身,夏天笑与他隔了两三米,眼神闪烁,似乎有话想说。

    原地站着等了半分钟,她还是没开口,徐运墨也不多等了,扭头准备离开。

    “等……昨天,对不起。”

    女孩飞快看他一眼,又道:“我道歉是因为打错人了。”

    一句真话原来那样难说,徐运墨正对她,平静道:“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不用和我道歉,因为这记耳光落到我身上和落到夏天梁身上,没什么两样。”

    天笑脸色变白,嘴唇颤抖两下,她还是倔强,问:“那你过来干什么?”

    “讲了,替夏天梁送水果。”

    女孩愣住,徐运墨没再多说,撇下对方走了。他往前,感觉后背投来一道目光,被长久地注视。

    出医院的路上,手机响,夏天梁发来信息:你去哪里了?

    徐运墨回复:散步。

    那边静了好一会,好像信了。夏天梁发来语音,絮絮叨叨说自己睡了好久,刚才醒过来又想半天,决定给两个小的发一条信息,说去做公益是好事情,如果天培愿意,就去做好了,不出去留学也没关系,那笔钱我存着反正都是给他们的,他们想怎么用都行。

    徐运墨听完,想了想,打字:挺好的,饿吗,难得来北京,不如吃顿饭再走好了。

    第77章

    菜泡饭

    一顿饭结束,两人抵达上海已近傍晚。昨夜的暴雨果真是全国性,到辛爱路一看,下水道半天排不干净,整条街道湿漉漉的,走路极易打滑,唯有紧紧牵手,方能避免摔倒。

    几家沿街店铺全部关着,夏天梁翻出手机,最近争执不断的商户群今天异常静默。他与徐运墨回到天天,同样空无一人,只有严青在擦窗子,见到他们,哎一声,说不得了,又出大事了。

    怎么回事?两人均是困惑。

    严青说自己也是上午过来,听过邻里的几个版本才拼出整件事情:从昨天下午开始,上海雨水不断,到夜里,警戒升级,迎来一场特大暴雨。所有住户都紧闭窗门,只有倪阿婆,半夜摸黑下楼,在弄堂里摔了重重一跤,没起得来,再被发现已是隔天清早。

    夏天梁大惊,立即打电话给小谢。过去很久,那边终于接了,语气疲惫,说自己正在医院。

    问及倪阿婆的情况,对方停顿几秒,说不太好。

    他对事情始末做了解释:工作专班为独居老人策划的迁居方案上周出了,包括倪阿婆在内的几名老人会被暂时安排去嘉定的养老院。老太一听,不愿意,说太远了,过去和死掉有什么区别。

    她情绪上来,哭得眼泪水溚溚渧。

    小谢登时心软,再三保证不管倪阿婆搬到哪里,自己一定每周探望她三次,不要说嘉定了,就算是嘉兴也会去的。

    见他举手发誓,老太破涕为笑,说,哎哎,你一定要来呀,否则我熬不过去的。

    又说,走之前,你还要陪我把遇缘邨看过一遍才算数。

    小谢答应,想着忙完手上的事情,过两天再带她去看。谁知老人将这个约定牢牢记在心上,害怕某天被突然接走,等不及要自己实现。

    第一个发现的是胖阿姨。她住在老太楼上,经过之前的走失事件,如今养成了每天早晚敲门确认对方是否无碍的习惯。今早却一反常态,她四点多惊醒,直觉哪里不对,忍到五点钟,心里实在不舒服,下楼拍门,里面完全没反应。

    出单元,天还未亮,遇缘邨的排渠有问题,始终下不去,昨夜积水已经没过鞋面,到处藏着危险,要踮着脚走路。还没走多两步,远远就见有个人倒在弄堂中央,仰面泡在水里。

    要死快了!胖阿姨急坏了,上前把人抬起来,见到老太的面孔,心脏差点停跳,跟着大喊救命,把整个遇缘邨叫醒。

    王伯伯听见呼救赶下来。积水太深,他一脚低一脚高,路上也吃了埋伏,滑倒在地,又赶紧爬起,没事人一样快步走到老太身边,伸手颤巍巍一探。

    幸而还有微弱的呼吸。打电话叫救护车!他一边喊,一边脱下外套,裹到倪阿婆身上。

    陆陆续续又有邻居下楼,红福冲在最前面,立刻拨给120。救护车来得很快,将老太抬上担架拉去瑞金医院。

    几人一路跟着,直到进了急诊,王伯伯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整个人瘫到红福身上。

    他们这才发现老头子那一跤也摔得不轻,脚馒头肿得老高,却一声不吭,想必是花了极强的意志力忍耐下来。

    胖阿姨和红福马不停蹄,连忙给王伯伯也挂上号。付钱验血拿单子,胖阿姨指挥,红福做事,两人一时也不吵架了。

    他们候在抢救室门口,等到医生出来,对几人说倪阿婆暂时是保下来,不过摔得实在不巧,后脑勺落地,脑出血很严重,加上年纪太大,如今仍在昏迷,需转去ICU继续观察。

    情况非常不乐观,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听到结果,胖阿姨哇的一声,眼眶立马湿了。身边的红福细声细语安慰,胖阿姨一甩胳膊,不让他碰,独自躲到角落给小谢发语音。

    年轻人一辆自行车踩到医院差点违章。他站到ICU门口,透过一扇小窗往里看。两三秒之后,别过头,整个人失魂落魄,蹲到地上抱着头,喃喃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带她看的,那样就不会出事了。

    没人真的怪他,发生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想。

    可惜,别无他法之时,人最擅长的就是自我责怪。昏迷两天后,倪阿婆终于苏醒,却是一阵一阵,每次醒来说不得两句话,眼睛又闭上。

    王伯伯的腿伤也不轻,被要求躺两天等消肿。他儿子听说之后,请假从郊区过来,这次倒是没对改造的事情多嘴,默默坐在病床旁边给老头子削苹果。

    居委顿时只剩下小谢一个。他白天忙工作,夜里扛着睡垫去ICU门口打地铺,平常在辛爱路见到,几乎憔悴得不成样子。

    夏天梁给他打包盒饭,劝他多休息,说商户群自发出了几个人,包括自己、徐运墨、胖阿姨以及红福,都愿意和小谢换班去陪夜。

    对方感激过后,还是拒绝,说不行,现在阿婆只认得出自己,换成别人,她醒过来要害怕的。

    大家都在勉强自己。晚上提起这件事,徐运墨略有走神,夏天梁见到,顿一顿,从背后抱住他,问你在想什么。

    徐运墨由他抱了一会,“下版方案要是没什么问题,我就准备签同意书了。”

    商铺吗?夏天梁没有太意外,隐约猜到一些。徐运墨为了99号不分开,和工作专班协调几次都不退让,但前天那边发来新方案,徐运墨看过,头一次没皱眉毛,仔细读完之后,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反馈意见。

    “辛爱路的问题太多,确实需要改造,否则今后还会碰上……类似的事情。”

    倪阿婆半夜出事,几个不满意改造方案、嚷嚷着要做钉子户的老顽固近来不再冒头,好似受到影响,都在重新考虑。

    夏天梁松开手,钻到徐运墨面前,观察他表情,知道对方还有别的话想说。

    徐运墨捧着杯子——小邢帮忙修补完,他不再拿去漱口,现在用来喝水了。手指摸过上面的锔钉,好几次,他张嘴又闭起,仿佛是一个很难起头的话题。

    等了几分钟,夏天梁问:“是不是想说你哥发给你的那个课程?”

    徐运墨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前两个礼拜垃圾都是我倒的。”

    之前见徐运墨偶尔忧虑,夏天梁就明白他必定有一些心事。对方隐瞒的本领还比不上幼儿园小朋友:徐运墨将那些课程介绍打印下来,圈圈画画,随后打个大叉,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几通电话给周围人,从周奉春到小邢,前因后果也出来了:纽约州的那个驻地项目申请很顺利,小邢最迟八月就要飞去美国,她知道徐运墨还没决定是否参加芝艺的课程,理解的同时,难免惋惜。但到底是他们两个的事情,当着夏天梁的面,有些话也不好说得太直接。

    双方均有意拖延。徐运墨不开口是在犹豫,自己不点破,是想等他主动商量。

    徐运墨将杯子放到边上,深呼吸一次,“我没准备去,这里还有很多事情没处理完。”

    夏天梁没有表现出满意或放松的表情,反而注视徐运墨,问:“你是不想去,还是因为我的关系不能去。”

    从垃圾桶翻出的那些废纸,夏天梁读过,虽然不太懂,可看过日期安排,半年课程,再加之后的数月实践,形成一条不确定的时间线,必然会使他们分开太久。

    “我考虑过了,不是什么非读不可的课程,不去又不会死。辛爱路正是麻烦的时候,等结束了,99号拆掉重建,天天怎么办?是原地开还是换地方,你不是也没想好?那么多问题,我总归要留下和你一同想办法解决。”

    一通话语速很快,比起给夏天梁解释,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夏天梁没打断,到最后,徐运墨先停下,“反正不会去的,你不用担心。”

    他的意思很明确。磁县那次出差,分隔几十天就迫使他们从热恋转入冷却期,新鲜感褪去后,他们开始争吵,以挑剔的目光审视彼此,那段时间有多难熬,两个人都深有体会。

    要是换成大半年,未知被拉长,远距离的关系势必会迎来新一轮压力。

    “我不是担心,”夏天梁慢慢道,“我是想你……”

    后半句没讲完,脑子里跳出来的是“不要顾虑我”,心里蹦出来的却是“永远陪我”。

    前者违心,后者自私,均不适合现在说。

    “我是想你考虑清楚。”

    他将问题重新抛给徐运墨,对方投来一眼,神色略沉,“你觉得这是我随便做的决定?”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什么意思?刚才不是讲了吗,我考虑过了。对,这个机会是很好,错过也很可惜,但这辈子不是就这一次机会,以后还会有其他的。我现在要是去了,课程一读,至少半年朝上,中间必定会错过很多事情,天天不顺利,辛爱路也一团乱,还有你家……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处理这些麻烦的问题。”

    他尽力抑制语调,让自己听起来平静一些,然而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往上抬高,“更不想让你觉得出去读书这件事比你更重要,明白吗,夏天梁?”

    说完,两人之间的气氛像被冻住。理智掉线两秒又上线,徐运墨按住太阳穴,语气缓和许多,“对不起,我声音太大了,不是想和你吵架,也不是在怪你,别误会。”

    夏天梁眨两下眼,“我知道。”

    他没再多讲,转成实际行动表示,一双手穿过徐运墨腰身,从正面柔柔地环住他。对方身体在这个拥抱中不再僵硬,逐渐软化,徐运墨跟着低下头,蹭到夏天梁耳边的头发,轻轻亲了一下。

    “异地会很辛苦,”徐运墨低低说,“况且这时间太长了,就算你受得了,我也受不了。”

    “我知道。”

    夏天梁重复一遍,他下巴搁在徐运墨肩窝,双手揽住对方,是掌控这个拥抱的姿势。有一瞬间,那双绕着徐运墨的手生出一股冲动,想就此变成两条绳索,彻底围困他。

    然而这不好的想法在产生后即刻消失。夏天梁没有多余动作,只是稍稍加重了相拥的力度,同时问:“但你真的想一直留在辛爱路吗?”

    这次轮到徐运墨不响。夏天梁感受到他呼吸的停滞,没有再将这个问题进行到底。

    *

    征询走过一半,红色通告上的日期数字撕过几轮,签约率终于达到百分之八十。

    仅剩的几户还在坚持,但反对声不再如之前那般嘹亮。胖阿姨近期总会抽空去医院探望倪阿婆,她每次去,红福都会跟着,一前一后也不讲话。

    跑过几次,她来天天打饭时,套餐都买三份,说是心疼小谢,想让他多吃点。

    夏天梁没点破,让她坐下来稍等。

    帮忙打包的时候,他余光瞥见胖阿姨正出神地看着隔壁一家人。典型三口之家,父母点完菜闲聊,旁边的小孩瞪大眼睛,认真舔着手上一个甜筒。

    家长路上给买的肯德基儿童套餐,嘱咐她先别在这里打开。小孩假装听话,一边吃冷饮,一边手却伸进袋子里想拿玩具,包装袋上肯德基老爷爷的脸因此折叠,变得有些扭曲。

    胖阿姨定睛看着,忽而滑下两道眼泪。

    夏天梁盖上饭盒,将桌上纸巾挪到她面前,胖阿姨抽两张,擦过脸之后,低声说:“想起一点以前的事情。”

    他坐到她面前,“和红福阿哥?”

    女人不置可否,她仍是望着那个肯德基纸袋,直到目光几乎要将上面的老头子看出一个洞,才作罢,对夏天梁道:“八九年,我记得好清楚,东风饭店开了国内第一家肯德基,那时候我们哪里吃过这种洋快餐,新奇得不得了,好多情侣约会都会去那里。”

    她抿着嘴,陷入一种自我对话的状态:“我和他说,也想去吃吃看,当时他在锅炉厂上班,每个月工资百来块,一大半要拿去补贴家用,口袋里夯不啷当就剩几十。肯德基一个套餐五块钱,一块炸鸡、一杯土豆泥,还有一个小面包,分量只够单人吃。他去买一份,我问你呢,他摇头,说不饿,他就喜欢看着我吃,我吃得开心,他看得更开心。

    “所以后来,我再也没吃过肯德基了。怪得要命,连看都不能看,我一见到那个白胡子老头,就会想起那件事,忍不住要落眼泪。”

    她垂头,用纸巾擦眼角,“我前夫那种生意人,愿意给我花钱是因为钱太多,无所谓我怎么用,但没钱也肯给我用的,只有他一个。我二十岁生日,他宁愿把攒了十几年的集邮册子卖掉,就为了给我买一块上海牌手表,傻伐?所以你说,他现在为了那么一点点赔偿,居然连遇缘邨和辛爱路都不要了,我能不生气吗?”

    此后一阵抽泣,胖阿姨抹掉眼泪,再看向夏天梁的时候,话里带点歉意,“小夏,真不好意思,要你听我讲这些有的没的,但在天天,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话讲起来好像没那么难了。”

    一式一样的话,昨天红福在同个位置说过。

    室内不能抽烟,对方嘴巴闲得厉害,灌了两杯老酒下去,思维有点迟钝,对着夏天梁大开话匣。

    起先是在说这两天在医院的经历,胖阿姨对他如何冷淡,他又如何活该,云云。

    到最后,话题拐到回忆上,他死命按着额头的神经,说起私奔前的故事:我是想去的,但那天晚上,雅菱爸妈来找我,他们两个老的一看到我,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求我放过他们女儿。

    就那个瞬间,我想清楚了。我什么都没有,可雅菱不是,从小到大,她家里人都当她宝一样对待。贫贱夫妻百事哀,情啊爱啊,不够的,她跟着我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何必让她跟着我吃这个看得见的苦头。

    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让她走。她去台湾之后,我忍着不给她打电话,因为我晓得,只要一通电话,以她的个性,必定抛开一切跑回来。我不能这样。现在不也蛮好?她离婚官司打得那么漂亮,存了厚厚一笔养老金,不用担心未来的日子。对我,恨就恨吧,当初如果我们在一起,她如今肯定是边吃苦边恨我,痛苦翻倍了。所以有时候放手,才有新的路可以走——唉,怪了,今晚在天天,话真是特别多,小夏,就当阿哥瞎讲八讲,你听过拉倒,就不要说出去了。

    夏天梁嘴巴牢靠,并未泄露分毫。其实也不需要,有些事情,双方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承认。

    或许胖阿姨真正怪的,是红福最终决定放下,而她放不下。否则她不会在离婚后返沪,硬着头皮住进遇缘邨,守着一方小小的烟纸店,与对面的水果摊朝夕相对。

    反对改造,固执地保存辛爱路原来的面貌,意味着她与他的过去没有消失。她不肯离开这条马路,留下是为了向红福收数,收一笔谁也不知道欠多欠少的旧债。

    如何舍得,都有感情的。胖阿姨叹气,拎着三套盒饭离开。

    夏天梁静静坐了片刻,站起来抹桌,没一会,兜里手机震动。

    发信人熟悉又陌生:今天开门吗?

    夏天梁手指动一动,回复:还开着。

    半小时后,侯远侨登门拜访。

    没提祝贺开业的礼物,隔得太久了,再说天天关门在即,送来也不适合。他这趟并非有心打扰,原本是去隔壁的南襄路探望沈夕舟,听闻辛爱路近况之后,临时决定顺道弯来天天。

    人都进门了,夏天梁拿出服务精神,问要不要吃点什么。侯远侨说不用,夏天梁点点头,请他坐,再倒杯茶移过去。

    察觉到他俩的谈话氛围,严青借口倒垃圾,将外场留给两人。

    “徐老师呢?”侯远侨四周看一圈,询问。

    “在家,涧松堂地板报废了,这段时间他都待家里工作。”

    这样,侯远侨听后,判断一下夏天梁的神情,又问:“你们没什么问题吧?”

    夏天梁撑着头,“有啊,碰上点事情,意见不一致,正在解决。”

    没有隐藏,直接说出口,这举动让侯远侨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夏天梁会习惯性逞强,露出招牌式的笑容,云淡风轻来句我们没事。

    “我听夕舟说了,又问过老马,才知道辛爱路要改造,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他的态度仍是温和,夏天梁回答,还没想好。

    听出话里的意思,侯远侨道:“天天才开了两年不到,放弃是不是有点可惜?”

    “是有点。”

    夏天梁嗯一声,“不过这是我的事情,到底可不可惜,也需要我自己来决定。”

    这句一说,意图明确,已将侯远侨摘开,且摘得很清楚。对方没生气,坦然道:“天梁,以前我和你说过,该做和想做的事情是不一样的,哪怕结果不好,可行为本身就有意义。”

    他顿一顿,接着说:“天天要不要继续开,当然是你的决定,不过无论什么时候,你若是有需要,我一定帮忙。”

    夏天梁没有立即回复。他这时又回到了侯远侨熟悉的模样,总是将一些话放在心中,他人用尽方法都无法探求。

    然而这个往日的印象只保留了几秒钟,夏天梁很快抬头,“谢谢,但我已经不再需要救生圈。”

    他迎上侯远侨目光,“我快要学会游泳了。”

    侯远侨难得愣住。

    思绪回到初识夏天梁的那天。四季中餐厅,吴晓萍身后跟来一个年轻面孔,抬起头时,虽然对上他的笑容灿烂,一双眼睛却不见波澜,沉静得如同海底一块礁石。

    小小年纪,怎么就懂得深深藏起自己。他怜悯,尝试撬动,始终未果。

    而如今,那个紧闭心门的男孩早已真正长大,但为他开锁,再促成他生长的养分并不源于自己——没办法,毕竟有的人害怕沾湿,只能向溺水者抛出救生圈,有的人却甘愿承担窒息的风险,可以沉入水中,直至为对方搭出一座通往彼岸的桥梁。

    爱与生活,很多人只会结伴走过一程,相遇后同行的例子,每天都在发生,但真正互相调整步速,坚持走下去的,实在少数。

    说不清心中涌现出的那一丝丝遗憾,应当归属哪类。看来是自己多操心了,本就无需绕道过来。

    “那太好了。”

    侯远侨叹道,随后借口有事处理,起身要走。夏天梁问不再坐一会吗,他说不了,其实这次来也是道别,他下周就准备回美国,之后有两个在加拿大的项目,估计又得有几年时间无法再回上海。

    夏天梁哦一声,大方伸出手,“那祝你一路顺风。”

    侯远侨释怀一笑,与他相握后,以一个普通过客的身份送上祝福:

    “也望你往后一切顺利。”

    第78章

    双酿团

    近来的辛爱路总是沉默。

    春天已快走完,却没有留下多少欣欣向荣的景象。暴雨过去之后,辛爱路的排渠几近报废,不断反出污水,老宁波也没办法,只好配合王伯伯用面盆接了倒掉。

    老爷叔的腿伤没有痊愈,走路要拄根拐杖,步速变慢许多。虽然他还是每天坚持举着喇叭提醒防火防盗,不过说话时没了那股中气,讲两句就要咳嗽一次。

    医院那边,倪阿婆的病情每况愈下,时常陷入长时间昏迷,进行过几次高压氧治疗才恢复了一些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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