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35章

    亲兵笑了笑,道:“公主是病人,就别担心这些事了,好好养病。阿兰若在高昌待了这么多年,不过是出去抓药而已,不会有事的!”

    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看一眼瑶英。

    “公主,我们离开王庭的那几天,阿史那将军向我们传达王的指令,王说,此行高昌,我们都要听摄政王的吩咐,还有,我们的任务是护卫公主的安全,其他的事我们不必管。”

    瑶英怔了怔。

    亲兵嘿嘿一笑,有些难为情:“公主病了,是我们照顾不周,公主一定要好好将养。”

    不然他们回去怎么向王交代?

    瑶英端着滚烫的药碗,出了一会神,笑了笑,谢过亲兵,回屋喝药。

    当天下午,城中的戒严稍稍松了些,阿兰若出门打探消息,亲兵按苏丹古的吩咐去城中另一个碰头处。

    瑶英请亲兵去一趟市坊,她和谢青几人约定过,假如他们失散,就往市坊递送消息。

    夜里,亲兵和阿兰若一前一后回到庭院。

    亲兵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在另一个碰头处遇见缘觉,两人一起回来了。

    瑶英立刻去见缘觉。

    缘觉受了伤,面无血色,一边胳膊软软地搭在腰间,进了屋,先给苏丹古行礼,小声道:“摄政王,尉迟国主没有失信,那晚埋伏的人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那些人是依娜公主的亲兵。”

    第72章

    义士

    伊娜公主是瓦罕可汗的侄女,尉迟达摩的夫人。

    昨晚苏丹古、瑶英和缘觉分头离开王寺,缘觉顺手把那个高昌内侍带了出来,想着等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之后再严加审问,可惜他们运气不好,没能在戒严之前逃出来,只得返回王寺躲避。

    那个内侍生怕缘觉杀人灭口,连哭带嚎,赌咒发誓说尉迟达摩绝不敢设下陷阱害人。

    缘觉嫌内侍聒噪,打晕了他,换上他的衣裳在王寺打探情况。今天中午王寺的人已经撤回王宫,而王宫里三层外三层由依娜夫人的亲兵层层把守。缘觉这才找到机会逃出王瑶英听到这里,眉头轻蹙。

    她刚到高昌就特意去逛市坊,向消息灵通的胡商打探消息,胡商告诉她,尉迟达摩和依娜夫人关系紧张。

    北戎骑兵擅长抄掠攻打,不擅长守城,更不擅长经略一方。高昌地形特殊,瓦罕可汗认为攻打高昌之后还必须派兵驻守,功不半劳,不如以联姻的方式控制高昌,从高昌抽取高额赋税,以供养北戎王庭,于是派了两万大军围攻高昌,逼迫尉迟达摩迎娶依娜为妻。

    当时尉迟达摩已经娶了一位望族出身的正室夫人,夫妻俩相敬如宾,感情甚笃,而依娜夫人比他年长,此前曾先后嫁过几位突厥贵族。北戎大军压境,他不得不废了发妻,迎娶新夫人。

    据说,新婚之夜,尉迟达摩曾对身边人说:今日之辱,他日必还!

    依娜夫人仗着是北戎公主,作威作福,骄奢淫逸,纵容属下劫掠来往商旅所得的奇珍异宝。她带来的部属豪奴欺压高昌臣民,将高昌王室搅得一团乌烟瘴气,民怨沸腾。

    这对夫妻剑拔弩张,依娜夫人曾当众嘲讽尉迟达摩懦弱无用,是瓦罕可汗的手下败将,还曾有侍者看见尉迟达摩气冲冲地离开她的房间,脸上好几道抓痕。

    瑶英问缘觉:“现在王宫的情形如何?依娜夫人为什么会派兵守在王缘觉道:“王宫的护卫都是依娜夫人的亲兵,属下猜测,尉迟达摩可能被软禁了。”

    瑶英眉头皱得愈紧:“难道依娜夫人发现我们了?”

    缘觉摇摇头,小声说:“属下审问过那个内侍了,他说依娜夫人和尉迟达摩这一年来时常争吵。尉迟达摩和先前的夫人育有一子一女,依娜夫人想将那对子女送去北戎王庭为质,尉迟达摩不答应。前不久,依娜夫人瞒着尉迟达摩把姐弟俩送了出去,尉迟达摩勃然大怒,追上姐弟俩,带回王宫,和依娜夫人大吵了一架,骂依娜夫人是蛇蝎毒妇,依娜夫人气得抽死了一个女奴。”

    “昨晚王宫戒严,尉迟达摩没有现身,今天上午,几辆马车出了王宫,直奔北戎牙庭去了。内侍认得车里的人,是世子的亲随和乳母,几人哭哭啼啼的,押送他们的人是依娜夫人的奴仆。”

    瑶英沉吟片刻,心中雪亮。

    她明白昨晚发生什么了。

    依娜夫人为了将丈夫和发妻的子女送去北戎,不惜发动宫变软禁丈夫,而他们和尉迟达摩约定密会的日子正好是依娜夫人动手的时候。

    他们来得太巧,恰好搅进高昌的宫廷政变。

    这么看来,王寺的变故和海都阿陵没有关系,他在北戎王庭一直被排挤,和依娜夫人没什么交情。

    缘觉叹息道:“依娜夫人嫁来北戎的时候带了一千多个北戎兵,王宫守卫森严,我们没机会和尉迟达摩密会了。”

    尉迟达摩被软禁,也就失去了作为盟友的资格,而且他的一双儿女被送去北戎,他敢和王庭结盟吗?

    他们这次出使可能无功而返。

    瑶英没说话,抬头看一眼一旁静默不语的苏丹古。

    倒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不过……

    她心里默默盘算。

    依娜夫人软禁丈夫,送走他的一双儿女,高昌贵族畏惧北戎,噤若寒蝉,王城一片风平浪静,城中的戒严彻底松懈下来。

    瑶英几人仍旧待在庭院,阿兰若每天煎药,请她服用,她连吃了几剂药,很快痊愈。

    两天后,进城的老齐和谢冲终于给她带来谢青的消息。

    谢青为保护小王子金勃受了伤,暂时不能挪动,他们现在躲在一处很安全的地方,这几天没有人追杀他们。

    瑶英松口气。

    海都阿陵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顾及到方方面面,更不会想到他们正好会出手救下金勃,他没来高昌,只派了人埋伏在金勃身边,那几个杀手已经尽数命丧亲兵刀下。

    确定海都阿陵不在附近,瑶英心里的顾虑少了些,拿定主意,找到苏丹古,征求他的意见。

    苏丹古神出鬼没,她找了好久才在回廊前找到他。

    如果不是他站立的姿势太紧绷,她会以为他在欣赏庭间的皑皑白雪。

    “法师慈悲,令苏将军护送我至此,深情厚意,铭感五内……”

    瑶英走上前,道明来意,说了一堆场面话。

    苏丹古淡淡地扫她一眼。

    瑶英被他这一眼看得呼吸停了一下,笑了笑,直接问:“接下来我要做的事会不会给将军带来不便?”

    苏丹古双眸凝望土墙上的积雪:“公主自便。”

    瑶英想听的就是这句回答,不过苏丹古说得这么干脆,她有些出乎意料。

    他语气清淡,却又有种不论发生什么他都能一肩扛下的气势,瑶英紧张的情绪缓和了几分,转身离开,想到什么,回过头,看着苏丹古的背影。

    这道背影清癯挺拔,立在那里,千峰万仞,他为擎天。

    他杀人无数,但刀下没有一条冤魂,金刚怒目,也是为了降伏四魔,保一方安定乐土。

    瑶英出了一会神,轻声问:“苏将军,佛子根本不在意我这次出使高昌是成是败,对不对?”

    亲兵说了,昙摩罗伽的指令是帮她向中原传递消息。

    苏丹古没做声。

    瑶英站在原地不走,声音拔高,又问了一遍,嗓子甜脆。

    他不回答的话,她可以再问一遍。

    苏丹古背对着她,沉默了半晌,微微颔首。

    瑶英嘴角轻翘,这才转身走开。

    ……

    第二天,瑶英在齐年的带领下继续逛市坊。

    不想太引人注目,她穿着打扮一如本地胡女,出入都以面纱遮脸,身边跟随的亲兵换成会说胡语的缘觉。

    一连几天,缘觉跟着瑶英逛遍所有市坊店铺,还去了几处祆祠、寺庙,每天混在比肩接踵的人群当中,所带的金银波斯币流水一样花了出去,换来一大堆贵重精美的珠宝首饰、丝绸锦缎。

    其他亲兵问他每天出去干了什么,他欲哭无泪:文昭公主出手阔绰,看到什么买什么,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像一个养尊处优、尽情挥霍的娇娘子,完全不像在干正事,他怎么回答?

    与此同时,齐年和阿兰若每天昼伏夜出,送出一封封书信。

    依娜夫人软禁了丈夫,为了安抚人心,每天都在王宫设宴款待王公贵族,期间尉迟达摩短暂露了几次面,王宫歌舞升平,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却是暗流涌动。

    这日大雪纷飞,寒风咆哮,瑶英带着亲兵来到市坊,走进一间卖葡萄酒的铺子,登上二楼里间。

    齐年和两个汉人等在门前,小声道:“公主,都安排好了,赵家,张家,王家,杨家今天都会派人过来。”

    瑶英颔首。

    缘觉跟随在她身边,不解地问:“公主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会客?”

    他这几天给瑶英当护卫,知道她在想办法给高昌的豪族递送消息,豪族大多是河西、河陇世家之后,心向故国。

    瑶英道:“我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信任,在这里见面更稳妥。出了事,我们随时可以离开。”

    缘觉点点头,心道,公主考虑周到,阿兰若是王庭的人,不宜暴露。

    两人刚到没一会儿,三名侍女托着捧盒进屋,身后跟了几个抬箱笼的少年,都是商队的人,少年打开箱笼,顿时满室宝气浮动,华光闪耀。

    缘觉看得眼花缭乱,这些不是公主前些天采买的珠宝吗?

    瑶英示意缘觉在屏风前等着,进了里间。

    缘觉不敢往里看,垂手在外边等着,只听里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珠宝簪环一一送了进去,侍女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他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腰酸背痛,头昏脑涨,终于听到里面瑶英传唤的声音,立刻打起精神,抬起头,转过屏风,视线落到屋中,目瞪口呆。

    屋中洒扫洁净,珠帘轻晃,地上铺着精美的摩羯文毡席,设宝榻、坐具、写满诗文的金漆屏风,榻前几只鎏金狻猊香炉,香烟袅袅,一室清芬。

    一名女子端坐榻前,粉面朱唇,妆容细致,颊边一对笑靥,眉心一朵翠钿,云髻高耸,缀满金翠花钿,蓬松鬓边一朵碗口大的颤巍巍的复瓣牡丹花,似红非红,似白非白,一袭鱼子缬罗窄袖短襦,外罩满织折枝红花绿叶龙绡半臂,底下束一条暗花绫罗十二幅绛红长裙,肩挽泥金银绘花鸟披帛,雍容华贵,艳光照人。

    容光之盛,让人不敢逼视。

    几缕天光透过窗扇漫进屋中,落在她鬓边那朵牡丹花上,也不知道这朵花是从哪里得来的,粉白花瓣上竟然似有露珠滚动,愈发衬得头发乌黑,眉眼端丽。

    她含笑看一眼缘觉,眼波盈盈,整间屋子的光瞬时都涌进了她的双眸里。

    一刹那间,这里仿佛不是深处大漠的高昌王城,而是几千里之外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长安城。

    缘觉呆呆地望着李瑶英,下巴半天合不上。

    瑶英朝他眨了眨眼睛,长睫扑闪,眉梢眼角用胭脂绘了淡淡的晕花,比平时成熟了些许,一举手一投足,明艳妩媚。

    “吓着你了?”她笑问。

    缘觉差点找不回自己的呼吸,呆呆地点了点头,心中念佛不已,暗暗道:幸好今天摄政王没过来。

    阿史那将军说得对,文昭公主太危险了!

    瑶英满头珠翠,端坐榻前,鬓边纱堆的牡丹花轻轻闪颤,道:“那就好,你是习武之人,心性坚定,你都吓着了,其他人也能被我唬住。”

    缘觉还在默默念佛,一副铠甲送到他面前。

    瑶英轻笑:“今天辛苦你给我当护卫,帮我充充场面。”

    缘觉低头应是,换上铠甲,进屋,站在宝榻下首。另有几个汉人也换上了铠甲,人人佩刀,威风凛凛,和他一样分立屋中各个角落。

    侍女跪坐在瑶英身后,手中执宝扇、提炉、香盒等物,屋中幽香阵阵,几名侍女在外边廊道里煎茶,茶香四溢。

    缘觉脊背挺直,大气不敢出一声。

    瑶英环视一周,确定每一个角落都布置好了,徐徐吐出一口气。

    早在王庭的时候,她派老齐联络各方义士,河西望族深受压迫,心念故国,得知她是中原而来的公主,很快给出回应,这其中包括高昌的几家豪族。

    王室的支持固然重要,在西域经营多年、盘根错节的豪族更要拉拢,既然尉迟达摩暂时被软禁,那她就先联合豪族。

    今天她要和这些义士见面,气势至关重要。

    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她暂时不能给出什么保证,想震慑住这些和中原阻隔已久的河西豪族,必须先声夺人,从一开始就唬住他们。

    她得拿出最大的诚意,还得让这些豪族从她身上看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刚来高昌的时候,瑶英看到路上没有一个人穿汉装、说汉话,心里有些担忧,怕豪族早就忘了故国。

    后来她每天逛市坊,打听高昌时兴什么花样、什么样的妆容,什么货物最紧俏,发现一些古怪之处,汉字写就的经文书籍仍然畅销,贵妇人争相购置中原而来的绸缎布匹、钗环珠翠。

    齐年告诉她,很多人被迫改了习俗,但仍然不忘故国,每到节日的时候,他们都会偷偷祭祀祖先,盼着王师前来。

    所以,第一次见面,瑶英必须让豪族们看到一个高贵自信、给他们带来希望的大魏公主,而不是一个无助可怜的小娘子。

    她所梳的发式、脸上的妆容,身上的衣着,身边亲兵、侍女的着装,屋中的布置陈设,并不是现在长安时兴的模样,而是多年前国破之时北方的风尚。

    本地豪族远离中原,这才是他们心目中的故国,才能让他们心生触动。

    瑶英定定神,眼神示意守在门口的护卫,可以放人进来了。

    ……

    楼下,一行人神色匆匆,穿过热闹的市坊,汇聚到店铺前。

    这些人有老有小,都头戴金花冠,辫发垂背,身穿圆领小袖团花锦长袍,彼此打了个照面,神色凝重,不停询问:“你们也听说了?”

    来的人都是平时私底下训练义军的姻亲,知根知底,站在一处交头接耳,噔噔蹬蹬上了二楼。

    画帘开启,侍女挑起水晶帘,幽香扑面而来,满室闪动的华光中,文昭公主含笑瞥一眼众人,一双明眸,顾盼生辉。

    于老者来说,此景此景,正是他们少年时的回忆。

    昔日太平盛世,家族兴旺,百姓和乐,丝路畅通,商贸发达,高昌是何等的繁华昌盛!

    众人呆愣了许久,一时百感交集,心中热流涌动,朝瑶英行礼。

    瑶英心中大石落地。

    从这些人的反应来看,她做对了。

    ……

    当晚,高昌王宫。

    一封用汉文书写的密信送到尉迟达摩手中,他看完信,眸中闪过一道异色。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尉迟达摩背过身,将信纸放在油灯前,任火焰慢慢吞噬纸张。

    第73章

    杨迁

    夜幕四合,大雪纷飞。

    轰隆隆几声巨响,市坊关闭,缘觉护送瑶英下楼,登上一辆不起眼的毡布马车。

    商人们陆续从坊中走出,人头攒动。

    马车走出半条街后,谢冲小声道:“公主,有人跟着我们。”

    毡布掀开一条细缝,瑶英的声音传了出来:“先绕几圈再回去,派人跟过去看看跟着我们的是谁。”

    谢冲低声应是,指了指商队的两个伙计,他们天天和胡商打交道,已经熟悉王城路径。

    伙计压低头上胡帽,不一会儿便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车夫故意拐进小巷道里,七弯八拐,绕了几里路,甩掉了好几个尾巴。

    缘觉五感敏锐,留心观察四周动静,视线向四面睃巡了一圈,压低声音说:“其他人都跟丢了,还有个汉人跟着我们。”

    一只涂了鲜妍蔻丹的纤纤玉手拢起毡布,瑶英似乎对跟着他们的汉人很感兴趣,朝外张望,双眸晶亮,问:“你能不能看清是谁?”

    缘觉嘴巴张了几下,忽然结巴了。

    今天瑶英接见了好几拨人。

    他听不懂汉文,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那些进屋的汉人目瞪口呆了一阵后,都露出激动狂热之色,有的人浑身发颤,有的人泪如雨下,更有甚者呜呜哭出了声。

    瑶英待他们很客气,起身还礼,雍容端庄,又不失和气,一屋子人归坐,哭哭笑笑,说一阵,骂一阵,最后瑶英说了几句话,所有人立刻起身,面朝东方叩拜,神情肃穆凝重。

    每送走一拨人,瑶英就要重新妆扮一番,刚刚最后一拨人离开,市坊就要闭坊了,她没来得及洗去妆容,只胡乱卸了钗环步摇和满头珠翠,脱下贵重的轻纱长裙,换上了轻便暖和的鹊衔瑞草圆领小袖长衣,脸上仍是浓妆。

    白天的时候离得远,缘觉已经觉得瑶英容色光艳,不敢直视,现在这张艳妆的脸庞近在眼前,巧笑倩兮,明艳绝伦,简直动人心魄,他心跳猛地加快,赶紧低下头,心里直念佛。

    此刻,他由衷佩服佛子,面对如此诱惑,佛子居然坐怀不乱,不愧是他们的王!

    瑶英以为缘觉没听清,又问一遍:“你能看清那个人是谁吗?”

    她今天说了一天的话,时不时还得扯着嗓子做出庄重严肃模样威慑那些豪族,声音听起来低沉沙哑,不似平时娇柔宛转。

    缘觉脸上热得发烫,头埋得低低的,抓起兽皮水囊送进车厢,道:“公主喝些热羊奶润润嗓子。”

    瑶英笑了笑,谢过他,接了水囊在手里,一整天慷慨激言下来,她嗓子确实难受。

    缘觉咳嗽了几声,稳住心神,道:“跟着我们的那个汉人个子很高,今天公主接见过他。”

    瑶英眼睛一亮,轻声问:“是不是那个腰间佩宝剑的年轻人?”

    缘觉脸上掠过诧异:“公主怎么知道是他?”

    今天瑶英接见的豪族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者,有些人白发苍苍,看到她拿出的从中原带来的书籍等物,顿时泣不成声,显然是少时被迫西迁至高昌的河西人,还有些是中年人,年轻人寥寥,所以缘觉记得很清楚,那个佩戴宝剑的年轻人最为引人注目,因为他吊儿郎当,一脸桀骜不驯,行礼的时候拒绝解下佩剑,还对其他老者大喊大叫。

    在缘觉看来,年轻人就是在挑衅,要不是瑶英眼神示意他站着不动,他早就拔刀了。

    年轻人跟着他们,会不会心怀不轨?

    缘觉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瑶英喝了口羊奶,果然是温热的,道:“我就知道他会跟上来,你放心,他不是歹人。”

    缘觉应是,放松肌肉。

    瑶英低头沉吟。

    马车驶过长街,车轮轧过厚厚的积雪,嘎吱嘎吱声细碎绵长,夜色浓稠,马上就到宵禁时刻了。

    她估算了一下时辰,放下水囊,低声吩咐缘觉:“把那个年轻人引到巷子里去,我和他说几句话。”

    缘觉对车夫低语,车夫扬起马鞭,将马车赶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幽窄巷子里,年轻人不知有诈,仍然跟着他们,等他跟进巷子,谢冲离开队伍,飞快跃上覆了一层积雪的墙头,几个纵身跳到年轻人身后。

    马车停了下来。

    年轻人一愣,立刻转身跑开。

    谢冲从角落里走出来,长刀一横,堵住了他出去的路。

    年轻人脸色微变。

    瑶英拨开帘子,款款下了马车。

    年轻人回头看她,下巴抬得高高的,神色倨傲,手指搭在腰间佩剑上,冷声道:“公主想做什么?”

    一口地道的河西官话。

    瑶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年轻人一呆,神情僵硬,半晌后,脸上腾起恼怒之色,怒喝:“公主笑什么?”

    瑶英收了笑声,眉梢眼角还是笑意盈盈,眼波流转,含笑仔细打量年轻人。

    年轻人浓眉大眼,身姿颀长,格外高挑,肩宽体壮,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赘肉,和高昌豪族子弟一样,辫发垂于后背,但头上没戴金花冠,而是以巾帻裹发,锦衣华服,宝带琳琅,腰间一柄镶嵌宝石的长剑,从头到脚金光闪耀,一身不伦不类的武人打扮。

    她一直盯着年轻人看,他一张俊朗脸孔慢慢涨得通红,眼神警惕,恼道:“你看我干什么?!”

    瑶英一笑,朝年轻人郑重行了个礼,正色道:“我敬佩杨公子高义。”

    年轻人姓杨,名叫杨迁,闻言,眼底一片茫然,梗着脖子道:“我不明白公主在说什么。”

    瑶英微笑。

    ……

    此时的杨迁只是个默默无名的少年郎,但是多年以后,他的名字会传遍中原大地。

    山河失陷,西域孤悬,这个年轻人出生在茫茫大漠之中,从小目睹族人备受压迫欺凌,长大以后,他立志带领族人收复河山,重归故国,但是他们和长安隔着几千里之遥,想要东归,谈何容易?

    所有人都劝杨迁早点熄了这个心思,他并不气馁,一边勤于练武,一边变卖家财,秘密召集人手,同时不断游说城中豪族,劝说尉迟达摩向中原求助。

    在他二十岁那年,昙摩罗伽死去,北戎人没了顾忌,开始大肆屠杀不肯归顺的部族,各地发生动乱,他趁机带着护卫冲破北戎人的封锁,踏上东归求援之路。

    离开的时候,城中百姓携老扶幼,扯着杨迁的袖子,嚎啕大哭:“杨郎,到了长安,问一问长安的皇帝,问一问大臣,他们还记不记得我们这些子民!”

    二十岁的杨迁怒而拔剑,割断自己的长发,立下誓言:不到长安,绝不回头!

    这条东归之路,杨迁和他的护卫走了一辈子。

    从高昌到长安,要穿过遍布砾石的大海道,一望无垠、寸草不生的流沙戈壁,荒无人烟的草原,翻越巍峨雪山,还要经过重重关卡和北戎人驻扎的数座重镇。

    杨迁一行人从高昌出发,九死一生,有的人渴死,有的人饿死,有的人累死,有的人病死,更多的人惨死在北戎骑兵刀下。

    他们没有回头,继续向东。

    最后,这支渴望从长安得到援兵的队伍消失在了茫茫戈壁之中。

    多年以后,一支和北戎人交易的中原商队经过沙州,在流沙间发现一具枯骨,商人一时动了善念,想将枯骨安葬,无意间发现枯骨旁还未腐化的包裹,打开来,里面是一封写在布帛上的万言书。

    那是失陷土地的百姓向中原发出的呐喊和哀求,句句激昂,字字泣血。

    流沙中的枯骨就是杨迁,他经历千辛万苦,还是没能平安抵达长安,孤独地死在大漠之中。

    临终之前,他在万言书上留下名字和遗言,祈求看到这封万言书的有缘人代替他把万言书送去长安。

    年轻的生命早已逝去,枯骨仍然保持着向东爬行的姿势。

    不到长安,绝不回头。

    除了杨迁,其他人没有留下姓名,几十个年轻人,葬身流沙,尸骨无存。

    他们用生命践行了自己的誓言。

    商人感佩不已,托人把万言书送回长安。

    最后,这封血书终于送到了天下至尊的手中,杨迁的心愿在他死后达成了。

    那时郑景已经位列宰相,他下令将万言书公布天下,举世震惊。

    杨迁的名字很快传遍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朝中大臣各抒己见,民间百姓也议论纷纷,朝野内外群情激愤,请求皇帝出兵收复故土。

    可惜已经太迟了。

    北戎壮大,中原王朝矛盾重重,内忧外患,根本无力发动远征。

    大臣们踊跃上疏,看似在讨论出兵之事,其实不过是借着杨迁的事互相抨击谩骂,排除异己。

    郑景无可奈何,劝小皇帝追封杨迁等人为义士,颁布了一篇鼓舞人心的诏书,出兵收复河西以北故土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又过了几年,北戎挥师向东,大魏覆灭,国破家亡,尸横遍野。

    ……

    此时,高昌。

    瑶英微笑着凝视眼前英气勃勃的杨迁,心中感慨万千。

    她敢来高昌,绝不只是来碰碰运气。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当山河破碎之时,永远不缺朱氏先祖、谢无量、杨迁这样的英雄,他们以拯救万民苍生为己任,抛头颅,洒热血,视死如归,勇往直前。

    刚到高昌的时候,她打听杨迁的为人,结果让她哭笑不得:杨迁少年意气,斗鸡猎鹰,流连风月,一事无成,是远近闻名的纨绔。

    瑶英不禁怀疑:会不会只是同名?又或者书中那个最后葬身流沙的枯骨另有其人?

    她让老齐发帖请来的豪族是经过慎重考虑挑选出来的,当她说要请杨迁来时,老齐坚决反对:“公主,杨迁年轻,莽撞冲动,而且整日无所事事,这样的人不值得深交。某听说他前些天因为一个舞伎和人争风吃醋,还顶撞族老,被族老训斥了一顿。”

    瑶英犹豫了很久,最后决定先见见杨迁再说,毕竟同名同姓、年纪对得上,又刚好是河西望族子弟的人只有他一个。

    不管怎么说,那具枯骨必定和杨迁有关系。

    见到人以后,瑶英确定自己没找错人。

    豪族中的中年人都是一口别扭的口音,有些白发苍苍的老者也忘了乡音,最年轻的杨迁却能说一口地道的河西官话,他就是那具葬身流沙、依然向东的枯骨。

    瑶英当时就笑了。

    杨迁一开口就暴露了他的所有心思,居然还故意挑衅她,试探她,现在又跟踪她,想查清她的底细。

    殊不知,她已经认定他会和自己合作。

    因为他无时不刻不盼望着早日和中原王朝恢复联系。

    杨迁和瑶英对质,本想吓她一吓,她却只是微笑不语,镇定从容,他到底年轻,沉不住气,冷笑一声,道:“文昭公主大祸临头,死期将至,还在此优哉游哉,杨某佩服!”

    瑶英轻笑:“杨公子此话何解?”

    杨迁傲慢地道:“文昭公主以为你今天见的那些人都值得信任吗?我实话告诉文昭公主,他们这头和你指天发誓,说他们心向长安,盼望东归,哭得像死了老娘一样,还发誓不会把你的身份说出去,其实个个一肚子坏水,说不定已经有人去王宫告发你了。”

    瑶英脸色微变,问:“那杨公子觉得我该怎么做呢?”

    杨迁下巴抬得更高,道:“我祖籍河西,祖辈都是河西名将,我祖父曾任河西都指挥使,临终之前嘱咐我不忘故国,既然大魏已经一统中原,我杨氏一族自当效忠大魏,你是大魏公主,流落到了高昌,孤苦无依,我身为杨家儿郎,理应照拂公主。”

    他悄悄挺起胸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更高大健壮。

    “公主信得过我的话,先到我杨府避一避吧,我可以向公主保证,有我在,谁也不敢动公主!”

    听了这话,众人对望一眼,表情不一。

    缘觉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古怪的感觉,有些愤怒,有些不安:公主是王的摩登伽女,轮不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来多管闲事!

    他朝瑶英看去。

    瑶英仍是微笑,她果然没看错人,今天她见的这些人中,对她最真心实意的就是杨迁。

    她笑问:“杨公子就不怕那些人去王宫告发你?”

    杨迁腰板挺得更直,手指紧握长剑:“我不怕他们!我家和尉迟家是世交,就算他们告到国主那里,我也能保住公主。”

    瑶英抬头看一眼天色,道:“杨公子说得对,赵家、杨家、张家中有心向中原的人,自然也有投靠北戎的人,他们未必都值得信任,我见了他们,告诉他们我的身份,他们中肯定有人想借机讨好依娜夫人……”

    杨迁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瑶英话锋突然一转,唇角微翘,“杨公子,你说该怎么料理那些背信弃义之徒?”

    杨迁愣住了。

    第74章

    招募

    夜色沉沉,屋瓦院墙里透出摇曳的灯火,皑皑白雪上笼了一层暖黄晕光,风声在无边雪夜回荡。

    杨迁回过神,问:“公主怎么分辨哪些人是背信弃义之徒?”

    瑶英没有立即回答他,转身登上马车,坐进车厢,纤纤素手抬起毡帘,示意他跟上来。

    杨迁还没什么反应,缘觉先变了脸色。

    瑶英手拢毡帘,看着杨迁,眉眼微弯,笑问:“杨公子怕我使诈?”

    杨迁扫一眼身前身后,发现自己早就被包围了,轻哼一声,胸脯挺起,大步走向马车。

    文昭公主只是个弱女子,他乃堂堂杨家儿郎,要是畏惧不敢上前,岂不是太没胆量了?

    车轮轧过积雪,继续穿梭在一条条幽深的小巷里。

    暗夜中,不断有脚步声追上马车,数名身披白氅的亲兵从不同方向奔回,奉上一封封书信、羊皮卷。

    缘觉接了,送进车厢。

    车里挂了盏灯,瑶英打开羊皮卷,就着灯光细看一遍,递给对面的杨迁。

    杨迁正一脸不耐烦地挪挪胳膊,动动长腿。车厢不算逼仄,坐四个人都绰绰有余,但他健壮高挑,又顾忌着男女之别,不敢离瑶英太近,根本不能笔直端坐,只能缩肩蜷腿,紧紧贴在车厢门上。

    姿势一别扭,自然也就气势全无,面对瑶英递过来的羊皮卷,他又是一声轻哼,接过细看。

    才看了一半,杨迁脸上已经涨得发青,看完所有羊皮卷后,他的脸更是发紫,牙齿咬得咯咯响,双手握拳,怒道:“这些贪生怕死之辈!”

    他越想越气,恨不能一把撕了羊皮卷。

    瑶英递给他的信全是告密信,内容无一例外都是向官府告发大魏公主现在身在高昌。

    “枉公主对他们如此信任,冒着风险亲自来高昌和他们密会,他们居然真的告发公主!”

    杨迁咬牙切齿。

    ……

    此前,王庭传出一道谣言,有位从中原来的文昭公主对佛子一见倾心,非他不嫁。佛子是得道高僧,不染尘俗,自然不会娶她。她痴心不改,发下誓愿,愿效仿摩登伽女,为佛子修行,以求佛子眷顾。

    起先,没人在意这道流言。

    佛子不仅佛法造诣极高,慈悲为怀,庇佑一方,而且对其他国百姓也同施仁爱,不分贵贱。在西域北道,当商人们遇到盗匪拦路时,只需要拿出佛子的旗帜就能一路畅行无阻,因此他深受各国百姓敬仰,是百姓心目中的神。他出身高贵,面如净满月,眼似青莲华,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有女子仰慕他,不算什么稀罕事。

    几个月后,王庭突然颁布诏书,正式晓谕葱岭南北各国城邦,文昭公主入住王庭佛寺,为王带发修行。

    消息传到高昌,一片哗然。

    这些年来,仰慕佛子的男男女女多如恒河沙数,有些城邦公主更是举国内附,以求佛子垂爱,佛子从来没有理会过,他早已跳脱尘俗,怎么会在意尘世间的男欢女爱?

    可是这一次,高高在上的佛子居然为一个汉女破例了!

    他允许文昭公主入住佛寺,不就是在昭告天下文昭公主受他庇护?

    一时之间,甚嚣尘上,众说纷纭,人人都在议论此事。

    此时,正好有王庭商人来高昌收购葡萄酒,本地人纷纷向他们打听。

    商人们说:“文昭公主确实住进佛寺了,听说她每天都能听佛子讲经,和佛子一起用饭。”

    众人呆若木鸡。

    一个葡萄酒商人笑着插话:“公主不仅能天天见到佛子,佛子还为她一个人宣讲佛法呢!佛寺还特意找商队要了一车中原的粮食,肯定是给公主备下的!”

    众人心痒难耐,接着追问。

    商人继续道:“我家姑母常去王寺聆听佛子宣讲,她听王寺里的僧人说,公主可以出入佛子的禅房,公主不懂梵语,佛子就亲自教授公主梵语。”

    众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和兴奋。

    见众人热情高涨,又有人插话:“对!佛子和公主每天共用一张书案,共读一卷经书!小沙弥亲眼看到的!”

    另一个商人笑眯眯地告诉眼巴巴探听消息的众人:“我见过文昭公主,公主喜欢琉璃器,明月珠,我和公主的仆从打过交道,公主所用的器物都是从我这里买的!公主夸我的宝石是王庭最漂亮最稀罕的!”

    “公主用的妆粉金箔花钿眉黛也是我经手卖的,公主貌若神女,又懂得妆扮,王庭妇人都在效仿她的时世妆。”

    “文昭公主穿什么衣裙,梳什么发式,不出五天,王庭上到大相夫人,下到坊中舞伎,全都跟着换花样。”

    众人原本将信将疑,但是听胡商们一个个信誓旦旦,说得头头是道,那点怀疑也就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蓬勃的好奇心。

    如今,高昌妇人们茶余饭后说起佛子和文昭公主,再不是像当初那样取笑文昭公主痴心妄想,而是好奇那位文昭公主到底是怎样的风华绝代,竟然能让心如止水的佛子为她破格。

    尤其当“北戎海都阿陵王子当众宣称文昭公主早晚会是他的女人”的消息传遍西域之后,高昌百姓谈起这个话题更加兴奋。

    原来佛子晓谕各国是为了警告北戎王子!

    一个是高洁清冷的王庭佛子,一个是铁血征伐的北戎王子,文昭公主最后会成为谁的女人?

    等文昭公主修行满一年,佛子是不是真的要娶她?

    ……

    当百姓们乐此不疲地讨论文昭公主和佛子之间的风流韵事时,杨迁和其他河西人也在振奋激动:文昭公主是从中原来的!

    杨迁迫切想知道现在中原是什么情形,中原是不是统一了?皇帝是不是打算出兵收复河西、高昌、伊州?

    他派出家仆跟随商人去王庭打听文昭公主的来历,半个月后,家仆回返,带回的消息让他沮丧:文昭公主是被海都阿陵掳掠至西域的,自身难保,中原王朝仍然没有收复河陇。

    杨迁大失所望,不过还是变卖田产攒了一笔钱,准备去王庭拜见文昭公主,不管怎么说,公主是中原公主,流落域外,无所依傍,他身为河西杨氏子弟,理应为公主分忧,看看能不能帮上忙,顺便可以从公主那里打听中原的事。

    没想到他还没动身,文昭公主竟然自己来高昌了。

    杨迁心惊肉跳:海都阿陵对公主贼心不死,在佛子坐镇的王庭,公主可安然无虞,高昌臣服于北戎,若依娜夫人向海都阿陵报信,公主就危险了!

    他觉得公主实在鲁莽,有心吓唬警告公主,让她看清利害。

    但他万万没想到,他们才刚刚离开市坊,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送出告密信了。

    杨迁手指紧紧捏着羊皮纸,手背青筋暴跳。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