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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公主既然能拿到这些信,想必已经做了万全准备,在下佩服!请公主告知我那些人的姓名,我杨迁耻于这等人为伍!”

    瑶英淡淡一笑,脸上并没有被背叛后的愤怒,道:“这里是高昌,不是中原。”

    杨迁眉头紧拧。

    瑶英平静地看着他:“杨公子,中原大乱,西域孤悬多年,像公子这样时刻不忘故国、盼望东归的人,能有几个?”

    杨迁握拳道:“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只要我振臂一呼,他们都愿意为公主效劳!”

    瑶英摇摇头,“公子乃英雄豪杰,瑶英佩服,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公子这样将生死置之度外,更多的人汲汲营营,谋求富贵荣华,现世安稳,现在大魏还不能发兵西征,高昌无力和北戎对敌,他们背叛我,也在情理之中。”

    她早就猜到会有人告密,提前做好了部署。

    这一次会面本就是一次试探,哪些人可信,哪些人可用,哪些人必须远离,她心里已经有了成算。

    “公主不必为他们开脱,他们可以贪生怕死,不来市坊见公主,但是他们不该在对公主立誓之后告发公主!这绝不在情理之中!”

    杨迁冷笑,“我河西子弟岂能行此龌龊之举?!”

    瑶英嘴角轻翘。

    杨迁少时桀骜不驯,骄横狂放,世人都说他是纨绔,谁能想到这个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浪荡青年,竟是一身铮铮傲骨?

    她看着眼前的男子,想到他经历千辛万苦之后绝望而死,最后化为一具流沙中的枯骨,眼神不禁柔和了些。

    “正因为有太多小人,公子这样一片赤诚的豪杰才更可贵。”

    瑶英言出肺腑,漆黑发亮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杨迁。

    杨迁听出她的真诚,怔了怔,神情局促,避开她的视线,紧贴在车厢门上的脊背硬得发酸,怒意未消的脸上掠过一丝忸怩,小声道:“公主言重了。”

    瑶英笑了笑。

    杨迁尴尬得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干坐了半晌,猛地抬起头,砰的一声,后脑撞在车厢上,一声巨响。

    他顾不上疼,皱眉问:“公主,难道你打算就这么算了?要是他们中有人把告密信送出去了呢?”

    瑶英指指那些羊皮纸:“杨公子,我从中原而来,对流落高昌的河西望族了解不多。这些告发我的人公子应该都认识,他们都是河西官宦之后,彼此有姻亲往来,其中就有公子的族叔,公子,假如我为了自己的安全杀了他们,他们的家人会怎么看待我?”

    杨迁身上的怒气一点一点散去,蔫头耷脑,颓然地道:“杀了他们,这些豪族一定对公主怀恨在心。”

    对世家大族来说,家族利益高于一切。公主只是个外人,族人才是血脉相连、同甘共苦的亲人,就算他们不认可亲人告发公主的卑鄙之举,也会选择包庇亲人。

    所以这些人不能杀。

    难道只能放任他们拿公主去讨好北戎人?成日和这些人为伍,他什么时候才能完成收复河山的抱负?

    杨迁忽然觉得心灰意冷。

    一盏温热的热羊奶送到杨迁手边。

    他撩起眼皮。

    瑶英把茶盏塞往前递了一递,声音平稳:“杨公子,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现在我流落域外,无兵无将,河陇失陷,北戎强盛,公子的族人告发我以换取眼前的好处,也是人之常情,县官不如现管,何况高昌臣服于北戎?”

    杨迁接了茶盏,望着盏中雪白的羊奶,愤愤地道:“我杨迁大好男儿,不愿和他们一样狗苟蝇营,大丈夫,当佩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

    瑶英忍笑。

    她知道杨迁意志坚定,言出必行,宁死不屈,并不是只会大喊豪言壮语的莽撞少年,不过在其他人看来,杨迁就有些天真稚气了,难怪城中人都说他是游侠儿。

    “公子,世事如此,不必介怀。现在我势单力孤,公子的族人自然可以为了荣华背叛我,假如北戎内乱,而我手中有兵有将,有公子这样的豪杰鼎力襄助,有各个部落的里应外合,大魏能派兵西征,他们还会冒着兔死狗烹的风险去讨好北戎吗?”

    杨迁猛地抬起头,双瞳闪闪发亮,眸子里似腾起两簇熊熊燃烧的烈焰。

    瑶英面容平静:“公子既然想要立不世之功,就不该因为眼下一时的挫败而神伤。成大事者,不能拘泥于方寸间的得失,公子要联合每一个可以联合的人,结交每一个可以结交的朋友,公子的族人贪生怕死,也想富贵险中求。”

    杨迁沉默不语,沉吟片刻,重新抖擞精神,肩背挺直。

    他听懂公主的暗示了。

    当他弱小的时候,族人和他意见相悖,当他有实力联合中原王朝夺回河山的时候,族人还会拦着他吗?城中豪族哪一家不时常追忆往昔的盛世太平?

    杨迁点点羊皮纸:“这些人不能杀。”

    一来,他们罪不至死。

    二来,贸然杀人只会激化矛盾。

    瑶英颔首,道:“我会把这些信送到尉迟达摩手中。”

    杨迁眼皮跳了一下,牙根突然一酸。

    公主这一招好狠。

    尉迟达摩和依娜夫人虽然是夫妻,却水火不容,城中豪族向依娜夫人告密,无疑就是对尉迟达摩的背叛,公主把信送给尉迟达摩,不就是借刀杀人吗?

    他还以为公主和佛子相处久了,打算既往不咎,以德服人呢!

    瑶英迎着杨迁诧异的视线,微微一笑。

    如果直接放过那些人,不出三天,依娜夫人的亲兵就找上门了,她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去感化那些狡诈之徒。

    杨迁眯了眯眼睛,想了想,有些幸灾乐祸:“公主这么处置他们,很好。”

    尉迟达摩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动手杀人,但是也不会轻轻放过,想来那些人少不得吃点皮肉之苦。让他们吃点教训也好,免得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巴巴地跑去告密。

    想明白了这事,杨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随即想到瑶英的处境,面露惭愧之色,道:“我这些年无所事事,没有兵马,不能护送公主回中原。”

    瑶英正想和他谈这事,道:“公子是河西都指挥使之后,必定熟读兵书,家学渊源,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

    “公主直言便是。”

    瑶英敛容正色,朝杨迁行礼,一字字道:“杨公子可愿为我招募兵马,训练义军?”

    杨迁脸上肌肉滚过一道震颤。

    瑶英直视着他,缓缓地道:“大丈夫当配三尺剑,立不世之功,我观杨公子非池中物,他日必能扬名天下,一展抱负。”

    不论结果是什么,这一次至少他已经知道中原王朝并没有完全放弃失陷的河山,他不会绝望孤独而死。

    杨迁胸膛剧烈起伏,双眼亮如星辰。

    ……

    缘觉坐在车厢外,听着车厢里杨迁激动得发颤的声音传出,心里也跟着发颤。

    这个汉人到底在和公主谈什么?怎么谈了这么久?

    他神思恍惚,眉头紧皱,一边觉得恼怒,一边又疑惑自己为什么恼怒,当马车停下来时,他赶紧收敛心思,飞快巡视一圈,确定安全,出声示意。

    毡帘掀开,个子高挑的杨迁跳下马车,大步离去,整个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一双眼睛比星子还亮。

    缘觉悄悄翻了个白眼。

    他们继续在巷子里转悠,直到确定后面没有尾巴跟着了才掉头回庭院。

    夜已深了,四下里寂静无声,漫天雪花飞舞。

    马车驶进后院,缘觉跳下地,转过身,想扶瑶英下来,打起毡帘,看清车厢情景,一愣。

    一星昏黄灯火微晃,瑶英靠在车厢角落里,双手抱臂,眼睫低垂,像是睡着了。

    她今天见了好几拨人,精疲力竭,和杨迁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嘶哑了。

    缘觉有些为难,正在犹豫要不要吵醒她,留守庭院的亲兵大踏步走过来。

    “公主回来了?摄政王要见公主。”

    缘觉呆了一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替瑶英觉得心虚。

    第75章

    摘面具

    车厢里,瑶英被亲兵的声音吵醒,长睫轻颤。

    “苏将军要见我?”

    她坐起身,抬手掠了掠鬓边散乱的发丝,浅睡苏醒,双颊微红,眉梢那对用桃花胭脂绘出的晕花颜色变浅了点,愈显艳丽,像即将绽放的花苞,颤颤巍巍地张开花瓣,露出鲜嫩的娇蕊。

    庭燎照耀,摇曳的烛火朦朦胧胧地笼在她脸上,灯下看美人,动人心弦。

    缘觉心尖猛地一颤,直觉不该让摄政王见到现在的公主,不过还是立刻飞快放好脚凳,心里暗暗庆幸,还好公主换下那身雍容的花钗礼衣了。

    瑶英下了马车,穿过庭院,踏上石阶,脚步有点晃。

    缘觉想了想,抬脚跟上,亦步亦趋跟着她。

    堂中烧了一炉火,屋外大雪纷飞,屋中一室毕剥轻响,苏丹古坐在炉火前,背对着门口,身影凝定不动。

    瑶英走了进去,“苏将军。”

    苏丹古没有回头,指了指几上一封书信,手上戴着那副黑色兽皮手套。

    瑶英拂去肩头落雪,走到他身边,盘腿而坐,拿起信细看,嘴角轻轻翘了一下。

    “我们可以去见尉迟达摩了。”

    她将信扔进火炉里,轻声道,声音暗哑。

    苏丹古看着炉中窜起的幽蓝火苗,平静地道:“海都阿陵来高昌了,今天苍鹰在大海道发现了他的白隼。”

    瑶英心跳加快了几分,眉头轻蹙。

    海都阿陵来了,她得尽快料理完这边的事情,早点回王庭,免得撞上海都阿陵。

    “杨迁告诉我,依娜夫人每天都在王宫举办宴会,他可以带我们混进宴会……夜长梦多,我们明天就去见尉迟达摩。”

    瑶英看向苏丹古。

    苏丹古戴着面具,火光映在那张青面獠牙的鬼脸上,面具下的碧色双眸里闪动着两簇亮光。

    他不说话的时候冷冰冰的,浑身戾气,着实有些吓人。

    可这个人却会在她难受的时候坐在床边为她念经。

    他说海都阿陵来了,她的第一反应是惶恐不安,但是他的语气那么平淡,平淡到驱散了她的焦虑,想到他在身边保护自己,她就没那么紧张了。

    瑶英轻声问:“将军以为如何?”

    苏丹古武功高强,即使依娜夫人的亲兵守卫森严,他也能随意出入王宫。

    在佛寺的时候,小沙弥和她说起过,曾经有一个部落趁北戎大军压境时从背后偷袭王庭,当时王庭的五支军队全都在正面迎敌,实在抽不出兵力迎击,部落一路长驱直入,沿途百姓携家带口逃回圣城。其他垂涎王庭富贵的小部落也想趁火打劫,见有人尝到了甜头,摩拳擦掌,带兵攻向王庭。

    战报送抵昙摩罗伽案头,朝中人心惶惶,昙摩罗伽临危不乱,只派出一个人就解决了一场危机。

    那个人就是苏丹古。

    他一个亲兵都没带,只身一人独闯敌营,一袭玄衣,一把长刀,在万军中斩杀对方的首领,然后全身而退。

    首领的儿子继任酋长之位,没有退兵,第二晚,苏丹古再次出现在部落牙帐中,斩下新酋长的头颅。

    一夜杀一人,只杀头领。

    十天过去,十个首领人头落地。

    苏丹古就像传说中的鬼魅修罗,即使是守得铜墙铁壁般的大营,他也能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所有围攻王庭的部落闻风丧胆,不等天亮,立刻拔营,掉头逃回部落,唯恐成为苏丹古刀下的亡魂。

    很显然,苏丹古想见尉迟达摩,随时可以进宫去见他。

    瑶英怀疑苏丹古已经密会过尉迟达摩了,只因为她还没见过尉迟达摩,他们才会留在高昌。

    她得尽早和尉迟达摩会面,以免耽搁太久,误了苏丹古的事。虽说他平时神出鬼没,王庭离了他好像也没什么不同,但是他肯定不能离开太久。

    别人看不出来,她明白他对王庭来说意味着什么。

    昙摩罗伽是让百姓甘愿追随的神,高贵,圣洁,不惹尘埃,受万民敬仰。苏丹古呢,默默扛下所有杀孽,被人畏惧,被人憎恶,被人仇恨,为王庭以身涉险,刀口舔血,却永不见天日。

    金刚怒目,菩萨低眉,都只是为了平定乱世。

    瑶英小声补充一句:“杨迁的父亲是尉迟达摩的老师,从小就经常进宫,有他在,不会出什么事。”

    苏丹古望着炭火,道:“我明天护送公主进宫。”

    瑶英点点头,他陪着她当然比其他人更稳妥。

    她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再开口,猜他等着她应该只是为了说海都阿陵的事,起身,道:“夜深天冷,苏将军早些安置。”

    苏丹古似乎已经凝固的身形动了一下,下巴抬起,视线落到她脸上。

    守在角落里的缘觉不由得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瑶英脚步顿住,迎着苏丹古冷得没有一点烟火气的眼神,眼睛睁大,做了个疑惑的表情,眉梢一对晕花跟着颤动,色浅清艳,火光映在花瓣上,娇艳欲滴的时世妆,叶满鲜露,花凝浓香,明艳不可方物。

    “将军?”

    苏丹古收回视线,示意瑶英归坐,摘下手上的兽皮手套,露出骨节分明、细瘦有力的手指。

    瑶英恍然大悟,弯腰坐下,低头卷起袖子,火光下白如凝脂的皓腕伸到苏丹古跟前,眼巴巴地看着他。

    若是在其他男人面前,她不会这么大大方方地伸出自己的胳膊,苏丹古和其他人不同,来高昌途中的几次试探让她明白他眼中可能根本没有男女之别,她在他面前只是个病人,自然无需忸怩忌讳。

    而且他这些天每晚都要为她诊脉,她已经习惯了。

    苏丹古两指搭在瑶英腕上,半晌没说话,面具下的眉头轻轻拧起。

    瑶英累了一天,心力交瘁,坐在火炉边烤着,浑身骨头发软,热气烘得双颊发烫,眼皮越来越沉,等了一会儿,意识朦胧,勉力强撑,脑袋一点一点打起瞌睡,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看到近在咫尺的鬼脸面具,呆了一呆。

    她下意识伸出左手,手指摸到面具,冷冰冰的。

    苏丹古一动不动,面具下的碧眸抬起,和瑶英对视。

    两人挨得很近,四目相接。

    苏丹古的眼神里带着疑问。

    瑶英从下向上仰望着他,眸光湿漉漉的,眼波迷离,春色潋滟,眉梢晕花描得妖娆妩媚,仿佛有阵阵幽香逸出。

    屋中静悄悄的,落针可闻,气氛古怪。

    苏丹古先挪开了视线。

    瑶英回过神,发现自己手指搭在苏丹古脸上,还捏着他的面具不放,顿时手脚僵直,不敢动作,脸上烧得更热了。

    缘觉站在墙角里,盯着瑶英那只放肆的手,面皮抽搐,眼珠几乎要暴眶而出。

    公主居然动手了!

    瑶英保持着抬手的动作,一动不敢动,眼光四下里乱晃,彻底清醒过来,余光扫到缘觉看向自己的惊恐谴责的眼神,嘴角轻轻抽了两下,尴尬得浑身冒汗。

    苏丹古没做声。

    为什么不训斥她无礼?

    瑶英手都酸了,眼看苏丹古还没有开口的意思,心一横,干脆继续往前凑,手指摸到面具边沿,微微用力,把面具摘了下来。

    “都是自己人,将军不必时时刻刻戴着面具。”

    面具揭开,苏丹古的脸露了出来。

    缘觉瞠目结舌,下巴快掉到地上了。

    瑶英手里紧捏着面具,脸上理直气壮,其实手脚僵硬,心跳如鼓。

    苏丹古垂眸不语,任由她摘下面具,继续为她看脉象。

    就像一个纵容孩子胡闹的长辈。

    瑶英抬眼看他的脸色。

    他神情平静,火光映照下,遍布狰狞伤疤的脸看起来竟有几分柔和的感觉。

    瑶英悄悄松了口气,放开鬼脸面具,觉得他这张脸比鬼脸面具好看多了。

    苏丹古收回两指,示意瑶英换一只手,两只手都搭过脉,眉头拧起,道:“公主有些发热,明天再吃两剂药。”

    瑶英脸上露出苦恼之色。

    送杨迁走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身上滚热,以为是累着了,没有在意,后来撑不住睡了过去,醒来时觉得好了些,只是下马车的时候有些头晕目眩,想着今晚再好好睡一觉也就好了,没想到这点不适还是被苏丹古发现了。

    苏丹古起身,道:“公主既然身体不适,明天不宜出门,后天再进宫。”

    瑶英跟着起身,闻言,赶紧摇头:“不用了,我一定好好吃药,明天进宫吧。”

    苏丹古看她一眼,淡淡地道:“公主天生不足,后天须勤加保养,讳疾忌医,恐成大症。”

    瑶英做出乖乖听训的样子,等他说完,笑了笑,道:“将军说的是,不过我这是老毛病了,今晚好好睡一觉,明早就没事了,将军明早再为我看一次脉,假如我好了,我们即日进宫?”

    她征求他的意见,双眸定定地看着他,声音沙哑,语调柔和宛转,听起来有点像在撒娇。

    苏丹古抬头,看向庭院外漫天飘落的飞雪,点点头,扫一眼角落里的缘觉。

    缘觉会意,垂首应是,走到瑶英面前,道:“公主,夜深了,属下送您回房。”

    瑶英转身出了厅堂,回屋刚歇下,亲兵送来一碗刚刚煎好的药,道:“摄政王说请公主服了药再就寝。”

    她愣了一下,谢过亲兵,喝了药睡下,躺在枕上,闭着眼睛思考。

    苏丹古懂医理,他的医术是跟着谁学的?阿史那毕娑和他是同门,为什么没学过医?

    瑶英越来越肯定苏丹古一定照顾过久病之人,而且那个人和她一样需要长期服药,所以他才对散药之事如此了解。

    在她的印象里,王宫中好像只有昙摩罗伽在服药……

    瑶英实在疲倦,还没理清思路,已经跌入梦乡之中。

    第76章

    密会

    瑶英做了一夜的梦。

    第二天早上,她对着铜镜梳发,双臂轻扬,将乌黑浓密的长发编成一根根发辫,每一根辫子缠上金色丝绦,缀饰金花银铃,门上几声叩响,苏丹古来了。

    他又戴上了鬼脸面具。

    瑶英请他进屋,不等他开口,坐到他面前,利落地挽起袖子,胳膊伸到他面前,随着动作,披肩发辫上的银铃轻轻颤动,叮铃作响。

    “苏将军,我好多了。事不宜迟,我们今天就进宫。”

    看她这副迫不及待的架势,一定是早就等着他了。

    苏丹古没做声,手指搭在瑶英腕上。

    他指腹一层薄茧,粗糙,冰凉,她不禁轻轻哆嗦了一下。

    今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雪后初霁,朝霞映照在积雪上,廊前一片潋滟的璀璨光晕。

    瑶英盘腿坐着发呆,这回意识清醒,不敢再去摸苏丹古的面具,想起昨晚入睡之前的疑问,轻声问,“苏将军,佛子是不是也需要散药?”

    苏丹古眼睫颤了一下,抬眸。

    瑶英和他对视,“蒙达提婆法师没有治好佛子,水莽草只是暂时压制他的痛苦,他还是会时常发病,对不对?”

    蒙达提婆离开圣城之前,她去为他送行,问起昙摩罗伽的病。蒙达提婆含糊其辞,语气惋惜。

    瑶英当时没有多想,现在看来,蒙达提婆惋惜的应该是他只能用水莽草减缓昙摩罗伽的痛苦,并不能彻底根治罗伽的病。

    昙摩罗伽到底患的是什么病?他每次闭关是不是因为病势沉重,无法起身?

    蒙达提婆很敬佩他,为什么不彻底治好他,只留下水莽草的药方就回天竺去了?

    这些疑惑一直盘绕在瑶英心头。

    苏丹古看着瑶英,碧眸里没有一丝波澜,道:“王的病症乃沉疴宿疾,治愈非一朝一夕之功。”

    瑶英瞥他一眼。

    即使他语气和平时一样严肃,她还是听得出其中的搪塞。

    这也正常,昙摩罗伽身份贵重,王庭大臣根本不知道他身患重病,她是外人,知道内情,还这么直接追问,苏丹古没有警告她,已经对她很宽容了。

    苏丹古抬头,凝望庭前朝霞照映下的皑皑白雪。

    “公主为什么想起问这个?”

    瑶英眉头微蹙,道:“水莽草有大毒,虽然能祛湿止疼,散热解毒,常服却会损害身体。我定期服用的凝露丸调配之时加了晒干研磨的水莽草,每月只服用一丸,剂量小,尚且需要散药,我看蒙达提婆给佛子开的药方,所用水莽草是凝露丸的三倍……佛子长期服药,必会损伤根本。”

    “我之前提醒过阿史那将军和缘觉,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劝过佛子。”

    瑶英眼帘抬起,看着苏丹古的眼睛。

    “苏将军懂医术,医者仁心,应当照料过佛子,比阿史那将军和缘觉他们更懂这其中的利害,也更能体会佛子散药时的痛苦,佛子的病可以慢慢治,请将军务必提醒他,不能因为水莽草能减缓他的疼痛就依赖这一味药。”

    她语气真诚,没有试探,只有忧虑和关切。

    一片赤诚,清冽如雪。

    苏丹古望着门外,似乎在认真考虑瑶英的话,嗯了一声。

    瑶英叹口气,道:“可惜我带来的药材没有克制水莽草的那几味药,那些药只有中原才有,我问过老齐,遍寻过市坊,一无所获。如果能够回中原,我可以请一位神医给佛子开些散药的药丸,他吃下去,可以减轻水莽草的伤害。”

    说到回中原,她立刻想起李仲虔,担忧涌上心头,语气变得低沉了些。

    苏丹古一语不发。

    两人都不说话,屋中静如沉水。

    艳阳高照,屋顶融化的雪水顺着瓦楞滴落下来,檐前淅淅沥沥,挂起一道雨线。

    半晌后,苏丹古收回手指,“公主今天可以不必服药。”

    瑶英回过神,知道他这是同意今天进宫,立刻叫来亲兵,让他给杨迁送口信。

    ……

    苏丹古起身出去。

    缘觉恭敬地迎上前,小声道:“摄政王,都安排妥当了。”

    说完,低着头退到一边。

    “你经常跟着文昭公主去市坊?”

    缘觉正探头探脑偷看瑶英房间的方向,听到他发问,一呆,挺直脊背,答道:“是。”

    苏丹古背对着他,问:“文昭公主在市坊找什么?”

    缘觉认真地回想了一下,道:“文昭公主逛市坊的时候,几乎是一家挨着一家逛过去,卖布匹锦缎的铺子,卖珠宝玉石的,卖马匹牲口的,卖白叠布的……还有卖药材的铺子,所有卖药材的铺子公主都要去逛一逛,公主的胡语说得不好,听不懂那些药材的名字,常常央属下帮忙和那些胡商打听哪里有卖中原的药材。”

    说完,他想起一事,忍不住咧嘴笑出声。

    “公主还打听哪里有卖鹰的,她也想养一只。”

    苏丹古忽然停了下来。

    缘觉立马刹住脚步。

    苏丹古回头,面具下的一双碧眸平静地扫他一眼,“文昭公主和你说起过水莽草的事?”

    缘觉一怔,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公主和属下说起过……公主说长期服用此药不妥,让属下劝劝王……”

    一开始,他和阿史那毕娑担心瑶英会泄密,又怕她借着这个秘密要挟他们,对她多有防备。后来两人发现她不仅守口如瓶,还很关心佛子的病症,悬着的心放回了原位。

    这事没人问起,他也就没有主动禀报。

    缘觉认为自己没有做错,阿史那将军嘱咐过,文昭公主只是个过客,和她有关的大小事务不必告诉给王知道,不过苏丹古问起,他还是下意识觉得心虚,声音越来越低。

    苏丹古没有责怪他,在廊下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缘觉有些摸不着头脑,悄悄吐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

    下午,瑶英换了身高昌贵族女郎的装束,和苏丹古一起离开庭院,来到和杨迁约定好会面的地方。

    杨迁个子高,一身小袖锦袍,头裹巾帻,脚踏锦靴,立在人来人往的道旁,犹如鹤立鸡群。

    瑶英脸上蒙着面纱,挑起毡帘,隔着人群朝他示意。

    杨迁没认出她,继续伸长脖子朝人群张望,直到马车到他跟前了,他才反应过来,看了看车厢里头梳发辫,身着黄地团窠花树鹰纹翻领小袖长衣的瑶英,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公主这样的妆扮正好,我为公主备了衣裳,正想提醒公主换上,倒是多此一举了。”

    瑶英一笑,依娜夫人每晚在王宫举行宴会,出席的王公贵族都是盛装假面的打扮,她提前打听过,连面具都准备好了。

    杨迁视线扫过戴着面具、气势森严的苏丹古,敏锐地觉察到他身份不简单,而且必定身负武艺,一时起了和他比试一番的心思,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瑶英不想让他发现苏丹古的身份,往前踏出一步,挡在苏丹古面前,示意他可以出发了。

    杨迁收回视线,点点头,道:“进宫以后,公主就说是我的堂妹,我有十几个堂妹,好几个和公主差不多的年纪,宫里的人分不出来。”

    瑶英点头记下,戴好面具,回头看着苏丹古。

    面具遮住了她的脸,只能看到一双弯成月牙的眼睛。

    光从这双眸子就能看出来她一定在笑,明澈双眸流波转盼,盈满笑意,像揉碎的日光跌进幽潭,星星点点浮光闪烁。

    苏丹古沉默地看着她。

    瑶英指指自己脸上的面具。

    她戴的面具是张凶恶的夜叉鬼脸,和他平时戴的面具一模一样,也是一半青一半红。

    苏丹古眸光微垂,盯着她脸上的面具看了一会儿,抬脚走开。

    瑶英失笑,一摊手,笑着跟上他。

    ……

    薄暮时分,王宫中最大的厅堂点起数百支蜡烛,灯树似在灼灼燃烧,烛火辉煌,恍如白昼。

    堂中帷帐高悬,一班乐伎盘腿坐在帐下,次第奏起琵琶、箜篌、筚栗、羌笛、洞箫、小鼓、铜拔,笙乐阵阵,庭中铺设毡毯,身姿纤瘦的舞伎踏歌起舞,腰肢柔软婀娜,身着轻薄纱衣的侍女仆从往来穿梭,人影幢幢。

    堂前设几案坐榻,一张铺了红毡的长案上摆满佳肴果点,碗碟酒盏堆摞如山。在场宾客都盛装华服,头戴面具,或坐或卧,欣赏歌舞,觥筹交错,或手执鎏金银杯来回走动,与人笑语,角落里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声。

    瑶英跟着杨迁走进大堂。

    杨迁一路看到王宫一派歌舞升平,处处欢歌笑语,又是失望又是愤怒,差点掀了面具。

    世子姐弟被送去北戎为质,依娜夫人以美酒佳肴、美人歌舞来麻痹贵族,这些人居然连这点诱惑都抵抗不住,沉溺其中,醉生梦死,他怎能不气?

    瑶英真怕他冲动之下直接掀翻长案,小声提醒他:“杨公子,尉迟国主在何处?”

    杨迁想起正事,收敛怒气,带着瑶英穿过人声喧哗的厅堂,打发走几个健仆,穿过一条幽静的小道,来到一处支设帷帐的毡帐前。

    瑶英在外面等着,看他进去,里面传出说话声。

    片刻后,一个衣衫不整、头发散乱的胡女从里面走了出来,经过瑶英身边时,故意没有掩住衣襟,露出胸前红梅点点的雪肤,狠狠地瞪她一眼。

    瑶英嘴角轻轻抽了抽,显然,这胡女以为她是杨迁为尉迟达摩带来的新欢。

    她回头扫一眼只隔了一条廊道的厅堂。

    舞伎随歌起舞,满座宾客红光满面。杨迁带她进宫,苏丹古就隐匿了踪迹,现在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里。虽然她一个人置身在陌生的宫殿中,但是知道他一定守在附近,心里并不觉得害怕。

    杨迁掀开帐帘,探出脑袋,朝瑶英示意。

    她走了进去。

    帐中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地上铺了一层厚实的绒毯,一个红发褐眼、胡子拉碴的男人躺靠在卧榻上,身上只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宽袖长袍,衣襟散开,系带草草打了个结,随意瞥一眼就能窥见瘦削苍白的胸膛。

    杨迁眉眼间隐有怒气,随手抓起散落在地的披风丢到男人身上,道:“达摩,这位就是文昭公主。”

    尉迟达摩慢慢抬起眼帘,一双细长的眉眼淡淡地扫一眼瑶英,冷笑:“海都阿陵王子志在必得的文昭公主?”

    杨迁一怔。

    尉迟达摩猛地掀开披风,坐起身,火红长发披散下来,眼角斜挑,面色阴郁。

    “我正愁没法向海都阿陵交代,文昭公主这就自投罗网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话音刚落,毡帐外脚步声骤响,几个亲卫从角落里钻了出来,扑向毡帐。

    杨迁大吃一惊,随即勃然大怒,拔剑挡到瑶英身前,剑尖直指尉迟达摩,怒斥:“达摩,你居然向海都阿陵告密?!”

    尉迟达摩抬头看他,脸色苍白:“四郎,你以为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杨迁冷笑:“你贵为国主,就算受制于人,也该有国主的尊严!难道一个依娜夫人就让你吓破胆子了?你不思反抗、卑躬屈膝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出卖文昭公主?”

    尉迟达摩闭了闭眼睛,无言以对。

    角落里的几名亲卫渐渐围拢过来,手中长刀冷光闪烁。

    僵持中,瑶英忽然合掌轻笑。

    “尉迟家的儿郎,名不虚传。”

    杨迁一呆,回头看她。

    尉迟达摩抬起头,双眼微眯,瞳孔缩了缩。

    第77章

    答应

    厅堂笑语不绝,空气中弥漫着烤肉、香料、美酒浓烈醇厚的香气。

    毡帐中,尉迟达摩神色冷漠,杨迁拔剑和亲卫对峙,气氛紧绷。

    瑶英面不改色,看也不看亲卫手中的长刀一眼,走到尉迟达摩面前:“国主若真想讨好北戎,只需高喊几声,引来依娜夫人的亲卫就行了。”

    尉迟达摩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瑶英,眼底血丝猩红,“依娜只是个公主,无兵无权,海都阿陵掌有兵权,追随者众,他日必能取代瓦罕可汗,我将公主献给海都阿陵,得到的更多。”

    瑶英浅笑:“国主,瓦罕可汗还建在呢。正如你所说,依娜夫人只是一位公主,可她却能软禁国主,还不是因为国主畏惧她的叔父瓦罕可汗,所以隐忍退让?瓦罕可汗老当益壮,海都阿陵尚缺了几分火候,在他们没有分出胜负之前,以国主的为人,不会允许自己的把柄落到别人手上。”

    尉迟达摩嘴角一勾:“我有什么把柄?”

    瑶英淡淡地道:“国主向海都阿陵报信,传到瓦罕可汗耳朵里,这就是你和海都阿陵暗中勾结的把柄。海都阿陵的野心远在瓦罕可汗之上,若他胜,高昌灭亡只在眨眼之间,若瓦罕可汗胜,必定恼怒于国主,国主届时如何自保?”

    “不管向谁告密,国主得不偿失。国主这些年殚精竭虑,忍辱求全,所求不过是一方安定,想来不会做亏本的生意。”

    尉迟达摩和杨迁一样,祖籍河西。尉迟族中名将辈出,他的祖父曾官拜瓜州刺史,中原纷乱时,尉迟一族被迫西迁,流亡至高昌,和望族联姻,成为高昌国主。

    他们家是武将世家,可惜尉迟达摩父子身体瘦弱,不宜习武,父子俩没能继承家族衣钵,行事偏于懦弱,只要有人率兵攻打高昌,二话不说,先送美人金银讨好对方,因此屡屡被世人诟病。

    在夹缝中求生的尉迟达摩何等精明,诸事不沾,浑浑噩噩,谁都怕,谁都不得罪,他绝不会在瓦罕可汗地位稳固时彻底倒向海都阿陵,毕竟他以为一双儿女还在依娜夫人手上。

    而且昙摩罗伽晓谕各国,公开庇护她,他不敢得罪昙摩罗伽。

    心中所想被瑶英一一道出,尉迟达摩面色微沉,一把掀开身上的披风,坐起身,挥挥手。

    执刀亲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杨迁愣了一会儿,长剑入鞘,皱眉看着尉迟达摩:“好端端的,国主既然无意告密,为什么要故弄玄虚?”

    瑶英盘腿坐下,道:“因为国主想试探我,看我值不值得他冒一次险,我要是被吓唬住了,国主就能占据主动。”

    她话锋一转,看着尉迟达摩褐色的双眸。

    “敢问国主,我通过考验了吗?”

    尉迟达摩和她对视片刻,唇边挑起一抹笑,“公主从容不迫,达摩佩服。”

    瑶英正色道:“不敢当,国主忍辱负重,犹如在烈火中煎熬,瑶英远不如国主。”

    尉迟达摩一怔,随即自嘲地一笑。

    他身为国主,自知高昌抵挡不住北戎的大军,俯首称臣,废了发妻,迎娶依娜公主,纵容依娜公主胡作非为,每当北戎使者前来索要金银财宝,他毕恭毕敬,屁都不敢放一个。王公贵族和百姓背地里骂他奴颜婢膝,堂堂国主竟然被一个妇人辖制。

    一双儿女以他为耻,至今不肯原谅他废了他们的母亲。

    谁能体会他的难处?

    高昌失去中原王朝这个强大的倚仗,注定只能辗转于各大势力之间艰难求生。一双玉臂千人枕,就是高昌的求存之道。

    他知道臣服于北戎就得应付他们的予取予求,要承担繁重的苛捐杂税,被他们敲骨吸髓,百姓不堪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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