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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对母亲的愧疚让他丧失理智,让他反复无常。

    他明知李瑶英是无辜的,一次次心软,又一次次因为想起母亲而硬起心肠。

    “我已经查清楚了,那晚指使仆人锁住院门的人已经死在我的剑下,你迎娶谢家女的时候,阻拦我和阿娘去观礼的人不是谢家人,是李氏族人。”

    “人我都杀了。”

    “我不能完成阿娘的所有遗愿,我对不起阿娘,等到了九泉之下,我向阿娘赔罪。”

    李玄贞转身,朝着御案走过去,一剑斩下。

    “太子住手!”

    一声破空之声呼啸而至,羽箭刺破空气,狠狠地钉在李玄贞肩头。

    李玄贞晃都没晃一下,手中长剑斩向李德。

    金吾卫目眦欲裂,飞扑上前,挡住这力若千钧的一击,抱着李德打了几个滚。

    其他人继续放箭。

    李玄贞脸上神情麻木,再次举起宝剑。

    他夜夜梦魇,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只有在赤壁的那段日子才有短暂的安宁,不再被噩梦缠绕。

    给他带来片刻安宁的阿月,被他亲手送上了绝路。

    他自作自受。

    李玄贞脸上浮出一个清浅的笑。

    利箭如蛛网,朝他罩了下来。

    他唇边带笑,倒了下去。

    “不!”

    李德推开金吾卫,爬起身:“都给朕停手!”

    金吾卫连忙收起弓箭。

    李德踏过满地乱箭,冲到李玄贞跟前,扶起他。

    李玄贞浑身是血,挣扎着摸起一支箭矢,扎向李德。

    李德拨开他的手:“璋奴,你疯了!”

    他非要逼自己下令让金吾卫下手杀了他?他是太子,日后的皇帝,整个天下都是自己留给他的,他为什么不屑一顾?

    李玄贞咧开嘴,牙齿都被鲜血染红了:“李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只有这样,他才能解脱。

    他想做阿娘的长生奴,不想要用阿娘的命换来的世子之位啊!

    李德目眦欲裂。

    ……

    半个时辰后,太极宫传出一道消息,太子李玄贞酒后发狂,误杀韩王等人,李德暴怒,下令将他幽禁在地牢之中。

    举世震惊。

    李氏宗亲十分不满,几位王妃披麻戴孝,跪在宫门前痛哭,朝中大臣上疏弹劾,都被李德以雷霆手段镇压。几天后,大理寺查出韩王草菅人命、强掠良民、收受贿赂、霸占良田等数十条罪状,韩王世子也被牵连其中,因罪入狱。

    李德斩了一批贵戚,没有见好就收,而是继续彻查宗室,一时之间人人自危,他趁机流放了几位亲王,下手狠辣,毫不留情,朝中大臣噤若寒蝉。

    在这期间,李德不断派人劝说李玄贞,李玄贞始终一言不发。

    两天后,太子妃郑璧玉进宫,在地牢里见到自己的丈夫。

    “大郎……”她递出一枚蜡封的羊皮卷,“这是从伊州送回来的。”

    李玄贞一动不动。

    郑璧玉轻声道:“文昭公主还活着。”

    李玄贞身子一僵,猛地睁开眼睛。

    “你说什么?”

    他嘶声问。

    郑璧玉道:“你派人送朱绿芸去伊州,那些人无意间探听到消息,文昭公主还在人世,她被海都阿陵掳走了。”

    朱绿芸无故失去踪影,李玄贞不闻不问,郑璧玉百思不得求解,直到杜思南送来这枚羊皮卷。

    原来人是李玄贞送走的,朱绿芸想和姑母团聚,他成全了她,顺便派亲兵潜伏在她身边,查清楚北戎安插在大魏的耳目。之前他假装不知道朱绿芸的去向,只是为了迷惑北戎人。

    这个男人把所有人都安排好了。

    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郑璧玉看着李玄贞的眼睛,用耳语般的声音道:“大郎,现在的你还杀不了圣上……你心里还有牵挂,文昭公主是你的心结,她还活着,你去找她吧,当初是你把她送走的,现在也该由你把她接回来。”

    “这是你欠她的。”

    李玄贞低着头,紧紧攥住羊皮纸卷,手背青筋暴起。

    第64章

    碰头

    流水淙淙,槐荫浓绿,依依垂柳随风轻拂。

    马车驶过跨河而过的长桥,停在河滩前,侍者护卫退了下去,郑璧玉掀开车帘,目光睃巡一圈,示意李玄贞可以下车。

    李玄贞头裹平巾帻,身穿一袭半新不旧的窄袖布袍,跳下马车,亲兵牵来马匹,马鞍旁挂有箭囊包裹等物。

    郑璧玉没有下马车,坐在车厢里,淡淡地道:“殿下,只能送你到这儿了。”

    李玄贞回头看她:“玉娘,谢谢。”

    郑璧玉一笑:“殿下倒也不必谢我,我只是在还殿下当年的恩情。”

    李玄贞想起那个男人,怔了怔。

    桥边风大,郑璧玉抬手掠起鬓边被风吹乱的发丝:“大郎,当年你没杀郑武,我很感激你。”

    ……

    郑武是郑家的世仆,后来成为郑璧玉的护卫,她第一次嫁人的时候,郑武送她出阁,看着她和丈夫步入青庐,洞房花烛。

    郑璧玉从来没有多看郑武一眼,她是世家嫡女,出身高贵,贤名远扬,注定要嫁入高门做主母,怎么可能自轻自贱、垂怜家中奴仆?

    她成亲的第二天,郑武离开了。

    他上了战场,跟随郑家公子征战沙场,从最小的士卒开始,一点一点积攒军功。他英勇杀敌,很快得到升迁,但是乱世之中他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他终究只是谢家世仆,任他再怎么拼命,最后也只是郑家公子身边的小校尉。

    郑璧玉的第一个丈夫死在李家手上,城破的前几天,郑武来找她了。

    “女郎……赵家不是李家的对手……魏军过几天就能攻进城。”

    他提着把刀,站在阶下,满身是血,神情局促,黑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郑璧玉。

    最后,他鼓起勇气说出了那句话:“跟我走吧,我带着女郎离开,以后一辈子对女郎好。”

    郑璧玉自小熟读女训,循规蹈矩,从来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

    那晚,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决心,提着裙角一步一步迈下石阶,走到郑武面前。

    郑武心花怒放。

    他们一句话没说,彼此对望了一会儿。

    就在郑武想开口说什么的时候,脚步声骤响,郑家派来的人混进赵府,找了过来,跪在郑璧玉脚下:“女郎,咱们家的远支如今就在魏郡大将军帐下,颇受信重,郎君遣仆来告知女郎,魏军势如破竹,赵家气数已尽,请女郎不必惊惶,魏郡李大将军已经传下指令,魏军不会冒犯女郎。”

    仿佛有阵风吹过,郑璧玉心头刚刚燃起的那把火立时熄灭。

    她留在赵家,等待族人来接她。

    郑武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去。

    不久,赵家覆灭,李家派人上门聘请,郑璧玉嫁给了李玄贞。

    成婚那一晚,她坐在青庐之中,温婉端庄,李玄贞坐在她身旁,俊朗沉静,两人都平淡得近乎冷漠,没有露出什么欢喜之色,贺喜的妇人也不由得面色讪讪,不敢出言调笑。

    半夜时,红烛高悬,宾客都离去了,郑璧玉望着摇曳的烛光,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红了眼圈。

    李玄贞看了她一眼,站起身,道:“你先安置吧。”

    郑璧玉一愣。

    这时,院墙后传来一阵打斗吵嚷声,有人高叫着有刺客。

    李玄贞掀帘出去。

    不多时,郑武被五花大绑着扭送到李玄贞面前,护卫盘问他,他一言不发。

    李玄贞举起了刀。

    帐中的郑璧玉心有所觉,找了出去,认出郑武,呼吸一窒。

    郑武看到她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

    郑璧玉浑身僵直,却没有开口阻止李玄贞。

    长刀落下,她死死咬住牙齿,一声不吭。

    郑武也没有出声。

    他没死,那一刀只削掉他的几根头发。

    郑璧玉的眼泪流了下来。

    李玄贞示意其他人退下,解开郑武的束缚,回头看着郑璧玉。

    “你们走吧。”

    郑璧玉双目含泪,一步步走到李玄贞面前,朝他下拜。

    “那世子该怎么办?”

    李玄贞提着刀,脸上既无愤怒,也无憎恶,平静地道:“我的妻子只要是郑氏嫡女就够了。玉娘,我不是个好丈夫,假如玉娘只求世子夫人的尊荣,我保证会尊敬你、善待你,其他的,我给不了。玉娘既然心有所爱,不该委屈自己,我会处理好接下来的事,你父亲不会派人追杀你们。”

    “我会让秦非护送你们离开,你们可以先去南楚避避风头,日后我再娶一个郑氏女,郑家依旧门第兴旺。”

    郑璧玉低声饮泣,郑武喜出望外,拉起她的手,带她离开。

    没有后顾之忧,没有追兵,没有可能会连累家族的负疚……郑璧玉担心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可以放下所有重担,随郑武离开。

    可跨出院门的那一刻,她却停下了脚步。

    郑武停了下来,低头看她,脸上的神情从狂喜、疑惑到茫然,震惊,愤怒,失望,最后是心如死灰。

    他太了解郑璧玉了,她生来就是一个冷情冷性的女子,理智而克制。

    她是世家女,抛弃身份和他离开,以后两人怎么度日?怎么面对世人的指指点点?

    嫁给李玄贞,她就是李家世子夫人,以后还可能成为太子妃,甚至妻凭夫贵成为一国之母,她怎么甘心为一个身份卑微的世仆放弃这一切?

    郑武自嘲地笑了笑,轻轻松开郑璧玉的手。

    “尊卑有序,毋相僭越。仆痴心妄想,望世子和世子夫人恕罪。”

    郑璧玉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之中,拂去眼角泪花,回到青庐,枯坐了一整夜。

    几年后,郑璧玉无意间听到一个噩耗,郑武死了。

    郑璧玉面无表情,淡淡地喔一声,继续和席间妇人谈笑,回到内院,抱着儿子哄他吃热黍羹,脸上依旧挂着笑。

    她笑了一整天,直到半夜,忽然从梦中惊醒,叫出了郑武的名字。

    一张帕子递到她面前,李玄贞看着她,凤眸里没有一丝嘲笑轻视,道:“玉娘,节哀。”

    郑璧玉潸然泪下。

    ……

    长桥前,柳烟脉脉。

    李玄贞站在骏马旁,问:“玉娘,你后悔过吗?”

    郑璧玉摇摇头:“殿下,我从未后悔过。”

    她了解自己,就算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大郎,我不后悔……可是每每想起郑武,我心里都会觉得好像空了一块,不管拿什么来补,都没法补上那一块空缺。”

    郑璧玉看着李玄贞,真诚地道:“我已经没有弥补的机会了,所以从前不管你和朱绿芸怎么闹,我还是希望你能和心爱的女子双宿双栖。”

    这几年李玄贞对她不坏,她是二嫁之身,新婚当晚又差点和另一个男人离开,他知道她的一切,也明白她所求的是荣华,从未取笑轻视过她。

    她感激他,可怜他,她清醒理智,心早已苍老,只要家宅安定,完全不在乎他身边的莺莺燕燕。

    他还有为爱折腾的机会,多好啊!

    “大郎,文昭公主还活着,你还有赎罪的机会,认清你自己的心,别因为仇恨蒙蔽你的眼睛,人死不能复生,别给自己徒留遗憾。”

    李玄贞出了一会神,翻身上马。

    “玉娘,我这些年不肯放过李仲虔,最后阿月被迫和亲,她为什么还要冒死派亲兵向我示警?”

    郑璧玉抬起下巴:“殿下以为七公主应该对你、对整个朝堂怀恨在心,坐视北戎偷袭大魏,要整个大魏和数万万百姓跟着陪葬么?”

    她一笑。

    “殿下,你太小看人了。”

    李玄贞挽起缰绳:“是啊,我太小看人了。我总是告诉自己,李德是天子,他有他的不得已,天下还未一统,我不能因为一己私仇杀了他,所以我先朝李仲虔下手,世子之位是阿娘用命换来的,谁也别想抢走。”

    他沉默了很久,这些年的过往一一闪过脑海。

    “阿月给过我机会……如果那时候我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她的善意,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些事。”

    他太执拗了。

    “我和李德有什么分别?”

    时逢乱世,大好男儿,不思重振山河,平定乱世,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因为母亲的遗愿是非不分,浑浑噩噩。阿月被逼得走投无路,依然能在私仇和大义中果断选择大义,他有结束乱世的抱负,却心胸狭窄,纵容下属阴谋算计忠良之后。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他为心魔所困,根本不配为一国储玉娘,你是一个好母亲。”李玄贞轻轻踢一下马腹,“好好教我们的儿子,别让他像我这样。”

    郑璧玉点点头:“你放心。”

    骏马迈开马蹄,渐渐走远。

    就在此时,城门方向传来如雷的马蹄声,烟尘狂卷,数十骑快马奔驰而来。

    为首的裴都督一声大吼:“留步!”

    李玄贞没有回头。

    裴都督怒吼:“殿下,圣上有令,殿下再往前踏出一步,我等就放箭了!”

    李玄贞依然没有回头。

    快马冲上桥头,裴都督咬了咬牙,沉声道:“放箭!”

    金吾卫应喏,弯弓引弦,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连响,羽箭如蝗雨,罩向李玄贞。

    李玄贞策马向西而行,背影坚定孤绝。

    阿月还活着,他还有恕罪的机会,不管阿月会不会原谅他,他都要去救她。

    从前的那个李玄贞已经死了。

    裴都督到底不敢下杀手,只能目送李玄贞的身影消失在脉脉柳烟中,回宫复命。

    “圣上,太子殿下走了。”

    李德肩上的剑伤还没好,闻言,哇的一声,一口血喷了出来。

    唐盈用命换来的储君之位,李玄贞真的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半辈子的心血,就这么废了!

    孤家寡人……孤家寡人……

    李德看着奏章上鲜红的血迹,双手直哆嗦。

    他最珍爱的儿子也弃他而去了。

    御案前香烟袅袅。

    ……

    李玄贞离了长安,快马加鞭,吃喝都在马背上,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凉州。

    凉州当地官员大吃一惊,李玄贞叫来守将,一一部署下去,众将得令。

    他换了匹良马,灌满水囊,带上几匹预备换乘的空鞍马,踏上西行之路。

    当巍峨的祁连山脉出现在天际尽头处时,他戴上毡帽,换上厚实的皮袄,昼夜不停,继续赶路。

    北戎警戒森严,严禁汉人入关,好在他出发前得到亲兵的线报,一路上避开对方的岗哨关卡,有惊无险地进入河陇地区,偶尔撞见一队巡逻的北戎兵,被对方盘问,他二话不说直接斩杀对方,抢走对方的马匹,然后迅速换一个方向前行。

    四野茫茫无垠,风声呼啸,天地间不见其他颜色,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一日,他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又累又饿又冷又渴,越过白雪覆盖的山岭时,突然听到一声锐响。

    一支铁箭划破风雪,激射而出。

    李玄贞身子后仰,躲开铁箭,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骏马受惊,扬起前蹄,高亢嘶鸣。

    几个黑影从雪地中窜起,扑到山道前,勒住惊马,其中一人走到李玄贞跟前,一刀斩下,气势凌厉。

    凛冽的被风吹开他脸上的乱发,一双阴冷的凤眼。

    李玄贞一个打滚躲开那柄长刀,撕开脸上的面罩。

    对方认出他,怔了片刻,随即,凤眸里腾起熊熊燃烧的怒火,抬臂横刀,面容狰狞。

    李玄贞看着对方,没有做出还击的动作:“李仲虔,明月奴还活着。”

    他一直派人跟着李仲虔,知道他在这一带寻找李瑶英的尸身,来河陇就是为了告诉李仲虔这个消息。

    听到妹妹的名字,李仲虔浑身一震,硬生生停下手中长刀,凤目怒张,上前一步,抓住李玄贞的衣领:“你说什么?”

    声音嘶哑,双眸血红,眼神阴沉,像是要生啖他的血肉。

    “我没有骗你。”李玄贞一字字道,“我以性命起誓,她还活着,叶鲁部覆灭的时候,她被海都阿陵掳走了,消息是从北戎那边传来的,千真万确。”

    李仲虔一语不发,眼睛红得似要滴出血来,紧攥着李玄贞衣领的手滚过一阵阵的战栗。

    他看向旁边的亲兵,动作诡异。

    亲兵跪倒在地,声音轻颤,朝他点头:“郎君,您不是在做梦!您没有疯!七公主还活着!”

    李仲虔血红的眼睛闪现几丝亮光,“明月奴还活着……”

    这些天他一次次梦见小七,梦见她伏在他膝前撒娇,梦见她高高兴兴地迈开腿学走路,梦见她从昏迷中醒来,看到他的脸,双眼放光:“阿兄,你还活着!”

    他梦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帐篷里哭泣,周围都是粗鲁的叶鲁部人,她哭着叫他的名字,要他去救她。他想救她,可是身体却一动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

    每次从噩梦中惊醒,眼前只有一片灰茫茫的荒野。

    有时候他梦见自己找啊找,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她,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吃吃地笑:“七公主还活着呀?你在找什么?”

    梦中的李仲虔欣喜若狂,对啊,他好傻,小七还活着呢!

    醒来后,他呆呆地靠在山洞里,回味刚才的那个梦。

    梦境有多美好,苏醒的那一刻就有多撕心裂肺。

    千里之外的李玄贞突然出现在眼前,他以为这又是一场离奇的梦境。

    亲兵跪在他脚下,告诉他这不是梦。

    小七还活着。

    李仲虔转过头,直视李玄贞,凤眸闪烁着冰冷阴鸷的寒光,银芒一闪,长刀落下。

    李玄贞朝后飞掠,躲开了这狠辣的一刀。

    “明月奴在北戎,李仲虔,凭你这几个人,怎么救她出来?就算你能救她离开北戎,你们怎么回中原?”

    他立在雪地之中,面容沉静。

    “没有向导,没有指引,你多久才能找到她?一年?两年?”

    “李仲虔,我的人现在就在北戎牙庭,我有办法在两个月之内抵达伊州,你杀了我,谁带你去救明月奴?”

    李仲虔瞳孔翕张。

    李玄贞道:“你我之间的账,以后自有算清楚的一天。现在,我只想先救出明月奴。”

    李仲虔收了长刀。

    什么都比不上小七的安危重要。

    小七,别怕,等着阿兄,阿兄来救你了。

    第65章

    高昌

    十天后,李仲虔、李玄贞一行人抵达沙州。

    北戎颁布了禁边令,守卫极其严密,过往商队和行人都要经过仔细的盘查。

    李玄贞早有准备,从凉州出发时提前做了部署,利用先前抓住的一名义庆长公主细作,伪造过所,伪装成北戎探子,以“为义庆长公主进献寿礼”的名义通过北戎守军的搜查,顺利潜过关隘,还一路大摇大摆入住北戎的驿站,走最便捷的快道,索要最好最快的马匹。

    期间偶尔有守将怀疑他们的身份,被抓的细作便暴怒,呵斥守将,颐指气使,跋扈张狂,威胁说到了伊州牙庭以后请义庆长公主为他做主,把守将打发到萨末鞬吹西北风去。

    萨末鞬比碎叶、康国、史国等地更远,物产丰富,商贾辐辏,它正好处于通往波斯的丝绸之路北道,无数商队途经此处,将中原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源源不断运往西方,地理位置险要。北戎这些年极速扩张,瓦罕可汗对葱岭南北的所有富饶之地都垂涎已久,之前曾派出一支队伍远征,那支队伍最远到达萨末鞬,之后就没有讯息了。

    北戎内部等级森严,大部分军士是平民出身,都怕被打发去萨末鞬送死。

    守将本就将信将疑,见亲兵态度嚣张,不敢得罪了他,立刻放行。

    细作告诉李玄贞等人,义庆长公主和亲突厥以后,先后嫁给老可汗父子三人,后来他们那一支臣服于北戎,义庆长公主落入北戎贵族之手,那个贵族正是海都阿陵的老师。

    海都阿陵的汉文就是义庆长公主教的,他之所以对中原风土人情、各国朝堂了如指掌,得益于义庆长公主的倾囊相授。

    一行人戴月披星,日夜兼程,天气越来越冷,四野茫茫,几天走下来都看不到绿洲的影子,随处可见遗落沙堆的马骨、骆驼骨,甚至人骨。

    偶尔经过依靠绿洲建立的城郭,他们潜入城中向平民打探消息,一无所获,平民百姓都是一脸菜色,神情麻木,不敢和陌生人交谈。

    他们怕问多了引起怀疑,只得罢了。

    李玄贞脸色沉重。

    越往西北走,他发现百姓的日子比他从前想象的还要艰辛。

    沙州、瓜州现在失陷于北戎。一路行来,他们所见的百姓不论是胡人还是汉人,全都被迫和北戎人一样辫发左衽,说胡语,行胡礼。北戎贵贱分明,底层百姓如同牲畜,境遇悲惨。

    每当有北戎士兵路过,普通百姓就得避让到路边,恭敬行礼,不能直视。谁敢高声说话或是抬眼看北戎士兵,全被视为不敬,轻者被当众鞭笞,重者断手挖眼,下场凄惨。

    李玄贞怕暴露身份,一路上遇到北戎士兵欺压百姓,不能上前阻止,只能默默咬牙。

    有一次,他们看到北戎士兵驱赶着一队衣衫褴褛、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老人出城,许多男男女女哭着从后面追上来,泪如雨下,嚎啕着和老人诀别,被北戎士兵赶了回去。

    老人们老泪纵横,回头看一眼城中亲人,抹着眼泪走远。

    城门前哭声震天。

    李玄贞双拳紧握,问细作:“他们这是犯了什么罪?被赶去哪里?”

    细作小声回答:“北戎人崇尚武力,贵壮贱弱,每到冬季的时候,勒令各个部族六十岁以上、无力耕作狩猎的老者迁出城……免得浪费粮食。谁敢不从,必须按照规定上缴税钱,每口五两金,十头羊,或是一匹马,三石粮,二十张毛毡……”

    对普通百姓来说,气候严寒的冬季,家家户户没有余粮,还得缴纳繁重的赋税讨好北戎人,去哪里凑集五两金换回老人?

    老人也大多不想连累家人,只能被驱赶至气候苦寒之地等死。

    城门口的一别就是生死永诀。

    从中原来的众人听到这里,无不义愤填膺。

    天下竟然还有此等丧尽天良之事!

    李仲虔眼神示意亲兵少安无躁,他们是来寻人的,最好别节外生枝。

    他只想救回明月奴,其他人的死活和他不相干。

    离了沙州,过五烽,穿过八百里荒无人烟的浩瀚沙漠,离伊州越来越近了。

    这日,众人在一处被北风侵蚀得坑坑洼洼的土堆下休息,李玄贞派出几名亲兵,让他们分头去高昌、龟兹等地。

    李仲虔警惕地问:“为什么派他们去高昌?”

    李玄贞以指在沙地上画了几条线:“这里是伊州,这里是高昌,焉耆,龟兹,这一带就是丝路北道,从前王朝稳定,在各地置州县,派兵驻守,那时商道沿途太平安稳,人烟阜盛,后来中原大乱,西域失陷,商道阻隔,如今这些地方大多臣服于北戎。”

    “北戎风俗野蛮,以铁血手段镇压各个部族,纵容士兵抄掠商队,这些小国或许因为情势向北戎效忠,总有人还心向中原王朝,毕竟大部分王公贵族都是河西一带的名门望族之后。”

    “既然我们要去北戎牙庭救人,不如派人去这些地方探探实情,看看能不能说动他们同我们里应外合,以后共同抗击北戎。”

    李仲虔点点头,听明白了李玄贞的打算。

    他们深入西域,孤立无援,是得先试着找几个帮手。

    一来,以后假如被北戎人发现,可以先逃去这些地方。二来,有这些人的相助,平安回中原的可能更大。三来,自然是为天下计,为朝廷收复故土。

    李仲虔并不关心第三点,救出李瑶英后,他会立刻带她回中原。

    “还有一个地方,我可能得亲自走一趟。”

    李玄贞手指点了点最北边的一个点。

    “这里有一个佛国,让北戎的势力无法继续深入,北戎可汗曾败于佛国君主之手,西域各国肯定各怀心思。”

    李仲虔浓眉轻拧:“佛国?”

    李玄贞抿了抿脱皮的唇,道:“王庭崇佛,他们的君主是位高僧,大约十一年前,他率兵击退北戎可汗,名震西域。”

    两年前,李玄贞、李德和幕僚们商讨过收复西域的可能。

    当时他们都认定,中原想要收复西域,等同于从日益壮大的北戎这头猛虎嘴里夺食。

    此外,西域北边还有一座富庶的国度也不可小觑,他们的君主名声远播,深受百姓敬爱,一声号令,全国上下都能追随他奔赴战场。

    李玄贞感叹道:“十一年前,北戎可汗正值壮年,不可一世,所向披靡,竟大败于佛子之手,这位君主天纵英才,若有扩张之心,势必是一大劲敌……好在他是个得道高僧,一心守护佛国,没有向外扩张的迹象。”

    “海都阿陵诡计多端,不知道我们能不能顺利救出明月奴。我先派人沿着高昌一路打听消息,若有必要,我亲自出使佛国,向佛子表明身份,请求他施以援手,佛国和北戎矛盾重重,我若以盟约相诱,他可能会同我们结盟。”

    “到了伊州以后,假若事情有变,我们各寻出路,若能平安逃出北戎,就在佛国碰面。”

    李仲虔这些年领兵打仗,胸中自有成算,虽然对西域了解不多,但是稍加思索就能看清现在的局面,一时心计飞转,权衡利弊,点点头。

    李玄贞这一路上都很安分,在明月奴安全之前,他可以忍耐着暂时不杀李玄贞。

    等救出明月奴后,他再动手。

    ……

    当李仲虔几人穿过八百里沙漠,一路往伊州行去的时候,瑶英正在往南走。

    为躲开北戎小王子一行人,他们连赶了几天路。

    天寒地冻,冰封千里,目之所及,一片璀璨莹白,天际处雪峰连绵,山巅云遮雾绕,偶尔才露出一角嶙峋轮廓,绮丽壮美。

    昙摩罗伽的苍鹰一直跟着他们,为他们充当斥候,警戒巡逻。

    不管是晴天还是雪天,瑶英经常能看见它翱翔于高空的掠影。

    这天,她看着苍鹰俯冲而下,落在苏丹古肩头,想起这些天一直惦记着的事,叫来齐年,问他有没有胡商卖信鹰。

    齐年回想了半晌,摇摇头:“卖鹰的胡商不少,不过卖信鹰的没听说过。公主也想养鹰?仆可以帮公主打听打听。”

    瑶英摇摇头,打消了这个心思。

    驯养得忠诚的信鹰可遇而不可求,昙摩罗伽和海都阿陵的鹰都是从雏鹰开始驯养的,而且信鹰得熟悉环境才能派上用场,她就算能买到信鹰,一时半会也没什么大用处。

    她眼巴巴地盯着苍鹰出神,苍鹰立在苏丹古肩头,锐利的眼睛扫她一眼。

    瑶英轻笑,掏出肉干。

    苍鹰瞥她一眼。

    瑶英扭开脸不看它,掌心朝上。

    不一会儿,掌心一阵细微刺痛,苍鹰叼走了她手里的肉干。

    一人一鹰正玩闹着,队伍忽然停了下来,走在最前面的缘觉掉头往回奔驰,“是流匪!”

    众人大惊,慌忙警戒,护卫拔出长刀,摆出战阵,将李瑶英护在最当中,齐年等人飞快爬上大车。

    苏丹古回头,面具下的碧眸平静无波,朝缘觉做了个手势。

    缘觉应是,带着人后退到瑶英身边,示意他们避到一旁的山丘上去。

    众人都撤到山丘上,瑶英向远处看去,果然有一伙手拿棍棒刀枪的人马朝他们疾驰而来,气势汹汹,寒光闪烁。

    这伙流匪倒是狡猾,懂得借助地形遮挡踪迹、掩饰马蹄声,又个个肩披白色大氅,在一片泥泞雪地中,苍鹰很难发觉他们。

    流匪呼喝着靠近,眨眼间已经扑到他们跟前。

    谢青拔刀,踢了踢马腹,正要上前,王庭亲兵抬手拦住她,看向苏丹古,屏息凝神。

    瑶英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苏丹古让所有人后退,自己却上前,打马登上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从容不迫,气势沉凝。

    瑶英心里一阵紧张,心道:他不会是要一个人杀光所有盗匪吧?

    缘觉打马跟在苏丹古身后,捧上一张牛角长弓和几支铁箭。

    苏丹古脱下外面穿的玄色大氅,拿起长弓,引弦搭箭,弯弓满张,猿臂舒展。

    一瞬间,这崎岖的雪道间所有凛冽的气势全都聚集到了他身上。

    为首的盗匪看到苏丹古,狞笑着继续向前,寻常人能射出一百几十步就算是高手了,离得这么远,又有风雪弥漫,箭矢有什么用?不过是吓唬人的手段罢了!

    苏丹古凝神搭箭,箭尖指着远处,一动不动。

    眼看盗匪越来越近,他仍然没有发箭。

    谢冲、谢鹏几人有些按捺不住,再不摆好防守的阵势,等那些人攻上来,他们就没有退路了!

    瑶英朝几人摇摇头,示意他们再等等。

    盗匪嚣张的大笑声从风中传来,就在这时,只听弓弦几声轻响,铁箭应声飞出,如长虹贯日,穿透风雪,直扑向盗匪。

    距离太远,为首的胡人并不慌忙,举刀横档,刚抬起长刀,却听呼啸声已经尽在耳畔,铁箭迅若雷电,一箭扎向了他的前胸!

    胡人首领呆了一呆,面目狰狞,眼珠几乎要暴眶而出,怒骂一声,伸手想把铁箭拔出来,却发现这一箭看似平平无奇,其实十分有力,两百步开外,居然直接穿透了他的甲衣!

    旁边几个胡人看清他的伤势,一脸骇然。

    首领咬牙道:“继续冲!”

    他拍马继续上前。

    苏丹古立马雪丘,俯视着远处的流匪,仿佛在俯瞰蝼蚁,再次弯弓,嗖嗖几声,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箭接连激射而出,势如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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