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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几声坠地巨响,为首的胡人跌落马背,嘴巴大张,死不瞑目,前胸扎满铁箭。

    每一箭都不偏不倚地射在他一个人身上,气势万钧,又有种拈花弹指的缥缈从容。

    眼见首领死去,其他人大骇,再不敢拨马上前,连首领的尸首也顾不得了,立刻拨转马头,四散而逃。

    苏丹古没再继续放箭。

    谢冲几人看得叹为观止,小声道:“摄政王的箭术当真精悍。”

    流匪已经逃窜,想来不敢再来了,众人下了山丘,继续赶路。

    谢冲几人不敢掉以轻心,听到马蹄声靠近就赶紧拔刀警戒。

    缘觉笑着安抚他们:“你们放心,高昌这一代流窜的盗匪要么是流离失所的百姓,要么是贵族雇佣的流民,大部分人不是穷凶极恶之徒,一帮乌合之众罢了,摄政王杀了他们的头领,其他人自然就散了。这一路直到高昌,不会再有人拦路。”

    谢冲不信,仍然保持警惕,不过还真像缘觉说的那样,接下来的行程果然平安无事,再没有流匪敢拦路劫掠。

    两天后,他们平安抵达高昌。

    第66章

    黑影

    高昌深处内陆,位居形胜,扼天山南北,多部族人混居。

    作为一个沙海绿洲小国,它曾隶属于不同割据政权,在多个强大势力的夹缝中艰难求生。当中原王朝强盛时,它便想方设法依附于中原王朝,后来并入唐王朝版图,成为唐王朝在西域的重要哨所,其礼仪风俗,政策法令,官府文字,国人言语,一如中原。

    中原大乱,战乱纷繁,河陇失陷,西域诸州孤悬,西州又成了高昌,许多河西、陇西望族和百姓纷纷西迁至高昌避难,汉人、突厥人、粟特人、铁勒人等诸多部族在此定居,其中以汉人为主。

    尉迟氏本是陇西望族,迁至高昌后,和本地王族互通婚姻,最终取而代之,成为国主。

    如今在位的尉迟国主名叫尉迟达摩,曾迎娶望族女张氏为妻,几年前北戎大军压境,高昌臣服于北戎,尉迟达摩娶了瓦罕可汗的侄女为妻,向北戎称臣。

    高昌王城依傍河流而建,地势险要,城外几十里一片荒凉原野,靠近城郭,人声骤然密集起来,迎着干燥的北风,一支支来自不同城邦的商队来往于流沙之中,悠扬的驼铃声阵阵回荡,等着进城的驼队商人排出几条长长的队伍。

    瑶英一行人纷纷下马,等着进城。

    他们早已经准备好文书过所,不用担心被人盘查,只是不能暴露身份。

    趁着排队,缘觉小声和瑶英交谈,他是队伍中少数几个知道他们此行目的的人。

    他看一眼队伍最前方的苏丹古,挠了挠脑袋,小声问瑶英:“公主,我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尉迟国主叫达摩,可见高昌王室都是信佛之人,高昌人大多信佛,他们的百姓对王十分尊敬,每年都有很多人去圣城聆听王的宣讲,王公贵族争相布施。只要我们说出王的名号,他们不就答应结盟了?为什么公主要亲自来高昌呢?”

    瑶英笑了笑,道:“尉迟王室是从河西迁过来的,深受儒学教化,此地风俗和王庭略有不同,而且我亲自来显得更有诚意。”

    缘觉的神情有些不以为意。

    瑶英没有多和他解释。

    高昌也崇佛,尉迟国主年年都向王庭进献葡萄酒,不过王权更重。这里曾是中原王朝州县,以汉人居多,官学教授子弟研读儒家经典、五经、诸史,虽然这些年迫于形势废除了官学,和其他臣服于北戎的小国一样改从胡俗,说胡语,但是中原多年来的影响根深蒂固。

    当年玄奘法师取经后回到中原,备受李世民、李治父子礼遇,和皇室来往频繁,他是个很聪明的僧人,明白必须依靠皇室才能将佛道发扬光大。他曾向李治上奏提出两个请求:把佛教排在道教之前,废除僧尼犯法和俗人一样定罪的这条律令,给予僧人一定特权。

    李治虽然很推崇玄奘法师,却断然驳回他的请求。在中原,沙门既出世又入世,始终服从于皇权。作为一个皇帝,李治不会傻到同意玄奘法师的奏请。

    同样的,尉迟达摩再怎么尊敬昙摩罗伽,谈起结盟之事,他还是会从高昌的利益权衡利弊,不会感情用事。

    缘觉和王庭亲兵自小在王庭长大,狂热崇拜昙摩罗伽,认为王公贵族臣服于佛子是理所应当的,瑶英解释得再多也没用。

    昙摩罗伽这些年能震慑魑魅魍魉,靠的不单单是佛法啊!

    瑶英心中忽然一动。

    从缘觉的表现来看,可以想见王庭出使高昌的使者态度会有多么傲慢,苏丹古上次出使高昌失败,是因为这个吗?

    她看一眼苏丹古,摇头失笑。

    苏丹古固然浑身戾气,倒也不是那种会高傲到失礼的人,不过他少言寡语,绝不是一个适合出使的人,昙摩罗伽病重之时,怎么偏偏就打发他出使高昌?

    明明阿史那毕娑才是最妥帖的使者人选……

    一阵欢快的琵琶声打断瑶英的思路,前方人头攒动,轮到他们入城了。

    众人进了城,风声顿时小了很多,扑面而来的风热乎乎的,混杂着各种尘世烟火气味。

    瑶英脸上蒙着面纱,一路留心观察路上行人,眉头轻蹙。

    一路行来,不论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人穿中原服饰。男人女人都是穿小袖袍,辫发垂背,男人腰间佩匕首,女人的辫发间装饰珠玉璎珞。

    这里是中原故土。

    瑶英一边走路一边怔怔地出神,没留意前方的人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身朝她看了过来,一头撞了上去。

    她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对方却坚实得像一面墙,一动不动。

    旁边的缘觉瞪大了眼睛。

    瑶英揉了揉额头,抬起脸,对上苏丹古深碧色的眼眸。

    她朝他笑了笑,媚眼扑闪,面纱蒙面,看不清表情,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妩媚。

    缘觉脸色古怪。

    等瑶英站稳了,苏丹古道:“三天后,尉迟达摩会去王家寺院礼佛。”

    瑶英会意,点点头,三天后就是他们和尉迟达摩见面的日子。

    “苏将军,这几天我想去坊市逛逛。”

    瑶英想了想,补充一句,“我想打听些消息,和尉迟达摩谈判的时候才更有胜算。”

    苏丹古嗯一声。

    瑶英松口气,别看苏丹古凶神恶煞的,其实很好说话,她这一路有什么事情和他商量,只要说出理由,他都会认真考虑。

    他们先找到一家驿舍住下,掌柜热情招待众人:“客官风尘仆仆,一路受累了,请先到堂中略坐坐。”

    堂中生了火炉,众人又累又饿,围坐着喝汤取暖。

    瑶英也是疲惫不堪,喝了碗热汤,吃了几张胡饼,回房休息。伙计送来热水浴桶,她顿时来了精神,脱下满是尘土雪泥的衣裳,泡进温热的香汤中,惬意得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同行的都是男人,她不想成为累赘,一路咬牙奔驰,饿了吃冷硬的干粮,冷了多披几件袄子,累了和其他人一样和衣而卧。这期间别说洗澡,连想用热水擦身都是奢望。还好现在是冬天,她可以忍受。

    在热水中泡了一会儿,僵硬的四肢渐渐放松下来,又酸又疼,瑶英昏昏欲睡,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马响动,有人高声呵斥伙计,马嘶高亢。

    楼梯有脚步声传来。

    瑶英立刻起身,匆匆擦了擦湿透的长发,随意挽了个发髻,穿上衣裳。

    门上几声叩响,谢青的声音响起。

    “进来。”

    谢青进屋,眉头紧皱,小声说:“北戎小王子跟过来了。”

    瑶英心里咯噔一下,“他发现我们了?”

    谢青摇摇头:“他们不认识我们,刚好也住进这家驿舍了,一共十八个人,就在楼下院子里堵着。缘觉请示摄政王,摄政王说以不变应万变。”

    瑶英蹙眉。

    冤家路窄一次就够了,她还以为已经甩掉北戎小王子了,没想到他们前脚入住,小王子居然后脚就撞了上来。

    她沉吟片刻,道:“摄政王说的对,以不变应万变。我们才刚刚住进来,无缘无故换一家驿舍,反而会被北戎人怀疑,不如就这么接着住下去。我们知道他们的身份,正好可以借机打探他们来高昌的目的。”

    这家驿舍是王庭在高昌的一处据点,不然苏丹古他们不会住进来,小王子眼光真好,一挑就挑中了最危险的地方。

    谢青应是,出去吩咐谢冲几人,要他们小心行事,没事最好不要出门。他们是汉人,太显眼了。

    小王子一行人跋扈张扬,从进了厅堂开始就一直在高声支使伙计,还赶走其他旅客,霸占火炉,叫了一帮卖唱的胡女在厅前为他们歌舞助兴,琵琶声一会儿激昂,一会儿幽怨,间或响起胡女或泼辣或柔媚的笑骂声。

    驿舍的商人走南闯北,见惯世情,一看小王子和护卫的穿着就知道他们非富即贵,敢怒不敢言。

    瑶英几人精疲力竭,早早就各自回屋歇下,没有出过房门。

    笑闹声直到半夜都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小王子嗓门又大又亮,吵得瑶英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后半夜小王子才消停下来,她迷迷糊糊睡去,梦中忽然惊醒,呆了一呆,起身下地,给自己倒了一碗冷水。

    窗前一道黑影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有如鬼魅。

    瑶英吓了一跳,手中陶碗落地。

    碎裂声响起,黑影动了一下,挑开窗子,黑暗中出现一张戴着夜叉面具的脸。

    瑶英手臂上炸起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浑身僵直,冷汗涔涔,待视线和对方那双碧色眸子对上,怔了怔,哭笑不得:“苏将军?”

    苏丹古看着她的脸,一语不发,目光慢慢向下,扫一眼地上碎裂的陶碗。

    瑶英小声道:“我口渴,起来喝水,不小心打落了碗。”

    苏丹古嗯一声,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瑶英目送他走远,另找了只碗,给自己倒了碗水,喝了几口,坐回床上,出了一会神,躺下继续睡。

    不一会儿,窗外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传来。

    瑶英立刻睁开眼睛,夜色中,双眼灼灼生光,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小心翼翼坐起身,下床,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唰啦一声推开窗。

    窗前一道黑影,面具下的碧眸平静地注视着她。

    瑶英不由有些讪讪,看来他知道她没睡着。

    第67章

    怀疑

    夜叉面具狰狞凶恶,双目圆瞪,昏暗光线中,愈显狞恶,有如从地底爬出来的索命厉鬼。

    半夜惊醒,忽然发现这么一个人伫立在窗前,胆子小的,早就吓去半条命了。

    瑶英还算镇定,只摔落了一只陶碗,没有大喊大叫。

    因为看到夜叉面具的那一刻,她就猜出窗前的人多半是苏丹古。

    这不是第一次了。

    ……

    来高昌的路上,在驿舍旅店过夜时,苏丹古的屋子总和瑶英的离得很近。

    他闭门不出,一点声响都没有,她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直到有一次她起夜时无意撞倒屋中火炉,发出巨响,不一会儿谢青赶了过来,两人一起收拾了屋中杂乱,她打开门散味,无意间瞥一眼廊道,看到角落里一道挺拔身影闪过。

    瑶英不动声色。

    接下来的旅程她留心观察苏丹古。

    有时候他们不得不露宿荒原,她在火堆旁和衣而卧,苏丹古一个人远离人群,她迷迷糊糊睡醒时,发现远处的他没有休息,一直在警戒。

    好几个夜晚,瑶英被冻醒,不想吵醒谢青,抱着双臂瑟瑟发抖,听着狂风呼啸,想到自己远离中原,不知道阿兄怎么样了,心里难免伤感,目光落到苏丹古离群独坐的身影上,心头渐渐平静下来。

    星河浩瀚,四野荒凉,雪峰壮丽,沟谷幽深,天地茫茫,这个男人一个人坐在那里,就像一座巍巍矗立的山。

    他一肩扛下所有困顿艰难,有他在,他们这一行人都能平安返回王庭。

    这种让人觉得无比安定、踏实的感觉,瑶英在另一个人身上感受到过。

    当那面雪白金纹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飞扬,当昙摩罗伽身骑白马,率领万军出现在漫天流沙戈壁时。

    所以瑶英不怕苏丹古。

    昙摩罗伽虽然清冷,但是依然是温和的。

    苏丹古凶神恶煞,招招式式间却透出一种雄浑的悲悯,只是这悲悯太凌厉,冷冽的锋芒掩去了慈悲。

    ……

    今天他们入住驿舍,苏丹古就住在瑶英隔壁。

    瑶英刚才做了个噩梦,可能叫出了声,苏丹古听到响动声,以为她出了事,赶过来查看情况。

    这说明他今晚一直醒着。

    瑶英猜到人影是苏丹古,很快冷静下来,不过没想到他竟然去而复返,爬起来想吓他一吓,却反被他抓了个正着,讪讪地笑了笑。

    苏丹古一语不发地看着她,一句解释都没有。

    瑶英没被他冰冷淡漠的眼神吓退,往前探出半个身子,满头乌发披散而下,眉眼弯弯,双眸如星辰,小声问:“苏将军,法师让你护送我们来高昌,是因为我吗?”

    苏丹古的身影一动不动。

    瑶英直视着他碧色的双眸,自己接了下去:“原本应该由阿史那将军陪我出使高昌,可惜他受了伤,法师是不是担心海都阿陵会突然出现?”

    毕娑没能让海都阿陵弄巧成拙,自己又受了伤,昙摩罗伽让出使失败的苏丹古代替毕娑再次出使,应该就是在防备海都阿陵。海都阿陵武功高强,这些护卫都不是他的对手。

    瑶英想到一个可能:昙摩罗伽的苍鹰之所以一直跟着他们,最主要的目的不是缘觉说的传递消息,而是寻找海都阿陵的那只白隼。

    昙摩罗伽已经昭告天下,海都阿陵现在不敢对她下手,但是他们此行不能暴露身份,万一海都阿陵得知他们的行程,会不会趁机夺人?

    北戎小王子金勃忽然出现在高昌,海都阿陵说不定就在附近。

    所以苏丹古不敢掉以轻心。

    瑶英一眨不眨地盯着苏丹古,追问:“苏将军,海都阿陵是不是跟来了?将军怕吓着我,所以瞒着我?”

    苏丹古深沉的碧眸总算有了点反应,掠过一丝讶异之色。

    瑶英叹口气,道:“将军实话告诉我就是了,有将军在,我不怕。”

    她倚在窗前,浓密青丝披满肩头,发鬓乌黑,愈显得肌肤雪白,双眸明澈。

    吵闹了一天的小王子歇下了,驿舍内一片如水的岑寂。他们的屋子在最里面,外面的亲兵都在沉睡,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苏丹古沉默了半晌,沙哑的声音响起:“金勃来了高昌,海都阿陵可能也会出现,不过我暂时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瑶英笑了笑:“将军这一路受累了。”

    果然,他一直在暗中保护她。

    苏丹古挪开视线,道:“公主安置罢。”

    说完,不等瑶英开口,戴了层黑色皮手套的手轻轻合上了窗。

    她眼前只剩下灰扑扑的窗棂。

    瑶英摇头失笑,唰啦一下又拉开了窗。

    “苏将军。”她轻声喊他,“我想向将军打听一件事。”

    苏丹古低头看她。

    瑶英笑眯眯地问:“苏将军曾出使过高昌,想来熟知高昌各个市坊,我明天带老齐他们把带来的货物卖掉,将军可知道哪一处市坊的商人最公道?”

    苏丹古并无迟疑,淡淡地道:“高昌只有一处胡商云集的市坊,明天缘觉会为公主做向导。”

    瑶英点点头,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脸上那张恐怖的面具上。

    从他的反应来看,他像是真的来过高昌……

    苏丹古又把窗给合上了。

    瑶英嘴角轻轻抽了抽。

    前门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谢青推门走进屋,神色警惕,看到瑶英站在窗前,眉头一皱。她这些天连日奔波,瑶英怕她累着了,今晚不许她守夜,她睡在隔壁,听到这边似乎有说话声,怕瑶英出事,摸黑过来查看。

    “阿青,我没事,起来喝口水。”

    瑶英打发走谢青,打了个哈欠,躺下接着睡。

    这一晚她没再做噩梦,即使她知道海都阿陵可能在附近。

    翌日,瑶英早早起身,在亲兵、缘觉几人的陪同下去高昌最热闹的坊市闲逛。

    小王子金勃还在睡,缘觉留下几人打探他来高昌的目的,其他人分头去各处打探消息。

    瑶英经过苏丹古房间的时候,侧耳细听了片刻,没听到一点声响,心想:他脸上遍布疤痕,必须戴面具遮掩,太引人注目,白天不方便行动,而且他昨晚不知道守到什么时候,现在肯定在休息。

    她叮嘱留守驿舍的亲兵别吵着苏丹古,众人应了。

    缘觉听到瑶英吩咐亲兵,眼神闪烁了两下。

    瑶英扫了他一眼,他立刻收回视线,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

    几人从侧门出了驿舍,齐年等人拉着大车远远跟在后面。

    高昌唯一的一处市坊就是一条仅容两辆马车并排驶过的长街,和王庭比起来要小了很多,不过人烟密集,十分热闹,店铺密密麻麻,人头攒动,各种语言的叫卖声混杂在一处,响彻云霄。

    缘觉一路上为瑶英介绍每家店铺售卖的东西,瑶英认真听着,偶尔指着没见过的稀罕物询问,缘觉耐心为她解释。

    路边有间卖胡饼的小食肆,几人停下来,等着下一炉胡饼出炉。

    瑶英忽然冷不丁地问:“摄政王也和你一样,是俗家弟子吗?”

    缘觉呆了一呆。

    瑶英笑眯眯地看着他:“摄政王从来不和其他人一起用饭,他的吃食都是你送去的,我看摄政王好像在持斋。”

    她观察好多天了。

    缘觉神情僵硬,定了定神,笑答道:“王身边的近卫不是武僧就是俗家弟子,摄政王也一样。”

    瑶英追问:“那摄政王是武僧还是俗家弟子?”

    缘觉道:“是俗家弟子。”

    瑶英继续问:“摄政王武艺高强,他的武艺是跟谁学的?阿史那将军说他们是师兄弟,他们的师父是同一个人?摄政王的招式怎么和阿史那将军的一点都不像?他们学的不是一样的功夫?摄政王什么时候开始学武的?”

    缘觉额上有些冒汗,道:“摄政王的师父是位高人,听说曾在王宫担任禁卫首领,我们都没见过,阿史那将军和摄政王虽是师兄弟,所学功法不一样,所以招式迥异。阿史那将军自小习武,摄政王也是从小习武……”

    胡饼出炉,芝麻浓香满溢而出,高鼻深目的卖饼人大声吆喝。

    缘觉顾不上为瑶英解惑,和其他胡人一起冲了上去,生怕抢不到饼的样子。

    瑶英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齐年赶着大车,先去市署那里交了税钱,再进市坊和商人交易。

    瑶英没管卖货的事,带着亲兵逛了一圈,特意在卖绸缎丝料、珠宝玉石的铺子前停留很久,打听现在高昌贵妇最喜爱的花样,宫中流行什么时样妆容,尉迟达摩和突厥公主是不是过得和睦。

    日落前,她和缘觉几人先回了驿舍。

    亲兵告诉她,小王子金勃虽然跋扈,但是没有大摇大摆进宫,而是和他们一样隐藏身份,今天一整天都没出门,只叫了些歌姬胡女过来饮酒作乐。

    “这就怪了,他养尊处优,为什么不去王宫住?”

    高昌现在向北戎称臣,金勃只要亮出身份,尉迟达摩也得敬着他,而且他和王宫的那位突厥公主是堂兄妹。

    缘觉小声道:“小王子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瑶英心中一动,叩响苏丹古的房门。

    “苏将军,是我。”

    屋中很快响起脚步声,苏丹古拉开门,目光落到瑶英脸上,一愣。

    瑶英站在他面前,一身胡女装束,缥色衫,石榴红裙,满缀珍珠玉石的辫发垂在肩头,手上捏了张面具,挡在小脸跟前。

    一张慈眉善目的老翁面具,半边青,半边红,像两副面孔。

    苏丹古半天没说话。

    瑶英取下面具,颊边笑靥浮动,直接从他胳膊底下钻进屋,压低声音问:“苏将军,你可以代我给法师带一句口信么?”

    苏丹古没有赶她出去,淡淡地问:“什么口信?”

    瑶英声音压得越低:“金勃来了高昌,海都阿陵也来了,北戎只怕要乱了,他们和我们的目的一样,都是来找尉迟达摩的。”

    苏丹古身形一动,片刻后,道:“我们今晚就去王宫佛寺见尉迟达摩。”

    瑶英点点头,抬眸,凝视苏丹古脸上的面具。

    他反应如此之快,决断如此果断……昙摩罗伽病逝后,他为什么无缘无故消失了呢?

    第68章

    起火

    日落时分,市坊早已关闭,长街渐渐冷清下来。

    驿舍内却是一派笙歌阵阵的热闹景象,小王子金勃霸占了厅堂,一边豪饮美酒,一边观看胡姬歌舞。

    寒冬腊月天,滴水成冰,胡姬一身微微透出雪白肌肤的轻薄纱衫,踏歌摇摆飞旋,长裙高高扬起,舞姿绚烂。

    高昌王城中宵禁,驿舍商人不能出门,远远坐在角落里观赏胡姬曼妙身姿,时不时轰然叫好,有心思活络的主动上前奉承金勃,巴结讨好,极尽阿谀。

    金勃喝得醉醺醺的,方脸通红,洋洋自得,没有驱赶商人,大方邀请他们一起饮酒。

    厅堂喧哗声鼎沸。

    瑶英身穿一袭半袖锦袍,长发束辫,脚踏皮靴,做男儿打扮,站在角落里,凝望楼下大堂,对身旁谢青几人道:“你们留心看着小王子,若有变故,保他一命,千万别让他死了。”

    几人应是,谢青问:“谁会想杀小王子?尉迟达摩?”

    瑶英摇摇头:“北戎的人。”

    ……

    此前,瑶英的几次提醒让瓦罕可汗对海都阿陵起了猜忌之心,其他几位小王子也开始警惕海都阿陵,北戎王室内部矛盾提前爆发。

    金勃是所有王子中最得瓦罕可汗溺爱的儿子,不幸也是最冲动莽撞、志大才疏的那一个,他一直不满海都阿陵十五岁那年在祭神节当天抢了他的风头,屡屡和海都阿陵作对,多次在瓦罕可汗面前言语挑拨。

    海都阿陵的苦肉计被识破了,北戎王室必定剑拔弩张,暗流汹涌。

    瓦罕可汗年轻时雄心万丈,带领部落横扫草原,迅速壮大崛起。年纪渐长,他的作风趋于谨慎保守,尤其大败于昙摩罗伽手中后,更是多了心病,行事有些畏首畏尾,优柔寡断。即使知道海都阿陵是个隐患,他也不能在短短几个月内下定决心杀了和自己情同父子的养子。

    一来,瓦罕可汗自诩为神狼的后人,骄傲自负,认为部落中的勇士挑战首领是天经地义的事,弱肉强食,强者为尊,身为首领,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猜疑就杀了部下。

    二来,海都阿陵虽然不是他的亲儿子,但是这几年南征北战,屡立战功,雄心勃勃,勇猛过人,声望在其他王子之上。阿陵现在对他毕恭毕敬,还没有表现出不臣之心,假若他逼人太甚,阿陵振臂一呼,必定从者如云,届时谁胜谁负还是未定之数。不如先以静制动,再寻良机。

    三来,北戎王室一旦发生内乱,必定分崩离析,被迫臣服的部族肯定趁机起事,到时候狼烟四起,各个王子自相残杀,北戎勇士拼杀多年征服的土地只能拱手让人。

    知子莫若父,瓦罕可汗知道自己的几个儿子既不是海都阿陵的对手,更无率领部族开疆拓土的本事。

    他想保住自己的儿子,但他是北戎的可汗,假如他不得不在部族的辉煌、稳定、繁荣和儿子的性命中挑选一个的话,他会选择前者。

    所以即使怀疑海都阿陵,瓦罕可汗终究不能下定决心杀了他。

    瓦罕的几个儿子就不同了,他们忌恨海都阿陵已久,恨不能生吃了他。瓦罕可汗迟迟不动手,他们按捺不住了。

    金勃就是来高昌借兵的。

    瑶英得出这样的结论,一是基于对北戎王室的了解,二是她知道海都阿陵手刃瓦罕可汗父子的理由就是其他几位王子设下陷阱谋害他。北戎精锐骑兵效忠于可汗,一般不会参与王子之间的内斗,几位王子必须寻找外援,而伊娜公主素来和金勃亲厚。

    她还没和苏丹古解释什么,苏丹古立马领会她的意思,决定提前去见尉迟达摩。

    金勃一边掩饰身份,一边纵容亲兵颐指气使,这一路骄纵跋扈,十分张扬,他的行迹说不定早就被海都阿陵探查到了,海都阿陵心狠手辣,粗中有细,北戎王室的这场动乱很可能已经如箭在弦,各方势力早已深陷其中,只等迸发。

    他们得赶在金勃进宫之前探探尉迟达摩的口风,还得保住金勃的性命,不能让他死在海都阿陵手里。

    ……

    瑶英看着厅堂里左拥右抱的金勃,暗暗摇头。

    难怪海都阿陵能以少胜多,一战除去所有对手。金勃和其他几个兄弟已经对他下过一次杀手,明知他韬光养晦,假意沉溺于酒色,行事居然还如此大意,生怕没人知道他来了高昌。

    另外几位王子应该分头去其他地方求外援了,假如他们和金勃一样不懂收敛,海都阿陵只怕早已窥破他们的计划。

    说到底,他们目中无人,瞧不起海都阿陵,认为他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不配继承可汗之位,根本不能和他们相提并论。

    殊不知,北戎人对瓦罕可汗忠心耿耿,不代表他们对瓦罕可汗的儿子同样死心塌地。

    楼下琵琶乐声悠扬欢快,瑶英收回视线,转身回房。

    谢青跟在她身后,小声道:“我陪公主去王瑶英摇头:“城中宵禁,人多反而不安全,缘觉熟知城中道路,由他护送我,我不会有事。你留在驿舍照应。”

    他们密会尉迟达摩,要避开耳目,人越少越好。

    谢青皱了皱眉,见瑶英意志坚决,沉声应是。

    约定出发的时间到了,瑶英收拾好随身的东西,戴上面罩,把整张脸蒙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跟着缘觉从二楼窗户离了驿舍。

    瑶英不会功夫,翻下土台的时候脚底滑了一下,缘觉吓了一跳,伸手拉她,却来不及,如银月华下一道人影闪过,长臂一展,接住瑶英,抱着她飞快跃下陡峭的土台。

    是苏丹古。

    耳边风声呼呼,瑶英靠在苏丹古坚实的胸膛上,借着清冷月色打量他面具底下轮廓分明的下巴。

    大概在他眼里,她和其他亲兵没什么区别。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药味。

    瑶英忍不住嗅了嗅,闻不出是什么药。

    她还在走神,双脚已经稳稳地落在雪地上,吱嘎一声轻响,苏丹古放下她,转身去牵马,动作利落干脆。

    瑶英心里有鬼,身子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倒在雪地里。

    苏丹古回头看她,夜色下,碧眸如两汪清水,落在她脸上的视线仿佛带了几分力道。

    瑶英一阵心虚,心跳骤然加快,双颊微微发烫。

    缘觉站在院墙下,看看苏丹古,又看看瑶英,神情茫然。

    瑶英被苏丹古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赶紧站稳,一派云淡风轻,几步走到骏马旁,蹬鞍上马,动作太快,忽然觉得头有点晕,连忙挽紧缰绳。

    几息后,她感觉苏丹古的视线从自己身上挪开了。

    三人先趁着夜色骑马出了长街,然后步行。瑶英不认识路,紧紧跟在缘觉身后,七拐八拐绕了很久,地势似乎越来越低。半个时辰后,终于来到一处狭窄的深巷前,缘觉叩响门扉,有人来应门,两人低声用梵语对了暗号,门从里面拉开了。

    缘觉领着瑶英进去,她回头一看,发现苏丹古不见了。

    这人总是神出鬼没的。

    她按下疑惑,和缘觉一起进王寺殿宇宽阔,青石铺地,灯烛辉煌,笼下幽幽的廓影,暗夜中,墙上的壁画显得面目狰狞。

    瑶英发现王寺的布局和中原的很像。

    两人跟着引路人穿过长廊和几座空荡荡的庭院,来到一处幽静的禅房前,引路人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小声对缘觉道:“国主说佛子的客人就是他的客人,请二位稍等,国主马上就过来。”

    缘觉和瑶英举步往里走,刚刚踏上石阶,缘觉的耳朵突然动了动,猛地刹住脚步,一把拉住瑶英的胳膊。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突兀的尖叫声忽然响起,如冷水入油锅,瞬时打破如水般岑寂的静夜。

    空气凝固了片刻。

    随即,整座寺庙都被唤醒了,夜鸟被惊起,拍打着翅膀飞向高空,叫喊声四起,四面八方都是纷杂的脚步声,护卫、僧兵纷纷冲出房门,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星星点点的火把汇成几条巨龙,很快包围了院子。

    缘觉大怒,抓住引路人,扼住他的喉咙:“有埋伏?”

    引路人回过神,慌忙否认:“国主向来尊敬佛子,佛子的使者前来,国主不胜欣喜,怎么会行此卑鄙之事?今晚寺中戒严,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缘觉不信,挟持着引路人飞快退出庭院。

    两人飞快退出院子,前方细微脚步声踏响,一道人影朝他们飞掠过来,听声音是个高手,眼看人影越来越近,缘觉冷汗淋漓,挡在瑶英跟前,正想拿引路人为质,那人跃下长廊,月光落到他脸上,映出那张夜叉面具。

    缘觉松口气,顿觉心神归位,小声喊了几句梵语。

    苏丹古回了一句,直接拉起瑶英。

    瑶英知道事情紧急,一声不吭地跟上他。

    缘觉应是,抓着引路人,问:“将军,怎么处置他?”

    引路人瑟瑟发抖,求饶道:“我以佛陀立誓!我们国主绝没有设下陷阱!你们是佛子的使者,我们国主怎敢陷害诸位?诸位好汉饶命!佛子慈悲为怀,你们错杀了好人,佛子日后知晓,一定会怪罪你们的!”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有人高喊着“那边有人”追了上来,刀光闪烁。

    苏丹古抱起瑶英,道:“一起带走。”

    缘觉点点头,抓着引路人飞窜到一处院墙上,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另一边,苏丹古抱着瑶英掠过一排排屋脊,利落地甩开追兵,落到一处僻静的窄巷里,喊杀声已经听不见了,井旁系了一匹马,他带着瑶英上马,两人共乘一骑,驰过幽深的巷道,在一处街角停了下来。

    不远处人声鼎沸,火光冲天。

    瑶英顺着苏丹古的视线看去,手脚冰凉:那是驿舍的方向!

    第69章

    生病

    大火熊熊燃烧,浓烟滚滚。

    看火势,整个驿舍已经烧得不成样子,有人在烈火中叫喊嘶吼,悲切凄厉,歇斯底里。

    瑶英想起留在驿舍的谢青和其他亲兵,头晕目眩,背上渗出一层冷汗。

    夜风吹过,她身子轻轻战栗起来。

    耳畔一道声音响起:“驿舍的人出城了,放火是为了向我们示警,有人夜袭。”

    冷淡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又有种能安抚人心的平静。

    瑶英心口蓦地一松,徐徐地吐出一口气。她相信苏丹古,他话不多,既然这么说,一定有七八分的把握。

    他和亲兵之间肯定有什么约定的暗号。

    瑶英慢慢回过神来,“夜袭的人是冲着我们来的?尉迟达摩走漏了消息?”

    苏丹古摇头。

    脑海里一道雪亮电光闪过,瑶英一震,“他们是冲着金勃来的!莫非海都阿陵已经来高昌了?”

    尉迟达摩只知道他们是昙摩罗伽派来的使者,还不清楚他们的身份,他为人圆滑,能屈能伸,年年向王庭递送国书,用词谦卑,不会无缘无故得罪昙摩罗伽,至少不会在密会之前就下手杀了他们,夜袭的人应该另有主使。

    瑶英只能想到海都阿陵。

    苏丹古道:“未必是他亲自动手。”

    瑶英点点头,想起金勃身边那几个跋扈张扬的护卫,一个念头飞快腾起,道:“说不定金勃出发的时候,海都阿陵已经在他身边安排了杀手,等金勃到了高昌以后,杀手立刻动手,海都阿陵人在北戎,不仅可以洗去嫌疑,还能嫁祸给尉迟达摩。”

    瓦罕可汗重视狼族子孙的荣誉,不愿背后伤人,海都阿陵可没有这个忌讳,何况金勃他们曾几次设下陷阱谋害他的性命,要不是他勇武过人,早就死在几兄弟手里了。

    瑶英双眸掠过一丝惊骇,喃喃地道:“假如海都阿陵在每个王子身边都安排了杀手……”

    王子们瞒着瓦罕可汗借援兵除掉海都阿陵,海都阿陵将计就计,留在北戎,暗中派杀手潜伏在王子们身边。

    这样一来,他不仅神不知鬼不觉除掉了对手,还能借此事逼迫尉迟达摩这样的人和他联手,等瓦罕可汗反应过来时,已经无力挽救。

    瑶英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

    海都阿陵野心勃勃,一旦取代瓦罕成为新的北戎可汗,必定会挥师踏平中原。但愿谢青记得她的嘱咐,救下了金勃,金勃虽然蠢钝,到底是瓦罕亲子,说不定能派上点用场。

    苏丹古拨转马头,带着瑶英穿过一条条空荡荡的巷道,他反应灵敏,总能避开巡视禁卫。

    驿舍方向不停发出巨大的燃烧声,烈火照亮了半边天际,墙头屋瓦的积雪笼了一层彤红的暗光,瑶英仿佛能感受到远处焚烧的烈焰,脸颊被烤得发烫。

    她一边担心谢青的安危,一边思考海都阿陵会不会还有其他阴谋诡计,神思恍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马蹄声忽然停了下来。

    他们停在一处僻静的宅院前,门廊挂了两盏灯。

    灯火摇曳,罩下的暗影里站了个人,听到马蹄哒哒,人飞快迎了出来,正是留守驿舍的亲兵之一。

    亲兵先恭敬地行礼,小声以梵语说了几句话。

    苏丹古嗯了声,先下马。

    瑶英和他共乘一匹马,他一动,她背后骤然一空,身子晃了晃,整个人朝下栽倒。

    亲兵张大了嘴巴。

    瑶英昏昏沉沉,浑身发软,想挣扎着稳住身形,人已经坠了下去,心里迷迷糊糊地想:这一地厚厚的积雪,摔下去应该不疼吧?

    手臂突然一紧,一双戴着皮套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的肩膀,止住她的下坠之势。

    瑶英感觉到苏丹古清瘦有力的手指握着自己的肩,下巴抵在她头顶,他身上一股清冷的药味。

    下一刻,她扑进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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