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但乌黎心性坚定,非同常人能比,终究是抬脚离开了此处。桌子上摆放了各式各样精致的小点心,甜而不腻,清香可口。自从塔娜出生后,便时时黏着宝扇。如今连用些茶点,都不肯离开宝扇的怀中。
塔娜看着自己最中意的一盘子茶点,捏了一块递到宝扇唇边。
“娘亲。”
宝扇柔唇轻启,只咬了一角,剩下的都落到了塔娜的肚子里。
看到塔娜眼尾残留的红痕,宝扇心头微动,伸出柔荑轻轻抚摸着。
塔娜这一点,倒是极其肖像她,只要哭过,便会留下绯红的痕迹。
看塔娜吃得两颊鼓鼓的,像一只储藏食物的松鼠,宝扇将晾好的茶水,喂给塔娜。
塔娜也不伸手捧着,就着宝扇的手将茶水喝得干净。
只有在宝扇这里,塔娜才能真真正正地做一个七岁孩子。
塔娜两手捏着点心,面上笑盈盈的:“真好吃!”
宝扇回以柔柔的笑,并没有追问塔娜为何哭泣。
依照塔娜的性子,若是想向她诉说,在看到自己的第一眼便会倒了个干净。
而如今这般,分明是塔娜故意遮掩,不想要宝扇知道。
若是宝扇挑破,塔娜反而会觉得不自在。
但宝扇想要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必去问塔娜,询问乌黎也是一样。
烛火昏暗,美人百无聊赖地独坐软榻,像是在等什么人。
一想到宝扇要等候的人,便是自己,乌黎心头发烫,顿时身上的疲倦都消失殆尽。
乌黎坐在宝扇的身后,双手环抱着宝扇不盈一握的腰肢,将脑袋搁在宝扇纤细瘦弱的肩头。
美人身子轻颤,察觉到熟悉的温度,吐息才逐渐恢复平稳。
乌黎心中安稳,两人成为眷侣这般时日。
在有人揽上宝扇的腰肢时,她还是会浑身紧绷。
但明知道这些,乌黎偏要从背后抱住宝扇,看她这副怯生生的模样。
宝扇转过身来,黛色蛾眉微蹙,柔声问道:“塔娜今日哭过,你可知道?”
乌黎嗅着宝扇身上的芬芳,不甚在意地轻应着。
宝扇美眸轻颤,柔荑推着乌黎的胸膛。
“可是有人欺负了塔娜?”
话刚问出口,宝扇便否定了这个答案,部落中,无人胆敢欺负塔娜的。
乌黎便解释着,是因为塔娜归家迟了,他询问了几句,塔娜觉得羞愧难当,才落了几滴泪。
宝扇不疑有他,更不知道乌黎故意隐去了,塔娜自愿抄写艰涩难懂的四书之事。
宝扇依偎在乌黎的胸膛上,尽显柔弱依赖之色。
当初,宝扇同乌黎成亲,第一月便有了身孕。
部落的大夫悄悄打量的眼神,叫宝扇满面羞红,心中暗自埋怨着乌黎:若不是他索求无度,不知限制,怎么会成亲这般短的时日,便孕有子嗣?
听闻这个消息,乌黎神色呆愣了许久,全然没有平日里成竹在胸的模样。
当夜,乌黎抱着宝扇又亲又碰,却因为惦记着腹中孩子,不能如往常般做逾矩的事情,便只能自吞苦果,走出寝居,在外面吹着凉风平复心绪去了。
塔娜还在宝扇腹中时,是个极其温顺的小姑娘,从不闹腾,偶尔会伸手蹬脚,证明自己的存在。
宝扇生女的那日,乌黎守候在床前。接生的婆婆抱着刚出生的婴孩,念叨着从未见过这般标志的小女婴。
谁家产子不是皱巴巴,活像个小猴子。
看到父亲母亲难堪的脸色,接生婆婆便只能劝慰着,待孩子长开了便好了。
唯有塔娜,接生婆婆不用找借口宽慰。
毕竟这般精致的容貌,如同宝石一般的眼眸,实属世间罕见。
身为部落首领的独女,塔娜被众星捧月般的长大,性情活泼却并不娇纵,贪玩却从不误事。
塔娜不仅有非凡的美貌,还有极其聪明的才智,进学识字不久,便笼络了教书先生的欢心。
宝扇宠爱塔娜,乌黎疼爱塔娜,但严厉更多。
对于父女两个之间的不愉快相处,两人都默契地不告诉宝扇,怕惹得柔弱的妻子和娘亲,因此心中郁郁。
但宝扇并非显露出来的单纯无知,对于乌黎和塔娜,想要隐藏的种种,都得以窥见一一。
宝扇扬起白皙姣好的脸蛋,轻吻着乌黎的下颌。
八年的岁月,将乌黎身上的沉稳越发沉淀下来,每每靠近,只觉得心中安稳。
乌黎揽紧宝扇,细细回吻着怀中的美人。
待两人分开,皆是吐息不稳,空气中的热度也在逐渐攀升。
“你不要对塔娜太凶,她还是个小姑娘呢。”
乌黎手掌微动,宝扇便脸颊绯红,身子轻颤。
这番美景,乌黎早已经熟稔,但每一次,都毫不迟疑地深陷其中。
“塔娜不仅是个小姑娘,还是未来的部落首领。
若是什么都不懂,便会被人诓骗欺负。”
乌黎眼眸发沉,正如同过去的他,便是因为过于信任身边的人,才落了个遍体鳞伤,被驱逐出部落的下场。
他可以将塔娜娇养成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但以后呢……
塔娜也正是知道这一切,对待乌黎的严厉教导,才从不觉得委屈。
宝扇还要再说,乌黎已经俯身,将那柔软的唇瓣堵住,只留下呜呜咽咽的声响。
沉沉浮浮,宛如水中浮木。
部落举办赛马大会。
塔娜一身玄黑劲装,将青丝尽数挽起,梳成高高的马尾,瞧起来极其英姿飒爽。
塔娜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这是外公董一啸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塔娜知道董一啸曾经是做马商的,挑选马匹的功夫极好,因此格外珍惜这匹骏马。
塔娜喜欢外公,因为董一啸待宝扇和她极好,有时还会抱怨乌黎对塔娜太严厉,背地里骂过乌黎。
塔娜当时听得眼睛通圆,当即向董一啸拍着胸膛解释,她可是要做部落首领的人,这些苦算不得什么的。
但塔娜还是极其佩服外公董一啸的勇气,异域中无人胆敢骂首领乌黎。
无论是当面还是背地里,他们都极其畏惧乌黎的威严。
而董一啸是独一份的,是当之无愧的勇士。
塔娜从娘亲宝扇那里,学会了投桃报李。
她知道外公喜欢银钱,便用金子给董一啸打造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八个大字。即使放在昏暗的屋子里,也是金光闪闪,分外夺目。
这可乐坏了董一啸,也越发疼爱塔娜了。
宝扇在乌黎的半拥下,走出了纱帐。她身子柔弱纤细,瞧着便让人生出保护之心。
塔娜丢开枣红小马,飞快地跑到宝扇面前。
“娘亲,我今年要参加赛马大会!”
宝扇摸着塔娜毛茸茸的发丝,目光柔软:“塔娜很厉害,一定是第一名!”
被香香的娘亲这般夸奖,塔娜有些不好意思,脸蛋红红的表示:“第一名就会成为部落的勇士,还有颗拳头大的宝石,我赢回来给娘亲打首饰!”
宝扇抱着塔娜,轻轻拍着塔娜的肩膀,温声道:“塔娜真好。”
塔娜当即斗志满满,骑着自己的枣红小马,在赛马大会中一骑绝尘,将其他人远远地甩在身后。
“塔娜,塔娜!”
其他人欢呼着塔娜的名字,声音震耳欲聋。
塔娜将宝石送到宝扇手中,无视旁边父王乌黎的眼神警告,挤到了宝扇怀中。
她手指着宝石,说着自己的计划。
“这块给娘亲做手链,这块做耳饰……”
宝扇柔声打断塔娜,提议道:“不如做两副一模一样的首饰,我想和塔娜一起戴。”
塔娜眼睛顿时亮晶晶的,忙点头说好。
乌黎朝着宝扇伸出手,语气自然:“圣泉的花开了,我带你去看看。”
宝扇将手放在乌黎怀中,转身朝着塔娜说道:“塔娜一起去吧。”
乌黎冷声道:“我的马,只能带一人。”
言外之意,是带不了塔娜。
塔娜想说,自己能骑马,却被旁边的卓尔叔叔拦下了。
乌黎便揽着宝扇,慢悠悠地骑着马。两人同坐一骑,乌黎以占有欲极强的姿势,将宝扇收拢于自己的双臂中,躲开旁人的窥探。
塔娜面上愤愤不平:“我会骑马,也能带娘亲去圣泉!”
枣红小马虽然年岁小,但宝扇生的纤细,两人同骑,也算不得难事。
卓尔摇摇头:“乌黎兄长心里叵测,你小小年纪怎么能敌过。”
塔娜转过身,直勾勾地看着卓尔:“卓尔叔叔,你是在说我父王的坏话吗?”
卓尔心中直跳,面上闪过慌张:“怎,怎么会?我是实话实说!”
塔娜悠悠叹气,心中想着,还以为卓尔叔叔是部落中第一个勇士,没想到……还是外公最好,是当之无愧的勇士!
塔娜朝着远处跑去,去寻外公董一啸了。
圣泉周围,开满了纯色的小花,洋洋洒洒地铺成一片。
或许是因为圣泉的滋养,这些小花香气淡雅,清新怡人。
但乌黎眼中,见不得别的美景。欺霜赛雪的肌肤,让他喉咙一窒,顺着玲珑的身子,缓缓而下。
乌黎让宝扇环着他的脖颈,自己则是亲吻着那柔软的唇瓣,仔细品尝,不知疲倦……
春色无边。
小花被倾倒一大片,圣泉周围,弥漫着无比羞人的景致。
第178章
世界八(一)
天气说变就变,原本还艳阳高照,转眼间,浓厚的乌云,便将日头遮掩得严严实实,连半点缝隙都未曾透出。
正在田间地头忙碌的人们,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嘴里喃喃着「要下雨了」。他们从田地里走出来,脚步匆匆地往家里赶路,唯恐被雨水打湿了衣裳。而在众多神色匆忙的人群中,沈刘氏显得不急不慌。
她手臂上挎着一个竹篮,用块方方正正的蓝色碎花布遮掩。
有与沈刘氏相熟的妇人,停下赶路的脚步,朝着沈刘氏打着招呼:“今天云山要从书院回来罢。”
沈刘氏矜持地点点头,掀起竹篮的一角,露出极其鲜嫩的槐花。
“晚上回来,这不是新摘的槐花,给他做道蒸槐花吃。”
妇人轻笑着:“云山可是秀才公,日后要做官老爷的,怎么就吃这些。
我家还有半块腊肉,你拿回去给云山加点荤腥。”
沈刘氏抚着竹筐的手掌微顿,声音冷冷地拒绝了:“不必,云山就喜欢吃这些不值钱的东西。”
说罢,沈刘氏就加快脚上的步伐,将几个妇人甩在身后。但沈刘氏脚步匆匆,却仍旧是在行走,而非像周围的农户一般,跑着归家。沈刘氏这般行径,便是有意无意地和农户们区分,彰显自己家的不同。
毕竟沈刘氏的儿子,沈云山是村子中年纪最小的秀才。
妇人的同伴,瞧不上沈刘氏眼高于顶的样子,为妇人打抱不平道:“神气什么,不过是个被男人不要的东西!
要不是有个出息的儿子,谁愿意亲近她。
妇人面上带笑:“可偏偏沈刘氏就是有个秀才公儿子。”
不然,那块腊肉她自己家都不舍得吃,怎么舍得白送给沈刘氏。
同伴气得胸前起伏不定,但也说不出半分反驳的话语。
沈刘氏刚嫁给沈父时,还过了几年好日子。
沈父是地里的一把好手,偶尔还会进山,捉来些野兔野鸡,给家里添添鲜。
成亲一年有余,沈刘氏有了儿子沈云山。
沈父干活越发卖力气,除了田地里的活计,他还砍了大捆的柴火,拉到镇上去卖。
这般男耕女织的日子,本该过得红红火火。
但不曾想,沈父去镇上久了,便与花娘有了首尾。
沈父的柴火扎实,不像旁人一般,掺杂了湿润的树枝。
因此花楼便点名要沈父每十日送上一次。
沈刘氏不知道沈父区区农户,是怎么和花娘打上交道的。
待村民将此事告诉沈刘氏时,她身子都在发抖。
偏偏那传话的村民,不懂得看人眼色行事,绘声绘色地讲着,沈父是如何将那花娘搂在怀里,心肝宝贝肉的唤着。
那村民抬头,看了满面怒容的沈刘氏一眼,接着说道:“……嫂子你还是去镇上看看罢。”
沈刘氏将年幼的沈云山托付给邻居,请了几个村民陪同,去了镇上的花楼。
牛车晃悠悠地向前走着,沈刘氏直勾勾地看着刚才传话的村民,开口问道:“那花娘可是长的极美?”
男人贪恋美色,她本就知道的。
被喊到的村民,面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嘴里支支吾吾地说着:“嫂子看了就知道了……和平常的花娘不一样。”
沈刘氏没有再问。
沈刘氏此生没有想到,自己这好人家的闺女,也有进花楼的一天,还是为了央求自己的男人回家,这着实让人觉得可笑。
看到沈刘氏,沈父眼神微闪,但他第一反应,并不是跑到沈刘氏身旁,祈求原谅。而是伸出手臂,遮挡住身后的花娘。那般护短的架势,倒好像沈刘氏才是什么洪水猛兽。
沈刘氏拨开沈父的手臂,看清楚了花娘的模样。
此时,沈刘氏才明白,传话的村民欲言又止,到底是因为何等缘故。
因为这花娘,并不年轻貌美,甚至肌肤发黑,容貌平庸,唯有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据花楼中的人说,这花娘并不讨人喜欢,只能靠做些粗活维持生计。
一来二去,便与送柴火的沈父,有了来往。
在村民的劝说下,沈父最终还是丢下花娘,随沈刘氏回了家。
沈刘氏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照样哄着年幼的沈云山吃饭,将家中的鸡喂了,家务活都做完。
只是躺在床榻上时,沈刘氏没有像往常一样,面朝着沈父,而是缓缓背过身去。
但这样的平稳日子,维持了不过半月。
一日,沈刘氏带着沈云山回娘家,再归家时,看到的便是遍地狼藉。
她养得肥美的鸡只剩下几片羽毛,家中也没了沈父的身影。
沈刘氏丢开沈云山的手,当即跑到里屋。
她没有去寻沈父,而是将枕头拆开,却发现本应藏着的,要供沈云山去书院进学的银钱,连一个铜板都不曾剩下。
沈刘氏瘫软在地。
沈父跑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知道沈父带走了家里所有的银钱,连养的鸡都拿走卖去,只为了赎走花楼中,那个不甚美貌的花娘。
之后,沈父便带着花娘远走高飞,再也不见踪影。
村民们责骂沈父糊涂,有正经的女人孩子不要,偏偏对一个年老色衰的花娘着了迷。可这些议论,沈父已经听不见。村民们又开始议论起沈刘氏,从刚开始的同情,到后来的嗤笑。
他们暗道沈刘氏没用,连一个相貌平平的花娘都比不过。
十里八乡中,被成了亲的男人丢弃的,只有沈刘氏一个。
沈刘氏俨然成了众人口中的笑话。
但谁都没有料想到,沈刘氏咬着牙,将沈云山送进书院,沈云山勤奋好学,成了村里最年轻的秀才。
村民们现在只敢背地里议论沈刘氏几句,是万万不敢当着沈刘氏的面,胡说八道的。
他们都清楚,沈刘氏极其好脸面,若是谁惹了她不满,沈刘氏便不会顾忌邻里的情分,直接将对方的脸皮丢在地面踩。
村民们还指望着沈云山能成为举人,给村子里带来福荫。因此面上待沈刘氏,也是一团和气。
沈刘氏跨过门槛,转身将门合拢。她掀开蓝色碎花布,将满满一竹篮的槐花倒进木盆里。
轻轻焯水以除掉槐花的涩味,而后沈刘氏便从最里层的木柜中,取出小半袋子白面。
平日里她在家里,会用玉米面、杂粮面烙饼子,蒸馒头。
这精细的白面,只有沈云山从书院回来时,才会取出来吃。
沈刘氏将洗干净的槐花,沾上白面粉,撒上一层亮晶晶的盐粒子。
沈刘氏摘的槐花多,除去蒸槐花用掉的,剩下的让她裹了鸡蛋液,加了荤油在锅里翻炒。
灶台上另外一处,熬煮的白米粥已经煮开了花,浓郁的香气,夹杂着白雾,在厨房中弥漫开来。
听到门外传来的响声,沈刘氏连忙擦干净手,脚步匆匆地走到门口。
门外,青袍灰带笼罩的身形,略显消瘦。
但端的一副君子翩翩的儒雅模样,正是刚从湘江书院归来的沈云山。
沈云山未带冠帽,只用一条竹叶青色的发带束起头发,他瞳孔极黑,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沉静。
沈刘氏脸上满是欢喜,同刚才和妇人交谈时的生硬模样截然不同。
“云山回来了。”
沈刘氏说着,便要去拿沈云山身上的书袋。沈云山轻巧躲过,语气微顿:“先生要我多加修养身子,做些重活,科举考试才能熬过去。”
闻言,沈刘氏便不再去抢书袋,而是领着沈云山往屋里走,嘴里念叨着:“山上那棵大槐树开了花,娘掐了一竹篮槐花,都是枝头最嫩的那些,你肯定喜欢吃。”
桌上摆好了蒸槐花,槐花炒鸡蛋,一碗热乎乎的米粥。
沈刘氏又用圆葱,拌了几样野菜,样子花花绿绿的,吃着也爽口。
想起沈云山去书院的时日,沈刘氏将圆葱拌野菜,往沈云山面前递了递,嘴里念叨着:“前几日,村里还有好几个媒人上门说亲。什么歪瓜裂枣的,都往咱们家送。”
沈刘氏这话,若是让几个媒人听到,便要直呼委屈。
沈云山前途无量,是村里众人有目共睹的,媒人们说亲也要掂量几分,让沈刘氏看不上眼事小,结了仇可就事大了。
因此,媒人们给沈云山说的亲事,都是十里八乡的好姑娘,勤劳能干,家里家外一把好手。
可饶是如此,沈刘氏仍旧是不满意。在沈刘氏眼中,她儿子是要做大官的,合该娶了富贵人家的闺女做娘子。
沈刘氏掰着手指头,和沈云山讲着媒人说媒的姑娘们:“隔壁村的王氏女,我见过一面,手比我都粗糙,一瞧便是被家里磋磨惯的,日后你做大官,那样一张手,怎么见人,不成。
镇上牛富商的闺女,他家里倒是富贵,可闺女是个大手大脚的,做不成贤内助,倒是会扯你的后腿,不成……”
沈刘氏说出一连串的名字,沈云山毫无反应。
“还有那村头李家的二闺女,娇纵的不成样子,日后定是个搅家精,绝对不成。
还没有他三闺女名声好,起码会缝制衣裳,会做饭……”
沈云山将米粥放在沈刘氏手中,说道:“我只想念书,还不想成家。”
沈刘氏深以为然,这些姑娘,她都瞧不上,何况是沈云山一个秀才公。
沈刘氏娘家是祖祖辈辈的农户,能考上秀才,在沈刘氏眼中,便是顶大的官了。
沈刘氏心想,定要找一个事事都满意的女子,做她的儿媳妇。
沈刘氏忙道:“读书为重,读书为重。”
婚姻大事是该好好相看,急不得的。
只是,沈刘氏又想起一件小事,顿时拧着眉头,说道:“你还记得你宝扇表妹吗?”
沈云山眼眸微闪,轻轻摇首。刘家倒是有几个女孩子,但从未有过叫宝扇的。
沈刘氏轻轻叹气:“她父亲是我同宗的远亲,血缘上没什么亲近,只勉强叫上一句堂哥。当初你进学,还出了一百个铜板呢。我带你去谢过这位远方伯伯,你还抱过宝扇表妹呢。”
沈云山双眸茫然,显然并没有什么印象。
“你宝扇表妹命苦,父亲母亲都没了,被养在婶婶家里,吃不饱穿不暖,瘦的像一张纸一样。
我想着,当初她父亲还算地道,我便将宝扇接来。
也不让她白住,洗衣做饭,也能帮帮我的忙。
再给她找个好人家,早早地嫁出去,也算全了那一百个铜板的情意。”
当初,沈刘氏身无分文,唯有这位不甚亲近的堂哥,给了银钱。
而沈刘氏本想着待儿子高中再还恩情,不曾想人去的早,便只能照拂宝扇,以偿还当初的恩情。
沈云山自然同意。
第179章
世界八(二)
屋里燃着一盏灯火,暖橘色的烛光,将沈云山修长的身影,映照在斑驳的墙壁上。自从沈父离家后,沈家算得上是一贫如洗。沈刘氏紧衣缩食,又向旁人借了不少的银钱,才供得沈云山上最好的湘江书院。
沈云山在湘江书院,除了进学,便是替旁人抄书,和写些书信,以贴补家用。
沈云山将烛台,移动到窗棂处。在皎白如霜的月光下,昏暗的烛光,也能将书卷上的字迹映照得清清楚楚。
烛火跳动,沈云山清俊的面容,半边满是光辉,而另外半边则是隐藏在黑暗中。
即使在温书,沈云山也没有为了自在,将身子弄得东倒西歪,而是将脊背挺直,有着青竹般的风骨。他神情专注地看着书卷,发丝被涌进屋子的风,吹拂在鼻尖。沈云山指节也像极了竹节,嶙峋清晰。他手指微动,便翻了一页书卷。
直到将手中的书卷温完,沈云山才吹灭烛台,依在床榻上睡去。
翌日,沈云山便去了自己家的田地。不过三四亩薄田,但地里的庄稼,都被沈刘氏伺候得极好,麦苗茁壮,陇地里栽种的油菜辣椒,也绿盈盈的,喜人的紧。
沈云山用细麻绳,绑住宽大的衣袍,拿起葫芦瓢给田地里的庄稼浇水。
村民们见到沈云山,忙道:“秀才公,你那手是握笔写字的手,怎么能干这些活计,你娘倒是舍得!”
沈刘氏自然是舍不得的,只她一清早,便去接那可怜见的宝扇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不然,依照沈刘氏对沈云山的看重。即使沈云山说破了天去,她也绝对不能同意,叫自己未来的举人儿子,做这些农户的粗鲁活计。
沈云山神色淡淡,没有被调侃的恼怒,只是轻巧地纠正着村民的话语。
“做农活罢了,谈不上舍得不舍得。”
村民们看着在田里忙碌的沈云山,窃窃私语起来。
“云山这孩子,怎么一点读书人的架子都没有。”
“可不是,云山还是秀才公呢,不做这些粗活是理所应当的。
我叔伯家的儿子,考了几年,连秀才的边都没摸到,可他自诩是读书人,家里的活计一样不做。
便是要他递个衣裳,便要长吁短叹一番,说什么「有辱斯文」。”
沈云山看着文弱,像话本里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但他很快便将田里的活做完了。
沈云山解开腿上的麻绳,外袍顿时松开了束缚,随风摆动。
衬着沈云山温润如玉的面容,顷刻间,他又重新变作了村民们眼中的秀才公。
“沈大哥。”
一声清悦的轻唤,在沈云山面前响起。
他抬眸看去,只见面前的女子,一身浆洗的发白的衣裙。
但打理的干净整洁,两眸亮晶晶地望着沈云山,瞧着很是欢喜的模样。
沈云山拧眉:“你是……”
虽然知道沈云山并非是有意遗忘自己的名字,沈云山长久地待在湘江书院,偶尔回来也是温书,甚少同女子有过交集,记不得她的模样,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但李冬然眼眸中的亮色还是褪去了几分。
她分明是大方有礼的脾性,如今却搅着衣裙,和沈云山解释:“我是村头李家的三闺女,李冬然。”
提及自己的名字,李冬然特意加重了语气。
对于李家人,昨天沈刘氏的抱怨声,在沈云山脑海中一闪而过。
沈云山的眼眸温和了几分,但仍旧不明白,李冬然和他有什么交集。
“你有何事?”
李冬然忙拆开一个叠的四四方方的布包,将一个烙的颜色焦黄的饼子,递到沈云山面前。
浓郁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漫,像是掺了足量的砂糖,才有这般的甜香。
李冬然看沈云山不伸出手接过去,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四周,唯恐烙饼的香气,将李家人引了过来,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李冬然以为,沈云山是觉得烙饼中放了足够的砂糖,耗费太多银钱,才不肯接下。
毕竟乡下人做饭,都是少盐少糖,不舍得多放油腥。李冬然连忙解释道:“这烙饼里放的不是砂糖,是从灌木丛中找到了一种果子,汁水甜腻的很,我便用果子的汁水和面,烙出来的饼子,自然甜腻可口。”
沈云山逐渐想起了李冬然的名字,她在李家排行第三,算不得得宠。
但是李冬然心灵手巧,平平无奇的青菜萝卜,到了李冬然手中,也能做出美味的膳食来。
沈云山从湘江书院归来时,便听到村民们议论着李家的几个闺女。
“冬然丫头勤劳能干,日后定然是个好媳妇。只是模样差了点,比不上她一姐李秋然。”
李冬然的模样,算不得丑,她右边脸颊有一处酒窝,莞尔一笑时便浅浅地显露出来。
但李冬然有个模样俊的一姐,同李秋然站在一处,便显得天上地下,让人看不到眼里。
沈云山拒绝了李冬然,并非是因为其他缘故,而是沈刘氏提前烙好了饼子。
虽然比不过李冬然送来的甜腻松软,但滋味尚可。
李冬然神色沮丧地离开了,她躲在偏僻的角落,将焦黄的烙饼送入口中。
烙饼她做的足足的,但因为李秋然喜欢吃,便把所有的烙饼都给了她。
还好,李冬然做饭时,偷偷藏起来一块,这才免于吃涩口的杂粮。
甜腻的如同砂糖汁水,缓缓流入李冬然的口中,她将烙饼吃了个干干净净,拍拍手上的碎屑,望着远处沈云山的背影,神情怔松。
李冬然听到了,家里要给李秋然说亲,还是当秀才的沈云山。
但这事没成,沈刘氏看不上李秋然,惹得李秋然在家里发了好大的脾气。
这几日,李家人神情低落,唯有李冬然心中浮现出一丝雀跃,沈秀才没有娶李秋然,她很是欢喜。
究其原因,李冬然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每次遇到一身竹青衣袍的沈云山,她只觉得心跳不止,眼睛也不会眨动了。
李冬然藏起来的烙饼,只有一块,但当她看到沈云山来到田地时,便不由自主地将烙饼给他送去。
沈刘氏赶到周家村时,在村民的指引下,找到了自己那个远方侄女,周宝扇如今的住处。
看到一间岌岌可危的茅草屋时,沈刘氏眼皮微跳,心中暗自后悔,她是想偿还当年的一百个铜板。
但距沈刘氏见过宝扇,已经十余年了,那时宝扇还是个没长牙齿的婴孩。
如今宝扇过得这般苦,心性脾气如何,她都一概不知。
若是个难缠的,赖在她家中该如何是好。
沈刘氏还没踏进茅草屋,便已经生出了怯意,想着若不然,便偿还宝扇两百个铜板,不将她接回家中了。
陪同的村民,不知道沈刘氏心中的百转千回,朝着茅草屋喊道:“宝扇,你姑姑来看你了!”
茅草屋中传来清灵的应和声音,绵软柔腻。
紧接着,一袅袅婷婷的身影,从茅草屋中走出来。
她面似桃花,两颊带着淡淡的粉意,贝齿柔唇,模样柔美动人,身形怯怯。
鸦羽鬓发,云雾似地堆在纤细的脖颈上,见到沈刘氏,宝扇一双琉璃似的眼眸,微微睁开,轻声唤道:“姑姑?”
沈刘氏未曾想到,当初那个白白软软的小姑娘,竟生得这般貌美。
宝扇体态柔弱,有弱柳扶风之姿,偏偏身上的衣裙破旧,身后又有几乎要坍塌的茅草屋,使之明珠蒙尘。
村民解释着:“这是你远方姑姑,特地来看你的。”
沈刘氏隐去来意,只说着自己同宝扇父亲的渊源。
“我与你云山表哥,惦记着你,这才来看看。”
宝扇身姿款款,将沈刘氏迎进茅草屋中。
宝扇的情况,沈刘氏已经从周家村的村民口中得知。
叔伯婶婶待宝扇不好,便丢了一间不能住人的茅草屋给宝扇。
沈刘氏看着茅草屋内,不像外表一般粗糙不堪,被打理的干净整洁,简陋的木桌上,有个细颈瓷瓶,瓶口缺了几角,想必不是花钱买来的,而是从哪里捡回来的。
细颈瓷瓶中,斜插了几枝野花,粉蓝相间,瞧着别有一番趣味。
沈刘氏看着宝扇的目光,多了几分怜悯,不知不觉在闲话间,将自己的种种,连沈云山去的哪家书院,都告诉了宝扇。
宝扇美眸轻垂,她自然瞧出沈刘氏的来意。不过沈刘氏陡然变了心思,正犹豫着,是用银钱斩断情意,还是任凭同情心发作,将宝扇领回家去。
比起偿还铜板,宝扇更愿意让沈刘氏将她带回沈家。
宝扇的境况,并非如同外表一般可怜。叔伯婶婶待她多有苛责,此事为真。但宝扇惯会做出楚楚可怜的姿态,将婶婶家的两个儿子,迷得神思不属。
每次婶婶要宝扇做活,两个表哥便会挣着抢着做,宛如一只展开翅膀的孔雀,在宝扇面前显露神气。
婶婶挑剔着饭菜做的难吃,连三岁小儿都比不上。
宝扇怯怯地掩面,像是羞愧不已,但心中却嗤笑道:饶是再不堪,也是出自于婶婶两个精贵的儿子之手。
婶婶想为宝扇指件婚事,找的都是有钱的鳏夫,嘴里说着宝扇亏欠他们家的,理应用丰厚的聘礼偿还。
宝扇美眸含泪,怯生生地刚要点头,两个表哥却不肯了,与婶婶大闹一场,百般争执之下,才将宝扇从婶婶家迁出来,落了独户。
但年岁渐长,两个表哥也不再如同过去一般好糊弄,他们看宝扇的眼神,越发令人心惊。
听着沈刘氏夸赞,沈云山在湘江书院是如何出息,宝扇露出轻柔的笑,站起身为沈刘氏斟茶。
第180章
世界八(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