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侍卫在圈内形成圈,提着未出鞘的刀拦人,显得没有威慑力,但侍卫们常年训练,力气非常人可比,慢慢地将包围圈扩大,让百姓远离。姜璃伸手拨开头顶外衣,露出泥黄的脸,“我不回去。”她一边说,一边将外衣穿到自己身上,将自己裹好。
谢霖没领会她的意思,拧起眉,“不回去你要去哪儿,你不该因你祖父身死而惩罚你自己,人总要活下去才有希望。”
姜璃看向圈外虎视眈眈的百姓,“我从未想去死,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何他们要这么对我,但现在我想明白了。”
谢霖面色不变,听她说话。
她道:“我失去了祖父,可我的家还在,他们当中,有些是失去了全家人,仅剩一人存活于世,还没了房屋住宅,他们不知内情,只知道这堤坝是我祖父修的,所以他们恨我,也需要靠着恨我,让自己活下去。”
她身上,唯独唇瓣是白色的,眼周一圈是疲惫夹杂着稀松的泥,“我也是,从祖父死的那刻起,我终于明白贪官污吏有多可恨,我与祖父同来,我却无法和他同归,我无言面对祖母,我要留在这里,接着做祖父没做完的事。”
谢霖拧着的眉越皱越深,“你疯了?”
“谢世子,今日多谢你,”姜璃谢的是身上这件衣裳,“但你不必管我。”
可谢霖不能不管,不论是因为姜氏,还是因为受人之托,他上前两步,不赞同道:“京城会派新的官员来治河,你在这里,只会引起众怒,你若出了意外,你父母怎么办?”
姜璃仿若未闻,指了指身边堆积的尸体,“殿下,这些尸体核验完身份,是否要集中处理了?”
她问这话,俨然将自己投入了祖父的角色中,而谢霖作为王世子,是目前扬州最有话语权的人,所以她问他,仿佛她成了臣子,成了他手下的一员。
谢霖转身将长枪拔起,“姜姑娘,你可要想好了,造桥筑堤都是男人的事,你一个女子,成日混迹在男人堆和死人堆里,甚至可能经常需要下水,你若现在不回去,将来……只怕要受人指责。”
这条路很难走。
姜璃突然伸手将新披着的衣物拨开,露出被湿衣勾勒的曲线,被撕扯得极其宽敞的领口处,是她的肌肤。
她这猝不及防的动作,吓得谢霖惊愕地偏开头。
虽然刚才她衣不蔽体,也眼下都穿上了,还要脱是什么意思?
“姜姑娘!”谢霖眉间有丘壑。
“谢世子,这里不只有你一人,”姜璃坦然地扫向周围的侍卫与百姓,重新将衣物合上,此举仿佛只是为了证明她的无惧无愧,“自洪水决堤以来,我亦是悲愤交加,不知该做些什么,于是我在水里游了整整两日,捞了无数尸骨,今日光在场就有百余人,我若在乎他们的想法,我就该死上上百回了。”
“自打陪着祖父来扬州,我就不再是京城闺秀,而是治河的一员,如今祖父不在,我理应扛起他应尽的职责,世人要骂我可以,但祖父的身后名,不能被污。”
她双目坚定,仿佛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满目疮痍的城。
字字铿锵,如誓言。
谢霖陷入沉默,这条路实在难走,可对方既然有自己的坚持,他劝不了,此时又不免提醒,“很多人,想你死。”
“没有很多,”姜璃看向熙熙攘攘的人群,与他们一样悲伤,“只有他们了。”
无所谓她生死的,都去了避难所,唯有一心要她死的,还在危机重重的城中找她。
闻言,谢霖默认了她的去留,想到表兄表嫂信中嘱托,只怕要辜负了,于是低叹一声。
此时,庄河请来了知府的府兵,与谢霖带来的几十个侍卫,一同将百姓们强行迁至先前搭建的避难所。
又怕他们还会攻击人,于是特别关注着。
此时的避难所,虽没有尸体遍地,但一路走去,也是此起彼伏的哭声,不绝于耳。
“早知道就不回家了,这下不仅家没了,人都没了。”
“早知道就该听姜大人的话,就不该听我家那口子的!”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娘,你为什么不救姐姐?”
几道不同的声音,诉说着灾情下的人间百态。
辰时,大铁锅煮了米粥,还有馒头,侍卫将早膳分发给众人。
明明是够的,却有人带头抢了起来,导致在场人心惶惶,都跟着抢食,生怕不够吃。
谢霖赶到时,将带头抢的人制住,一旁姜璃喊着安静,慢慢地场面才平静下来。
谢霖巡视了眼情况,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经过一营帐时看见一女童盖着被子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面色通红,外面排着长队,女童却安安静静。
他走进营帐,发现里面没有别人,“你爹娘呢。”
女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摇了摇头,“阿爷不让我回家。”
答非所问,也不知道是不是没听清他问的话。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女童鼻音厚重,是病了。
谢霖靠近,伸手在她额头探了探,额头一片滚烫,和热馒头一样。
秋日的夜风凉,这营帐不比民房,再加之连夜下雨潮湿得很,生病的概率大大提高。
他低声又问,“你爹娘不在吗?”
女童抬眸,眼膜通红,“他们都不在了,阿爷说,姜大人说能回家的时候,就可以回家了。”
她仿佛脑子里只有这一句话,有气无力地问,“大哥哥,姜大人说能回家了吗,我想回家了。”
这次谢霖听明白了,但听得心中很不是滋味,摸摸女童的头,平时很会说话的嘴,一到安慰人的时候,就说不出话来。
没了爹娘,年幼的孩子照顾不好自己。
想着,谢霖唤来侍卫,吩咐将避难所所有人登记入册,将所有失了双亲的孩子放到一个营帐,请专门的婆子来照看。
另外,加固避难所所有营帐,并在外侧加厚厚的挡风罩,每个人再多加一床被子,确保幸存者的健康安全。
他说完,姜璃走进营帐内补充道:“殿下,上游百姓不曾遇难,或许可以将孩子送去善慈堂。”
那是专门收容孤儿的地方。
谢霖毫不迟疑地否决,“我曾在书上看过,有灾情的地方容易生出疫病,这里许多人都与尸体接触过,包括姜姑娘你,出入最好带上面罩。”
更别提去上游了,上游不能再被嚯嚯了。
思及此,谢霖叹息。
姜璃恍然,惭愧道:“是我孤陋寡闻了,那眼下该防疫病才是,应该给所有人都发面罩,还有药物,防患于未然。”
谢霖点头,看向心腹的侍从,“方才我说的,还有姜姑娘说的,都得去办,还有,这小丫头生病了,看看营帐中可有大夫,若没有,遣人去上游的医铺问问,有没有大夫和药师愿意来避难所,常驻于此。”
心腹一边记下,一边犹豫,“殿下,知府那边说府库库银不足,您说的这些面罩、药物、被子,都是需要人手一份的,还有您说的营帐加固加厚,都需银子,接下来还有衣物和日用品……府库恐怕……”
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钱能怎么办啊?
营帐外蓦然刮过一阵邪风,吹得人身上凉飕飕的,将营帐门上挂着的破布一直抖动,连房中女童的小身板都瑟缩了一下。
唯独两人没动,一是谢霖,他身着厚重的银甲,风吹不起。
二是姜璃,她单薄的裤腿粘着泥糊在腿上,风也吹不起。
但,不代表不冷。
姜璃看向谢霖,钱这个问题,好像解决不了。
“行了,不就是钱吗,”谢霖大手一挥,“先从王府拨,到时候让朝廷还,若王府的现钱还不够……”
说到这,突然顿住,“不够再说,以皇伯父的忧民之心,相信朝廷的赈灾银很快就会到的。”
但谢霖哪里会知道,赈灾银还在筹备中。
自辰时起,京城下起了小雨。
裴如衍在临行前,最后一次进宫。
沈桑宁与他是一同起的,清早就以自己的名义,宴请京城生意最大的六位老板。
旁人请客吃饭,不是晚饭也是午膳,总得是正餐。
然而,沈桑宁没有时间等了,请的早膳。
被请的几位商贾都不是蠢的,这个节骨眼上寻来,能有什么好事?
于是有三位推拒了,还有三位念着她的颜面以及身后宁国公府,还是来了。
毕竟能攀上关系的机会不多,眼下宁国公世子“落难”,花点钱帮一帮,就能产生联系,换个角度看是桩好事!
沈桑宁穿着厚衣裳,坐在自家酒楼二楼靠窗的位置,与三位老板闲聊着。
起先说的话,都是客套寒暄。
直到一男老板夸“裴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很有生意头脑”,这显然是吹捧的话,沈桑宁一听,可算让她找到机会煽情了。
她的双眸突然带了些复杂感情,语气惆怅地忆道:“也就我们自知生意难做,相互之间可以共情,起先我做生意,不论是我爹或是家中姊妹,都不能理解,出门参加宴会,亦有人说,行商低人一等,不体面。”
“我时而不懂,为何士农工商,商人要排最末,或者说,为何要有这排行,谁排的?都是靠双手挣钱,怎么就分贵贱了?”
沈桑宁不满地倾诉着,双眸时刻关注着其他几位老板。
他们纷纷放下了杯子,缓缓流露出他们最真实的情绪——
“原来沈老板与我们一样啊!”梅老板名下产业涉及颇广,笑着附和道。
朱老板开始追忆,“哎,都是这么过来的,我家累世巨富,早先旁支还出了位读书人,我不知花了多少钱供他,后来他中了举人,每次伸手都毫无羞愧,仿佛我是该给他钱的,偏他一件事不曾为我做过!”
第309章
游街(二合一)
沈桑宁发现朱老板的经历和微生家都有些相似,又隐晦地将外祖家养闲人的事一并阐述,虽没提到沈家,但高度激发朱老板的共情。
朱老板拍桌道:“还说什么商人重利,我看都是他们不要脸!真遇上事,那些官宦还比不上咱们呢!”
“就是,”沈桑宁撇着眉,端起杯子,正欲切入主题,窗外突然刮起了风,嘴中喃喃道,“也不知这风,与扬州是否是一样的大。”
一听提及扬州,三位老板相互对视,都知道这是捐款的前奏。
但三人本就抱着捐点钱的预想来的,这会并不抵触。
梅老板惆怅地感慨一声,殷勤吹捧,“扬州这次历经大劫啊,听闻这次去赈灾的是裴世子,世子爱国忧民,深得圣心,确实是筹款的不二人选!”
“是啊是啊,世子年轻有为,与夫人郎才女貌,登对得很。”
朱老板琢磨着,主动问道:“敢问这赈灾银还差多少,旁人我不知道,但我还是能捐些的。”
闻言,沈桑宁面带欣慰感激的笑,举起杯盏对着朱老板,“朱老板,就冲你这句话,我以茶代酒干了。”
她仰头喝完杯中茶水,继而道:“我夫君的确担任了筹款之责,但即便筹款的不是他,我也想着将手头能拿出来的现银捐了,钱财乃身外之物,没了还可以挣,我娘在世时常教导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我算了算,赈灾银差了一百多万两的空缺,我能拿出二十万两,诸位若愿意与我一同捐款,我替扬州百姓谢谢诸位老板的义举,将来也让世人瞧一瞧,咱们商人在生意场重利,但在大事上是重义的。”
三位纷纷点头,梅老板又夸起她来,“沈老板真是女中豪杰,一捐就是二十万两,可见是掏空家底,心怀天下呀!”
朱老板低声问,“这朝廷的官员加起来,说不准还是沈老板一人捐的多了。”
这哪是说不准?说得分明很准,沈桑宁心中腹诽,表面不显。
几位老板哈哈一笑,有了她的打样,梅老板阔气道:“这样,我代表梅氏钱庄,捐十万两。”
朱老板点头,“我捐五万两。”
“我也捐五万两。”另一位,较为腼腆的是邱老板。
三人加在一起,又是二十万两。
但这三人行商十数载,有的还是祖辈就积攒下的家业,比沈桑宁富有不知多少倍,却没有她出的多。
她淡淡一笑,举起杯盏又是言谢,“诸位老板慷慨解囊,我记在心中,我听我夫曾说,这次捐款的名单来日将刻在扬州城楼下的石碑上,还会张贴在京城宫门外的告示栏上,届时几位的义举会被天下人所知,让他们看看,在大义面前,我们商人排在何等重要的位置!”
一席话,说得三人激动起来。
他们此行抱着与国公府交好的目的捐款,捐款的数额自然都是早就打算好了的。
然而一听还能千古留名,真真是一次扬眉吐气的机会!
思及此,都不甘心只捐五万十万两了!
梅老板再次拍板,“我加倍,我也出二十万两。”
“我二十一万两。”朱老板跟着道。
梅老板皱起眉,“老朱,你这是干什么,要抢第一的位置?”
朱老板不语,显然就是这个意思。
梅老板犹豫着追加,“我出二十五万两,建设大晋人人有责,不过……能否请世子帮个忙,捐款人那栏在我的名字前加个前缀——梅氏钱庄、酸梅梅果脯、胭脂梅、梅氏染品。”
“哈哟!梅老板够贪心的呀,这前缀这么长,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家产业啊。”朱老板脸上皮笑一下。
梅老板反驳他,“如果可以,为什么不呢?”
花了二十五万两,要一个前缀不过分吧?
梅老板看向沈桑宁,露出殷勤的表情,沈桑宁点点头,应了下来,这都是小事。
梅老板得到答案,心满意足地喝起茶来,朱老板还是二十一万两,不再竞价,邱老板还是原先的五万两,丝毫不因沈桑宁的说辞而改变。
如此,加起来也有五十一万两了,直接解决了剩下空缺的一半。
再算上她的二十万两,筹款就只差三十八万两!
沈桑宁很开心,对面三人也是。
“要下雨了吧。”邱老板忽道。
沈桑宁朝着窗外看去,天上乌云慵懒地飘着。
风亦比刚才大了些,尤其坐在二楼,总是要比一楼冷些的。
毕竟不同的高度,感受到的凉意不同。
就比方说,此刻坐着如囚车一般材质与形状的沈妙仪,她身处高地,偏偏没让她穿件厚实衣物,寒风袭来,感受刺骨的寒。
游街车从公府出发,四四方方的牢笼将沈妙仪的身子困在其中,双手被桎梏在车外,没有梳妆的头也露在外面。
隔着沈妙仪数丈距离,在她身后的游街车上,与她相同待遇的还有周韬。
正街两侧,路人见了纷纷让道,虽有疑惑,但见男女两人游街,心中便有了猜测。
像这种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往往是最乐意探究的,于是明知这是私通的男女,还要大声与周围人讨论——
“这两人犯的何事?”
有人回答,“这阵仗,私通无疑。”
“这么年轻,相貌也生得不错,怎么就干下这样的丑事呢?”有人摇头,有人惋惜,有人鄙夷。
“哦,私通啊——”尾音拖长,提着菜篮子的大娘啧啧两声,“这是谁家的媳妇,又是谁家的男人?”
大家也想知道。
引领着游街车的男子敲着锣鼓,高声宣扬,“承安伯府二小姐,沈氏妙仪,嫁与宁国公府二公子,不守妇德,多次与外男私通,今被抓获,游街公示,休弃归家。”
路人围观丝毫不掩藏目光,更不会降低声音,听得沈妙仪想捂脸,可惜被固定住的双手根本动不了,她想低下头,也无法躲开旁人的目光。
“天纳,宁国公府的女眷啊,这是荣华富贵的日子过腻了不成?”
“啧啧,世风日下啊,这伯府怎么还教出这样的女儿?”
“他们伯府向来如此啊,你们忘了前阵子被陛下赶出京的二皇子侧妃了?那位就是这承安伯的庶女。”
“原来是这个伯府啊,好事从来没听说过他们的,这家好像不景气了,我家亲戚在里面做门房的,说这家快连月银都发不出来了,全靠姻亲吊着些体面。”
紧接着又是一阵锣鼓,男子继续高喊,“奸夫周韬,原京机卫小旗,扬州人士,今私通公府女眷被抓,游街示众,驱逐出京。”
一语毕,周围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竟然是京机卫的,这下连差事都没了。”
“这伯府小姐一点都不挑的吗,放着好好的国公府公子不要,找一个……这奸夫是得有什么过人之处啊?”
“难怪我看这男的就不顺眼呢,原来是京机卫的,平日里肯定没少借着这层身份剥削咱老百姓呢!”
相比于沈妙仪的没脸见人,周韬显得大方很多,仿佛不好听的话入不了耳,他抬着头正视前方,正是沈妙仪的后脑勺。
游街车从正街到西街,绕着京城的大路转了一圈,一路敲锣打鼓,广而告之,只为让众人知晓,这伯府小姐犯了错,已被休弃,往后与国公府再无干系。
从意满楼门前经过时,吸引了诸位老板的关注。
“沈老板,这是你妹妹吗?”朱老板口快,问出来后,觉得颇为尴尬。
岂料沈桑宁大方承认,“亦是弟妹,但今日之后就不是了。”
她的目光顺着窗子往下,落在游街车上单薄的白衣女子身上。
此刻,沈妙仪似有所觉,仰起头,微红羞愧的眼睛与沈桑宁生疏的眸子对上。
沈妙仪面色憔悴,似是承受不住路人刻薄的话,意满楼上,沈桑宁面颊红润,刚筹到巨额善款,唇瓣是遮掩不住的弧度。
沈妙仪近乎执着地看着楼上的人,这一次,眼中不是嫉妒仇恨,而是对命运的无奈。
或许谁也逃不过命运的捉弄。
记得跟随母亲刚进伯府时,那是沈妙仪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房子,那么多能使唤的下人……优渥的生活,仅仅过上几日就无法抛却,可惜她以为自己是个继女,她不止一次地幻想,若自己是承安伯沈益的亲女儿就好了。
她是小门小户周家出来的,初入京城,对周围鄙夷的神色十分敏感,为了融合其中,为了当一个真正的千金闺秀,她夜里躲起来偷偷练习,练习如何使唤丫鬟看着从容自然些,慢慢的,在丫鬟讨好的态度下,她越发得意,认为丫鬟的讨好是应该的。
为了不被“继父”沈益讨厌,她将自己当成一个真正的千金,逐渐习惯众星捧月的生活。
但好景不长,刚进伯府没过几日,身处金陵的伯府嫡女就回来了。
那是沈妙仪第一次见到沈桑宁,十二岁的沈桑宁既便身穿素衣,她也能感受到那周身矜贵的气质。
根本不像她,她要很努力地装,走路吃饭睡觉都装得板板正正才行。
她承认,她嫉妒了。
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好命?
在沈桑宁面前,她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图谋别人生活的小丑。
她心里不愉,将气撒在了丫鬟身上,她没有错,丫鬟是下人本来就可以随意打骂。
却被沈桑宁瞧见了,出声制止。
那时候,就像现在这样。
十二岁的沈妙仪一抬头,看见靠在阁楼上的小姑娘一脸生疏,告诫她,不许乱发脾气。
真是可笑,主子凭什么不可以发脾气。
心里是这样想,但她没有反驳,真的放了那小丫鬟,但在心中对此极为不满,就凭沈桑宁是伯府嫡女,就可以管教自己吗?
沈妙仪不服,然而,她发现沈桑宁总是偷偷看着沈益。
十二岁的小姑娘,都是渴望父爱的。
沈妙仪见状,越发讨好沈益,没多久,就改了沈姓,得到了沈益的偏爱。
她认为,她再不需要学那些繁文缛节和端庄了,她不要和沈桑宁一样,做个端庄的千金小姐有什么好,连爹都不看沈桑宁一眼,就让沈桑宁一个人孤独死好了。
往后三年,她们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主要是沈桑宁维持得好,因为沈益不喜欢看姐妹不和。
直到了十五岁那年,两人及笄,沈妙仪偷听到,沈益想将沈桑宁嫁给上峰做填房。
那个上峰都四十好几了,沈益果然是不喜欢沈桑宁得很。
沈妙仪偷偷高兴好几日,结果,沈益前脚请了上峰来家里,还没提及亲事呢,宁国公府的马车便到了门口。
宁国公府与承安伯府从没有往来,以承安伯府落魄的样子,手中是一点权利都没有的,沈益作为家主,打点关系只能谋个闲差。
老宁国公突然造访,沈益喜不自胜,一时间连上峰都不顾不上了,一心想着和公府攀点关系。
在对方说想结亲,想替家中嫡孙求娶伯府嫡长女的时候,沈益开怀地一口应下,根本不想给老宁国公反悔的机会。
原本是想偷听沈益和上峰对话的沈妙仪,抱着看戏的心态,岂料得到这样的结果,气得跑回了院子。
宁国公府嫡长孙是什么人?那是三日前,陛下钦点的状元郎,是京城闺秀闻之脸红的对象!不知有多少千金闺秀抛橄榄枝,沈妙仪连想都不敢想的人物啊!
可这个节骨眼上,老宁国公却要和伯府结亲,这是图的什么?伯府救他命了?疯了?
沈桑宁可真是好命啊!
沈妙仪不服,一面又怕攀附上峰的人成了自己,连夜为自己想出路。
她一直不甘于沈桑宁之下,听闻公府次子纨绔之名后,便刻意制造偶遇,几次下来,真的获得了对方芳心。
有裴彻亲自说服长辈,定了婚事后,沈益高兴得巴不得连夜把两个女儿打包送过去。
奈何,定亲的流程走完,老国公病逝了。
当时,沈益是真怕这婚事不作数了啊。
一晃又是三年,彼时的裴如衍已经是世子,沈妙仪私下与母亲柳氏商量换亲,她就要嫁给世子,她要让沈桑宁屈居自己之下!
第310章
沈妙仪和裴如衍的大婚夜
哪料被沈益听见,沈益竟然十分赞同。
有了父母的帮助,就变得容易许多,唯有沈桑宁被蒙在鼓里。
成婚的前几日,沈妙仪听到紫灵那个死丫头追着沈桑宁,幻想着说——
“大小姐,昨日奴婢与紫苏上街买东西,碰到了国公府的马车,奴婢悄悄在旁边偷看了眼,看见世子穿着深红色的官袍,可有气势了呢,紫苏你说对吧?”
紫苏在一旁笑,没有紫灵的咋呼劲,“新科状元,勋爵之后,小姐这门亲事是顶顶好的,夫人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紫灵叽叽喳喳地道:“大小姐,大小姐,奴婢现在可要多喊几声,待小姐成了世子夫人,奴婢们就要改口啦。”
而沈桑宁坐在池塘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绣着新婚夜要用的团扇。
那笑容,在沈妙仪眼里极为刺眼,但转念一想,届时换了亲,恐怕沈桑宁再也笑出不来了,于是她便看开了些。
且再让沈桑宁欢喜几日吧,反正也笑不到最后。
就这样,到了新婚之日,沈益将两人的婚服对调,还将跟着沈桑宁的紫灵紫苏想办法遣开,沈桑宁盖着盖头什么都不知道。
紫灵紫苏回来时,错将已经调换成功的沈妙仪当成了主子,跟进了沈妙仪的送嫁队伍。
等到拜了堂,一切尘埃落定。
即便前世新婚夜距今已经数十载,可沈妙仪永远忘不掉自己欢喜期待的新婚夜。
她心中紧张期待,听着房门被打开,略急促的脚步在门槛前驻足,没过一会儿,沉稳地踏入房中,她想,这个传闻中清冷孤傲的世子,多少也是与她一样,抱以期待的吧。
只听来人在房中踱步,先走到圆桌边端酒,又放了下去,去一旁拿揭头盖的玉如意,最后朝着她踏步而来。
随着他脚步的节奏,沈妙仪听见自己的心跳加快,仿佛要跳出来了。
彼时,身侧一排国公府的丫鬟们抬手,将卷好的床帐散下,一边唱着吉利话——
“铺床撒帐,喜气洋洋。”
再将桂圆红枣撒在大红色的床榻上,“早生贵子,多子多福。”
“祝世子与夫人永结同心,白头偕老,幸福绵长!”
“退下吧。”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语罢轻咳两声,显得并不那么从容。
丫鬟们鱼贯而出,沈妙仪等了许久,双手摆在膝盖上捏紧了。
下一瞬,头盖终于被男人挑开。
沈妙仪缓缓抬头,露出桃色双颊,眼眸如水波流转地看向她的新郎官。
映入眼帘的,是一身喜服,满面红润的公府世子——裴如衍,他如传闻中一样丰神俊朗,喜不外露。
他虽抿着唇线,但沈妙仪能看出,他的眼中是压不住的欢喜,因为她也是一样的心情。
思及此,她不由畅想未来。
曾经一心想比沈桑宁嫁的好,如今她有了新的目标,她要和裴如衍白头偕老,相互扶持,成为京中人人艳羡的夫妻。
她专注于憧憬,唇瓣弯起,面如桃靥,却不曾注意到裴如衍看见她时,拿着玉如意的手僵在半空,眼底压抑的笑意,成了不可置信的恐慌。
待沈妙仪回过神看清裴如衍逐渐沉下的脸,她突然想起来得装一下,“啊,世子,怎么是你?我不是嫁给裴彻吗?”
回答她的,是“嘭”的一声,玉如意落地,不慎砸掉到了她的脚上。
她“啊”地轻喊一声,低头想去看脚上伤势,顾自摸了摸,注意到身前人不曾有变化,甚至没有一句关心和愧疚,免不了心生不满——
“世子,你弄疼我了。”
说着,她抬头,猝不及防地对上裴如衍阴冷的眸,她背后起了凉意,朝他柔柔伸手,“看来是拜堂的时候弄错了,可眼下想换回来……也来不及了,我们都难以接受,可前院宾客都未散去,这等事,不宜闹大,为了家族,不如将错就错,今后我定能做好贤内助,夫他甩开她的手,后退一步,“别这样唤我!”
“夫君,你——”
“闭嘴!”他嫌恶地拧起双眉,转身跑了出去。
沈妙仪愣在原地,但一想也是,换亲之事将公府蒙在了鼓里,裴如衍接受不了也正常,但她有信心,今后通过引诱男人的手段扭转局面,她能让裴彻倾心,自然也能让裴如衍倾心。
而现在,决不能让成败毁于一旦!
她不顾脚上的疼痛,追了出去,一路喊着“夫君”,不仅是喊给裴如衍听的,更是喊给前院没散去的宾客听。
喊了一路,找了一路,府中下人和宾客都知道她才是世子夫人了。
最终在接近福华园的位置找到了裴如衍,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外面,沈妙仪抬头朝里面望,隐约瞧见主屋的灯逐一熄灭。
但里面的光景,无人瞧见。
红色的灯笼下,裴如衍的脸色是黑的,他抬步就要往里走,此时管家赶了过来——
“世子,国公爷和夫人请您过去。”
因为沈妙仪的几嗓子,连虞氏和宁国公也提前知道了。
遂,将裴如衍唤了过去。
沈妙仪跟了几步,碰到了一个找茅厕的宾客,那宾客对着裴如衍和她好一阵恭维,听得她飘飘然。
待宾客一走,裴如衍就冷着脸告诫她别再跟着。
沈妙仪看着裴如衍远去的背影,萧条而孤寂……自己又何尝不是?
她心中苦涩,明明都是伯府的小姐,谁嫁给裴如衍都是高攀,为何公府还在意嫡女名分,求娶只考虑沈桑宁呢?
但无论如何,从这一刻开始,世子夫人只能是她。
她独自一人回了青云院,看着院中大丫鬟冷淡的模样,得知这大丫鬟是裴如衍乳娘的女儿,长得有几分颜色,想必留着将来也会是通房丫头,沈妙仪心里有了危机。
她不知宁国公夫妇与裴如衍说了什么,反正夜里她没能将裴如衍等回来,夜半去寻他,直接被拦在了书房院门外的十几丈外。
这一夜,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会独守空房。
大红色的被褥上,红枣桂圆洒满一床,唯独是没有莲子,显得是那么讽刺。
正经的婚礼都要撒莲子的,她出身伯府,公府却连莲子都省去了。
满园下人,除了素云,无人主动来替她卸钗环。
她和衣躺在被褥上,忍受着硌人的桂圆红枣,盘算着要如何才能勾住裴如衍的心,让他放下芥蒂。
却不料,第二天面对的,是婆母刁难,夫君避而不见。
第311章
发动小学生捐款
裴如衍不仅不要她,也不纳妾,不近女色,理智冷静地像是入了佛道,任她使劲浑身解数,对方都会斥责一句,然后冷漠关门。
沈妙仪一直怀疑他身有隐疾,而换亲的厌恶,只是不碰她的借口,隐藏不举的理由。
最终,她一生被厌弃,一生无子嗣,看着沈桑宁从逆境爬出,风生水起。
重来一世,沈妙仪不想换了,她想要裴彻了,裴彻爱她,裴彻还会是大将军,她只需要等着做将军夫人就好了。
而沈桑宁嫁给裴如衍只会重蹈她上一世的覆辙。
她真是这么想的!
直到如今,沈妙仪终于醒悟,这好命不是她的,她怎么努力都没用。
思绪从回忆中出来,她无奈一笑,游街的车已经走远了十丈,她扭过头还想再看意满楼的窗边,沈桑宁此刻究竟是怎么笑的。
却已经见不着沈桑宁了。
看不见了。
“啪!”
游街车行驶到了闹市,一个臭鸡蛋猝不及防地飞过来,拍在沈妙仪的额头,腥臭的味道刺鼻,粘稠液体从头上流下,流了一脸,她被迫打断思绪,闭上了眼。
“奸夫淫妇!该死!”
“民风就是被这种人败坏的!”
闹市区的路人,多是早起干活的或早起买菜的,个个怨气重得很,刚好手上有菜篮子,就顺手扔两片。
买到臭鸡蛋的,就气愤地把臭鸡蛋扔出来。
比之起初的自觉羞愧,现在的沈妙仪已经麻木了。
突然,腰腹处一疼,是鸡蛋砸到了她的腰上,她再次拼命挣扎起来,“不要砸我,不要砸我的孩子……”
“怎么还有孩子?”路人听见了,奇怪地看向她未显怀的腹部。
“啧啧啧,不会是孽种吧?”
“肯定是啊,不然宁国公府能让自家血脉流落在外,跟着这不要脸的娘一起丢人吗!”
“孽种还留着干嘛!”
得知她有孕在身,大部分路人嘴上骂着,都停下了扔菜叶子的举动,还有小部分仍旧拿东西砸人。
沈妙仪害怕保不住自己唯一的孩子,悲恸地哭和挣扎着,忽然,一抹青绿色的身影蹿进人群,不顾阻拦,拼了命地爬上游街车,隔着牢笼般的木板,挡在沈妙仪的面前。
“妙妙不怕,娘在呢!”
柳氏双手扒着木板,才得以抓稳不掉下去,站稳后,伸出一只手替沈妙仪擦去脸上污秽,看着女儿的模样,心中一阵阵抽疼,“娘陪着你,不怕。”
沈妙仪听闻此言,心中的恐惧与无助瞬间被一股暖流所替代,双眸蓄泪,“娘……”她颤抖着唇瓣,嗓音透着懊悔,“娘,你快下去,爹知道了要怪你的。”
柳氏摇头,不肯下车。
领着游街车的男子见了不由称奇,从未见过有母亲愿意陪着游街的,这丢脸的事,一人受着还不够,要两人一起。
即如此,男子也不将柳氏拉下来,她们要一起就一起好了。
那厢,沈桑宁已经看不见游街车的影子,与三位老板寒暄着吃完饭,就回了府。
不出一个时辰,三位老板送钱的车,便大张旗鼓地送来了。
游街的车绕着京城一圈,送钱的车也绕了一圈。
竹阳书院。
老夫子悠扬的声音响起,“先天下之忧而忧。”
紧接着,一众稚嫩的声音跟着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书斋内,第三排的中间位置,小少年心事重重,嘴巴没有张开,也不知拿课本挡住脸,一眼被老夫子瞧见,老夫子抬手,众小学生噤声。
老夫子慢慢走到第三排,见小少年没有任何反应,手拿戒尺敲了敲他的肩膀,“你来说,这句话什么意思。”
被点到的小少年,回过神,“夫子,学生觉得没用。”
“谁没用?”老夫子瞪起眼,“齐行舟,即便你在上旬校考中表现出色,平日里也不能懈怠学习,知道吗?”
齐行舟偏头,见坐在前面的包赢和甄斐都在给他使眼色,他点点头。
老夫子见他听话了,语气稍微放轻,带着对好学生的纵容,“嗯,坐下吧,下次好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