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六月的时候,就说两个月,眼下都八月半了,怎么还变小了?!”段姨娘尖着嗓子,实在克制不住怒了,“把我儿子当猴耍不成?嗷,我懂了,先办的户籍,再找奸夫要的孩子是吧!”沈妙仪紧咬着唇,柳氏挡在她身前,不让段姨娘靠近。
无人在意的周韬,暗自拧眉,他与沈妙仪的第一次是在六月,自打第一次后,沈妙仪频频找他,可见就是为了要个孩子。
如此算来,孩子确实是他的无疑,而非是什么贪官污吏。
他真是被害惨了呀!
但若周家灭门,他就是唯一的后人,那沈妙仪肚子里的孩子……岂不是他周家目前稀有的骨血?
即便痛恨沈妙仪,周韬也不禁陷入权衡和思考。
那厢,大夫正按照裴如衍的吩咐开打胎药,打胎这事,沈益和柳氏是没意见的。
但柳氏考虑得多,不免多问一句,“大夫,麻烦您开个温和些的,对身体好的药,不能影响我女儿的将来。”
闻言,大夫古怪地皱了眉,“落胎药哪有温和的,这位夫人体质不太好,是不是原先吃过乱七八糟的东西?”
“什么乱七八糟?”柳氏问。
大夫想了想,“比如一些乱脉象的药,还有什么求子药之类的。”
沈妙仪心中一惊,低声道:“假孕药,算吗?”
大夫凝视她,眼神如同在骂人,“吃那种药当然不行,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吃药前不打听坏作用的吗?你伤了根本,再落了胎,此生都难以再孕了。”
第304章
妙妙选择游街
一句此生难以有孕,沈妙仪捂着肚子的手开始发颤。
她低头看看自己还未显怀的小腹,不可置信地颤抖着摇头。
不该啊,不该是这样的。
沈落雨和她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她?假孕药怎么会有问题……也对,沈落雨自己不吃那药,根本不会去查药物是否安全,有无坏作用……
若如大夫所言,这胎打了,她此生再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前世,她便不曾拥有过子嗣,每每看见沈桑宁一家和乐,而她独自孤寡着老去……若这一世还是这般,真不如让她沉塘死了算了!
不,不能死,沈妙仪的目光瞥见母亲柳氏的神情,母亲并不比她好受多少,她还有母亲,她不能去死。
腹中胎儿,大概是她此生唯一的血脉,即便另一半来自周韬,她也不能放弃这个孩子。
柳氏不知女儿所想,柳氏担忧的是女儿的未来,如果不能生养,很难再嫁门当户对的人家,只能往低了嫁,或者嫁个鳏夫,给人家当继母。
当然了,要是女儿不愿再嫁,伯府养一辈子也是无妨的。
这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游街过后,私通一事人尽皆知。
若没有孩子,过几年也就过去了,人们会淡忘;若留下孩子,这孩子会被骂野种,孩子的存在永远提醒着众人曾经的丑事,女儿再也无法走出私通的阴影,更莫说改嫁了。
两相比较,柳氏不用犹豫都知道怎么选,“妙妙,乖,把孩子打了,将来你还有的选。”
沈妙仪摇头,对那大夫道:“我不打,这是我的孩子!”
沈益两步折回来,被宁国公下了面子就够烦了,指着沈妙仪的鼻子骂道——
“你给我清醒些,游街就丢尽我伯府的颜面了,你还想留着这孽种?我看你是生怕我不被人耻笑啊!”
“爹爹只管自己吗?”沈妙仪扬着头,一副即便再被打,也死不退缩的模样,“我现在死也不怕,若硬要打了我腹中孩儿,等游街结束,我就一头撞死在你上峰家门口!”
这脑回路,沈益一下都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怒火中烧,“混账东西!”
他青筋暴起,双手撸起袖子,柳氏更却快一步挡在沈妙仪身前,“老爷要打就打我吧!”
“你,你们!”沈益气得两眼一黑,往后倒了去。
就近的国公府护卫见状伸手扶了一把,没真让他摔着。
“够了!”宁国公看得不耐了,“你们伯府怎么教养子女,别在我公府上演。”
沈益稍稍回过气血,听了这话,尴尬与气愤交织,一口气没出,憋了回去,“是,还请国公爷和世子爷放心,这胎肯定得打!现在就打!”
“不要!”沈妙仪朝沈益望去,知道他不会准许,又朝着宁国公夫妇望去,见两人淡漠至极,她最终朝着裴如衍看去,“世子,你也是要当爹的人了,难道就这么残忍,要打掉我的孩子吗?难道你不用为你的孩子积德吗?”
此言一出,原本泰然自若的裴如衍,面上冷若冰霜的,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似有寒光闪烁,静默片刻后阴沉出声,“你在咒谁?”
沈妙仪自然知道惹他生气会有什么后果,可她真的没有诅咒的意思啊!
“不是,我没有诅咒谁,我是在恳求您高抬贵手,放了我的孩子!这孩子和公府没有关系,就算他活着,也影响不了公府!”
只会牵累伯府,不会影响公府,因为众人皆知,这孩子是私通所出,裴彻是被戴了绿帽的受害者。
沈妙仪以为这样说,能够让裴如衍心软,却见他凉薄地冷笑,她暗觉无望,转而看向一旁沉默已久的沈桑宁,忍着心底不甘,卑微恳求,“姐姐,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你的外甥啊,你帮我说说话好不好?”
柳氏不忍见女儿受委屈,“你求她干什么,别求她!”
沈妙仪不听,朝沈桑宁的方向挪动,却被裴如衍挡住,她不死心地朝沈桑宁望去,热泪盈眶,“我知道错了,姐姐,求你帮帮我,这个孩子是我的全部,孩子是无辜的!你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你一定理解我的对不对?旁的我都不要,我只想要这个孩子!”
沈桑宁微微拧眉,心情复杂,就算是前世也不曾央求过自己的人,现在跪在眼前,为了腹中孩儿,毫无尊严地跪求每一个人。
不论是曾为人母,还是即将为人母,沈桑宁都知道,孩子是无辜的。
诚如沈妙仪所言,游街之后,私通人尽皆知,这孩子是否留下,与公府没有关系了,所以刚才连婆婆虞氏都未曾刻意提及打胎,只咬定让她游街示众。
面前,沈妙仪还在恳求,仿佛她真的什么都不要了,只要这个孩子。
沈桑宁看着她,一字字问道:“那米呢,米也不要了吗?”
米……沈妙仪毫无征兆地愣住,两侧垂着的手还在发颤,“你,你要干什么?”
“我不管你囤米之由,但扬州之难需要米,远水短时间内无法解近渴,你手中的米能救许多人。”沈桑宁娓娓道来。
沈妙仪本就难看的脸色,惨无血色,心道沈桑宁趁火打劫,可眼下保住孩子要紧,于是很快就道:“只要能留下我的孩子,这几万两亏了便亏了,那些米都给你,都给你。”
她敢给,沈桑宁可不敢要,囤了那么多米,迟早被朝廷知道,究其原因难以说清。
“不,待你脱离公府后,以你自己的名义捐了吧。”
谁买的,谁去捐,不论将来是美名还是罪责,都自己负责,如此最好,还能给朝廷省些赈灾银。
沈桑宁说完,沈妙仪只顾着点头,倒是沈益眼睛一亮,粗着声叫好——
“好好好,捐米好,丢尽的颜面多少还能回来些。”
沈桑宁瞥了眼沈益,“颜面若是能靠花钱回来,趁着我夫君还在,要不您再捐些?”
沈益笑容僵住,“我哪还有钱?没有!”说这话,面上挂不住,表情显得滑稽。
第305章
世子一心打胎
沈桑宁收回神色,看向公婆,“父亲,母亲,二妹腹中孩儿不如就待明日游街之后,由伯府自个儿做主吧,左右也与公府无关了,更不必在公府见血。”
先前还咋呼的段姨娘,在看见沈益要求沉塘后,安静不少,这会儿也没话讲了。
虞氏本也没有想让沈妙仪在今夜直接打胎,想着儿媳说的没错,便要应下,奈何裴如衍沉着声反驳——
“不行,不能留。”
这强烈的打胎要求,若是由裴彻提出,显得理所应当。
却偏偏是裴如衍。
虞氏看着儿子不满的神色,颇为不解。
沈桑宁亦是没想到他态度这么坚决,刚想劝说,话到嘴边,只见裴如衍转头对向她。
他面含愠怒,又极力克制,“若非时机不对,我也想将她沉塘!”
裴如衍为此动怒,不在沈桑宁的意料中,明明刚才还好好的啊。
别说沈桑宁,连虞氏和宁国公都没料到,向来在公众场合不露情绪的儿子,就这么怒了。
看来真是兄弟情深,弟媳出墙,为弟弟所不值啊!这是宁国公的想法,甚至有些欣慰。
虞氏想的就没那么简单了,但是没想明白。
沈妙仪被这忽然的话给吓住了,“世子为何想让我死?”
裴如衍低头睥睨着她,冰冷道:“因为你该死。”
沈妙仪无助道:“可我捐了米!”
裴如衍嗤笑一声,懒得多费口舌,谁让这太平盛世不能沉塘呢。
至于捐米……其实让米充公的方式有很多种,偏偏,央央心善。
他闭了闭眼,双手在袖中抓着布料,沈桑宁见那宽袖褶皱,伸手去握他的手,“阿衍。”
待看清他幽深的双眸充斥的多种情绪,她终于明白,他为何执着。
一时间,沈桑宁也没了为沈妙仪腹中孩子说话的念头。
裴如衍仍由她握住手,深深呼吸,平复心情,克制不甘,朝正处于不解中的虞氏望去,冷静又敬重地开口,“儿子失礼了,此事还是由父亲母亲做主。”
语罢,再看向心情再看向一脸凄苦的沈妙仪,冷漠道:“沈二小姐,休书明日一早就会过官府明路,等官府印章敲下,抄录的休妻公书会送至伯府。”
闻言,他再不想待在正厅里,冷着脸走出正厅。
离开时,发觉沈桑宁要松手,当即反握住,将她一并带了出去,导致她也没留下听虞氏的处置。
不过把紫灵和玉翡留下旁听了。
裴如衍一路快步,走入青云院,进了房中,见茶壶里没水,朝院外喊道:“人呢!”
陈书站在外头,朝着小丫鬟们招手,暗示赶紧进去添茶。
其中一个丫鬟挺身而出,捧着茶壶进屋,一进门,就感受到不同寻常的低气压,害怕得斟茶的手都在抖。
丫鬟手抖,裴如衍的手可不抖,握得沈桑宁手心都出汗了,可他仍是不松,但脸色依旧沉着。
她看着他连喝下两盏茶,面前的丫鬟如热锅蚂蚁斟上第三杯,她终于开口问,“你是在同我生气吗?”
裴如衍一门心思盯着茶杯,在即将斟满时,道:“出去。”
丫鬟两耳如竖起般灵敏,闻言当即放下茶壶,逃也似的关门离去。
沈桑宁还等着他回答,他低头看着茶杯,嗓音透着不易察觉的怒——
“央央,若不是她,我们……”他突然收住,惆怅地叹慨一声,不想说了。
但即便没说,沈桑宁也听明白了。
而这一刻,她意识到,这不是怒。
是恨。
明明他没有经历前世,却比她还恨,不知他究竟看了多少遍她的笔记,才能印象深刻至此。
沈桑宁垂眸,端起他的手,“阿衍,过往的事都过去了,她前世犯的错,在前世她就得到了惩罚。”
看着别人幸福,觉得那幸福本该属于自己,而自己孤独终老,一生陷入不甘与悔恨中,至死都在后悔换亲,对沈妙仪来说,是比死亡更痛苦的。
于是今生重生,她不再换亲,改变了前世一直悔恨的事,然而又犯了新的错误。
“阿衍,今日对她的处置,只是对她今生的错误惩罚,阿衍,我们现在很幸福,不要去想前世了,好不好?”沈桑宁忽地有些后悔写那笔记了。
她的本意,是想让他了解她,知道她前世今生的一切,而非让他痛苦。
裴如衍眉头不展,“我只是想不明白,凭什么她可以得到想要的。”
语罢,他端起第三杯茶解渴,三杯茶喝完,他缓缓恢复平静,“我不该在前院驳了你的决定。”
他抬眸,定定地看着她,“抱歉。”
这道歉也来得太快了些,只是沈桑宁并不想他道歉,“你今日没错,是我没早些理解到你的心情。”
两人相视着,都低下了头。
院外,忽地响起两道脚步声,随即是陈书不轻的一声“嘘!”
“怎么了?”紫灵压低声音问。
陈书没说话。
说话的是沈桑宁,“进来。”
紫灵慢慢打开门,探头见屋里没出什么事,才踏步进来,“少夫人,世子,国公与夫人决定了,说您怀着孕,府里不宜见血,还是明日游街完,让伯府自己决定是否打胎,至于那周韬,明日得跟二少……不对,跟二小姐一起游街。”
紫灵停顿了下,感觉怎么称呼沈妙仪都怪怪的。
这一顿,被玉翡接过去话茬,“待明日游街完,周韬也不是京机卫了,国公爷要将他逐出京城。”
沈桑宁见裴如衍面上无异议,继续问,“那素云呢,你们把她带回来没有?”
“素云?”紫灵愣住了,“呀,对了,素云呢!”
紫灵问着自己,慌忙地跑了出去。
玉翡显得淡定许多,“夫人没计较素云的过失,尤其是看见她手腕上的伤……素云现在应该是回了房里,奴婢瞧她那样,应是不想再留下了。”
卖身契和和离书都到手了,素云是自由的。
沈桑宁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让玉翡取来木盒。
尘封的木盒,等待了一日,终于交到了裴如衍的手上。
“这是何物?”他问。
沈桑宁摇头,“你打开看看。”
裴如衍皱眉,看着上头贴着亲启的封条,谨慎道:“你退后些。”
第306章
我四十岁了
干嘛要后退些,木盒里还能装什么炸药不成?
沈桑宁略偏了偏身子,裴如衍轻轻拆开封条,将木盒打开。
玉翡已经有眼见力地退出去,将门阖上。
木盒中,呈现着一条陈旧的白布。
两人皆为一愣,沈桑宁将手伸过去,摸了摸面料,中等料子,“这像是做中衣的布料。”
白色的布料还有几块脏污痕迹,一角隐隐透出血色。
将之摊开在桌上,方知这是一张血书。
虽说盒子外的封条上写着宁国公世子亲启,但那盖着官驿的印章,是出自驿丞之手,反观这血书,开头并未写明是写给谁,而是直入主题——
“连日暴雨,待察觉材料有变,已是回天乏术。”
只这第一句,两人便看出这血书是出自谁手,不约而同地抬眸对视一眼,后又凝重地低下头。
“但天不绝人,吾报于知府,迁徙百姓,以避洪流之祸,保全生灵。”
“然百姓虽免性命之忧,却将流离失所,家园不存,身为此役之责人,不仅未能查出中饱私囊之辈,也无能保全百姓居所,吾深知罪孽深重,万死不足以赎其咎,愿以一己之身,与扬州城共赴患难,纵粉身碎骨,暴尸荒野,亦不敢怨尤。”
“唯独念及吾孙阿璃,心性纯良,未谙世事,望天垂怜,允吾孙归家。”
“——姜明昌绝笔。”
字迹……其实看不出字迹,全篇只能看出姜太爷写得用力,即便是一撇一捺,也没省下一滴血。
姜太爷年纪大了,人又瘦,指尖能有多少血?这一长篇血书,不知他独自割破了多少次指腹。
看着早已干涸的血迹,沈桑宁仿佛能感受到,一双手千疮百孔,有多痛。
这事要怪,就怪那偷换了材料的人,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根本不能怪姜太爷,毕竟谁也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仓库。
沈桑宁心中既悲,又愤,拳头朝着桌子猛砸一下,“哪个狗杂碎,贪的哪里是银钱,分明是人血馒头!还有,血书上说提前告知了知府,迁离了百姓,可传回京城的消息,却并不一样,我看就是知府怕担责,把能推卸的都推卸到了姜太爷身上。”
反正人死不会说话,会说话的姜璃,也下落不明。
她光是想想都够愤慨的,可想而知,此刻姜璃若还身在扬州,该有多无助。
是的,她就是相信姜璃还活着。
姜璃水性极佳,若非如此,姜家也不会放心让她跟着姜太爷去扬州。
“阿衍,我跟你一起去扬州吧,我们一起把姜璃带回来。”她道。
裴如衍却是沉默着,仿佛听不见她的话一样,抬手将她的拳头从血书上移开,盯着某几个的字眼,“这血书是写给陛下的。”
啊?沈桑宁被他的话转移注意,顺着他所指方向,看见“望天垂怜,允吾孙归家”。
天,是谁,当然不是苍天,而是陛下。
通篇未提及陛下,只叙述经历和罪责,末尾处暗暗地恳求陛下允许姜璃回家。
允许,或许说保护更合适,只要陛下恩准,自然有人护送姜璃回家。
血书是写给陛下的,难怪血书上没有提到裴如衍,可为何要交到裴如衍手上?
哦,也对,姜璃的父亲太直了,若非阿衍阻拦,今日就撞柱自尽了,怕是连血书都来不及看到。
沈桑宁想通后,还有不解的是,“姜太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甚至不信亲儿子,相信的却是陛下?”
信陛下,能保全他的孙女。
裴如衍低低“嗯”了一声,沉吟道:“有君如此,他愈发愧对,故决然赴死,用生命给出交代。”
水难是人祸所致,不是姜太爷的错,但姜家领了差就摘不出去,这事要有个交代。
姜太爷深知陛下不会随便处置自己,而这势必会被不知内情的世人所诟病,世人要交代,故姜太爷自愿赴死,不愿陛下难做。
陛下是明君,姜太爷知道,所以一腔忠心,至死都无怨无悔,君臣相互信任,于是有了这绝笔血书。
直到如今,沈桑宁才明白,姜太爷赴死,更深层的意义。
一为愧对百姓,二因愧对陛下,三则用命给出交代,拖延时间,待陛下派人查明真相,就可保全姜氏族人。
沈桑宁从未这么直观感受到,臣子能这般信任皇帝的。
反正前世的记忆力,她所知道的官员,就没有能完全把后背交给谢玄的。
谢玄就有病,不仅喜怒无常,在同等条件下,还喜欢提拔家中不受宠的孩子,对嫡长子自带不满。
所以哪怕裴彻挣了军功,回京受封,也不曾被刁难。
包括幼年凄凉的阿舟长大,成为谢玄爪牙,沈桑宁也并不觉得阿舟能把后背交给谢玄。
所以,晋元帝真是个好皇帝,只盼这次真的能还姜氏安宁。
不过……
“阿衍,”沈桑宁的话题又回来了,“姜太爷将这血书交给你,说明也很信任你,信任我们能够将阿璃平安带回,所以我们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她话中意味再明显不过,裴如衍深深看她一眼,别开脸去,顾自将血书折了起来,放进木盒。
见他起身,沈桑宁跟着站起来,“你怎么不理我?”
裴如衍唇瓣抿紧,“说了你要不开心。”
虽然碰到姜家这事,没有谁能开心,但——
“你不说话,我更不开心。”她道。
裴如衍将木盒放到柜子上,闻声回头看她,“那我说,你不能去。”
……
沈桑宁两条眉毛深深拧起,“为什么?”
他斟酌着用词,严谨道:“堤坝未筑成,洪水随时有可能再来,是其一,其二是百姓怨气,加上粮食紧缺,随时有可能有治安问题,其三城内死伤惨重,尸体遍地,这次陛下特意让杜承州一同前往,也是防止疫病。”
“总之,很危险,你不能去。”
沈桑宁眉心沟壑不曾舒展,朝他走近一步,“你是不是忘了,我骨子里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不是没见过世面,算起来,我比你大了十八岁!”
裴如衍静静看着她,语气平静且坚定,“八十都不许去。”
语毕,他径直朝床榻走去,留她在桌边站着干瞪眼。
第307章
姜璃在那里!打死她!
夜色下,公府的另一处。
这个时辰,大通铺的下人房里叽叽喳喳地聊着天,素云一进房门,里头七八个丫鬟瞬间停了声朝她望去。
目光有怜悯或好奇,亦有不在意或鄙夷的。
甚至有不嫌事大的丫鬟在此刻开口问,“素云,你和那个姓周的有夫妻之实吗?他被赶出京,你要跟着走吗?”
此言一出,偌大的房中静默到诡异,不少人竖起耳朵,好奇地等待答案。
素云在门内顿住脚步,没往里走,又听另一丫鬟没好气地对提问的丫鬟道——
“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问那么多干什么。”
不嫌事大的丫鬟不以为然,“有什么不能问的,待到明日,全京城都知道他们主仆用同一个男人,就算我不问,外头的人也好奇呢。”
是啊,全京城都会知道。
素云低头,虽没回答,心中却更坚定了离开京城的想法。
她留下只会抹黑国公府,抹黑世子夫人,增添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已经是自由身了,这些年也攒了几十两银子,足够离京生活一阵子,往后怎么活全可凭自己心意,再找个活计总不至于饿死自己。
素云不再在意周围投来的眼光,朝着自己的床位走去。
还未收拾被褥,只见床头压着一封信函。
信函上盖着京兆府的印章,见此,她心中冒出一种猜测,伸手将信函打开。
是判决下达的和离书。
素云怔怔地看着和离书上的每个字,想到自与周韬成亲以来的种种……闪着泪花的眼睛一眨,热泪低落在和离书上。
她保持着站立姿势,看了许久,久到同房的丫鬟们都好奇纸上是什么,怎么还哭了。
方才不嫌事大的丫鬟误以为是被问哭的,讪讪道:“我不问就是了,这有什么好哭的。”
素云仿若未闻,她的唇边蓦地露出笑沟,抬手擦了眼泪,将和离书收在怀里。
她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左右肩各背了个包袱,腰间还缠了个包袱,不顾众人注目,朝着门外走去。
经过青云院时,素云驻足观望,听里面安安静静,或许少夫人和世子已经休息了,于是抓紧包袱背带,疾步朝公府偏门而去。
今夜守着偏门的是一个年纪小的护卫。
素云将包袱解开,想用卖身契证明自己是自由身可以离开。
手都伸进了包袱里,才想起卖身契已经撕毁。
正尴尬时,那小护卫已经快速将门打开。
透过窄门,可以看见府外被路灯照亮的后街,还有摊贩在卖宵夜,素云重新将包袱捆绑好。
小护卫突然道:“等等。”
然后转身小跑到凉亭内,拎起什么再跑回来。
待走近,素云看见他手上的小包袱,护卫将小包袱递给她,“少夫人说,若你要走,就将这个给你,天凉了,去城南雇个马车吧。”
素云迟疑一瞬,伸手接过,打开看了看,是一件秋衣,秋衣里裹着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相当于她半年的月银,就这么白白给她了。
她心中五味杂陈,同护卫道了一句谢,又将包袱缠在了厚重的腰侧。
随即,跨门而出。
方走几步,就听窄门吱嘎一声,门关上了,她厌恶的生活,也真正结束了。
“姑娘,吃夜宵吗?”卖夜宵的摊主问道。
素云看着卖夜宵的老伯,突然转身,面对着国公府,朝着青云院的方向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最后一次迟迟不曾抬起。
未来会如何,虽迷茫,但她不会后悔。
当抬起头时,已是崭新的充满希望的素云,她朝着夜宵摊走去,爽快地朝着摊主道:“吃!两碗!”
“嘿嘿,好。”摊主应下,还怪会吃的嘞。
低头,是冒着热气的夜宵,葱花点缀着挂面,就同星星粉饰夜空。
抬头,是月亮,点点星光伴随悄然绽放。
广阔无垠的夜空下,青云院熄了最后一盏灯。
床榻上,穿着秋季亵衣的女子枕靠在男人的臂腕里,翻来覆去没有入眠。
沈桑宁伸手放在他的胸上,在静谧中开口,“你去扬州,要保护好自己,平安回来。”
“嗯。”裴如衍的手收紧了些。
沈桑宁又问,“今日筹了多少钱?”
他不假思索道:“抛开公主和宣王外,是二十一万四千零十二两七十文。”
一百多位官员,拢共筹了二十一万。
他们不是没有钱,而是不愿多拿出来,如今还差一百多万的空缺。
裴如衍又道:“我打算一路上,找商户筹款。”
商人有钱。
沈桑宁小幅度点头,“我能补二十万,这二十万,我可以帮你筹来更多的善款,商户那边交给我。”
裴如衍是官,商人与他无法共情,沈桑宁不一样,她可以。
“待此事办好,我要跟你一起去。”
沈桑宁都想好要怎么办了,奈何身侧的男人一语不发,她摇摇他,他却一动不动,避讳话题就装睡。
短暂的夜,很快过去。
京城的天边泛起鱼肚白,扬州却未曾迎来黎明。
时隔两日,雨暂时停了。
城中土黄色的江水漫过平房,仿佛整座城都是江,分不清哪是陆地。
水上漂浮着的尸体,在微暗的光亮下,露出一张张肿胀的脸,随着水慢慢下降,尸体开始堆叠,有的留在了冲毁的房屋之上。
少女浮出水面,不再有原本的秀丽,蓬头垢面,双眸红肿,双唇惨白,面上留着黄色的泥,双手都被水泡发。
她接受了祖父身亡的事实,此刻正搬运着一具具尸体。
“姜姑娘,”庄河一直跟着她,没比她好多少,“全城的人都在找你,你先躲躲吧!”
姜璃不听,搬完一具尸体就转身跳进水里。
单薄的衣裳全是黄泥,紧贴着身,她却顾不上在意。
忽闻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句:“姜璃在那里!”
随即,成群结队要讨伐她的人,纷纷赶来,庄河拦不住,姜璃便被围在了中间。
她神色无光,带着无所谓的绝望。
“是姜氏害死了我们的家人!”
“她凭什么活着!打死她!”
姜璃被挤在人群中,不知谁起头推搡了她,一群人挤挤攘攘,拉扯她的头发,撕扯她的衣裳。
让她受着最恶心的世俗目光,让她去死。
庄河挤不进去,救不了人,转身朝着府衙跑去。
就在姜璃闭上眼时,忽听一阵阵铁蹄踏着污水而来,几瞬间包围了众人。
未出鞘的宝剑从天而降,划开了人与人的距离,身着盔甲的侍卫们强硬地将百姓隔开。
为首的侍卫粗声大喊——
“金陵王世子在此,不许闹事!全部退后!”
第308章
姜璃重塑中,央央筹款中
男人英姿勃发,身着银甲,周身仿若环绕着淡淡的银辉,一手拉着缰绳,将身下四蹄生风的战马停住,另一手持长长的银枪。
下一瞬,他手中银枪飞跃,刺破黎明前的乌烟,只听咻的一声,寒光凛冽。
百姓意识到危险,在压迫下朝四处散开。
银枪如破竹般落地,刺入退潮后泥泞的土壤,笔直竖立在少女身边。
少女蹲在地上,浑身污垢,衣袖和肩胛处的衣裳被撕开了口,露出了被泥黄色糊住的肌肤。
她双手抱着自己,发觉周身的人群散开,空气中的汗臭味不再,剩下同样令人绝望的腐尸味,无光的双眸后知后觉地朝身侧望去,只见长枪立于身侧。
枪柄雕刻的繁复的云图,细看又像一只兔子,但即便如此,锋利处闪烁的寒芒还是令人心悸。
天地似有共鸣,银枪戳穿了大地,仿若穿破了云层,在这一刻,天边云雾散开,金光乍现,数日不曾出现的太阳,自东边缓缓升起。
光亮,是那么刺眼。
姜璃看着阳光,不喜不怒,她甚至忽略了旁人的指指点点,说她衣不蔽体。
可是衣不蔽体,不是这些指点的人造成的吗?
一抹讽刺的笑自唇边蔓延,面前脚步声渐近,那人停在了一丈外,显然是来取长枪的。
然而长枪还未拔地而起,一件外袍迎头抛开,将姜璃的整个人笼罩住,她一动不动,仿佛原地消失。
“姜姑娘,你的父母在等你回去。”
男人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只是不知该如何安慰此等情况下的人,故而语调放缓,就当安慰了。
隔着一件笼罩人的外衣,传入姜璃耳朵。
她动了动。
她还有家,虽然祖父身亡,可她依然还有家。
而后,又听对方道——
“我受人之托,要送你回去。”
此言一出,先前散开的男女百姓听闻,又壮着胆试图靠近,人群中忿忿不平——
“她凭什么回去,他们祖孙将我们害成这样,凭什么一走了之?!”
“是啊,她能回家,可我们都没有家了!”
“享受着我们的供奉,却将我们害的家破人亡,我们可怎么办啊……”说这话的人难忍悲痛地哭嚎着,倒地不起,晕厥过去。
百姓们越发愤恨,朝着姜璃形成包围圈靠近。
而这次在包围圈里的,还有谢霖,还有谢霖带来的一众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