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然而下一刻,几声唤声就让他从幻想中倏然抽离。“楼相。”
“楼相来了……”
容玠眼里的惘然瞬间消散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余烬死灰。
垂拱殿内,不论是谏官还是御史,都纷纷转过身来,越过容玠朝他身后唤道,“楼相。”
“都到了?”
一道年迈而威严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容玠缓缓转过身。
殿门口,两道身穿紫色官袍的身影走了进来,最前面的正是首相楼岳。楼岳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步伐沉缓却不蹒跚,手里拄着的一根龙头杖更像是身份点缀,而非助益……
目光触及那根熟悉的龙头杖,容玠瞳孔缩紧,眼底的阴鸷几乎要漫溢而出。
楼岳的目光在殿内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容玠身上。
二人四目相对,容玠面无波澜,楼岳眯了眯眸子,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即又轻飘飘地移开。
“笃。笃。笃。”
龙头杖在地上敲击出的沉闷声响,像是落在容玠头顶的重锤,一下一下,将他心底的暴戾硬生生砸了出来。
楼岳径直从容玠身边越过,而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的,正是他的子婿——汴京府尹齐之远。
齐之远耸着肩、双手拢在袖袍中,松弛得不像是来上朝,更像是在市集中闲庭信步一般。此刻的他尚且预料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甚至兴味索然地打了个哈欠,瞥了容玠一眼。
那漫不经心的目光,仿佛就是在看一只随时能被碾死的蝼蚁……
“陛下到——”
內侍的声音传来。
垂拱殿内瞬间静下,众人连忙整肃衣冠,转身朝御案的方向俯身参拜。
身着赤色窄袖圆领袍的皇帝从殿侧走了出来,在内侍总管刘喜的搀扶下,走到御案前,缓缓落座,声音低弱,没什么气力,“诸卿平身。”
容玠抬眼,越过众臣望向坐在御案后的皇帝。
皇帝身形消瘦,两颊凹陷,脸色憔悴而灰败。尽管才刚年逾不惑,看着却比楼岳更像风烛残年、行将就木……
“前两日,朕的御案上一下堆了十数道弹劾奏疏。这么多年,御史台和谏院同时参一人的情形,朕还是头一次见……”
说着,皇帝咳了两声,目光在群臣中逡巡,“容玠何在?”
容玠低头,从群臣最后走了出来,“谏院容玠,参见陛下。”
殿内静了片刻。
皇帝迟迟没有出声,其他人自然也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容玠虽没有抬头,却能察觉到皇帝的视线始终停留在他身上,意味不明。
“陛下。”
最后竟是楼岳率先开口,打破了殿内沉寂。
他端坐在太师椅上,扶着手里的龙头杖,朝皇帝道,“容玠的罪己书,中书省、谏院和御史台都已传阅过。想必在场诸位都是疑云满腹、不吐不快。依老臣看,不如今日就先听他们说一说?”
“……准。”
皇帝的一个“准”字话音刚落,御史台中最德高望重的贾中丞从队列中站了出来,舌锋如火、杀气腾腾地历数起了容玠的罪状。
“陛下,臣要弹劾,谏院右司谏容玠,其罪有三!”
“进奏院奏报为机密要政,容玠身为谏官,仅有整理阅览之责,无散布外泄之权!越权逾矩,恣意妄为,此为罪一也!”
“知微堂东家苏妙漪与容玠为结义兄妹,为官者,本应不举亲眷、不谋私利,可容玠非但不避嫌,还收受贿赂,让知微堂以进奏院奏报敛财牟利!徇私贪贿、勾结商户,此为罪二也!”
台谏官风闻奏事,个个都是铁齿铜牙,而这位中丞大人便是其中翘楚,朝中官员轻易不敢招惹,皆称他以三寸不烂之舌为兵刃,更甚刀剑!
而此刻,他句句锋利,直指容玠。
“至于罪三,也是三罪之中至关重要、贻害无穷的重罪!”
贾中丞转向容玠,严词厉色,“那就是冥顽不灵、怙过不悛!罪己书中丝毫不见悔过之意,甚至还以朋党之争诋毁同僚,为自己开脱,污台谏之名!”
顿了顿,贾中丞冷笑一声,“可笑老臣从前识人不清,在容玠初入谏院时,竟还以为他是百里挑一的后起之秀,没想到竟是害群之马、奸佞之辈!”
“识人不清”四个字一出,御案后的皇帝脸色顿时变了。
垂拱殿内的氛围霎时凝结,降至冰点。
御座下,俯首低眉的一众官员不由地相视几眼,神色也变得微妙起来。
朝中无人不知,容玠是皇帝破格录进谏院的,若说他贾庸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御史中丞识人不清,那又将亲自提拔容玠的皇帝置于何处?
这看似是在对容玠赤口毒舌,可话里话外何尝不是在点皇帝!
容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殿内众人的反应,眼睫一垂,掩去了眸中波澜。
皇帝似是动了气,止不住地咳了起来,胸口起伏得已然有些剧烈。一旁的刘喜立刻端上茶水,皇帝饮了几口,半晌才缓过来,脸色青白地哑声道,“贾庸,你这话……是不是有些耸人听闻了……”
“陛下。”
贾中丞无所顾忌地朝皇帝拱手,义正辞严地扬声道,“容玠此人,持身不正、言清行浊,今日若不将他革职除名,便是寒了所有台谏同僚的心!若让臣与此等败德辱行之人共事,臣愿请辞!”
又是掷地有声的一句——
满殿皆惊。
而更令众人惊愕的是,贾中丞话音未落,御史台的人竟就像是商议好了似的,纷纷出列,不约而同地齐声附和,“臣愿请辞!”
紧接着,就连谏院里也有人附和起来。
声浪一浪盖过一浪,朝那道势单力薄的绿色身影袭去,气势汹汹、铺天盖地。
一时间,殿内其他朝臣竟是不由自主地对容玠生出些怜悯之情来。
要知道所谓廷议,通常是两派争论对辩,偶尔动嘴皮子不过瘾,甚至还有动拳脚的时候。
可像今日这般,台谏官们统一战线、群起而攻之,最后形成压倒性局面的,却还是头一回。
更荒唐的是,这千载难逢的阵仗,竟只是为了针对一个入京不过半年的六品司谏……
所有人心知肚明,但凡这六品司谏不叫容玠,都断断不会沦落到此刻的境地!
想到这儿,忍不住有人悄悄抬起头,打量站在殿前的容玠。
只一眼,便叫人心生感慨。
到底是出身宰辅名门,即便是到了此刻的境地,容玠竟还是平静地站在那儿,仿佛被台谏官联合弹劾的人不是他、而是无关紧要的旁人。
可实际上,容玠却远没有看上去那般淡定自若。此时此刻,他听着耳畔义愤填膺的喧嚷声,望着不远处靠在太师椅中双目微阖的楼岳,还有御座上病弱无言的皇帝,满脑子里唯有一个念头。
当年,祖父和父亲也曾这样被逼至绝境么?
“……容玠。”
御座上,传来皇帝低哑的唤声。
容玠回过神,“陛下。”
皇帝看过来,嗓音里满是精疲力尽,“他们说的这些罪状,你可认?”
容玠垂眼,薄唇微启,一字一句道,“臣,无罪可认。”
话音既落,殿内一片哗然。
楼岳扶着自己的龙头杖,缓缓睁开了眼。
站在不远处的齐之远瞥见了楼岳的神情变化,稍一思忖,便站了出来。
他转头看向容玠,嗤笑道,“容司谏,中丞大人说了这么多,你便只有一句无罪可认?这是何意?是指你没有和知微堂暗通款曲,泄露朝政机密,一切都是御史台和谏院捕风捉影、蓄意陷害,还是在你眼里,将那些公文交给知微堂仅仅是你们容家的家事,与国政无关?”
容玠没有应答,只朝皇帝拱手道,“陛下,中丞大人方才说臣有三罪,现在臣亦有三问,想请教大人。”
“准。”
容玠侧身,对上怒目而视的贾中丞,“一问中丞大人,何为朝政机密。”
贾中丞蹙眉,只反应了一瞬,便对答如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胤疆域内,大事小事,都应经由进奏院先呈给陛下知悉!未得诏令、甚至连陛下都还不曾过目的,那便是朝政机密,怎能公之于众?!”
容玠点了点头,“说得没错。大胤境内,万事都给先呈给陛下知悉。可据我所知,河北奏报是十日前送达进奏院,五日前送达御史台。寻常公文奏报,经由御史台传阅批注,至多不过三日,便会呈递到陛下的御案之上……”
他嗓音清越、语调平平,可却暗藏杀机、一语中的,“敢问中丞大人,为何在知微堂公开奏报之前,盐税之患迟迟未能上达天听?”
殿内倏然一静。
贾中丞的脸色骤变,满腹的冷嘲热讽都被噎在了喉口,“你……”
一句话打断了原本的节奏,这位中丞大人竟是忽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下意识看向坐在最前排的楼岳。
楼岳摩挲着手里的龙头杖,若有所思。
御座上的皇帝略微坐直了身,“的确,河北盐税之患,朕也是从你们弹劾的知微小报里才知晓。所以贾庸,御史台为何无人呈报此事?”
垂拱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为什么?
自是因为河北转运使姓楼,是楼岳的嫡子,楼贵妃的长兄。
可在场所有官员,无一人敢说实话。
贾中丞额头上沁出了些冷汗,再无方才大义凛然、胜券在握的底气。他对上皇帝审视的目光,一咬牙,蓦地伏首请罪,“御史台近日的公文堆案盈几,还未来得及将此事呈给陛下,此事是臣的疏漏……”
只一问,竟就将矛头调转对准御史台,也将百官请辞的合围捅破了一个窟窿!
楼岳看了齐之远一眼。
齐之远会意,出声替贾中丞解围,“御史台公务繁忙,诸位大人宵衣旰食,偶有疏漏,也是情有可原。”
顿了顿,他将话题重新扯回到了容玠身上,“容玠,今日廷议,弹劾的是你泄露奏报一事,你休要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至于御史台何时将此事呈递御案,与你无关,也绝非今日要争论的焦点!”
“为何不是?”
容玠针锋相对,“河北的盐税之患,已是沉疴宿疾。当地官员与盐商勾结,以盐引牟取暴利,逼得百姓走投无路,甚至以命相抵。诸位台谏同僚参我官商勾结,却对真正的奸商污吏视而不见,这难道不是舍本逐末、误国殄民?
身为台谏官,本该为陛下之耳目、百姓之喉舌,可现如今,耳目生疮,闭口结舌。所谓的风闻奏事,只闻六品,不见宰相,只奏政敌,不言亲信。若论针砭时弊、直言不讳,甚至不如一介小报……
容玠斗胆,借小报让百姓之苦上达天听。若我有罪,诸位贻误国政、致使大胤晦盲否塞,又该当何罪?”
容玠的声音并不宏亮,甚至是低沉的,可却胜在言辞锋利,字字如刀,刮在了方才那些请辞的台谏官脸上。
一番话说完,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众人低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心中无不震愕。前有御史中丞暗讽皇帝、请辞进谏,后有六品司谏怒斥台谏、直指宰相……
天要变了,人要疯了。
“你……”
贾中丞死死瞪着容玠,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自入朝以来,他这张嘴还从未曾遇过敌手,没想到今日竟碰到个不怕死的硬石头,骂人的话说得比他还冠冕堂皇。
眼见着台谏官们个个面红耳赤,恨不能冲上来对容玠大打出手,一道沧桑威严的声音却突兀地从殿前传来,伴随着龙头杖击打在地面的声响——
“此话倒是有些道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说话的竟是楼岳!
容玠掀起眼,刚好对上了楼岳那双浑浊而阴狠的眸子。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既然楼相也这么说了,朕也以为区区一份奏报,不必小题大做,不如就……”
楼岳突然打断了皇帝,“陛下此言差矣。”
皇帝愣住。
楼岳收回视线,意味深长道,“盐税之事究竟是不是朝政机密,暂且可以不论,台谏有无失职,也可容后再议。但依照弹劾章疏上所言,容玠的罪名可不单单只有泄露朝政机密这一项啊……”
齐之远当即反应过来。
若是一直纠缠在泄露朝政这件事上,便绕不开河北的盐税之患,反而顺了容玠的意……
他话锋一转,“容玠,纵然你说得冠冕堂皇,可不论你用意为何,将进奏院奏报交给知微堂是铁板钉钉的事实,知微堂兜售小报、且予你馈赠也是众人亲眼所见。你敢说你一心只为国政,而无私心?”
容玠眸光轻闪,不发一言。
齐之远冷笑道,“你身为谏院的六品司谏,收受贿赂,假公济私!贿道一开,灾祸无穷。你今日能泄露一份奏报,明日便可能欺君罔上、徇私枉法。更有甚者,窃钩盗国!陛下,严惩容玠并非是小题大做,而是防微杜渐,以绝贪贿之风啊!”
贾中丞缓过神来,立刻附和,“是啊陛下,若放过容玠,那便是养痈遗患!”
皇帝蹙眉,看向容玠。
容玠缓缓道,“府尹大人莫急,我方才只问了一问,还有两问。这第二问便是,大人口口声声说我收受贿赂,人证物证何在?”
这一回,轮到谏院的人发话了。
一名谏官从队列中站了出来,“启禀陛下,知微堂公开河北奏报那一日,特意差人来了谏院,给容司谏送了一份大礼,容司谏也收下了。那日留在谏院的同僚皆为见证!”
谏院里,又有几人站了出来,纷纷应和。
容玠冷眼打量着这些人,“什么大礼?”
为首那人无比笃定地答道,“是一座琉璃笔架!琉璃价贵,用来做成笔架更是价值不菲,寻常百姓便是见都未曾见过。这若不算是大礼,什么才算是大礼?!”
容玠微不可察地掀了掀唇。
楼岳察觉出什么,眉心微微一动,看向齐之远。
齐之远却浑然不觉,面上竟还隐隐有些自得之意。楼岳吩咐过,要尽快除去容玠。所以从谏院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他便已经派人从知微堂旁敲侧击地探听到了赠礼为何物……
“琉璃笔架?”
御案后,皇帝低声喃喃了一句,“容玠,朕怎么记得,你自幼便不能用琉璃之物?一旦用了,身上便会瘙痒难耐起红疹?”
皇帝自然记得清楚。
当初容玠刚出生时,皇帝便曾赐给过他一个佩着琉璃珠的项圈,谁曾想,尚在襁褓中的容玠只戴了半天,便浑身起了红疹,险些没了半条命。
容府内闹得兵荒马乱,原本还以为是中毒所致,后来才发现问题出在那枚琉璃珠上……
“陛下记得没错,微臣不能碰琉璃之物,舍妹又怎么可能赠臣一座琉璃笔架?”
容玠淡声道,“府尹大人现在就能差人去我的宅邸,细细搜查一番,若能搜到琉璃之物,容玠甘愿叩首伏罪。”
齐之远面上的笑意僵住,眼底掠过一丝不可置信。
不可能,这几日他分明派人盯死了容玠。知微堂所赠的匣盒自从被他带进书房后,便再没有拿出来过。除非,除非琉璃笔架是知微堂故意放出来的烟雾弹……
那站住来举告的谏官也变了脸色,“这不可能……”
容玠掀起眼,“所以陛下,这些口口声声说微臣收受贿赂的人,甚至连匣盒中装的是何物都未曾看清。这怎么不算捕风捉影、污人清誉?”
垂拱殿内鸦雀无声。
皇帝的脸色已然有所好转,目光再次有意无意地落在楼岳身上。
楼岳靠回太师椅中,意味不明地看了齐之远一眼。齐之远只觉得后颈一凉,下意识躲开了目光。
楼岳收回视线,面上覆了一层阴翳。
仅仅两问,容玠便已经将贾庸弹劾他的那三罪洗得七七八八。
其实他也早就猜到,若非留有后手,容玠绝不至于写出那样嚣张的罪己书。可叫他不满的是,齐之远这个蠢货做事竟如此毛躁,破绽百出……
“容玠!”
贾中丞还是不甘心,脸色铁青地质问道,“就算琉璃笔架是假,可知微堂给你赠礼是真!今日廷议,你敢不敢将那赠礼拿出来,叫所有人分辨分辨究竟是不是贿赂?!”
话音未落,容玠竟是真的从袖中拿出了一方匣盒,“知微堂的赠礼,就在这儿。”
“……”
众人皆是一愣,目光齐刷刷落在那匣盒上,不明白容玠的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贾中丞快步走过来,伸手就想夺走容玠手中的匣盒,容玠却忽然又将手一抬,避开了他的触碰,“中丞大人,在揭晓这赠礼之前,我还有第三问。”
“……”
贾中丞的动作一僵。
有前两问在前,容玠的第三问吊足了满殿官员的胃口,不由纷纷竖起耳朵,屏息以待。
“三问大人……”
容玠顿了顿,一启唇,却是问出了叫所有人瞠目咋舌的问题,“知微堂苏妙漪是我的义妹,即便她真的赠我厚礼,也是家事。若这便是官商勾结,难不成为官者与经商者,要从此断绝关系,连寻常往来都不能有么?”
此话一出,贾中丞眼眸里骤然迸出一丝精光。
御座上的皇帝却是拧起了眉。
其余人面面相觑,眼底皆是一片愕然。
容玠方才两问分明已经将自己勾结商户的嫌疑洗脱,眼见着情势一片大好,他完全能毫发无伤地走出垂拱殿……可现在,这第三问透露出的心虚退让之意,竟是一下前功尽弃!
贾中丞也敏锐地抓住了这一机会,重新振作起精神反攻道,“官商来往,理应洁身自好、杜弊清源!尤其是涉及财物,小至鞭靴、大至金玉……碰了,便是以利相聚、以权相交,名为家礼、实为贿赂!”
“所以依中丞大人之意,官商之间,只要互通钱财,无论价值几何,都应作贪墨罪处理?”
“正是!交易之物的贵贱不过是决定刑罚裁量!”
“若只是布匹衣帛,如何?”
“那也要当庭杖责,以示惩戒!”
“若是金银珠玉,又该如何?”
“轻则罢官,重则流放!”
“那若是田地私宅、千金万贯,甚至还借商户之便广开贿路,大肆敛财,与商户共同渔利……”
听到这儿,在场的聪明人都已经听出了不对劲,意识到容玠似乎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而贾庸却还沉浸在捉住容玠把柄的兴奋中,一步一步踩进容玠设下的圈套,应答如流,“那便是无可饶恕的死罪!”
容玠笑了,终于将匣盒递向贾庸,“我的问题问完了。中丞大人。现在你可以将舍妹的赠礼打开,传予众人一观了。”
当那匣盒真的递到面前,贾庸才后知后觉地警惕起来。
“怎么,中丞大人在怕什么?”
容玠问。
贾庸一咬牙,将匣盒接过。
“咔哒。”
众目睽睽之下,他将一本书册从匣盒中取了出来。
这一下,连御座上的皇帝和坐在太师椅上的楼岳都忍不住直起身。
“这是什么?”
皇帝好奇地问道。
贾庸翻开一页,张口答道,“回陛下,是一本账簿,记的是……”
话音戛然而止。
也不知看见了什么,贾庸的瞳孔骤然一缩,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容玠。
皇帝在刘喜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追问道,“账簿上记的是什么?”
“……”
贾庸张了张唇,却没发出声音。
容玠唇畔的弧度愈发上扬,一字一句缓缓道,“中丞大人,陛下在问你话,账簿上记的是什么。”
贾庸僵硬地移开视线,对上了站在不远处的齐之远。
二人四目相对。
齐之远好似预料到了什么,微微瞪大了眼。
可事情到了这一步,贾庸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回禀陛下……账簿上记载的,是,是齐大人与骑鹤馆的……财物往来……”
一语既出,满殿哗然!
甚至没有给众人喘息的机会,容玠立刻从袖中拿出一封奏疏,双手呈上,嗓音如出鞘的长剑,锋芒毕现——
“陛下,臣以骑鹤馆总掌事裘恕私藏的账簿为证,弹劾汴京府尹齐之远,挟权谋私,勒索商户,以骑鹤馆之便广开贿道,鬻官敛财,坐地分赃!”
顷刻间,齐之远的脸色变得铁青。
就连楼岳也蓦地扣紧了龙头杖,目光如冷枪般袭向容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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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玠+苏妙漪的心眼子:
[81]81
“所以今日廷议,容玠就会拿出你偷来的账簿,借机捅破骑鹤馆与齐之远的无耻勾当?!”
知微堂里,凌长风和苏安安正陪着苏妙漪推牌九。
听完苏妙漪的解释,凌长风惊得回不过神。
苏妙漪“嗯”了一声。
那日在骑鹤馆禁室里,她偷偷溜进那上了锁的杂物间后,就发现了裘恕藏起来的账簿——
账簿上竟然清清楚楚地记着每一笔经由各个商行贿赂给齐之远的贿金。以字画铺来说,何年何月何日,谁买了哪幅字画,花了多少银钱,齐之远得多少、字画铺又分得多少,都一一记录在册。
太清晰,太明了,太过铁证如山……
就像是老天爷知道她想要什么,为了成全她,所以特意送到她面前的证据。
苏妙漪没有怀疑。
她觉得这多半是裘恕为了拿捏齐之远以备不时之需的把柄,只可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现在落到了她手里……
“那在小报上公开奏报,大张旗鼓地给容玠送礼,引来台谏官们攻讦……都是为了今日面圣拿出账簿?”
凌长风不解,“为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因为楼岳。”
苏妙漪转着手里的牌九,“容玠难道没有同你说过,这些年,但凡是弹劾楼岳一党的奏疏,几乎都不了了之,甚至有些都送不到御案上?”
凌长风回忆了一下,似乎还真的听容玠提起过。
苏妙漪又道,“朝堂上遍布楼岳的爪牙,若不像今日这般以身入局,齐之远的贪赃纳贿恐怕永远也不会被捅到明面上。可今日廷议闹得如此轰动,朝野上下、皇城内外无数双眼睛盯着,容玠这时候拿出账簿,就算是楼岳,也很难大事化小,御史台也不得不彻查此事……”
凌长风恍然大悟,只觉得一切都通了。
苏安安仍是听不懂,可一张口,却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可姑姑,容玠的盘算,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何你连见都没见过他,就能配合他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两句话,没将苏妙漪问倒,倒是在凌长风的心里狠狠插了两把刀子。
“……”
凌长风神色复杂地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愣了愣,抬手用木牌在苏安安脑袋上敲了一下,“因为我有脑子,够聪明!”
苏安安悻悻地捂着脑袋,又问了一句,“所以今日廷议之后,裘家就彻底完了么?”
苏妙漪面上的笑意缓缓敛去,半晌才轻飘飘地挤出一个字,“嗯。”
苏安安垂眼,遮掩了眼底的忧虑。
三人心事各异地推着牌九,忽然间都沉默了,屋内只剩下木牌噼里啪啦的声音。
与此同时,垂拱殿内也静得只剩下纸页翻动的哗哗声响。
皇帝脸色难看地翻看着账簿,翻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最后才怒不可遏地一扬手,将账簿摔了下来,刚好落在楼岳的太师椅边。
“齐之远,你好大的胆子!”
齐之远扑通一声在殿前跪下,垂死挣扎地喊冤道,“陛下,臣是冤枉的,臣与骑鹤馆素来都是公事公办,绝无私交……”
他蓦地看向一旁的容玠,目眦欲裂,“这账簿不知是从何处而来,定是有人蓄意陷害、捏造证据……”
“账簿是真是假,口说无凭。”
容玠打断了齐之远,“只要搜查齐府,看看齐大人的家藏能不能与这账簿上的字画、瓷器对得上,一切自能见分晓。”
齐之远抱屈喊冤的声音戛然一滞。
容玠的“琉璃笔架”不翼而飞,可他的那些字画玉器却还好端端地藏在府里,若真查抄,绝不可能躲得过……
“陛下,臣府中的确有些字画……”
齐之远只觉得头皮发麻,浑浑噩噩道,“可臣素来喜爱字画,所以才会拜托裘恕的字画铺替臣搜寻,可最后臣都付了银钱,没有少一分一厘……”
“齐大人喜爱的岂止是字画?这账簿上记载的,除了字画,还有玉器、藏书,甚至还有女子的裙裳首饰。齐大人的喜好,还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齐之远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况且官商来往,理应洁身自好、杜弊清源。只要互通钱财,无论价值几何,都应作贪墨罪论处……”
容玠看向僵在一旁的贾庸,“中丞大人,你方才说过的话,我记得可是一字不差?”
“查!”
御座上,皇帝一改方才的有气无力,甚至没有过问楼岳,便斩钉截铁地下了旨意,“将齐之远、裘恕,还有骑鹤馆内一应涉事人等,全部羁押候审!谏院右司谏容玠,弹劾有功,即日起调入御史台,升任侍御史,负责齐之远一案!”
容玠跪下谢恩,“微臣绝不负陛下所望。”
“……”
楼岳垂眼,神色阴沉地望着容玠。
不止是他,还有这垂拱殿内的所有人。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了那道叩谢圣恩、脊梁笔挺的背影上。
他们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场看似围剿容玠的廷议,竟然是为齐之远精心设下的圈套。而也是直到这一刻,他们才意识到,跪在殿中央这个身着深绿官袍的,并不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六品司谏……
他还是容玠。
是祖上三代宰辅、被上任首相容胥亲自教养的容氏嫡子容玠。
***
“东家!”
知微堂里,杂役匆匆跑了上来。
苏妙漪算算时辰,应是廷议有了结果,立刻将手里必输的牌给推了,迫不及待地起身迎过去,“如何?”
“东家,是裘家的人来了。”
苏妙漪一愣。
“苏娘子。”
来的人是辛管事。
一对上他那张天生兴师问罪的脸,凌长风和苏安安的心顿时提了起来,第一反应便是苏妙漪偷账簿的事被发现了。
“东家让我来送样东西。”
辛管事朝身后招招手,两个下人就端着个足足有四尺长的盒子走上前来,放在了苏妙漪的桌案上。
苏妙漪的目光落在那长盒上,“这是什么?”
“苏娘子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
苏妙漪还未碰到盒盖,却被凌长风拦下。
凌长风拦在苏妙漪身前,警惕地伸手,将盒盖一掀,飞快地收回手,就好像里面会窜出什么毒蛇暗器……
然而都不是。
映入眼帘的,是一根簇新的鱼竿,手柄上还镶嵌着珠玉,尾部刻着苏妙漪的“漪”字。
苏妙漪神色顿滞,眼里闪过一丝错愕。
“东家说娘子如今的钓技已经有所长进,该配上一根这样的鱼竿,往后再与人谈生意,便不会怯场了。”
苏安安和凌长风哑然,纷纷望向苏妙漪。
苏妙漪杵在桌案前,神色复杂地盯着那根鱼竿。
正当她出神时,杂役又风风火火冲了上楼,与离开的辛管事一行人擦肩而过,“东家,廷议有消息了……”
苏妙漪蓦地转头。
杂役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容大人升官,齐之远下狱。还有,骑鹤馆被查封!裘老板和骑鹤馆的其他行首都被官差带走了!”
苏妙漪攥紧的手骤然一松。
“成了、成了……”
在凌长风又惊又喜的嚷嚷声里,苏妙漪张了张唇,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她的心情并不像预想中那般激扬,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竟让她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背着苏积玉、偷尝他杯中酒时的情形。
舌尖初碰时是甜丝丝的,可一经咽下,整个喉咙却都烧了起来,烧得她悔不当初,即便如此却还固执得不肯服输,连最后几滴都不肯吐出来,硬生生咽了下去……
天色将晚时,垂拱殿廷议的结果传遍了汴京城。
百姓们议论纷纷、成群结队地来看热闹,各大商铺里却是一片兵荒马乱。骑鹤馆被查封,于京都的各大行当而言,无疑是天塌地陷的灾祸。
这一晚,不断有行首被官差押去诏狱问话,就连苏妙漪也因诗集和书舍被牵连,不得不去诏狱走了一遭。
诏狱内烛影绰绰,人声嘈杂。苏妙漪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牢房。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有狱卒将她带到了刑讯的囚室。
看清囚室内坐着的人是谁,苏妙漪的步伐一顿,竟是停在门口不愿进去,磨磨蹭蹭地问道,“……就不能换个人审我么?”
身后的狱卒也懵了,看看囚室内新上任的侍御史,又看看苏妙漪,半晌才挤出一句,“这桩公案已全权交给容大人负责。”
言下之意就是,今夜的诏狱,新任侍御史一手遮天。
“你先下去吧。”
容玠的声音自暗处传来。
狱卒当即便要退下,苏妙漪却一下警惕地绷直了身子,抬手指向那狱卒,“就站在这儿!不许出去!”
狱卒僵在原地,下意识看向容玠。
黑暗中传来一声自嘲,“就这么怕和我待在一起,我岂是洪水猛兽……”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苏妙漪脑海里就呼啦啦地涌现出那些在暗室里被强硬桎梏的记忆,呼吸顿时一滞,恼羞成怒地脱口而出,“难道你不是?!”
囚室内诡异地静了一瞬。
好一会儿,容玠才再次出声,“此乃诏狱,你拿我当什么人?”
苏妙漪:“……”
他们二人的对话狱卒听得云里雾里,但也猜出这些话是自己不该听的。趁苏妙漪语塞时,飞快地退了出去。
苏妙漪在门口踟蹰了片刻,还是只能走进囚室,在离容玠十步开外的椅子上坐下,语调恭敬而生疏,“容大人,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