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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容玠一哂,“兄妹?”

    他的手掌忽地攥上苏妙漪的腰肢,恰好贴在方才被茶水洇湿的位置。

    纱裙的湿黏,让那掌心的炽热更加明显、难以忽略,烫得苏妙漪瞳孔一颤,慌忙想要躲开。然而下一刻,容玠却收紧了力道,将她摁向自己。

    “你见谁家兄妹说过媒、定过亲、穿过同一套婚服……”

    “你又见过谁家兄妹做成我们这样?”

    “衣冠不整、耳鬓厮磨……”

    苏妙漪眸光骤缩。

    容玠的薄唇几乎就贴在她的耳根,说话间呼吸也扑撒在耳廓,与那攥在她腰间的手掌一样炙烫,让她瞬间红透了半边面颊。

    而容玠还在继续,甚至说出口的话越来越直白,越来越不堪入耳。

    “你见过哪个兄长会将妹妹锁在暗室里,不叫她与旁人定亲……”

    “又见过哪个兄长会在酒醉后梦见自己名义上的妹妹……”

    “你想不想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梦?”

    容玠的声音就像是一簇火似的,在她耳畔游走,时不时抖落些火星,叫她半边身子也烧了起来。

    “你真是疯了……”

    苏妙漪一个字都不敢再听,拼命地挣扎起来,“我不知道,也不想听,松手!”

    昨夜遮云在她屋子里燃了迷香,此刻虽然人清醒了,可药劲还未过,即便是用尽了全身气力,于容玠而言也不过是蚍蜉撼树。

    容玠没什么表情地任由她拳打脚踢了一阵子,只用一只手桎梏着她的肩,直到苏妙漪气急败坏地在他虎口处咬了一口,他才眸光一沉,抬手将她抱坐到了自己身上,双臂牢牢地圈住了她,叫她再也动弹不得。

    赶在苏妙漪又一次张口前,容玠已经扣住了她的下巴,动作强硬地叫她转向自己,声音里透着一丝咬牙切齿。

    “你不想听,是因为你根本不用听。我是什么样的心思,你一清二楚,只是故作不知、刻意报复……”

    苏妙漪挣扎的动作微微一滞。

    只是这一瞬的顿滞,便印证了容玠的猜想。他喉头一动,齿间不自觉地发酸,酸得满口苦涩。

    “每次唤我兄长的时候你都在想什么?面上装得温顺恭敬,其实心中却在志得意满,嘲笑我是个咎由自取、痴心妄想的蠢货,是不是?”

    “……”

    苏妙漪的脸色一时青一时白,整个人就像是被点了定身的穴道,僵硬地跌坐在容玠怀里,连挣扎都忘了。

    这因心虚而生出的片刻乖顺,还是叫容玠神色一松。

    他挑起苏妙漪肩头垂落的一绺发丝,手指蜷了几圈,与自己的勾缠在一起,眼角眉梢已是春风化雪,寒意褪得无影无踪,“没关系,妙漪……从前的事都是我的错,你心中怎么笑话我都可以,任何报复我也都甘之如饴……”

    “那你现在就该俯首帖耳地送我去与凌长风定亲!”

    苏妙漪忍无可忍地戳穿了他。

    容玠垂眸,对上那双快要喷火的桃花眸,“唯有这一件,不行。”

    他抬手,手掌遮住了苏妙漪那双眼睛,然后缓缓低头,冷静而决绝地捅破了二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妙漪,你我本该是夫妻……也只会是夫妻……”

    “夫妻”二字的尾音湮没在唇齿间,变得格外缱绻缠绵。

    当唇上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时,苏妙漪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霎时崩塌,脑海里只剩下四个字——

    完了。

    砸了。

    她一直无所顾忌地狐假虎威,不过是仗着容玠心高气傲,哪怕是以“兄妹之名”膈应他,他也放不下自己的清高,只会硬着头皮吞下这苦果。可她怎么也想不到,容玠在这个关头竟连体面不要了,脸面也不要了,做出这种丧心病狂、强取豪夺的行径来……

    双眼被容玠那双带着薄茧的手掌覆罩着,苏妙漪什么都看不见,于是听见的、碰见的,那些感受变得格外强烈,直叫她脊背上陡然窜起一阵酥意。

    二人贴得越来越近,于是容玠的一切变化都被放大,瞬间被苏妙漪察觉。

    苏妙漪眸光震颤,吓得一张口,狠狠咬上容玠的唇。

    一丝腥气在相贴的唇瓣间蔓延开来。

    容玠的瞳孔紧缩了一下,却不知是疼得,还是别的什么。他终于放下捂着苏妙漪双眼的手,拭去唇上的血珠。

    重见光明,苏妙漪终于赢得了片刻的喘息,可一睁眼,目光就撞入那双近在咫尺的暗眸里。

    那双眼眸深处的痴迷和疯魔漫溢而出,就如同藤枝一般攀上苏妙漪,将她绞缠,禁锢……

    下一刻,更猛烈的反噬铺天盖地朝她压了下来。

    容玠的手掌朝她颈后探去,猝然扣紧,霸道地按着她,撬开她的唇舌,长驱直入。

    这一次,厮磨的吻彻底变了意味。

    比起亲吻,苏妙漪觉得容玠更像是想要将她生吞活剥、拆吃入腹。她从未经历过这种事,对此事的认知还停留在那次被容玠从水里捞起来后的浅尝辄止,没想到竟还能如此疾风骤雨、胡搅蛮缠……

    口中的呼吸被一寸寸夺走,苏妙漪不仅手脚发软,浑身的力气也被抽干了,只能节节败退。可退也退不到哪儿去,她越往后躲,便与容玠的胸膛贴得越近,近到几乎能感受到那快要蹦出来的心跳。

    可容玠仍是步步紧逼,像是要将她逼到山穷水尽、日暮穷途,世间唯他二人,不死不休……

    寂静昏暗的密室里,唇舌交缠的靡靡水声被衬得格外清晰。

    朝堂上不近人情的谏院新贵,此刻却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义妹圈禁在怀中,一手把着她的腰肢,一手按着她的后颈,吻得又急又凶,似是要将前些时日的所有隐忍和克制都发泄出来,再无半分往日清冷禁欲、端正持重的模样。

    那宽大的玄黑袍袖几乎将少女完全罩在其中,唯有黑袍垂落的缝隙,会偶尔露出那抹柔软轻盈、却被揉出层层褶皱的烟紫色纱裙。

    烛光将二人交叠坐在圈椅中的身影映在屏风上,强硬的桎梏和挣扎的动作都被模糊淡化,乍一望去,只剩下朦朦胧胧的风情月意、男欢女爱……

    不知过了多久,苏妙漪几近窒息。求生欲逼出她最后一丝气力,她抬手,在容玠肩上推了一把。

    这力道其实不如之前,可容玠到底恢复了些理智,知道不能再继续,于是顺势将人松开。苏妙漪浑浑噩噩,身子发软,骤然失去了支撑,竟是险些栽下去。

    容玠连忙将人捞回来,抱到了椅子上坐下。

    苏妙漪大口地呼吸着,唇瓣殷红、发丝凌乱,面颊更是红得几欲滴血,绾发的发带也在二人的纠缠间滑落,落在皱得不像话的纱裙上。

    她抬眼,死死瞪着一旁的罪魁祸首,蓦地举起手,想狠狠地扇容玠一巴掌,可手上却没什么力气,落下来的势头也软绵绵的,轻易就被容玠截下,攥住。

    容玠缓缓蹲下身,不错眼地仰头盯着她,然后握着她的手……

    往自己脸上甩了一耳光。

    “啪。”

    清脆的响声在暗室内回荡。

    苏妙漪怔怔地望着容玠脸上迅速浮起的巴掌印,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疯子……

    容玠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下一刻,这个疯子抚上她的脸,用指腹拭去她唇上潋滟的水光,轻声道,“你想要打我、骂我,怎么都好。”

    苏妙漪挥开他,强撑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朝一旁退去,微哑的嗓音里透着一丝前所未有的靡艳,“……我只想出去。”

    她现在既不想打容玠,也不想骂容玠。

    如果说她之前还有愤怒、有憎恶,那么现在,滔天的怒火都被这一巴掌打没了,只剩下瞠目结舌。

    容玠这种疯子,她招惹不起,她只想赶紧逃出去……

    苏妙漪又咬着后槽牙重复了一遍,“放我走。”

    容玠低眉敛目,“怎么都好,除了放你走。”

    “……”

    苏妙漪被气得头晕目眩,有些站不住,又不想再看见容玠,只能快步绕过屏风,回到方才睡过的软榻上坐下缓神。

    二人都没再说话,暗室内恢复沉寂,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方才的旖旎氛围也逐渐烟消云散。

    容玠掀起眼,眸光透过屏风,落到那坐在榻边的窈窕身影上,眉梢一低,一道蹙痕若隐若现。

    欲念稍退,理智回归,他意识到自己失控了。

    他将苏妙漪困在此处,只是想毁了她与凌长风的定亲宴,所以只要一直拖延时间就够了。他原本什么都没打算做,更没打算在这个关头戳穿她。因为他也知道,一旦捅破了兄妹那层窗户纸,便是覆水难收。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也低估了苏妙漪对自己的杀伤力……

    “你放我出去,今日在这间密室里发生的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苏妙漪的声音忽而从屏风那头传来。

    容玠怔住,眼底掠过一丝诧异。

    “你现在放我走,我便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出去后还能继续体面地唤你一声兄长,凡事会和你有商有量,不会就此抗拒你、疏远你。可若是你非要一条路走到黑,我们之间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

    容玠缓慢地抬眼。

    方才那个被他桎梏在怀中、颤抖失神的苏妙漪仿佛就是他的错觉。

    不过短短半炷香的时辰,她就已经将那些耳鬓厮磨、唇舌相抵的缱绻抛之脑后,清醒而冷静地隔着屏风与他谈判起来,甚至还如同听见了他的心声一般,将他此刻最想要的“后悔药”主动递到了他跟前……

    这又怎么不算是一种心有灵犀?

    “容玠,你该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睚眦必报,不甘受人摆布,吃软不吃硬。强迫非但不能使我俯首帖耳,还只会激起我的反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也不想和我走到鱼死网破的那一步吧?”

    苏妙漪几乎是拿出了寻常在生意场上讨价还价、威迫利诱的手段,声音里没有一丝羞赧和怨忿,唯有虚张声势的试探和恰到好处的锋芒……

    这世间绝不会再有第二个女子,像她这般聪明、狡诈、令人着魔。

    容玠的喉结暗暗滚动了一下,眸中翻滚着令人心惊的欲。

    他也觉得自己快疯了。

    如今就连看不见苏妙漪的脸,只能听见她的声音,听见她处心积虑、一本正经的劝诱,他都会生出一种微妙的感受,像是被种了一种名为“苏妙漪”的蛊似的,日复一日地沉迷、沦陷,彻底放不开手……

    苏妙漪不知道容玠在想什么,她只知道,刚刚那一会儿,她已经将自己的思绪理清楚了。

    容玠囚困她,不要紧;容玠同她捅破窗户纸,不要紧;容玠强迫她,她也可以只当被狗咬了一口,都不要紧!

    如今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定亲宴,是骑鹤馆。

    所以一切都可以退让,只要容玠放她出去。

    可容玠迟迟没有回应。

    苏妙漪的好耐性在时间的流逝里几乎要消耗殆尽,再开口时,口吻里已经多了几分急躁。

    “我只是想要拿到裘恕通贿的证据,这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还是在你心里,我办不办这场定亲宴、嫁不嫁给凌长风,竟然比你能不能扳倒齐之远、能不能替祖父和父亲复仇还要重要?容玠,今日你但凡说一句,为了我苏妙漪,宁愿放弃复仇,明日定亲宴我就也用不上旁人了,直接换成你便是。可你扪心自问,你做得到吗?!”

    尽管隔着屏风看不清容玠的神情,可苏妙漪却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这番话说完,暗室内的空气都凝滞了。

    总算不再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苏妙漪刚欣喜没一会儿,就听得容玠的声音又自屏风那头传来,却漠然得像是置身事外,“妙漪,不必同我用你那些诡辩的招数。我要你,和我要复仇,并不冲突。”

    “……”

    “就算没有骑鹤馆的证据,就算没能扳倒齐之远,我也总能找到其他办法清算楼家,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停顿片刻,容玠像是下定了决心,斩钉截铁地,“我绝不会放手。”

    苏妙漪好不容易做好的心理建设瞬间毁于一旦,不要招惹疯子的念头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现在不肯放手,那当初呢?当初你做什么去了?!”

    她蹭地站起身,死死盯着屏风那头隐隐绰绰的身影,“当初我一心一意要嫁给你,是你抛下我,来不及地逃了!今日你怎么还有脸提起我们的婚事,提起我们穿过同一套婚服?!你见我穿过那件嫁衣么?你知道那嫁衣上的披帛是什么颜色,知道袖口绣着什么纹路,知道腰带上缀着几条珠络?”

    仿佛伤口被撕破,尘封已久的怨愤又随着血珠喷薄而出,苏妙漪死死攥紧了手。

    “我永远不会忘记成婚那一日,宾朋满座,新郎消失,我独自一人穿着嫁衣穿过喜堂……你知不知道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像什么?就像在看一只落水的狗!你让我沦为了整个娄县的笑柄,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如今倒好,我要与旁人定亲,你倒是疯疯癫癫、要死要活地上赶着来抢婚……”

    苏妙漪怒极反笑,口不择言地叱骂起来,“容玠,你是疯狗吗?别人赏你的骨头不要,自己生夺硬抢的才更香些……你就这么下贱?!”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已经难听到有些刺耳。

    可屏风那头的人就像是又变成了一尊垂头塞耳的塑像,无动于衷、一声不吭。

    好言相劝不听,破口大骂也不管用。

    苏妙漪心里那把火烧得越来越旺,干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边在软榻前来回踱步,一边恶言泼语、骂不绝口。

    直到骂得嗓子都哑了,骂不动了,她才心力交瘁地躺回了软榻上,闭了闭眼。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都变得有气无力,“容九安,若早知你是这样一个疯子,当初在娄县,我绝不会主动招惹你。莫说我与凌长风只是做戏,便是我们假戏真做了,你也不配置喙一字一句……”

    “……”

    屏风后,一直闭目养神的容玠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我想要的良人,是富贵显荣、还是清贫如洗,是权倾天下,还是卑如蝼蚁,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他不能妨碍我……”

    “谁想左右我,我就舍弃谁。这么多年,我不知道舍弃了多少个像你这样的人,才能成为今日的苏妙漪。”

    “这么一想,凌长风的确比你好太多。他再没出息又如何,至少他永远不会妄图掌控我。”

    话音未落,苏妙漪就感觉到一阵森冷的寒意席卷而来,叫她浑身的汗毛都随之耸立。

    一睁眼,就见容玠已经站在榻边,将身后的烛光尽数遮挡,狭长的黑影落下来,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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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人节送上纯恨风味的血糖~[玫瑰]

    疯完还是得送妹妹去定亲[彩虹屁]

    [78]78

    容玠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神色隐在昏暗中模糊不清。

    “你更喜欢他那样的人……我早就知道……”

    他喃喃了几句,又陷入沉默。

    有生以来,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憎恶自己的孤僻,憎恶自己的阴郁,憎恶自己那甩也甩不掉的清高和傲慢,憎恶自己从来不是最适合苏妙漪的那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容玠俯下身来,握住苏妙漪的手,贴向自己的脸。

    他动了动唇,嘶哑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妥协和卑微,“你若真喜欢,我也不是做不到……我可以试着少些心眼、开朗些,我也可以跃马扬鞭,可以意气高昂……可以做你的刀剑,你的马前卒,对你无所不依、言听计从……”

    苏妙漪直勾勾地看向他,“那现在放我出去。”

    “……”

    “看,你根本做不到。”

    顿了顿,苏妙漪垂眼,平心静气道,“容玠,如今我只庆幸,庆幸你当初逃了婚,放过了我。否则就算结发合卺,你我也只会成为一双反目成仇的怨侣……”

    容玠难得红了眼,他忽地欺身压下来,一手落在了她的腰间,一手死死箍住了她的肩,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的肩胛骨都捏碎,一字一句,“苏、妙、漪,你就非要用这些话激怒我?你就不怕我……”

    “有胆量你就试试。”

    苏妙漪忽而抬眼,对上容玠那双已然泛起暗红的眸子。

    那攥在她腰间的手掌抚了上来,苏妙漪掀唇冷笑,“你也想尝尝被我恨之入骨的滋味吗?”

    “……”

    僵持了半晌,容玠才缓缓松开手,直起身,神色木然地将苏妙漪身前松散的衣带又系了回去。

    他沉默着离开软榻,走到角落点燃了一支香,插在熏炉中。

    白烟袅袅,苏妙漪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眼前的景象也逐渐模糊。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她留下一句“定亲宴之前放我出去,我说过的话就还算数”,便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

    裘府的人在汴京城内城外寻了一整日,都没能找到苏妙漪。到了天黑时还不见人,虞汀兰意识到这件事藏不住了,让裘恕亲自去找了一趟齐之远。于是汴京府的衙役们也在城里兴师动众地搜寻起来,连六街三市的百姓们都被惊动了。

    眼看着外头闹得天翻地覆,遮云做贼心虚,右眼皮跳得厉害。

    容玠已经在屋内待了一整日没出来。

    遮云思忖再三,还是从厨房里端了些饭食,敲开了主屋的门,“公子,你已经一整日滴米未进了,还是多少用些吧……”

    屋内只有书案边点了一盏灯,可容玠人却不在书案后,而是靠在暗处的躺椅上,双眼微阖,薄唇紧抿,深深浅浅的烛影投落在他容长的面颊上,模糊了他的神情,叫人分不清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

    “公子?”

    遮云下意识放轻了声音,直到走近了才注意到容玠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勾缠着一截烟紫色的缎带,此刻他虽闭着眼,可手指却在轻动,指腹在那缎带上轻轻摩挲着。

    想起苏妙漪昨夜被带过来时穿着的寝衣,遮云大惊失色,差点不敢再看那缎带一眼,可很快他就发现那不过是苏妙漪系在发间的发带而已。

    ……原是他想多了。

    公子这次行事虽荒唐了些,可他到底不是那种下三滥的无耻之徒。

    “裘府是何情形?”

    容玠闭着眼,启唇问道。

    遮云一五一十答道,“一团糟,裘恕已经去找齐之远,整个汴京府的衙役都在寻苏娘子。若明日一早还不见人,怕是会闹得更加不可收场……”

    “……”

    容玠唇角抿得更紧。

    他不吭声,遮云也不敢随意开口。

    室内静了好一会儿,容玠才低低地问了一声,“我是该留下她,还是放了她?”

    遮云摸不清这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他悄悄侧头,打量了一眼容玠的神情,才试探地劝说道,“公子,汴京府的衙役也不是吃素的,等到了明日,定是能循着蛛丝马迹,查到公子头上。若是被那齐之远、被楼岳捉住把柄,公子这些时日的苦心经营便付诸东流了……说不好,还会因为这间暗室,牵扯出端王殿下来,那就更是大祸临头……”

    容玠将这些话听在耳里,可脑子里回想的,却是暗室里苏妙漪那一声声清醒而冷静的威胁。

    「容玠,你该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

    「凌长风的确比你好太多……至少他永远不会妄图掌控我。」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你放我出去,今日在这间密室里发生的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容玠摩挲着指间的发带,朝后仰去,将那躺椅也压得前后轻晃。

    与此同时,他指间拈着的发带也飘动起来。

    容玠动了动唇,“再过一个时辰,放她走。”

    遮云神色一喜,松了一大口气,刚想说什么,却见容玠挥了挥手,只能如释重负地退下。

    待屋门阖上,烛火被吹熄,容玠才将那烟紫色的缎带搭在自己双眼上,仰身朝后靠去。躺椅轻晃,他却仿佛坠进万丈深渊里。

    “容九安,就当是你的报应……”

    随着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那缎带上也晕开些深色痕迹。

    ***

    暗室内。

    苏妙漪再次醒来时,脑子比之前更加混沌了。她缓了好一会,才回忆起自己身在何处,和之前发生过的种种。

    苏妙漪想起来了,容玠临走时又燃了迷香,所以她很快就昏了过去,根本不知道容玠是如何离开的,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不知定亲宴的吉时有没有过。

    苏妙漪咬咬牙,起身下榻,先是扯着嗓子叫了一声救命,得不到丝毫回应后,又不甘心地在暗室里到处搜寻离开的机关。

    书架、书案、屏风……

    暗室内的陈设都被她仔仔细细摸排了个便,包括墙壁上的每个砖块,然而毫无所获。

    苏妙漪懊恼地坐回榻上,只恨自己不爱看那些机关术的古籍。

    正当她心灰意冷时,暗室的地下竟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响声。

    苏妙漪一愣。

    这动静,若非地动,那便是有人在外头发动机关了……

    她反应过来,欣喜若狂地循着动静找到了那缓缓陷下去的地砖。

    地砖陷下,一个漆黑无光、狭窄逼仄的暗道显现。

    苏妙漪什么也顾不得了,端起桌上的烛台,将裙摆一提,便想要走下暗道。然而下一刻,就有一个高大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卡在暗道出口,堵死了去路。

    来人一抬头,撞上苏妙漪的视线。

    二人面面相觑,同时变了脸色——

    “你怎么在这儿?!”

    “怎么是你?!”

    片刻后,来找容玠的端王坐在暗室里,朝披头散发、只穿了一身纱裙的苏妙漪扫了一眼,便飞快地收回视线,脸色铁青。

    “是容玠把你困在这儿的?”

    端王语气不善地问道。

    苏妙漪有所迟疑,没有贸然应声。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端王早就将一切都串了起来,气得咬牙切齿,“齐之远和裘恕为了找你,都快把汴京城翻过来了,他竟将你困在这儿!好一个容、九、安!”

    一听这话,苏妙漪那双狡黠的桃花眸倏然一亮。

    就如同攀上了水中浮木、救命稻草,她蓦地上前,在端王面前伏身跪拜,“求端王殿下放民女出去!”

    端王沉着脸,刚要随口应下,却忽然意识到什么,蹙眉转向苏妙漪,“你知道我的身份?”

    苏妙漪低眉敛目,“民女也是刚刚知晓。”

    眼前此人是六合居之主,在临安时便与容玠交情匪浅。而来了汴京,竟连容玠的暗室都熟门熟路。那么很有可能,这间暗室原本就是为了密会此人所用!

    值得容玠投靠的人,定是位高权重。可端看此人的年纪,却不像是哪位声势煊赫的权臣,那最有可能的,就是某一位皇子。

    如今在汴京,与眼前之人差不多年纪的皇子唯有二人,一个是梁王,另一个是端王。容玠与楼家势如水火,绝不可能与楼家支持的梁王有瓜葛,所以端王的身份不言自明。

    “果然是个聪明人……”

    端王意味不明地看了苏妙漪一眼,却没有立刻应答她的请求,而是踱步到桌边坐下,思忖片刻后改了口,“九安是本王的幕僚,他既将你困在此处,就自有他的道理。本王要是贸然将你带出去,惹了什么乱子,岂不是会叫九安心生怨怼、记恨本王?得不偿失的事,本王不做。”

    苏妙漪一下就听出端王的意图,明人不说暗话,她直截了当地,“朝堂上,容玠能为殿下做的事,民女代替不了。然而离了朝堂,总有些事是容玠鞭长莫及,可民女却手到擒来。”

    端王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譬如?”

    “譬如,跻身骑鹤馆。”

    苏妙漪眼睫微垂,“民女知道,汴京各大商行一直在私下贿赂朝臣,而源头就在骑鹤馆。若今日殿下带民女离开这暗室,民女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将在骑鹤馆搜集到的证据尽数献给殿下。”

    “这桩公案势必会将裘恕牵扯进来。他是你的继父,又与你母亲情深意笃,你当真下得了手?”

    苏妙漪低着头,扯了扯唇,义正辞严道,“为国锄奸,理所应当。”

    端王唇畔的笑意更深,起身将暗室的出口打开,回头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苏妙漪,“再不走,怕是就要错过你的定亲宴了。”

    苏妙漪如蒙大赦,提裙跟着端王走下暗道,“多谢殿下!”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暗道中。

    端王走在前面引路,还不忘告诫苏妙漪,“你是个聪明人,若出了这间暗室,当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该说。”

    苏妙漪想了想,举起手指发誓道,“民女绝不会将殿下的身份告知江淼。”

    “……”

    端王步伐一顿,冷声道,“本王的意思是,若出去后旁人问起你这一日一夜去了何处,你该如何作答?”

    其实他今日之所以来找容玠,本就是为了打听苏妙漪的下落。可他万万没想到,容玠竟疯成这个德行,将人关押在自己房内的暗室里!

    他不清楚苏妙漪和容玠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今日就算苏妙漪不开口,他也会将她带出去,送去裘府的定亲宴上,促成她入骑鹤馆。

    可一码归一码,他既要用苏妙漪,也不能折了容玠。

    “民女不过是独自一人出城散心而已,没想到忘了留书,竟惹出这样的乱子,实在是过意不去。”

    听得苏妙漪的回答,端王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你明白就好。”

    二人又往前面走了几步。

    苏妙漪没憋住,“所以殿下的身份,民女能告诉江淼……”

    “不能。”

    “……”

    暗道的另一头竟是端王的别院,可见容玠当初挑选宅邸时,也考量过地形,早就想好了要与端王暗度陈仓。

    苏妙漪正想着,端王已经唤了个上了年纪的仆妇进来,朝她的方向指了指,言简意赅,“把她收拾妥帖。”

    仆妇看了一眼穿着纱裙、唇上还有伤口的苏妙漪,脸色微妙地试探道,“殿下,敢问是哪种妥帖?”

    端王想了想,“她今日要定亲。”

    “……”

    苏妙漪明显察觉到那仆妇的脸色更诡异了。

    不过到底是端王的心腹,仆妇什么都没多问,就取了一套朱红色的落梅百褶裙来给苏妙漪换上,又亲自替她上了妆,特意用口脂盖去了她唇上的伤口,然后绾了发,用几支坠着流苏的珠钗固定。

    原本她还想从妆盒里取其他首饰,苏妙漪却受宠若惊地拒绝了。她是去定亲,又不是选妃,再打扮下去就过了。

    收拾妥帖后,苏妙漪就上了端王的马车。

    像是生怕出什么岔子,端王亲自送她去裘府。马车停在了与裘府只隔百步的一条僻静巷子里。

    苏妙漪告辞下车,端王将车帘掀开了一道缝,沉声道,“本王在府里等苏娘子的好消息。”

    “……是。”

    苏妙漪转身,快步朝裘府奔去。

    ***

    伴随着“轰隆”一声响,暗室的门缓缓打开。

    容玠走进来时,就叫暗室内空无一人。

    他眉头一蹙,在室内来回踱了几步,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书案上的镇纸压着一张字条。

    容玠一顿,快步走过去,将那字条抽了出来。

    上头的字迹却不是他熟悉的簪花小楷,而是另一人龙飞凤舞的苍劲行书,只有五个字——「人我带走了」。

    “是端王殿下来过了?”

    遮云出现在暗室里,小声问容玠。

    容玠眉头松开,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他在书案前站了片刻,望着手里的字条,莫名将它与从前在娄县留下的银票联想到了一处。

    都是不告而别,当年苏妙漪推开门看见那张银票时的心情,与他此刻的心情有没有那么一丁点相似之处?

    容玠抬手将端王留下的字条烧了,才迈步朝外走去,“定亲宴快开始了,莫要耽搁了时辰。”

    遮云睁大了眼,惊愕地看向容玠,“公子……”

    容玠无动于衷,“备车,去裘府。”

    ***

    裘府内,张灯结彩、宾客云集。

    骑鹤馆的十三位行首们都到齐了,这样一个场合,汴京城大大小小的商户们自然也都挤破了头,使劲浑身解数讨得一份请柬,上赶着为裘大小姐的定亲宴送贺礼。

    内院的行廊上,凌长风和苏妙漪并肩往外走。凌长风不放心地上下打量苏妙漪,“你真的没事?”

    苏妙漪低垂着眼,理了理衣裙,“你看我这模样,像有事吗?”

    凌长风盯着她的脸瞧了一会儿,从那白里透红的妆容下压根看不出什么端倪,松了口气,“好端端的,你出城做什么?你还不知道那些人背地里都说什么,都说你临时反悔逃婚了!”

    苏妙漪皱皱眉,“舌头这么长,都给他们拔了。”

    凌长风愣了愣,“你今日火气这么大?”

    说话间,二人迎面撞上了仲少暄。

    “长风,苏老板!恭喜恭喜!”

    仲少暄笑容满面地向他们道喜。

    苏妙漪寒暄了几句,就将凌长风留下陪仲少暄,自己去做更要紧的事。

    目送苏妙漪离开,去与骑鹤馆的那些行首们应酬交集,仲少暄忍不住啧啧了两声,“长风,往后你家府上怕不是要女主外、女主内啊?”

    凌长风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唇角。

    “那个……”

    仲少暄忽然注意到了人群中的裘恕,胳膊肘捅了捅凌长风,压低声音,“那个就是夺走你家家业、把你扫地出门,以后你还得恭恭敬敬唤一声岳丈的裘大善人裘恕?”

    凌长风无语凝噎,本想将裘恕还在到处寻找仲氏后人的消息告诉仲少暄,可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宾客也都到齐了,虞汀兰和裘恕在堂上落座。

    刚要宣布开始,却听得厅堂外响起下人的一声传唤。

    “谏院容司谏到。”

    话音既落,苏妙漪脸色微变,蓦地转过身,正对上了已经被下人引进堂内的容玠。

    容玠眸光深深,径直朝苏妙漪走过来,仿佛视满堂宾客如无物。然而下一刻,凌长风就一个箭步,挡在了苏妙漪身前,如临大敌地瞪着容玠,脸色比苏妙漪还要难看。

    他压低声音,“你要做什么?”

    容玠望向凌长风,口吻带着些讥讽,“你给我的请柬,你说我要做什么?”

    厅堂内忽而静了下来,裘恕和虞汀兰相视一眼,骑鹤馆的那些行首们面面相觑,其他宾客们也都察觉到了此刻的氛围有些异常,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凌长风正和容玠僵持着,衣袖突然被人扯了一下。他一愣,转头就见苏妙漪神色平静地拉住了他。

    凌长风皱了一下眉,最后还是顺着苏妙漪往旁边退开。

    苏妙漪抬眼看向容玠,脸色已然恢复如常,甚至脸上还挂起了毫无破绽的笑容,“今日是我文定之喜,义兄自然是来道贺的。”

    方才第一眼看见容玠时,她的确慌了神,可也只是慌了一瞬。她心里很清楚,容玠此刻来,绝不是来闹事的,否则端王绝不可能出现在那间暗室中、她也寻不到任何脱身的机会……

    容玠看着苏妙漪,唇角微掀,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遮云。”

    遮云捧着一匣盒走上前来,递给苏妙漪。

    “多谢义兄。”

    苏妙漪从善如流地伸手接过,向容玠道了声谢。

    “吉时快到了,还请容大人落座吧。”

    堂上的裘恕发话道。

    立在一旁发怔的下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走上前为容玠引路。

    眼看着容玠退到一旁落座,凌长风总算松了口气。

    所谓文定之礼,不过是将纳吉合婚与交换婚书放在同一日进行。这在大胤并不常见,寻常人家大多会省去在文定时宴客的环节,直接纳征请期。然而苏妙漪急需一个契机,当着所有人的面化解在室女之困,所以才多此一举,办了这么个文定宴。

    “吉时到,呈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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