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容玠在她身边坐下,却没回答她的话,“你在这儿做什么,借酒浇愁?”“今日去吏部可还顺利?封了个什么官?”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却都不愿提及自己的事。
四目相对,僵持了半晌,到底还是容玠率先答道,“圣旨下到吏部,让我去谏院做谏官。”
苏妙漪不太通政事,对此一知半解,“比去翰林院好么?”
“……或许吧。”
“那从明日起,也要唤你一声容大人咯。”
苏妙漪提着酒壶伸了个懒腰,身子朝后仰了仰,似乎是忘了自己还在屋顶上,身后没有任何可以倚靠的东西。
容玠眸光微缩,抬手护在她身后。
可苏妙漪的后背尚未触碰到他的掌心,便又直了起来,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迷迷蒙蒙地转头问他,“你喝吗?”
容玠的手掌悬停在半空中,不放心地护着苏妙漪。
他垂眸,目光落在那唯一一个酒盅上,酒盅边缘似乎还印着淡红色的口脂……
容玠忽地移开了视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嗓音低哑,“不喝。”
语毕,他又伸手将苏妙漪的酒壶夺了下来,也不叫她继续沾一滴酒,“今日在松风苑,裘恕刁难你了?”
苏妙漪咬咬唇,自嘲地仰起头,“他若真刁难我,我反倒称心如意、扬眉吐气了……”
她将马球场上发生的一幕幕说给容玠听。
“你能懂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滋味么?”
苏妙漪吐了口浊气,声音里尽是憋闷,“今日在裘恕面前,我和凌长风就像两个不识好歹、无理取闹的跳梁小丑,他反倒成了溺爱小辈、纵容小辈,不惜一退再退的尊长……”
说着,她眉眼间掠过一丝犹疑、迷茫和憎恶,“可明明不该是这样的,怎么能是这样呢?”
“那应该是什么样?”
容玠问。
“我们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么也该针锋相对,不死不休吧。”
容玠低笑了一声,“苏妙漪,世间万物不是越刚硬就越强大。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处柔守慈,守慈曰强。”
“……”
苏妙漪顿住。
容玠不愧是容玠,三言两语便将她今日与裘恕的对峙复盘了个清楚。她今日的确是被裘恕三两拨千金的,以柔克刚了……
见苏妙漪若有所思,容玠又出声道,“其实裘恕不与你作对,是好事。”
“我、知、道。”
苏妙漪咬着牙,硬生生挤出三个字,“我知道他位高权重,知道他一手遮天;我知道他一句大小姐,就能让我在汴京混得风生水起,反过来,我也知道他一旦与我翻脸,知微堂在汴京就无法立足!
可理智归理智,情绪归情绪。就算我再清楚利弊,也没法腆着脸接受他那些施舍……
更何况,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谁知道他会不会有什么后招,等着坑害我……”
她这一整日几乎都在咬牙切齿,此刻齿根都在泛酸,也没了动怒的气力,只是憋屈地伸手,想去夺容玠手里的酒壶。
容玠手一抬,避开了她的动作。他低眼望向苏妙漪,却是想起了自己的处境。
裘恕待苏妙漪如亲女,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皇帝封他为谏官,亦是如此。这背后是对容氏的歉疚,还是也想将他打磨成一把刀,一把刺向楼岳、但又随时可以舍弃的刀,叫他步父亲和祖父的后尘……
圣心难测,无人清楚。
“不论他们想要什么,你只要记住自己的图谋就好。”
容玠眼眸微垂,既像是开解苏妙漪,就像是在开解自己,“其余助力,他们既愿意给,又岂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苏妙漪还是一脸执拗,“我不稀罕他的帮衬。”
容玠眉梢微挑,沉默片刻才道,“这世上谁人行商不用手段、不攀关系?不论心中如何想,只要能哄得裘恕做靠山,那就是你苏妙漪的本事。”
“那是虞汀兰的本事!”
“投胎也是种本事。”
“……”
苏妙漪无语凝噎。
容玠盯着她问道,“从前你能放下身段做容府的义女,如今为何不能委曲求全,做裘府的大小姐?”
“……”
“苏妙漪,当初的我与现在的裘恕有何不同?”
苏妙漪对上容玠的目光,一时竟被问住了,眉眼间的迷惘之色更甚。
是啊,有何不同?
同样是忍辱含垢、唯利是图,容玠的义妹和裘家的大小姐有何区别?还是说,她素来习惯了逆风而上,遇上顺风驶船的大好局面,却反而方寸大乱?
“你说得也有些道理……”
苏妙漪喃喃自语,“我与裘恕的这层关系,若他退避三舍,说不定我还会故意凑上去恶心他。只不过今日是他先发制人,被恶心的便成了我。所谓山薮藏疾,川泽纳污,瑾瑜匿恶,国君含垢。成大业者,无不忍辱负重,这是天之道!”
顿了顿,她开始厘清思路,“我想要做的,一直是取代裘恕,成为胤朝的商户榜榜首。只要这个志向不变,任何有利于我的事都值得做,任何能帮到我的人都可以拉拢……包括裘恕本人。”
容玠垂眼,将心中杂念摒弃,应和了一声,“是。”
“他既然想做我的垫脚石、凌云梯,那我就成全他。”
苏妙漪突然精神抖擞,一下从屋顶上站起了身。
容玠护在她身后的手掌也跟着微微一动,可没有什么失足的戏码发生,苏妙漪站得很高、很稳,盈盈伫立,岿然不动。
这一刻,容玠竟不知自己是失望更多,还是宽心更多。只是耳畔忽然回响起了容云暮对他说过的话。
「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牵绊,有自己的欲望,亦有自己的天地,不可能完全被另一个人攫为己有。」
「宁愿皓月高悬,也不愿穷鸟入怀。」
“等有朝一日功成愿遂了,我再与他秋后算账!”
苏妙漪挥了挥手,自顾自地发誓。几条街外就是灯火煌煌的州桥夜市,她那双桃花眸也被映照得流光溢彩。
“……”
容玠手指微动。
郁结了大半日的心情总算转晴,苏妙漪长舒了一口气,低头看向容玠,眉眼俱扬,顾盼神飞,“多谢兄长开解。”
容玠静静地望着她,虽一言不发,可唇角却弯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眉目间积年的冰雪似乎也随之消融,“苏妙漪……”
“什么?”
容玠垂眼,手指轻轻一弹,掸去她裙摆上的尘土,“你站稳了。”
莫要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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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玠:掉下来了可能会被我关起来哦(bushi
[68]68(一更)
客栈月台的门被一下推开。
凌长风着急地走进来,四处张望,一抬眼,刚好看见苏妙漪迎风站在屋顶上。他大惊失色,刚要高声嚷嚷,却忽然看清了那张桃花面上笑逐颜开、春风得意的神情,在松风苑留下的阴霾竟不知何时一扫而空。
“……”
凌长风的话音顿时堵在喉口。
而当目光一转,看见苏妙漪身边坐着的容玠时,那未发出来的声音就好像化作了一根鱼刺,不仅卡在喉口,还扎进了肉里,不上不下,疼得他浑身难受。
“少爷,楼下的店小二说东家借了个梯子,约莫是上了屋顶……”
祝襄姗姗来迟,等到了凌长风身后,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才噤了声。
凌长风定定地望着楼上重新振作的苏妙漪,眼里既有失落,也有苦闷,更多的却是迷茫,“祝叔,为什么容玠一来,苏妙漪就开心了?”
“……”
“从前在娄县的时候就是如此。容玠没出现的时候,她与我、与其他人都能谈笑风生。可自从有了容玠,她眼里就只有容玠,只会对容玠笑。”
凌长风有些心灰意冷,“祝叔,是不是人不对,做什么都不对,哪怕我再怎么全心全意,也抵不过容玠的一个眼神?这就不是一场公平的竞艺,我注定赢不了,是不是?”
身后静了许久,就在凌长风以为祝襄不会回答时,他却出声了,“少爷,若是一个人努力的方向错了,那自然是事倍功半,比旁人格外辛苦些。”
凌长风怔了怔,回头看向祝襄。
祝襄走上前,看向屋顶上的苏妙漪,低声问道,“东家虽然年纪小,可已经是知微堂的掌事人,等她处理和应对的事太多太杂。我相信,她如今一定无暇去想风花雪月、男女情爱一事。”
凌长风不解,“你的意思是?”
“东家之所以对容大公子笑,是因为容大公子能真真切切地襄助她,不论是权势、钱财、还是学识,容大公子总能在东家需要的时候,给她最想要的。可少爷你呢?目前你哪样都做不到,又如何能让东家展颜?”
凌长风哑口无言,一颗心被打击得稀碎,“……祝叔,你到底是哪头的?!”
祝襄不卑不亢,“我只是想为少爷指一条明路。若非要与容大公子相争,那至少得有一样胜过他,能为东家分忧。”
凌长风咬紧了牙根,“开什么玩笑,他家三朝宰辅,藏书阁里的书比我吃过的盐还多!学识,这种我都没有的东西,怎么和他比?至于权势,他如今都已经入朝为官了,我算哪根葱……”
“钱财。”
祝襄郑重其事地重复道,“少爷,所以你现在只剩下这一条路了。”
凌长风眉毛都吊了起来,“祝叔,你还当我是从前的凌大少爷吗?爹娘留给我的那些家业都已经姓裘了!”
“那就夺回来。”
祝襄低垂着眼,神色难辨,“少爷,失去的家业,只能靠你自己夺回来。从现在开始洗心革面、学做生意,还来得及。”
凌长风怔住。
他转头,再次看向屋顶上相谈甚欢的苏妙漪和容玠,缓缓攥紧了手。
***
翌日。
一觉醒来,苏妙漪彻底重振旗鼓。她不再纠结于自己到底有没有沾裘恕的光,而是一心扑在了选铺面、租铺面这件事上。
不过“松风苑”那一役,到底还是起了些作用。
她胆大包天提出拿“岸芷汀兰”做赌注,将裘恕逼得亲自下场打马球的消息传了出去,劝退了一群想要通过知微堂来巴结裘恕的小商户。
苏妙漪是裘恕的继女又如何,松风苑的马球赛足以证明两点。
一,二人关系紧张,二,苏妙漪是个吃里扒外的,说不定哪天就惹怒了裘恕。今日她是裘家大小姐,可明日只要裘恕一翻脸,她就成了众矢之的。
行商必备的能力便是控制风险。
左思右想后,这些商户们宁愿舍去苏妙漪可能带来的微薄好处,也不敢承担与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风险。
如今苏妙漪便成了汴京城里的一块烫手山芋,既没人敢巴结,也没人敢刁难。
无人招惹,于苏妙漪而言便是康庄大道。
除了铺面这桩大事,从临安来汴京,还需与当地的行会和官府打交道,有不少琐事要做。
苏妙漪将自己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有条不紊,可祝襄却带着凌长风找了过来。
“……交给他?”
听完祝襄的话,苏妙漪惊诧地看向他身后的凌长风,“你愿意去官府和行会?”
凌长风深吸一口气,满脸都是视死如归的悲壮,“愿意!”
“……”
苏妙漪又不放心地看向祝襄。
祝襄自然能看出苏妙漪的顾虑,再开口时,口吻里的恳求之意愈发深重,“凡事都有第一次,还请东家能给少爷一个机会。”
苏妙漪当即明白了祝襄的用意。
祝襄是凌家的老人,想必还是希望凌长风能继承凌老爷和凌夫人的遗志,白手起家,行商坐贾。可凌长风,压根不是做生意的这块料啊……
望着一旁眼神清澈的凌长风,苏妙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应允了。
“祝叔,既如此,你不必陪我去看铺面了。”
苏妙漪将文书交给了凌长风,言下之意,就是让祝襄陪凌长风去办琐事。
祝襄没有推辞,只是深深地向苏妙漪作了一揖示谢。
二人离开后,苏妙漪便带着容玠留给她的两个护院,也出了客栈,与牙行的牙人碰面,被他领着在州桥附近走街串巷。
“这州桥附近的铺面,千金难求,一年能不能空出一间都难说,不过这次可算是让苏老板您碰上了!”
牙人将苏妙漪领到了临河的一间空铺子前。
铺面不大,也有两层,不过与玉川楼自然是没得比,可与知微堂最初的铺面,也就是与江淼那个算命铺子差不多。
这倒也在苏妙漪的预期之中。
小城开大店,大城开小店。
苏妙漪明白这个道理。虽然临安也算不上小城,可比起汴京,还是要略微次一些。汴京尺地寸土,与金同价,若想在州桥附近找一个地方做书楼,怕是要搬空她的家底了。
苏妙漪先是看了一圈四周,地段的确是个好地段,随后才进了铺子。
铺子里已经搬空了,不过打扫得很干净。苏妙漪随手在楼梯扶栏上摸了一把,竟都没沾上多少灰尘。
看样子这铺面应该才空出来几日……
苏妙漪生出些疑心,面上却未曾表露,转头问牙人租金。
“一个月三十贯。”
牙人笑嘻嘻地同苏妙漪比了个手势,“苏老板觉得如何?”
一听这租金,苏妙漪便笑了。
“我虽然初来乍到,但也不是无知小儿。这州桥附近的市价我都打听过了,最差的铺面月租金也在五十贯。这铺子的地段好,修建也没什么大的瑕疵,只要三十贯?是你们疯了,还是店家疯了?”
牙人笑容僵住,讪讪道,“这铺面着急转手,是苏老板的运气好,恰巧撞上了……”
苏妙漪在铺子里转了一圈,冷静地观察了半晌,忽地问道,“这铺子以前是不是卖字画的?”
“……”
牙人沉默了。
苏妙漪了然。若她没猜错,这多半就是裘恕在松风苑说要当做彩头“送”给她的那间字画铺。
今日的苏妙漪已非昨日的苏妙漪,她思索片刻,淡声道,“这铺子我租了。”
正当牙人喜出望外地要接话时,她又补充了一句,“但租金,我要按照市价给。”
她的骨气不多不少,脸皮也不厚不薄。
最后定下来,一个月的租金是六十贯。
尽管有些超出苏妙漪的承受力,但她还是一咬牙,将半年的租金给了出去。
这一下,便将苏妙漪带来汴京的现银耗得差不多了。如今她囊中羞涩,剩下的银钱重新整修铺面都够呛,还要再租个能住得下他们这些人的宅子……
回到客栈,苏妙漪开始噼里啪啦地打起了算盘,“祝襄可以尽快回临安,凌长风这个月的工钱可以拖一拖,苏安安接下来的零食必须得减……”
顿了顿,她视线扫了一圈,喃喃自语,“对了,等他们回来就再换个房费更低、更偏远的客栈……”
正盘算着,凌长风和祝襄也回来了。
祝襄特意让凌长风向苏妙漪交代所有事情的进程。尽管凌长风说得磕磕绊绊、乱七八糟,可看在祝襄的份上,苏妙漪还是格外耐心地听完了,甚至在听完后还违心地发出了一声称赞。
“可以啊。真没想到你第一次办这些事,就能办得如此顺畅,原来你这凌家少爷还有些经商的天分。”
凌长风原本心里还没底,一听这话,顿时就被摸顺了毛,“那是自然。”
“……”
苏妙漪仿佛都能瞧见他身后有个毛绒绒的大尾巴竖了起来。
她没再客气,立马又给这位凌少爷安排了更重要的差事,让他去找汴京城里又好又便宜的工匠。
凌长风斗志昂扬,“我现在就去……”
“回来。”
苏妙漪叫住了他,“今日还有别的事。”
“何事?”
“……换家客栈。”
就在苏妙漪一行人要离开时,恰好遇上了同样来为容玠搬行李的遮云。
“兄长要去何处安置?官邸吗?”
“公子如今的官阶还不能进汴京城的官邸。不过昨日公子已经派人物色了一间近郊的宅子,方才已经交了月掠钱,定下了。”
遮云事无巨细地答道,“那虽不是什么巨室豪宅,却也有一主一次两个院落,所以公子特意让小的来问问娘子,愿不愿意搬过去,在次院里暂住……”
苏妙漪愣了愣。
这邀请虽然如及时雨一般充满了诱惑,可她还是犹豫了,“这怕是有些不合适吧?”
遮云也觉得不好,奈何这是容玠交代给他的任务,他只能硬着头皮将容玠昨夜一字一句教给他的话复述道,“虽住在同一个宅子,却并非是同一个屋檐下,更像是街坊邻里。况且娘子与公子是兄妹,县主离开时特意说了,让你们二人互相照应。公子也说,汴京龙蛇混杂、风云不测,他身为兄长,更应该看顾好娘子……”
苏妙漪纠结地扶额,好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所以你家公子好端端的,为何非要租这么一间宅子?”
遮云噎了噎,“汴京的住宅紧缺,公子的俸禄也不高,好不容易才选到一间合适的。虽说那两个院子可以拆开来租,可公子不愿与不明底细的陌生人住得那样近,所以宁愿两间院子一起租下来,将隔壁留给娘子……”
苏妙漪有些动摇了。
“对了,公子还说,如今他手头也紧,所以娘子住进来也是要交月掠钱的,不过会给娘子便宜些,一个月只要两贯钱……”
“你早说啊!”
一听这话,苏妙漪微微睁大了眼,“你早这么说,我不就答应了?”
住进容玠的宅子,和接受裘恕给的商铺一样,给钱就行。
苏妙漪拍了板,尽管凌长风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抱着一堆行李上了遮云的马车。
马车离开了客栈,没过多久就到了容玠租住的宅子,可见遮云口中的“近郊”也打了折扣,只是不在最繁华热闹的地段罢了,压根没有那么偏远。
不过的确是个主次院并列的宅子,且两个院子之间还隔了一道门,门一锁上,便是互不打扰。
连凌长风看了都一扫脸上阴云,又快快乐乐地和容氏的几个护院一起,利落地打扫起了院子。
暮色四合,两间院子被收拾得差不多时,容玠也从谏院回来了。
今日是他任右正言的第一天。胤朝唯有五品官才有资格上朝,而容玠的右正言是小小七品,所以只在谏院待了一整日,跟着谏院的同僚熟悉政务。
谏院的那些谏官都认得容玠,可容玠却对他们一无所知。
这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要知道在入京之前,李徵已经给了容玠罗列了一份名单,再加上端王暗中交给他的名册,几乎已经将楼岳的党羽囊括了十之八九。这些党羽几乎遍布朝堂六部,可却唯独没有谏院。
有时候,空白便是危险。
明面上,谏官只由皇帝亲自擢选,有纠察百官之责,包括宰相,楼岳为避嫌不便插手。所以谏院里的确有可能都是皇帝近臣。
然而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楼岳埋在谏院里暗桩藏得太深,以至于端王和李徵都未能发现……
容玠刚入谏院,因为无法排除后者的可能性,所以行事格外谨小慎微。甚至就在回家的路上,他还紧蹙着眉,思索今日谏院里的暗流涌动。
直到走进垂花门,听见次院里传来清越豁亮的女声——
“家里没闲钱了,从今日起,都给我省吃俭用,说你呢苏安安!”
容玠眉心舒展,绷了一整日的弦终于松下来,自然地迈步朝次院走去。
两间院子的隔门没有上锁,容玠一推便开了,苏妙漪、和凌长风的交谈声也变得格外清晰。
“你明日去找工匠,最要紧的就是木匠师傅。我只要银杏巷的细木匠。还有,整个知微堂,书架是重中之重,所以书架我只要黄杨木的……记住了吗?”
“银杏巷,黄杨木书架……记住了记住了。”
容玠站在墙边,就见苏妙漪正对凌长风耳提面命。
“最重要的是,我只给你这个数。”
容玠清清楚楚地看见她抬手比了个“八”的手势。
对面的凌长风一脸懵然,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艰难程度,乖乖点头,“哦。”
容玠暗中嗤了一声,走过去。
苏妙漪一转眼,终于看见了他,立刻笑着起身迎了过来,“兄长回来了。”
容玠步伐微顿,他刻意忽略了称呼,不动声色品味着后三个字。直到苏妙漪又唤了一声,他才回过神,“八贯钱,就想让银杏巷的细木匠为你打一套书架,苏妙漪,你还真是无奸不商。”
苏妙漪摸摸鼻子,笑容变得讪讪。
容玠越过她,扫了一眼后头的凌长风,“还有,让他去银杏巷。你确定他不会给你谈个八十贯的价钱回来?”
苏妙漪笑容微微一滞,转头提醒凌长风,“是八贯,一文钱都不能多!”
凌长风皱皱眉,“知道了。”
苏妙漪这才满意地收回视线,看向容玠。
容玠又道,“小时候,祖父曾让银杏巷的掌墨师傅给我做过鸠车。你若带着遮云去,或许还真能谈下八贯的黄杨木书架。”
苏妙漪犹豫地回头看了凌长风一眼,摇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说不定他真能给我个惊喜呢。”
“……”
容玠抿唇,不再作声。
苏妙漪想起什么,向容玠道谢,“对了,还忘了谢过兄长,将这次院租给我们暂住。”
容玠淡淡地望向她,“一家人客气什么?”
“……”
“不过这次院还是小了些。男女有别,凌长风住在这儿多有不便。隔壁主院还有一间房,让他搬过去。”
闻言,苏妙漪一怔,“这……”
“我并非是在过问你的意见。”
容玠唇角微掀,却笑得令苏妙漪有些瘆得慌,“你我既为兄妹,这种事上便理应听兄长的,不是么?”
“……”
苏妙漪已经习惯了利用兄妹之说令容玠吃瘪,没想到现在容玠竟也学会用这种法子。她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
二人三言两语,就将凌长风换了个地儿。
出乎意料,凌长风也没有那么不情愿,收拾收拾包袱就去了容玠的主院。
众人终于在汴京安顿下来,也开始各自忙碌。祝襄遵照苏妙漪的吩咐,回了临安。容玠早出晚归,日日待在谏院,而苏妙漪要与汴京书肆行的老板们打交道,还要与纸坊墨坊谈生意,招刻印工人。凌长风则为了银杏巷的黄杨木书架来回奔波。
白日里,几乎就没有人待在家里,就连苏安安也时不时往外跑。
苏妙漪自顾不暇,没心思管苏安安,本以为她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谁料有一日提前回去取文书,才发现苏安安也不在家,甚至连容府那些护院都不知她去了哪儿。
待苏安安回来,苏妙漪当即抓着她盘问了一通。
苏安安结结巴巴地回答,“汴京好吃的好玩的太多了,我就想出去看看……”
“有再多好吃的好玩的,你身上一文钱都没有,除了眼睁睁看着,还能干什么?”
苏妙漪不大相信。
一股熟悉的香气飘过来,她皱皱眉,忽然伸手把苏安安拽了过来,“……你身上怎么会有一股岸芷汀兰的茶香?”
“……”
顶着苏妙漪怀疑而探究的目光,苏安安的目光略微闪躲了一下。她缩着脖子想要往后退,脑袋却被苏妙漪拧了回来,“苏、安、安。”
苏安安知道,这是她姑姑发脾气前的最后通牒。她咬咬牙,自暴自弃似的往地上一蹲,“我去了楼外楼。”
“……你去裘恕的茶楼做什么?”
苏安安不敢抬头,声音轻若蚊蝇,“我去找我爹……”
苏妙漪一愣,这才忽地想起来,汴京楼外楼是苏安安每封家书寄送的地址。她松开了苏安安,眉头蹙得更紧,“找到了吗?”
苏安安摇头,“楼外楼的人说他早就不在那儿做杂役了。”
苏妙漪一口气叹出来,扶额,“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是你不信。那你平常寄到楼外楼的信呢?拿回来了没有?”
“他们说因为找不到收信人,所以扔了。”
苏妙漪抿唇,低眼就见苏安安垂头丧气的,难得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行了,你那个爹有没有都一样,有姑姑和三叔公不就行了?”
说着,她抠抠搜搜地从袖中摸出几枚铜板,塞给了苏安安,“看你今日心情不好的份上,下个月的零花钱就先给你预支了,去街上买点好吃的。”
苏安安双眼一亮,蹭地站起身,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
安慰完苏安安,苏妙漪就去了隔壁院子,找到了遮云,让他往后帮忙照看些苏安安。
“尤其是别让她一个人出门,万一又碰上扶风县那种事呢……”
遮云连连点头,又面露难色,“其实这两日,我原本也派了人陪安安姑娘出门。可她不愿旁人跟着,执意要一个人溜出去。”
苏妙漪想了想,“若是如此,你就让人暗中跟着她,别被她发现。”
“好。”
料理完苏安安的事,苏妙漪便又出了门。今晚书肆行的沈行首在丰乐楼设宴,带着行会里其他书肆的掌柜们,算是替初来乍到的新人接风洗尘。
说起来,其实那日在松风苑,苏妙漪就已经见过这位沈行首。虽然他没带球队打马球,在骑鹤馆十三个行首里也像是插不上话的,可裘恕还是特意替她引荐了……
夜色落幕,州桥附近的街灯、桥灯延绵不绝。夜市里所有酒庄饭铺外的灯箱也都被点亮,一派灯珠辉煌、笙歌鼎沸的景象。
丰乐楼外,凌长风抱着手臂站在进进出出的人流里,迎风伫立,一脸不是滋味。
苏妙漪交给他的任务,他原本也不觉得有什么。直到他去银杏巷找了第一家木匠坊,张口便是八贯钱打一整个书肆的黄杨木书架,被木匠们轰出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或许是被苏妙漪坑了。
他也想过撂挑子不干,可想起祝襄临走前的嘱咐,他就又憋着一口气想让苏妙漪见识见识自己的“真本事”。
于是他没跟苏妙漪抱怨一声,连着几日就蹲守在银杏巷,天天纠缠那些掌墨师傅,掌墨师傅不搭理他,他就拉着寻常的木匠攀交情、套近乎。
然而凌大少爷从小到大只交过狐朋狗友,没谈过生意,一点谈判技巧也不懂,逢人只会说“黄杨木”“八贯”“给个薄面”“交个朋友”“以后在汴京城我罩着你”等等……
几日这么闹下来,整个银杏巷见了他都一个脑袋两个大,直接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疯八贯”。
眼见着苏妙漪的截止期限越来越近,凌长风都要以为自己办不成,又要出糗了,谁料就在今日,一家木匠坊的掌墨师傅竟忽然松动了口风,还说今晚要在丰乐楼好好同他聊聊“八贯黄杨木”的单子。
凌长风倒是没心没肺没怀疑,掐着点就兴致勃勃地来了丰乐楼。
只是到了丰乐楼外,却又被勾起伤心事,生出几分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滋味。
想当初,他还是凌家少爷的时候,哪回来丰乐楼不是兴师动众?往往都是人还没走到跟前,丰乐楼的杂役们就已经一口一个“凌少爷”地蜂拥而上了,可现在呢……
“客官里面请!”
几个杂役从他身边飞快地跑了出去,就好像压根不认识他这个人。
凌长风转头,只见他们迎接的人不是穿着绫罗绸缎,就是乘着马车。
他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灰黢黢的衣裳,只觉得恍惚。他从前二十年都在做些什么,又留下了什么呢?
杂役们卖着笑脸将客人往里面迎,有一人不小心还踩了凌长风一脚,随后连声道歉都没有,只叱道,“去去去,不吃饭别杵这儿!”
“……”
凌长风敛去那点酸酸涩涩的小心思,抬脚走进了久违的丰乐楼。
这座丰乐楼他再熟悉不过,甚至不用人引路,便已经自顾自地找到了掌墨师傅说的雅间。
只是一走近,却听得雅间内有些嘈杂,混着似曾相识的嬉笑声,绝不止一人。
凌长风心中起疑,但还是抬手叩门。
里头倏然一静,随后才传来一道男声,“进来!”
凌长风推门而入,看清雅间内的景象,他整个人霎时僵住。
雅间内,一群锦衣玉带的纨绔子弟风流懒散地靠坐在案席后,怀里还个个都搂着姑娘。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他们齐刷刷掀起眼,似笑非笑地看向凌长风。
坐在主位的一个公子哥阴阳怪气地唤道,“哟,这不是我们的凌大少爷吗?怎么落魄成这幅德行了?”
竟是凌长风从前在汴京城的死对头,家里开酒铺的武公子!
“……”
凌长风僵硬地收回那只已经迈进屋内的脚,咬咬牙,转身就想走,“对不住,走错了……”
“是走错了吗?”
武公子推开怀里的花娘,起身叫住了凌长风,“难道你不是来找银杏巷的徐师傅?”
凌长风身形一顿,转头看向武公子,微微皱眉,“他人在哪儿?”
武公子顿时笑得幸灾乐祸、前仰后合,“凌长风,那个疯八贯还真是你啊!”
“……”
武公子笑够了,才同其他人解释道,“前两日,我找徐师傅给我做些小玩意儿,他就同我抱怨,说被一个疯子缠上了,非要花八贯钱买一堆黄杨木书架!八贯钱!凌长风,这才一年没见,你怎么抠搜成这样了?”
雅间内顿时哄笑成一片。
凌长风脸色铁青,狠狠攥了一下手。
[69]69(二更)
要凭凌长风从前的脾气,早就冲过去将那群纨绔的桌子掀翻了,可今日他却没那个心气。明日便是苏妙漪给他的最后期限,他不想同这些人纠缠,只想尽快回银杏巷,继续谈他的八贯黄杨木……
“别着急走啊凌长风。”
武公子从案席后走出来,笑得不怀好意,“不就是一套黄杨木书架,至于叫你这么焦头烂额的么?咱们这么久没见,进来同我们喝杯酒,不比去找那些下贱的木匠强啊?”
顿了顿,他举着酒盅朝周围的人扫了一圈,“说不定兄弟们一高兴,就送你一整套黄杨木书架呢。”
凌长风脸色难看,可眼底却掠过一丝光亮,将信将疑道,“当真?”
纨绔们当即应和。
凌长风略一沉吟,也顾不得这究竟是不是鸿门宴,径直走了进去。
姓武的是个混账,不过有句话却说得有道理。一整个书肆的黄杨木书架,对他们这些公子哥而言,不过就是一句话、挥挥手的事。
卧薪尝胆、忍辱含垢的事,苏妙漪都能做得,难道他就做不得?
如此想着,凌长风便大喇喇走过去,往最末的席位上一坐,“那就多谢武兄你不计前嫌了。诸位想怎么喝,今日我凌长风奉陪到底!”
提到前嫌,武公子脸色又隐隐变青。
那年他在丰乐楼醉酒,想要轻薄一个舞女,谁料被凌长风瞧见。这厮直接抄起一个盛酒的紫铜壶,给他脑袋狠狠来了一下,敲得他当场头破血流,到现在还留着一道伤疤,只能用碎发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