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苏妙漪没心情嘲笑苏安安,此刻她一脸阴云,看着那地上的茶叶就想起裘恕、想起虞汀兰,想起那些巴结裘恕的人唤她“大小姐”。她来汴京,是为了将知微堂做大,是为了生意不得不走这一步。她心里清楚,自己来了此地势必会对上裘恕,可她也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暂时不能拿裘恕怎么样。所以她原本没想着,一上来就要与裘恕撕破脸,只希望与裘家井水不犯河水——
可裘恕却主动来招惹她、恶心她!
让这汴京城里人人都提醒她,她是被母亲抛弃的裘家“继女”!就连随便端上来的一壶茶,都在提醒她——裘恕和虞汀兰“伉俪情深”!
一时间,苏妙漪怒从心头起,将什么隐忍蛰伏、韬光养晦全都抛到了脑后……
“我出去一趟。”
她霍然起身,走到门口才想起什么,转头交代苏安安,“你待在客栈里,莫要随意走动。”
苏安安埋头吃东西,像是没听见。
苏妙漪皱皱眉,重复了一遍,“听到了吗?”
“嗯……”
苏安安这才应了一声。
苏妙漪出了房间,先是去找了祝襄,让他去打听裘恕今日人在何处,然后才去找了凌长风商议“大事”。
“砸场子?”
凌长风双眼一亮,“这么刺激?”
苏妙漪坐在桌边阴恻恻地笑,“他非要与我攀扯关系,闹得像施舍什么好处,像我要沾他的光似的。别以为裘家的名头,人人都稀罕,我偏偏不!我偏要告诉这整个汴京城,裘恕是裘恕,苏妙漪是苏妙漪,我苏妙漪就算发不了财,就算饿死,也绝对不吃裘家的嗟来之食!”
“有骨气!”
凌长风拍案而起,扭头就把自己的壑清剑翻了出来,往肩上一扛,“走!”
他风风火火地冲到门口,才忽地顿住,转头看苏妙漪,“可裘恕人在哪儿?”
话音未落,房门便被敲开,走进来的是祝襄。
“东家,打听到了。今日骑鹤馆众人在裘家的松风苑打马球,裘恕也在。”
“骑鹤馆……”
第一次听到这个称谓,苏妙漪顿了顿,“那是什么?”
祝襄还没开口,凌长风却是擦着壑清剑出声了,“最早是几个来汴京的福建商人成立的会馆,后来他们越做越大,就不单单和闽商一起玩了,开始拉实力和他们差不多的商户,个个实力雄厚。听说汴京有四百四十行,但只有十三行的行首有资格进骑鹤馆,其中有一半都在商户榜前十……”
凌长风自顾自地说着,一抬眼,就发现苏妙漪以一种“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的惊异眼神打量他。
凌长风擦剑的动作顿了顿,垂眼解释了一句,“当年我爹好不容易挤进骑鹤馆,高兴地摆了三天酒席,逢人就炫耀他那枚骑鹤馆的印章。”
闻言,苏妙漪抿唇不语,默默收回了视线。
祝襄似乎也回忆起了什么,忧心忡忡地望向凌长风,无声地叹了口气。
凌长风很快擦完了剑,抬起眼时,那点感伤的情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口没遮拦地又对苏妙漪说道,“在汴京,文武百官上朝在金銮殿,鸿商富贾们上朝就在骑鹤馆……”
“少爷慎言!!”
祝襄吓得魂惊胆丧,立刻出声截断了凌长风的话,“这种事岂能信口胡来?!”
凌长风悻悻地抿唇噤声。
祝襄压低声音,警告道,“若骑鹤馆是金銮殿,哪位是皇帝?”
“那还能是谁,自然是裘恕。”
凌长风撇撇嘴,冷笑,“我爹在的时候,他便已经是骑鹤馆之首。如今想必更是如鱼得水、一手遮天了。”
祝襄无言以对。
屋内静了片刻,苏妙漪才启唇,不疾不徐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走吧,我们也去松风苑,见识见识这传闻中的骑鹤馆。”
凌长风当即扛着剑,跟在苏妙漪身后往外走。
祝襄愣了愣,还是犹豫着叫住了苏妙漪,“东家,这汴京城里想要与骑鹤馆打交道的商人少说也有千儿八百,所以松风苑的看管极严,若无门路,怕是进不去……”
苏妙漪转头看向祝襄,似笑非笑,“我还需要什么门路?我不是裘家大小姐么?”
祝襄哑然。
“敢问娘子是哪家府上的千金?可有拜帖或是引荐之人的信物?”
松风苑外,苏妙漪与凌长风被门房拦下,查问背景。
苏妙漪回答地干脆利落,“没有拜帖,亦没有引荐之人。”
门房正色道,“那娘子请回吧,没有这两样东西,松风苑是进不去的。”
“是么?”
苏妙漪挑挑眉,却是不大相信。她从袖中拿出一盛满银两、沉甸甸的荷包,抛给门房,“那这第三种东西,能不能帮我叩开松风苑的门?”
门房接了荷包,随手一掂,便变了脸色。可出乎苏妙漪的意料,下一刻,他竟是又双手将那荷包奉还,不卑不亢地答道,“这位娘子,松风苑只认拜帖和信物,不认金银财物。”
“……”
苏妙漪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人瞧了一会儿,才伸手将荷包接了过来,塞回袖中,“既如此,那就劳烦你带句话进去。”
门房皱皱眉,刚想拒绝,就听得苏妙漪吐出一句,“临安知微堂,求见骑鹤馆诸位前辈。”
门房最后还是没有替苏妙漪传信。
一听到“知微堂”三个字,他便立刻将苏妙漪和凌长风请进了松风苑,并叫来一个下人为他们引路去击鞠场。
“自报家门就能进来,你何必多此一举,还拿银钱贿赂那个门房?”
去马球场的路上,凌长风低声问苏妙漪。
苏妙漪垂着眼,“不过是想试探一下裘家这些仆役的底线,看看他们会不会同慈幼庄那些人一样,是贪财好贿之辈。”
凌长风点点头,“还好他们不是。”
“可、惜、不、是!”
苏妙漪忍不住停下步伐,一言难尽地看向凌长风,“家族衰败,必得从内而起。若裘家风清气正,如铁桶一般,我们怎么有隙可乘?”
凌长风似有所悟,摸摸鼻子,“就不能光明磊落地搞垮裘恕吗,鬼鬼祟祟的,倒显得我们像反派人物……”
苏妙漪翻了个十分漂亮的白眼。
说话间,松风苑的下人已经将他们领到了松风苑后头的击鞠场。
击鞠场十分开阔,三面围着矮墙,另一边则是一排供人观赏歇息的琼台玉阁,正对着场内的驰马争击、鞠球得筹。
伴随着越来越急促的鼓声,苏妙漪和凌长风走进了击鞠场。隔着场内争先恐后的马匹,和马蹄溅起的烟尘,苏妙漪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台阁二层最中央主位的裘恕。
刚过不惑之年的中年男人,身穿一袭群青卷云纹的窄袖长袍,发间戴着莲花镶玉的银冠,腰间革带和束袖的护腕上都嵌着兽首。
裘恕端坐在主位,目光虽一直盯着击鞠场,时不时还倾身与两侧攀谈,可他交握在身前的手却漫不经心地转着食指上的玉扳指,眉宇间毫无波澜,似是对场上的输赢筹码完全不在意。
苏妙漪定在原地,一瞬不瞬地打量着从五岁起就留在她脑海里的假想敌——
台阁上坐着的人,与她记忆中的裘恕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那一年,裘恕来到临安,在玉川楼二楼宴请了苏积玉一家。
苏妙漪同苏积玉和虞汀兰一起,见到了裘恕。那是苏妙漪第一次进玉川楼,也是第一次见到像裘恕这样的人。他用的给的、嘴里说的,尽是些新奇的、苏妙漪见都没见过的东西。
宴席上或许有一些大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可五岁的苏妙漪全然不知。那时,她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见多识广的裘恕,觉得这世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散席时,因为苏妙漪童言无忌地说以后也想成为厉害的女掌柜,跟着裘恕做生意,所以裘恕还送了她一个金子做的小算盘。
再见裘恕时,就是在码头。
苏积玉不让苏妙漪出门,可苏妙漪还是翻窗逃了出来,一路追到码头,刚刚好看见裘家的船从岸边离开,看见虞汀兰和裘恕站在船头,两相依偎、情意绵绵的背影。
那金子做的小算盘,就是在这一日,被苏妙漪狠狠砸进了翻腾不息的江水里……
“中间那个,就是裘狗。”
生怕苏妙漪不认识,凌长风从后面凑上来,附耳低语。
苏妙漪回过神,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继续一边往观景阁的方向走,一边在心中将裘恕与其他人做比较。
与温和文弱的苏积玉相比,裘恕更沉稳、更威严,甚至还多了一丝霸气;而与周围其他骑鹤馆的成员坐在一起,裘恕亦带着些身居高位的尊贵,与他们格格不入。换句话说,比起商贾,裘恕这个人倒更像出身官宦之家。
若非与裘恕曾有一面之缘,那此刻便是指着他说他是朝堂上的哪位权臣,苏妙漪恐怕也会相信。
这就是虞汀兰抛弃苏积玉、抛弃自己,也要跟裘恕离开的原因?
“苏娘子在此稍候,小的先上去通报一声。”
领路的下人将他们带到观景阁楼下,便恭敬地做了一揖,随即快步往二楼跑去。
苏妙漪和凌长风站在楼下,被击鞠场里的一声锣响吸引了注意力。
二人不约而同看过去,只见额间系着红色头巾的队伍正在欢呼击掌。
“今日是哪两个队在打马球?”
凌长风转头,问同样在看热闹的两个下人。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唱筹声便遥遥传来——
“裘氏进球,得一筹!”
“是我们裘家的马球队在守擂,其他几位骑鹤馆的老板各自带了球队来叫阵。”
下人们一脸骄傲地答道,“如今我们的球队已经连赢四局,为老爷赢了不少彩头呢!”
凌长风往场上看了一眼,嗤之以鼻。
苏妙漪想了想,问道,“骑鹤馆的诸位都家累千金,那这彩头,想必也不一般吧?”
“确实……好像不是铺子,就是园子。”
苏妙漪翘了翘唇角,“那就有意思了。”
她回头看向凌长风,“你会马球吗?”
凌长风当即把下巴一扬,唇角斜斜一扯,像个骄傲开屏的孔雀,“就他裘家这些人,加起来也打不过我一个!”
苏妙漪挑挑眉,还没顾得上分辨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就听得楼上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转头朝楼梯口望去,本以为是通传的下人回来了,谁料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抹群青色身影。
“……小妙漪?”
竟是裘恕亲自走下楼,快步朝苏妙漪迎了过来,看上去十分惊喜。
苏妙漪好似被利刺被扎了一下,蓦地往后退了几步,面上的憎厌难以遮掩。凌长风察觉出什么,上前一步,挡住了裘恕。
其实也无需他阻挡,在对上苏妙漪眼神的那一刻,裘恕就僵在了原地,脸上的笑意也微微敛去。
在凌长风身后缓了片刻,苏妙漪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勉强压下了锋芒毕露的敌意,重新抬眼看向裘恕,口吻生疏而客气,“裘老板,晚辈能踏进这松风苑,已是三生有幸,又何德何能,劳驾您亲自下楼迎接?”
裘恕默然片刻,还是笑了,就好像不曾察觉她的敌意,不过再开口时,称呼却变了。
“苏老板。当年那个想随裘某经商的小姑娘,如今果然出落成独当一面的书铺东家了。”
裘恕的目光在苏妙漪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方才移开视线,看向一旁怒目而视的凌长风。
“许久不见,凌贤侄。”
裘恕神色自若,沉声唤道。
那神态,那语气,任谁也看不出他会是侵吞凌家家产、将凌长风逐出家门的罪魁祸首!
“别这么假惺惺地叫我!”
凌长风不像苏妙漪,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虚与委蛇。可落在裘恕眼里,他这幅模样却只像个张牙舞爪、毫无杀伤力的幼兽。
裘恕转向苏妙漪,看着那张与虞汀兰有六七分相像的面孔,他的神色又柔和不少,“你们二人来松风苑,所为何事?”
苏妙漪环视了一圈四周,似笑非笑,“就在这说么?裘老板就不能请我们上楼喝盏茶?”
此话一出,裘家的下人们纷纷看过来,脸上带着些不忿和轻视。楼上是什么人,那都是骑鹤馆的富商巨贾!岂是他们想见就见的?!
裘恕也沉默了,似乎在思量什么。
见状,苏妙漪笑得愈发粲然,“还是裘老板疑神疑鬼、做贼心虚,生怕我们两个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搅黄您的生意?”
一旁的下人有些按捺不住了,刚想走过来,却被裘恕摆摆手挥退。
“随我来吧。”
裘恕丢下这么一句,便转身往楼上走。
苏妙漪和凌长风相视一眼,紧随其后,走上了二楼。
二楼骑鹤馆的一众行首在裘恕下楼后,心思便都不在击鞠场上了,暗自揣测楼下来的究竟是哪位贵客,能让这位裘大老板如此匆忙地离席。
听着脚步声传来,行首们终是没忍住,纷纷起身,端出客套而得体的笑,迎接走上来的“贵客”——
然而跟在裘恕身后的却是两个年轻人,两个空有相貌、穿着平平的年轻人。
众人瞠目结舌。
“裘兄,这二位是……”
裘恕侧身,让所有人都能看清苏妙漪,“这位是临安知微堂的苏老板。”
苏妙漪上前行礼,“晚辈苏妙漪,见过各位前辈。”
话音既落,众人的神色愈发错愕。他们面面相觑,语调都变得格外意味深长,“临安知微堂啊,这倒是久仰大名……”
苏妙漪直起身,做出一副讶异的表情,明知故问道,“知微堂不过是间本小利微的书肆,哪里有什么名声,能让各位前辈久仰。”
有个发须皆白的老翁出声道,“去岁,圣上可是赐了知微堂一幅对联。如此圣恩,汴京城都传遍了,我们又岂会不知?”
话虽这么说,可在场众人心里却门儿清。从汴京赐到临安的一封御赐对联,还不足以让骑鹤馆留意什么知微堂,真正让他们对“知微堂”三个字上心的,是那则传遍天下的慈幼庄新闻!
自然,在这个松风苑里,还没人会不识眼色地提起这一茬。
介绍完了苏妙漪,便轮到凌长风。
“这位是……”
裘恕顿住。
生怕他会搬出凌家少爷的身份羞辱自己,凌长风抢先道,“我就是个寻常刻工,今日是跟着我们东家来的。”
“……”
二楼静了片刻。
苏妙漪是不久前才进的汴京,辛管事唤她大小姐的时候,骑鹤馆的行首们已经来了松风苑,所以对裘恕和苏妙漪的关系并不知情,还只当苏妙漪是螳臂当车、迟早被碾死的那个“螳螂”。
一个“螳螂”,一个连“螳螂”都不如,裘恕竟让这二人进了松风苑,还特意带到他们面前……这是要做什么?
就在行首们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时,苏妙漪说出了来意,“听说今日骑鹤馆的诸位前辈在松风苑打马球、赢彩头,所以晚辈特意前来,想为诸位助助兴,叫这马球赛更精彩些。”
此话一出,行首们来了些精神,“怎么说?”
“我带来了一位马球高手。”
说着,苏妙漪将身后的凌长风拉了出来,往前一推,“他可是临安城马球场上以一敌十的常胜将军!”
凌长风:“……”
猝不及防被推到前面,凌长风忽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不过这种时候,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拆苏妙漪的台,当即配合地朝诸位行首拱手作揖,“正是在下。”
“听说各位前辈与裘老板在这马球场打擂,却一胜难求。这一边倒的球赛,有何意趣?今日我便将我们临安城技艺最高超的球王借各位前辈一用,替诸位讨个好彩头!”
尽管摸不透苏妙漪的来意,可出于对她和裘恕的好奇,也出于想赢一局的胜负心,行首们都双眼一亮,频频点头,对苏妙漪的主意交口称赞。
然而光是他们答应还不够。
苏妙漪转向裘恕,笑意盈盈,“想必裘老板不会介意吧?”
裘恕摩挲着食指上的玉扳指,神色淡淡,“可。”
“裘老板果然宽宏大度。”
敷衍地恭维了裘恕一句,苏妙漪便亲自送凌长风去楼下,走到无人处,她才压低声音,飞快地吐出一句,“你方才说的话若是自吹自擂,你就死定了。”
凌长风打了个寒颤,脸色讪讪地,“我都许久没打马球了,技艺生疏了也是正常吧……”
苏妙漪柳眉一竖,刚一抬手,凌长风就将自己的壑清剑塞到了她手里,随后长腿一迈,敏捷地蹿了出去。
恰好下人牵了匹马过来,凌长风一手拽住缰绳,纵身一跃,姿态潇洒地翻身上马,抬手将蓝色头巾往额间一系,接过下人递来的月仗。
他高坐马上,扭头看向苏妙漪,脸上的那点惶恐不安尽数褪去,笑得有些恶劣,“吓唬你的!放心,小爷就算几年不碰月仗,上去照样能把他们打得人仰马翻!”
青年意气风发的面孔,明亮热烈的眼眸,就如同天上悬着那轮灼灼骄阳,竟叫苏妙漪一时有些心乱目眩,不敢直视。
“苏妙漪,瞧好了!”
凌长风狂妄而嚣张地发了话,“看我怎么替你砸了裘恕的场子!”
语毕,他手腕一转,轻轻巧巧地将那月杖在空中挥了几圈,缰绳一扯,策马朝场上驰骋而去。
[67]67(二更)
伴随着场边渐起的鼓声,左右两边的马球队严阵以待、蓄势待发。凌长风一袭玄色窄袖长袍,混在右边的蓝衣队伍里格外显眼。
苏妙漪回到楼上,发现裘恕已经特意叫人给她安排了一个坐席。她瞥了一眼,却没有落座,而是立在行首们身后,朝马场上望去。
裘恕不动声色地侧头,瞥了一眼自己身后空空的座位,又看了看一旁全神贯注观赛的苏妙漪,到底还是沉默地收回了视线。
“铛——”
一声锣响,场上的沙尘再次扬起,纵马的身影来回交错,叫人迷了眼。
苏妙漪交握在身前的手微微攥紧。
尽管上场前凌长风打了包票,可他一贯是个不靠谱的,谁知道这次会不会又闹出什么笑话呢……
正想着,一道黑衣赤马的身影破开尘烟,运鞠冲出重围,迅若流电。
两个系着红色头巾的人紧随其后,追了出来,在凌长风身侧两相夹击。为了争夺空中的鞠球,二人持杖朝旁边挥去,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月杖没能及时收住,竟是直接朝凌长风的面门挥了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凌长风却是熟稔地朝后一仰,后背稳稳地悬空在马背上,从那二人撞在一起的月杖下疾驰而过。与此同时,他信手一击,那鞠球径直朝球门飞去——
苏妙漪的一口气瞬间提了起来。
就连坐在前排的其他行首们也忍不住倾身,目光紧紧锁住那道跃马扬杖、风驰云走的敏捷身影。
“铛!”
鞠球破门,又是一阵锣响。
“蔡氏进球,得一筹!”
唱筹声传来。
观景台上,酒行的蔡行首率先叫了一声好,高兴地鼓起掌来,其他行首们也纷纷拍手叫好。最后是裘恕,他点点头,也笑着拍了几下手。
场上,凌长风从马背上直起身来,听见唱筹声,蓦地振臂一呼,转头朝观景台这边看来,得意地向苏妙漪挥了挥月杖。不过很快,他就被其他系着蓝色头巾的球员包围,热烈地庆祝起来。
苏妙漪攥着的手微微一松,舒了口气。
还好,这位凌大少爷总算没掉链子……
“蔡氏进球,再得一筹!”
“蔡氏进球,又得一筹!”
唱筹声接二连三地传来,而场上的马球赛,几乎成了凌长风的个人表演秀。
那鞠球就像是被凌长风操控了一般,只认他的月杖,莫说是对面的裘氏,就连与他一队的蔡氏,场上加起来十九人,竟都没一个能从他的月杖下夺走鞠球……
“蔡氏先得三筹,蔡氏胜!”
蔡行首乐得嘴都合不拢了,竟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好,好,好!裘老板,那这一局的彩头……”
裘恕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淡笑着颔首,“西街的茶楼,往后就是蔡老板的酒铺了。”
语毕,他转头看了苏妙漪一眼。
苏妙漪对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眼角眉梢透着一丝似有若无的挑衅。
凌长风的旗开得胜,叫除了裘恕以外的行首们都跃跃欲试,纷纷向苏妙漪讨人。苏妙漪自然无有不应,凌长风便成了后面几支球队的外援,在赛场上如入无人之境。
“严氏先得三筹,严氏胜!”
“闵氏先得三筹,闵氏胜!”
随着日头逐渐升到最高处,马场边的锣声和唱筹声不断,观景台上的行首们也看得愈发尽兴,甚至起身站到了扶栏边观望。
唯有裘恕和苏妙漪,一个坐在主位,一个站在日光照不到的阴凉处,似乎对马球场上的输赢漠不关心。
裘恕在想什么,苏妙漪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心中盘算,是从凌长风上场之后,裘家到底输出去了多少筹码,以及裘恕到底还能忍到几时,才会露出他的真实面目……
只可惜,直到最后一支球队比完,苏妙漪也没瞧见裘恕气急败坏的模样。
“裘老板,我们和你也打了不少次马球了,还是第一次赢得如此畅快!”
行首们抚掌大笑。
裘家的球队在汴京城是出了名的厉害,从前的马球会,尽管会为了顾及各位行首们的面子,也稍稍放一些水,可基本还是胜多负少,从不曾像今天这样惨败,叫裘恕亏本。
可裘恕却也不恼,站起身,同其他人一起笑,“我也许久没看过这么精彩的马球赛了,这可都是托苏老板的福。”
此话一出,行首们又纷纷与苏妙漪客气寒暄。
眼见着众人皆大欢喜,苏妙漪却是有些笑不出来。
裘恕的场子是被她砸了,可就像是一拳头砸在了棉花上。没有惹怒裘恕,没有叫他同自己翻脸,那这场子就算是白砸了……
想到这儿,苏妙漪刚因看凌长风打马球生出的那点痛快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力不从心的愤懑。
今日,她非要惹怒裘恕不可!
苏妙漪暗自发誓,往前迈了一步,咬牙笑道,“今日能为诸位前辈赢得彩头,是妙漪的荣幸。妙漪也想与裘老板赌一局,讨个彩头,不知裘老板可愿意?”
裘恕还未发话,酒行蔡行首却热心肠地说道,“苏小娘子,看在你为我赢下彩头的份上,我蔡家的球队借你一用!”
“多谢蔡行首。”
苏妙漪道谢后又转向裘恕,“裘老板?”
裘恕也没有犹豫,“有何不可?苏老板初来乍到,应该还未寻到合适的铺面,裘某在州桥附近还有一家字画铺……”
言下之意,竟是要以裘家的字画铺为彩头。不过就凭凌长风这横扫千军的架势,这字画铺几乎就是给苏妙漪的赠礼。
其他行首们看向苏妙漪的目光也变得耐人寻味。
“裘老板,这彩头能否交给我来定?”
苏妙漪却并不领情,直言道,“我不要什么铺面。”
“那你想要什么,便定什么。”
“只怕我想要的彩头,裘老板不舍得给。”
“凡是裘某所有,无所不可。”
“我要的是……”
顿了顿,苏妙漪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一字一句道,“岸芷汀兰。”
裘恕脸色微变,眼底终于掀起波澜。
其余人也是一愣。
“苏小娘子,你这可就是为难裘老板了。你刚来汴京,恐怕还不知道吧,这岸芷汀兰是取自裘夫人的名讳,是裘夫人最爱的茶。裘老板爱妻如命,怎么可能拿岸芷汀兰来做彩头……”
“我知道。”
苏妙漪直接截断了旁人打圆场的话,“可裘老板方才不是说了,什么彩头都可以。我也没有那么贪心,没想通过一局马球赛就拿下整个茶庄。我想要的,只是个名字。”
“……”
“裘老板,若下一局我赢了,你那茶就别叫什么岸芷汀兰了,改名为妻离子散,如何?”
一言既出,全场震愕。
裘恕定定地望着苏妙漪,眉心终于蹙成了川字。
整个观景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好一会儿,那酒行的蔡行首才讪讪地笑道,“苏小娘子,你若非要这彩头,那老夫的球队可就不能借给你了……”
苏妙漪笑了笑,“无妨。这既是我与裘老板之间的比拼,又岂能叫蔡行首为难?”
“那你的意思是……”
“我只用一个人,对裘老板的整支球队。”
蔡行首扯扯嘴角,“这还怎么比……”
苏妙漪挑挑眉,走到栏杆边,朝马场上唤了一声,“长风!”
正骑着马绕场打圈的凌长风停了下来,还未看清观景台上的情形,苏妙漪清亮的声音被春风送入耳畔。
“我要与裘老板赌一局,你以一敌十,能行吗?”
凌长风额头上汗津津的,眉宇间却是春风得意。他将月杖一挥,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遵命!”
苏妙漪回身,好整以暇地看向裘恕。见他面上终于笼罩了一层阴翳,再不似之前那般淡定自若,她的心中这才舒坦了不少,连声音都充斥着雀跃,“裘老板,这彩头,您到底给还是不给?这一局,您究竟是玩得起,还是玩不起?”
裘恕沉默良久,才沉声道,“商人重诺,裘某说过的话,自然不能反悔。”
苏妙漪唇角刚扬起一抹得逞的弧度,却见裘恕忽然站起了身,缓缓摘下食指上的玉扳指,神色郑重地搁到一旁——
“只是这一局,由裘某亲自下场。”
***
从松风苑离开时,苏妙漪有些神思恍惚,而一旁的凌长风抱着壑清剑,比她还要失魂落魄。
裘家下人替他们备好了马车,说是遵照裘恕的意思,要送他们回客栈,但毫不意外地被拒绝了。
裘家下人再三言明,松风苑偏僻,拦不到马车,回城里要走好一段路,可苏妙漪和凌长风却固执己见,硬生生顶着大太阳,徒步往城里走。
空荡荡的青石板路,只有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对不起。”
凌长风抱着剑,闷闷地道了声歉,“是我不中用,没能替你赢下最后一局。”
苏妙漪回过神来,眼睫微垂,“不怪你。”
最后一局,裘恕亲自下了场。
其他行首半是劝解半是调侃,叫他不要同小辈较真,更不必纡尊降贵,去飞沙扬尘的马场里跑这么一遭。
可裘恕只说了一句“事关夫人,不得不较真”。
上场后,裘恕甚至把那些年轻的裘家军都屏退了,单枪匹马地同凌长风赛了一场。
结局是凌长风两筹,裘恕三筹,裘恕胜。
“裘恕那个狗贼,年轻的时候马球就打得好,没想到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身子骨还这么硬,打球还这么霸道……”
说着说着,凌长风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能咬牙切齿地呸了一声,“厚颜无耻的一块老姜。”
原本他还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告诉苏妙漪,其实在他小时候,裘恕在松风苑教过他打马球,也就是说,裘恕算是他的半个师父,徒弟打不过师父,也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不过见苏妙漪神色郁郁,他到底还是将这种琐事咽了回去,转而问道,“所以最后一局,你究竟讨了个什么彩头,竟逼得裘恕自己下来打马球?”
“……”
苏妙漪默不作声。
岸芷汀兰,是虞汀兰的颜面,是裘恕的根基,更是他们二人的情分,所以裘恕不会容忍它遭人亵渎。
他被逼急,在苏妙漪的意料之中。可被抵到了这个份上,他竟还能兵不血刃、不失风度地赢下这一局……
见苏妙漪一直不说话,凌长风有些急了,蓦地上前一步,拦在了她跟前,“苏妙漪你没事吧?你怎么不说话?”
苏妙漪丧着脸舒了口气,抬眼看他,“我现在一肚子话,没有一句是骂裘恕的,都是夸他的。你想听吗?”
凌长风:“……”
二人走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精疲力尽地回到了客栈。
祝襄和苏安安正在大堂里用饭。见了去时杀气腾腾、回来时丧眉耷眼的凌长风和苏妙漪,祝襄一句都没有多问,而是默默离开,叫人多加了两副碗筷。
***
容玠从谏院出来时,夜色已经悄然而至,整个汴京城灯火阑珊。
“公子。”
遮云赶着马车迎到他跟前。
容玠揉了揉眉心,神色疲惫地上了车。
“公子,回仙人居吗?”
遮云提醒了一句,“苏娘子他们离开了仙人居,换了家客栈。”
容玠动作微顿,蹙眉,“为何?”
遮云便一边驾着马车,一边将白日里打听到的事告诉了容玠。
容玠默然片刻,掀开车帘,“去找苏妙漪。”
不一会儿,马车就到了苏妙漪他们落脚的那家客栈。容玠上楼时,恰好遇见了在苏妙漪门外徘徊不定的凌长风。
容玠看了他一眼,却也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抬手想要叩门。
“……你做什么?”
凌长风将他拦了下来,“苏妙漪今日心情不好,不想见任何人。”
“正因为她心情不好,我才必须得见她。”
凌长风气笑了,“凭什么?你能做什么?你知道她今天为什么不开心吗,你知道她都经历了什么吗,你知道她的身世吗?你懂个屁!”
容玠终于看向凌长风,“她是裘夫人的亲生骨肉,是裘恕的继女。”
凌长风噎住,惊疑不定地,“你知道?你早就知道?!苏妙漪告诉你的?”
容玠自然不会告诉凌长风,这些都是他私下查来的。
趁凌长风锐挫气索时,容玠将苏妙漪的房门敲开。
开门的却是睡眼惺忪的苏安安,“……姑姑出去了。”
凌长风和容玠异口同声,“去哪儿了?”
苏安安懵然摇头。
凌长风和容玠当即分道扬镳,各自寻人。
这间客栈不大,只有两层,可二层却单独辟出了一块月台。容玠找过去时,就见月台上空空如也,可拐角的墙壁上却靠着一架梯子。
容玠抿唇,还是撩起衣袍沿着那梯子爬上了屋顶,果然看见了独自坐在顶上的苏妙漪。
“怎么又爬这么高。”
容玠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
走得近了,他闻见空气中浮动的一股酒香,垂眼一看,这才发现苏妙漪手里竟还拿着一壶酒和一个酒盅。
听得容玠的声音,苏妙漪仰起头来,面上虽有些许醉意,可一双桃花眸却清醒得很,“……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