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伯母,您就只带两个女使?”容奚问道。
县主笑答,“够了。我是去静心修行,又不是去享乐的,闹那么大阵仗做什么?”
看了一眼四周,她又朝容奚和容玠摆摆手,“回去吧,不必再送了。到了凌音寺后,我会给你们捎家书。”
容玠微微颔首,“母亲一路平安。”
扶阳县主正要放下车帘,容奚却突然开口问道,“大伯母,您不用再和我爹说些什么吗?”
扶阳县主看了一眼不远处牵着缰绳的容云暮,没再犹豫,“不必了。”
车帘落下,马车缓缓朝官道上驶去。容家三人遥遥地目送着马车远去。
“你们先回府吧,我还要去一趟别处。”
容云暮发了话。
容奚没有多问什么,率先上了马车。
容玠却留了下来,仍立在容云暮身侧。
容云暮转头看了他一眼,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容玠抢了先,“二叔,你甘心吗?”
容云暮一愣,“什么?”
容玠终于收回视线,低垂着眼,又重复了一遍,“一直被排在次位,一直被舍弃,全心全意的付出或许永远也得不到回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远……你真的甘心吗?”
这些话乍一听,倒像是在对容云暮的警诫。可端详容玠的神情,再细细品味他的问题,容云暮便意识到,容玠并非是在以子侄的身份在问自己。
不知什么时候起,容玠的个头已经比他还要高出那么一些了……
“偶尔会有不甘心,可那又能如何?”
容云暮缓声道,“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牵绊,有自己的欲望,亦有自己的天地,不可能完全被另一个人攫为己有。”
顿了顿,容云暮看向容玠,“若想两个人能走到一处,就莫要奢望能将这些欲望和牵绊从对方的生命里剔除。相反,还要不求回报地成全她,助她一臂之力。如此一来,纵使她走得再远,天地再辽阔,也能处处窥见你的影子。”
语毕,容云暮又拍了拍容玠的肩,“宁愿皓月高悬,不愿穷鸟入怀。”
“……”
容玠独自一人杵在原地,神色莫测,若有所思。
“兄长!”
容奚从马车里探出头,唤了一声。
容玠回神,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朝城内驶去,容玠和容奚坐在马车两侧。自那些流言冒出来后,这还是他们兄弟二人第一次单独相处。
“苏妙漪那样荒唐的计划,你竟也肯答应帮她?”
这个问题,容玠早就想问了,只是今日才等到机会。
容奚顿了顿,低头抠着自己衣裳上的纹路,“兄长,我与你不一样……我没有那么怨恨他们。虽然从前也生过他们的气,可这种时候,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糟践他们。毕竟他们真的没做过什么……”
说着,他抬起头,神色难得郑重,“这一点,兄长你和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容玠眸光微动,对上他的视线。
恍惚间,二人的记忆又被拉回了数年前,那个蛙鸣蝉噪的闷热午后。
那时为了照顾容奚,扶阳县主白日里便将他带在自己身边,午睡也是在她的院子里,和容玠一起。
那日也不知怎的,容奚醒得比往常早,一睁眼却发现容玠已经起来了,就一脸呆怔地站在虚掩着的支窗边,不知在透过窗户缝隙看什么。
他好奇地走到容玠身边,踮着脚才勉强够到窗沿,看清窗外的景象——
大伯母满脸疲倦地倚靠在回廊的扶栏边,手里握着一卷书,是兄长今日刚写完的课业。而他父亲不知是何时到的,此刻就站在大伯母身边。
父亲小心翼翼地将那卷书从大伯母手中抽了出来,随后默默地盯着大伯母的睡颜。不一会儿,又缓缓伸手,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将那微乱的发丝勾绕到了她的耳后。
大伯母眼睫一颤,竟是悠悠醒转。父亲落在她耳畔的手还未收回,大伯母便睁开眼,撞上了他的视线。
二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这一刻,就算是年纪小、什么都不懂的容奚,都察觉到了屋外非同寻常的旖旎氛围。大伯母和他父亲,甚至比他印象中的母亲和父亲,还要更像夫妻……
可容奚不仅不恼怒,心底反而生出一丝高兴。他喜欢大伯母,喜欢大伯母做自己的娘亲。
他迫不及待地转头去看身边的容玠,却见素来温和沉稳的兄长脸色竟阴沉得可怖,扣在窗沿的手指甚至抠起了一块木片,狠狠扎进了他的手里……
容奚被吓了一跳,攀在窗沿的手骤然一松,整个人跌坐在地,发出一声痛呼。
声音传出去,瞬间惊扰了屋外脉脉相望的两人。
二人如梦初醒,猛地拉开距离,循声望过来,就看见支窗下一片翩然离开的衣角……
“容奚。”
一声唤声,将容奚从回忆中拉扯了出来。
他定了定神,眼前的支窗、容云暮和扶阳县主都烟消云散,只剩下神色复杂的兄长。
“对不起。”
容玠启唇,吐出三字。
容奚一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兄长说什么?”
“那日你在玉川楼说的话,我都知道了。”
“那些不过是演戏,是妙漪姐姐让我故意说给武娘子听的……”
容玠深深地望着容奚,打断了他,“我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容奚的瞳孔微微一缩,僵在原地。
「撞破他们二人奸情的那一日,那个素来待你亲厚的堂兄甚至就站在你身边,跟你看到了同样的画面、听到了同样的话!」
「他不去怪罪那两个狗男女,反而迁怒于你……从那日之后,再无什么兄友弟恭,他看你的眼神便像是在看一只混在汤里、已经被淹死的蝇虫……」
“容奚,我不得不承认,当年我的确迁怒过你。”
容玠说道。
容奚低垂了眼,不敢抬头看容玠。
正如他那日在玉川楼所说,他的厌食之症的确是因扶阳县主与容云暮的感情而起。可却并非因为恶心和怨恨,而是因为自责和内疚。
这些年他总是在想,若非他幼时总缠着大伯母,在大伯母身边贪恋母亲的温暖,那他父亲就不会日日都要与大伯母见面,二人也不会逐渐生出那些不该有的情意……
从那之后,他就失去了温柔持重的兄长,也刻意疏远了大伯母,对父亲更是心生怨怼。
肩上忽地一沉,容奚回过神,抬眼就见容玠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可你没有错,你没有做错过任何事。”
容玠轻轻攥了攥他的肩膀,嗓音依旧平淡,可语调里却恢复了一丝从前的温和,“错的是兄长。所以以后开心些,不要再因为兄长的错,惩罚自己。”
容奚怔怔地望着容玠,半晌才哑着嗓音应了一声,“……好。”
***
“听说那位通判大人在狱中认了罪,说仿造小报散播容氏谣言,也是他指使的……”
知微堂的刻印间里,顾玉映一边翻看着刚做出来的新书,一边与苏妙漪闲谈。
“你信么?”
苏妙漪笑了笑,“反正我是不信。”
顾玉映若有所思,“是啊,若全是这位通判大人指使的,那武娘子便不必在这个关头离开玉川楼了。”
苏妙漪手头的动作一顿,诧异地直起身,看向顾玉映,“武娘子走了?”
自从没了郑五儿,苏妙漪知晓临安城大小消息的速度还是比从前慢了一些。
顾玉映点点头,“我也是听府学里那些人说的。武娘子昨夜就收拾细软离开了临安。她这一走,玉川楼怕是就再无昔日风光了……”
顿了顿,她忽地想起什么,“对了,听说玉川楼已经暗中放出消息,想将铺子转让出去,找人接盘。”
“……”
见苏妙漪忽然表情有异、沉默不语,顾玉映不解地,“怎么了?”
“你说……”
苏妙漪抬眼看向顾玉映,眼里亮晶晶地,“要是我将玉川楼盘下来……怎么样?”
顾玉映失笑道,“开什么玩笑,你不打算卖书,也想改行做酒楼了?”
苏妙漪仍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顾玉映。
顾玉映脸上的戏谑之色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郑重和错愕,“……你来真的?”
苏妙漪掀唇一笑,当即放下手里的东西,转头就往楼上跑,脚步矫健得不像个刚挨了十板的人。
顾玉映一愣,也忍不住跟了上去,追问道,“你真的想好了?”
苏妙漪翻箱倒柜地从自己小金库里拿了些银票,随手揣在袖子里,“其实还没太想清楚……不过时机不等人,得先下手为强。想接手玉川楼的人太多,我若再晚一步,怕是就抢不到了!”
想了想,她又觉得怀里那点银票不够,连忙又抱上了一盒装银两的匣盒。
顾玉映面露忧色,“妙漪,这可不是件小事……”
苏妙漪却丢下一句“放心吧”就快步下了楼,径直冲出知微堂拦车而去。
楼下,苏积玉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眼睁睁看着苏妙漪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她这又是要去哪儿?”
苏积玉只能看向紧跟着走下来的顾玉映。
顾玉映神色复杂,“妙漪说……要抢着去把玉川楼盘下来。”
“什么?!”
苏积玉大惊失色。
与此同时,江淼和凌长风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亦是一脸震惊。
凌长风:“盘,盘什么?!”
江淼:“玉!川!楼!?”
三人面面相觑,叫嚷声险些将知微堂的顶都掀了——“她失心疯了吗?!!”
知微堂外,刚好一辆马车停了下来,苏妙漪立刻上前同车夫说自己要去玉川楼。
“苏老板?”
上一个雇车的人掀帘而出,竟是秦行首。
苏妙漪匆忙同秦行首打了个招呼,却顾不得寒暄,“秦行首,我有件十分紧急的事要赶着去办,改日再请您来知微堂喝茶。”
语毕,她便乘车而去。
秦行首诧异地站在原地,目送马车离开,惊奇地啧了一声,转而吩咐身边的仆从,“你去打听打听,看看这位苏老板又在打什么算盘?”
仆从将手里的书盒交给秦行首,领命而去
秦行首则是捧着书盒转身进了府学。他今日,一是为了给顾玄章送藏书,二是为了找他下棋。
梧桐树下,拜石台上。
秦行首和顾玄章正品茗对弈,那仆从便匆匆回来了,“老爷,打听到了。”
顾玄章望过来,“打听了什么消息?也带我听听。”
秦行首笑道,“方才进府学之前,我刚好撞见知微堂的苏老板出门。她那阵仗,像是要去市集上抢什么宝贝……那我这好奇心不就上来了?说吧,苏老板做什么去了?”
“苏,苏老板去了玉川楼。”
仆从气喘吁吁,一脸菜色,“她把玉川楼盘下来了!”
此话一出,秦行首手里执着的棋子都啪嗒一声掉了。
他错愕地重复了一遍,“盘什么?”
“玉川楼。”
秦行首懵然反应了一会,才挥手屏退了那仆从,转头与顾玄章大眼瞪小眼,“她一个做书肆行的,盘个酒楼做什么?”
顾玄章也不下棋了,抚着胡须揣测道,“难道是想改行?也对,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做什么老气横秋的书肆嘛,做酒楼岂不是更有意思!”
一听这话,秦行首不乐意了,瞪着顾玄章,“你什么意思?说谁老气横秋?”
顾玄章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不过隔行如隔山,这苏妙漪虽然将这书肆行做得风生水起,可若换成酒楼,那就未必了……”
秦行首也皱眉,“莫不是她觉着做酒楼财路更宽,更容易日进斗金、家财万贯?年轻人,到底还是浮躁了些。”
顾玄章想了想,“会不会是我们想岔了。或许她只是想换个铺面卖书?”
秦行首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笑话,“把玉川楼改成书肆?玉川楼可足足有三层楼,占地将近两亩!楼里那些雅间并一并,能至少开十间书肆了……莫说临安,便是汴京,全天下,也没有哪家书肆是这样的排场!”
顾玄章挑挑眉,“正是因为没有,才像她苏妙漪会做的事。”
秦行首也没心思下棋,捏着棋子琢磨起了苏妙漪和玉川楼,可琢磨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可能。
恰好容玠来寻顾玄章,秦行首便将苏妙漪盘下玉川楼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告诉了他,容玠倒是没像他们那样意外,神色仍是没什么波澜。
“容大公子,你这位义妹,可是打算改行?”
秦行首忍不住探听消息。
容玠摇摇头,“未曾听闻。”
秦行首啧了一声,“这玉川楼从前可是咱们临安城的第一酒楼,不论是地段,还是规模,都是首屈一指的。若想盘下来,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便是说一掷千金都不为过。”
顿了顿,他满脸忧心,“可老夫做了这么多年书肆行,太清楚卖书不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了。她苏妙漪这么做,分明就是赔本的买卖。搞不好还要倾家荡产啊……”
顾玄章也若有所思,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容玠,“九安,你是怎么想的?”
“学生以为……”
容玠朝秦行首拱手作了一揖,姿态恭敬,说出口的话却是狂妄到令人咋舌——
“前辈与其为苏妙漪担心,倒不如还是替自己想想退路。毕竟……舍妹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秦行首:“……?”
***
玉川楼里人去楼空,就连大堂里的桌椅条凳也不知都被搬去了何处,空空荡荡不见踪影。二层和三层所有雅间的门窗都大喇喇地敞开着,秋风穿堂而过,将梁柱上垂系的纱幔吹得飘摇不定,尤显萧索。
青云走进来时,看见这幅凄凉之景,又忍不住想起从前玉川楼一座难求、权贵簇拥的鼎盛时期,心中感慨万千。
“哐当——”
楼上传来砸墙似的动静。
青云回神,扫视了一圈四周,扬声唤道,“苏娘子!苏娘子在吗?”
砸墙声忽地停下来,下一刻,苏妙漪便从三层的扶栏边探出了身。
与素日的装扮不同,她今日用头巾将头发都弯了起来,身穿杏色短衫和一袭茜红的百迭裙,颈后还绕着一根集浅色攀膊,将两边的袖袍都高高撩起,俨然一副亲力亲为、正在劳作的模样。
瞧见是青云,苏妙漪连忙笑着挥了挥手,手里还握着一卷图纸。
“马上下来!”
整个玉川楼里都回荡着苏妙漪清脆响亮、意气扬扬的声音。
青云仰起头,一路看着那道茜红身影从三楼小跑着冲了下来,就好似一簇生气蓬勃的野火似的,顷刻间就将整座空楼里氤氲的惨淡之气冲散。
苏妙漪小跑着下了楼,来到青云面前。
离得近了,青云才看见她白皙的脸上沾了些灰扑扑的痕迹,鼻尖还沁着细微的汗珠,简直可以用灰头土脸来形容,可眸光却是晶莹透亮,一如既往。
“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苏妙漪问道。
青云露出笑容,朝自己身后指了指,“这你就要问我的东家了。”
苏妙漪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张望了一眼,了然道,“姜掌柜让你来的?”
“他盯着玉川楼许久了,说玉川楼这两个月来几乎都是在做赔本的买卖,所以定然撑不过今年这个冬天。所以一直让人盯着,看看谁会来接手玉川楼,对醉江月有无威胁……”
苏妙漪笑了,用手里卷起的图纸敲了敲自己酸痛的肩,“那现在呢?现在知道是我接盘了,姜掌柜总能放心了吧?”
“哪儿能够啊?”
青云笑着提高音量,“他已经慌得方寸大乱了,听说昨天一晚上没睡着,今早顶着两个黑眼圈来的!他说你要是改行做酒楼,他一定做不过你,所以让我来问你一声,你盘这玉川楼究竟是什么打算。你要真做酒楼,他就打算改行了……”
苏妙漪先是诧异,随即便觉得好笑,连连摆手道,“不至于不至于。你回去叫他放心,我还没打算改行,不过是嫌从前的知微堂太小,想换个宽敞些的铺面。”
她扫视了一圈四周,手臂一张,“这玉川楼就够宽敞,我觊觎许久了!”
闻言,青云却是微微收敛了笑意,惊讶道,“你……真要在这儿开书肆?”
“是啊。”
“可是……”
青云欲言又止,“这世面上的书肆书铺基本都只要一两间铺面就够了,便是像秦宅经籍铺那样大的铺子,加上刻印的工坊,也不过才一间四合院的大小。拿这么大的玉川楼做书肆,我还真是头一回见……”
“我也是头一回见。”
苏妙漪将手里打卷的图纸摊开,呈到青云面前,“喏,这是我亲自画的图纸!”
青云好奇地朝那图纸上看去,却见上面东一团西一团,画得乱七八糟、不知所云。
“……”
“能看懂吗?”
青云老老实实摇头,“完全看不懂。”
苏妙漪苦恼地对着图纸上下打量,“你也看不懂啊。难怪修缮的师傅也看不懂,我只能每日起早贪黑过来,亲自盯着他们做活……”
见青云还是一脸忧心,苏妙漪却又眉开眼笑,乐在其中,“既然世间没有这样的书肆书铺,那我就自创一个名号好了,以后我们知微堂就是书楼,是这普天之下第一个书楼!”
送走青云后,苏妙漪独自坐在玉川楼的楼梯上,一边听着楼上的砸墙声,一边吃着青云带来的定胜糕。
“苏妙漪,你怎么都不同我们商量一声,就把玉川楼买下来了?你可知这一步若是走错,那你便是将之前积攒的一切都赔进去了!”
苏积玉痛心疾首的嚷嚷声仿佛又在耳畔回响,“你来临安之后的所有努力,所有经营,全都白费了!”
苏妙漪若无其事地将最后一口定胜糕塞进了嘴里。
无商不险,无险不商。
便是这次赌输了又如何,不过是从头开始罢了。来临安的时候她都没怕过,这次又岂会畏首畏尾?
忽地想起什么,苏妙漪又拿出一支笔,继续在她的图纸上写写画画。
伴随着那楼上哐哐当当的砸墙声,笔锋滴下的墨珠也在白宣上晕染开,玉川楼乍然起了一阵风,又将那纱幔吹起。在那朦朦胧胧的遮掩下,图纸上的浓墨重彩也逐渐化作焕然一新的丹楹刻桷……
[43]43(二更)
秋去冬来,岁暮天寒。夜晚的风已经变得凛冽如刀,吹得街上行人纷纷瑟缩着肩,加快了步伐。
醉江月比往常打烊打得更早些,楼内的灯火一熄,整条街都暗了下来,再不见人影。
可偏偏是这样寂静无人的夜半三更,却有两三顶车轿陆陆续续往醉江月的方向赶去,最终停在了与醉江月一街之隔,已经闭门整修了两个月的玉川楼前。
不过现在已经不能唤作玉川楼了,那从前挂着“玉川楼”三个字的彩楼欢门已经被“知微堂”的牌匾所取代。
软轿落下,披着一袭素锦毛领披风的顾玉映从轿子里走了出来,只见除了苏妙漪,知微堂几人已经都等在了门口,正在寒风里跺着脚取暖。
“怎么不进去?”
顾玉映不解地问道。
江淼咬牙切齿,“苏妙漪这死丫头!非说人到齐了才给进!”
“这样啊……”
顾玉映好奇地,“连你们都不知道里面装成什么样了么?”
苏安安的脸颊都被风吹得有些红扑扑的,“姑姑不肯告诉我们,说等我们今天看了就知道了!”
苏积玉则是缩着肩,忧心忡忡地叹气,“我已经管不了她了,还不如不闻不问,图个清静……”
说话间,又是一顶轿子落下。
同样裹着披风、手里拿着汤婆子的穆兰从轿子里走出来,嘴里不客气地嚷嚷着,“看新店什么时候看不行,非要三更半夜约我出来,真有你的苏妙漪……苏妙漪呢?”
话音未落,知微堂里的灯烛瞬间都亮了起来。烛光透过门窗,将外头半条街也照得彻亮。
“来了来了!”
苏妙漪从知微堂的后门绕了出来,解释道,“我这知微堂明日才开业,若是白日带你们进进出出,被人看见了里头的布置,不就没惊喜了?”
江淼埋怨,“就你花招多……现在可以进去了吧?冷死我了!”
苏妙漪扫了一眼众人,满意地笑起来,“都到齐了,走吧。”
她从袖中拿出钥匙,正要转身开门,忽然听得身后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苏妙漪一愣,诧异地回过头,只见一辆马车竟是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穆兰挑挑眉,“不是说人齐了么?还有谁?”
话音未落,车帘被掀开。矜贵沉稳的青年穿着一袭玄色刺金长袍,身披墨蓝色毛领鹤氅,从马车上缓步走了下来。
容玠!
苏妙漪微微睁大了眼,“他怎么来了?我可没请他!”
“是我告诉他的。”
一旁的顾玉映凑过来,“县主临走时不是说了么,要你们兄妹二人相互照应。今日你这知微堂好不容易落成,他自然也该来看看。”
苏妙漪扯扯唇角,笑不出来,“我谢谢你……”
顾玉映听不出反话,从善如流地答道,“不客气。”
二人正嘀咕着,容玠已经走了过来,不动声色地看着苏妙漪,“怎么,义兄不配来看看你这天下无双的新书楼?”
苏妙漪脸上的笑愈发虚假了,“……怎么会呢?”
她转身打开了锁,深吸一口气,将知微堂的大门一把推开,“诸位请吧!”
众人接二连三地走进知微堂。
看清楼内布置的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停顿在原地,怔怔地仰着头,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多书……”
就连容玠眼里也闪过一丝惊艳和错愕。
第一时间映入他们眼帘的,全是书。
满满当当、浩如烟海的书……
无穷无尽,无处不在的书……
一层大堂的三面墙壁全都打满了足足有三人高的层架,从第一层到顶层,全都疏密有致地放满了书。书中记载的“充屋盈架”、“插架三万轴”化作实景,铺天盖地压过来,直叫人生出一种闯入书山、学海无涯的强烈感受。
除了这三面一眼望去便撼人心魄的书墙,从三层的房顶上还垂挂着长短不一、参差错落的字画条幅,从草书到行书,从正楷到篆书,中间还掺杂着数不清的草绳,悬坠着一张张书页——
风一拂过,整座楼里的字画与书页都在悠悠荡荡地摇曳,灵动飘然、逸态横生。
“……咱,咱们知微堂哪儿来的这么多书?”
短暂的惊愕后,苏积玉率先回过神,结结巴巴地问道。
苏妙漪却卖了个关子,“秘密。”
其实这书架上的书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多,是因为摆放角度的缘故,才显得如此卷帙浩繁。而更重要的是,这些书架上的书,从人手够不着的层架开始,放置的便是她悄悄订做的“假书”,也就是只有一个空书壳罢了……
不过她暂时没打算告诉其他人,拍拍手将众人唤醒,“好了好了,往前挪几步,打算杵在门口过夜吗?”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往前走,从那些垂系的字画和书页下经过时,他们还忍不住纷纷抬头,更仔细地打量着。
这才发现那些书页并非是宣纸做的,而是用细巧的竹框凹成了书页的形状,撑起了廉价的白色麻布。
走过这些装饰后,众人的注意力总算从书上移开,落在了大厅里其他呈弧形的展示柜上。
一群人分散开来,从各个区域的展示柜跟前经过,上面呈放的终于不是书,而是笔墨纸砚,还有一些印章、团扇、小布包。可与外面卖的不同的是,这些物件上面基本都印着“知微堂”的字样,还有一些则印着“孽海镜花”里的句子和插画。
江淼一看见就移不开眼了,飞快地冲过去,爱不释手地拿起一柄团扇和布包,冻僵的脸瞬间如沐春风。
“我要这个,还要这个!苏妙漪,你做出这么些好东西怎么不先送给我?”
苏妙漪从她手里夺下那些物件,“你的那一份我已经留过了。这些是要卖的,别碰坏了……”
她小心翼翼地将团扇和布包放回去,向众人解释道,“上次做两本书的时候,不少夫人们都对桂花墨很感兴趣,所以我就想了,我们做书肆的也不光可以卖书,还可以卖墨、卖纸。”
苏积玉忍不住出声问道,“可这些东西外面也能买得到,为何要来知微堂?”
“我又没有让他们特意来知微堂。有些人来买书,看见这些东西,顺道就能买一些回去。还有……爹,你也太小瞧我们知微堂。虽然现在还说不准,但往后,我相信那些人只会来这儿买笔墨纸砚。”
“凭什么?”
“就凭这上面印着知微堂三个字!”
苏妙漪站在楼梯上回头,粲然一笑,笑得十分张狂。
顾玉映、江淼等人正饶有兴致地翻看那些物件,交头接耳,所以并未留意苏积玉和苏妙漪的对话。
而苏积玉对苏妙漪的自信一言难尽,低头对着那些笔墨纸砚发愁。
在场唯有容玠和凌长风,不约而同地盯着苏妙漪提着裙摆上楼的背影,一个眼神炽热,一个眸光幽沉。
苏妙漪没有察觉,此刻她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己新折腾出来的知微堂。
“先去三楼吧。”
她神神秘秘地越过了二楼,将众人先带去了三楼。
从前,玉川楼三层的雅间是只有权贵才能上得去。可现在,所有雅间都不存在了。门被拆除,墙也被打通,迎面便是排列整齐、井然有序的桌椅。
有一片是简朴的小方桌和梅花凳,还有一片是特意放置了笔墨纸砚的长条案和扶手椅,而最特别的,还是就设在窗下的那一排座位。
苏妙漪吩咐人沿着窗,从南到北地打了长长一排案几,案几前摆着圆凳,坐在这儿的人正对着窗外,可以将临安城最好的风景尽收眼底。
“一楼放的都是些普通书册,可这三楼存放的,却都是些珍稀的藏本、孤本。”
顺着苏妙漪手指的方向,众人才看见右侧还有两排书架,只是在这两排书架前却摆放了柜台,像是要安排伙计坐镇的架势。
“这些书,无论多少价钱都不卖,只出借。但是也不单本出借,一个月三百文,一年三贯钱,便能无限制地借阅这里的所有书。”
苏妙漪说道,“而且我还会再去其他书肆,高价收一些陈旧破损但却绝版的书来。所以这里的孤本和藏本只会越来越多。若来这儿的客人手里有藏本,也可以拿来出借。一本藏本,能抵一个月的会费,若是孤本,则能抵一年!”
一听这话,顾玉映的眼睛都亮了,“这个主意好!不过只有一点,寻常人真的愿意将家里的书拿出来出借吗?万一有所损坏……”
“放心。”
苏妙漪从柜台后翻出一块板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出借事项:凡是借出去再还回来的书,都会由伙计仔细检查,若有差错,便得以两倍的价钱赔付。
待看完借阅区,苏妙漪又领着众人越过桌凳朝另一边走去,
“这一头借书,那一头会卖些茶点和饮子。我们的书不外借,只能在知微堂坐着读。有些人若是一头扎进书里,免不了要坐大半日甚至是一整日,出去找吃食有些麻烦,他们定是更愿意在这儿买些饮子和茶点……”
三层的左侧尽头,以几折屏风为遮挡,果然辟出了一块专门兜售茶点和饮子的区域。
“你不是答应了醉江月,绝不与他们抢生意么?”
凌长风好奇地问了一句。
“我只卖些口味清甜的饮子和点心,解渴解馋还行,若真要充饥,还是得去醉江月。所以同样是卖吃食,我们两家的目的和效用却不同,自然不会有竞争关系。”
一行人在三层绕了一圈,才又走回了二层。与一层和三层整层打通不一样,二层却是被分隔成了两个大间。
苏妙漪先是推开了左侧稍微小些的那一间,“这是刻印间。”
刻印间除了大一倍,布置倒是与原先知微堂的刻印间没有差别。唯一不同的是,刻印间东南角搭了个台子出来,台上也放置着几方条案和圆凳,呈着刻印用的各种工具,做工都比寻常所用更精巧更漂亮,还都是崭新的,未曾用过的。
“那是给客人体验刻印的地方。”
苏妙漪解释道,“上次书肆行比拼刻技,我就发现有些外行人对刻印还是感兴趣的,所以往后来了知微堂,二十文一次,便能体验刻印,还能将自己刻印出的书页带走。”
“除了刻印,还有装帧。在这儿,只要花五十文,便能为自己量身订做一个书函……”
苏妙漪话还没说完,穆兰和苏安安已经溜到了那台上,跃跃欲试地琢磨着那些刻印工具。
苏妙漪丢下一句“别碰坏了”,就带着其他人出了刻印间,走向这书楼里最后一块未知区域。
推开门时,容玠察觉到苏妙漪似乎朝他看了一眼。待看清屋内陈设,他才明白苏妙漪这一眼究竟是为何。
堂内四周皆悬挂着字画,最显眼处挂着一副孔子像,孔子像前摆着两把官帽椅。而地上摆着整整齐齐的蒲团——
此处竟是完全复刻了府学的讲堂!
和容玠一样,顾玉映也反应了过来,“这是……讲堂?”
苏妙漪点头,“从明日开始,知微堂每月至少会请一位大儒来此处授业解惑……”
“然后你要卖入场券!”
江淼抢先答道。
苏妙漪笑盈盈地看她,却干净利落地吐出二字,“肤浅!”
江淼冷笑:“……都把大儒请来了,难道你还能不收钱?”
“不收,入场券全凭运气,抽签选人。凡是报名的人,不论男女,不论出身,都能参与抽签,知微堂分文不收。”
连凌长风都将信将疑,“这是你的风格吗?”
苏妙漪刚想反驳,却有人把她的话抢去了。
“入场券虽不收银钱,可每场讲学的内容,和群议论辩却能记述刊刻,拿出去卖给那些入不了场的学子。”
苏妙漪一惊,转头看向说话的容玠,“你怎么知道?!”
容玠面无波澜,却是一幅早就将苏妙漪看透的模样。
凌长风看看容玠,又看看苏妙漪,表情不爽地从两人中间插了一脚,挡住了容玠的视线,对苏妙漪问道,“一个月就一次讲学,那其他时候,这讲堂就空着吗?”
“那怎么行?”
苏妙漪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洋洋得意地,“除了每月一次的讲学,我还打算将这里变成辩圃,每隔几日就挂出一辩题,吸引学子辩士们来争执理论。古有稷下学宫百家争鸣,今有我知微堂,群贤毕集……同样,每次辩议的内容也会着人著录成册,一月一卖。”
“还剩下些空档,也而不能浪费了,还可以按日租给旁人,办一些琴棋书画的雅集,吟风弄月、诗酒唱和……怎么样?”
苏妙漪转头看向众人。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他们从不曾想到,一个书肆竟还能做出如此多的花样……
或者换句话说,苏妙漪如今做的,的确不不再是寻常书肆,而是她口中所说的,世间独一无二的书楼——
一座以书香文苑为主,却又集吃喝玩乐于一体,往后甚至可能与西湖一样、被当成临安名胜的书楼!
短暂的寂静后,江淼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奸、商,活该你发财。”
得此评价,苏妙漪心满意足。
恰好穆兰和苏安安也终于从刻印间过来了,苏妙漪随手抄起一本册子,拿出笔,拍拍手道,“好了,这新知微堂都瞧完了,我们现在该办正事了。”
众人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