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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下一刻,苏妙漪手腕上的力道骤然消失。

    她蓦地收回手,瞋目切齿地看了容玠一眼,刻意往凌长风的方向挪近了些,和他拉开距离。

    不多时,扶阳县主便到了。除了挨了板子、不方便起身的苏妙漪,众人都纷纷起身见礼。

    见容玠也在,扶阳县主顿时露出些欣然之色,“今日是家宴,不必多礼。”

    凌长风抬头瞧见扶阳县主的模样时,却是微微一愣,忍不住咦了一声。

    此刻的扶阳县主已经换回了华贵靡丽的裙装,簪戴着翠羽明珰。如墨的鬓发里再瞧不见一根银丝,更神奇的是,就连白日里出现的皱纹也消失不见,整个人容光焕发、还年驻色,全然不复在公堂上的衰颓和憔悴……

    苏积玉等人亦是觉得惊奇,却没敢像凌长风表现得那般明显。

    不过扶阳县主也从他们的目光中有所察觉,抚了抚鬓角,在容玠身边坐下,笑道,“今日上公堂前,妙漪特意为我妆扮过……”

    闻言,众人才恍然大悟。

    “看见华服盛妆,便会联想到水性杨花、朝三暮四,偏要素衣陋颜,才能打消些许疑心……”

    顾玉映与苏妙漪相视一眼,忍不住感慨,“容貌与衣裳,何时才能不被当作原罪?”

    正说着,容云暮和容奚也到了。

    容奚自然是一进来便找到了苏安安,在她身边落座。如此一来,宴厅里便只剩下扶阳县主身侧的位置。

    “……”

    容云暮一时竟踟蹰不前。

    倒是扶阳县主掀起眼看过来,神色自若地笑了笑,“坐吧,今日是家宴。”

    容云暮微微一愣,下意识又看向容玠。

    容玠低垂着眼,似是没有察觉。苏妙漪皱皱眉,有些受不了宴厅里的氛围,忍不住在桌下踢了容玠一脚。

    容玠转头看她。

    苏妙漪笑里藏刀,一字一句强调,“义兄,我饿了。”

    容玠眉梢微挑,终于看向容云暮,“二叔为何还站着?”

    容云暮神色微动,这才走到扶阳县主身边落座。待所有人坐定,扶阳县主终于命人传膳。

    扶阳县主一直强调今日是家宴,于是众人也逐渐放松下来。容奚熟练地往苏安安碗里夹着她爱吃的那些菜,直将她那碗碟都堆成了小山。

    凌长风照葫芦画瓢,亦是殷勤地为苏妙漪夹菜,苏妙漪却不大领情。

    “……吃你的,我自己有手。”

    “你这不是不好起身吗?远一点的都吃不了。”

    “远一点的我可以不吃!”

    二人争执间,容府的女使们已经端呈着酒壶走上来,一一为他们斟酒。

    其中一人刚好走到苏妙漪身边,正要斟酒,容玠却是忽然伸手盖在了苏妙漪的酒盅上,侧头看了那女使一眼,“换鹿梨浆。”

    女使一怔,这才想起苏妙漪有伤在身,连忙为苏妙漪换上了与苏安安和容奚一样的鹿梨浆。

    苏妙漪正与凌长风辩驳着她与苏安安的不一样,压根没留意到这一插曲。

    扶阳县主将一切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女使们将所有人的酒盅斟满后,便躬身退了下去。

    见时机差不多了,扶阳县主端着酒盅站起身来,众人一愣,纷纷停杯投箸。

    扶阳县主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在身畔的容云暮身上,叹了口气,“云暮,在座都是容府的恩人,我们该一起敬大家一杯。”

    容云暮顿了顿,也拿起酒盅站起身,郑重其事地开口道,“此次容府的风波,若无在座各位襄助,断不会有今日的结局。容云暮在此,谢过诸位了……”

    众人连忙也跟着站起身来,纷纷举杯。

    顾玉映说道,“县主和二爷不必如此客气。此次能化险为夷、止住流言,还是多亏了九安和妙漪,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从旁帮衬,替他们敲边鼓罢了。”

    其余人皆是连声附和。

    扶阳县主回头看向苏妙漪,微微一笑,笑容里有释然、有感激,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妙漪……的确是我的贵人。可惜我从前却有眼无珠,目光短浅,竟将珍珠混作鱼目……”

    与扶阳县主虚与委蛇久了,如今她突然放低姿态,真心真意地说这些话,倒是叫苏妙漪不大习惯,愈发坐不住了。

    “义母谬赞,此事本来就因我而起……况且我唤您一声义母,替您做这些也是应当的。”

    扶阳县主摇了摇头,又看向其他人,“今日除了要向诸位道谢,我还有一件事要宣布。前几日,我因一念之差,险些造了杀孽,害了一条性命……”

    此话一出,宴厅里倏然静了下来。

    除了容玠和苏妙漪,其余人面面相觑,皆露出诧异的表情。

    扶阳县主眼眸微垂,轻声道,“虽然那日没有酿成大祸,可我这心中总是不安,所以明日起,我打算离开临安,去凌音寺修行一段时日,以消除我的罪业,也为那个险些遭了无妄之灾的人诵经祈福……”

    容云暮微微一怔,蓦地转头看向扶阳县主。

    容玠眼底也闪过一丝异样。

    连苏妙漪都惊了,强撑着便要站起来,“义母,何至于如此……”

    扶阳县主却走过来,拍拍她的肩,扶着她坐回原位,“我心意已决,你们都不必再劝了。”

    容玠垂眼,默然不语。

    知微堂的几人不清楚状况,可容家几人和苏妙漪却明白,扶阳县主此番离开临安去佛寺,绝不仅仅是为了祈福修行那么简单,或多或少还带着些避嫌的意味。

    尽管今日在公堂上,苏妙漪已经将话说到了那个份上。可只要扶阳县主和容云暮还在同一个屋檐下,还是免不了让众人想起那些谣言,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避一避风头,任时间冲淡一切……

    宴厅内原本松快的氛围顿时又变得凝重。

    见状,扶阳县主强颜欢笑起来,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说道,“都板着个脸做什么?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今日既是家宴,也算是我替自己办的践行宴。我还有些话,想要一一同你们说……”

    她率先与苏妙漪碰杯,望过来的眼神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柔和,“妙漪,不管你愿不愿意认我这个义母,如今我都是真心把你当做女儿来看待了……我不清楚以容府之势,还配不配做你的靠山。可往后不论遇到什么事,只要你开口,容氏一定会倾全族之力替你达成心愿……”

    苏妙漪心绪纷杂,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讷讷地举起杯,饮了一口鹿梨浆。

    扶阳县主将杯中酒饮尽,又从旁拿起酒壶,替自己斟了一杯,走到容玠跟前,笑道,“玠儿。”

    容玠攥了攥手,站起身,“……母亲。”

    “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母亲的气,觉得母亲自私……可在母亲心中,任何人都没有你重要。母亲只是想保护你,可惜用错了方式。”

    县主苦笑,“从前我总觉着,你要做的事就如同蚍蜉撼树、飞蛾扑火,可有人同我说,你不是飞蛾,也不是蚍蜉,你会是刀斧与江流……往后,母亲不会再阻拦你了,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母亲在青灯古佛旁,也会替你祝祷,愿你功成愿遂。”

    容玠眼底那汪寒潭终于起了波澜,泛起粼粼涟漪。他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可却又什么都难以启齿。

    知子莫若母,扶阳县主没有等他开口,便将杯中酒饮尽,又朝容奚走了过去。

    “奚儿,你刚出生不久,你母亲就病故了,所以你小时候,一直是大伯母照料你。你还记得么?那些年,你总是喜欢缠着大伯母,那些嬷嬷丫鬟们拉都拉不开。用膳时,更是要大伯母亲自喂你,否则便不肯张嘴……”

    破天荒的,容奚素来顽劣乖张的面容似有碎裂,隐约露出那虚伪面具下的真实底色,却是苦涩而懊悔的。

    “……奚儿怎么可能忘?”

    扶阳县主摸了摸他的头,“如今你已不是小孩,以后就算是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明白么?”

    “……”

    容奚神色挣扎,亦不知该说什么。

    不知为何,苏安安忽然觉得这样的容奚有些可怜,忍不住从他身后探出脑袋,无知无畏道,“县主婆婆,您放心吧……他不会一个人的,以后我负责陪他吃饭,一定把他养得白白胖胖……”

    离别的氛围骤然被苏安安的童言无忌冲散。

    容奚僵硬地转过头来看了苏安安一眼,“你养猪呢?”

    扶阳县主失笑,连声道,“好,那就好,如此我就放心了。”

    最后一杯酒,她留给了容云暮。

    二人相视一眼,却是无言。

    半晌,扶阳县主才深吸一口气,微微倾斜了手中酒盅,“铛”一声在他的杯沿轻轻一撞。

    她本想感谢他这些年的包容和照拂,本想说自己这一走,她的孩子就只能托付给他了,要劳烦他继续守在这个家,为她的孩子托底。还想告诫他往后不要再在晚上饮茶了,否则总是睡不好……

    可思前想后、欲言又止,她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也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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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更时间是早上九点,晚上九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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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二更

    傅府里,穆兰正在伺候沐浴完的傅舟更衣。傅舟为县主一案忙碌了两日,此刻满脸疲惫,闭目养神,任由穆兰替他整理衣衫。

    忽地想起身,傅舟眼也没睁,启唇道,“听说扶阳县主今夜请了知微堂的所有人去容府……”

    穆兰接过丫鬟手中的巾布,亲自为傅舟擦拭湿发,她今夜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于是就连傅舟同她说话都没听见。

    没得到回音,傅舟才睁开眼,又问道,“苏妙漪不是与你情同姐妹么?怎么没叫上你一起去?”

    穆兰动作一顿,“可你昨日才说,要我别再同她来往……”

    傅舟啧了一声,皱眉道,“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同样是穷乡僻壤出来的,苏妙漪能凭一己之力在公堂上把黑的都说成白的,你与她一起长大,这脑子怎么一点也不会转圜?”

    “……”

    穆兰脸色微沉,咬了咬唇,想要争辩什么,却又无力反驳,只能隐忍下来,继续为了傅舟擦拭发丝。

    想起今日公堂上的闹剧,傅舟忍不住眯了眯眸子,带着轻蔑之意的开玩笑道,“罢了,你蠢些也有蠢些的好。若真像苏妙漪那般诡计多端,将荡妇都说成烈女,我反倒要怕你了……嘶。”

    脑后忽然传来一阵被牵扯的疼痛,傅舟倒抽了一口冷气,蓦地捂着头皮,“你动作轻点!”

    他一转头,却被一块巾布狠狠地砸上了脸。

    巾布从他脸上滑落,傅舟难以置信地望向满脸嗔怒的穆兰,“你竟敢……”

    穆兰压抑了一整晚的情绪似乎都在这一刻爆发,忍无可忍地嚷了出来,“我是蠢,是读书少,可我也学过弟子规!知道什么叫见未真、勿轻言,知未的、勿轻传!今日公堂之上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你竟还一口一个荡妇,傅舟,你寒窗十年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傅舟僵住,神色愈发愕然。

    自与穆兰在娄县相识以来,她对他从来都是百依百顺、无有不从。也正是因为她性子柔顺,既不要彩礼又倒贴丰厚的嫁妆,他才没嫌弃她是商贾之后,让她如愿以偿地做了傅夫人。

    嫁进傅府后,穆兰更是低声下气、小意讨好,还替他在后宅汲汲营营,将临安城内的其他官夫人们也打点得极好。

    成婚大半年,这还是穆兰第一次发脾气……

    傅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忍了忍,到底是觉得理亏,于是平复心绪,笑着站起来,“好了好了,我就是随口一说,没真觉得扶阳县主与容二爷有什么,更没觉得你有哪儿不好……”

    他伸手去揽穆兰,安抚道,“别生气了……”

    穆兰咬唇,脸色仍是有些不忿。她躲开了傅舟伸过来的手,深吸一口气道,“时辰不早了,你让她们伺候你吧,我出去透口气。”

    语毕,也不等傅舟有所反应,穆兰就拂袖离开。

    寝屋的门被摔上,傅舟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眉宇间隐隐有戾气闪过。

    下一刻,他蓦地一扬手,就将一旁的盆架整个挥翻在地。盆中的水尽数泼了出去,溅了旁边的丫鬟一身。

    那丫鬟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爷息怒……”

    傅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怒意也紧随而至。他抬脚,狠狠地朝那丫鬟踹了过去,“不识抬举的东西!”

    一脚不够,还连着踹了几脚。

    直到那丫鬟蜷缩着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傅舟的怒气才逐渐消退,随手从穆兰的妆匣里拿出一枚银镯,朝那丫鬟身上掷了过去。

    “赏你了,滚吧。”

    屋子里发生了什么,穆兰全然不知。彼时,她茫然地站在回廊里,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

    分明说要出来透口气,可她站在四方开阔的庭院里,吹着寒凉的夜风,竟还是觉得闷得喘不过气。

    其实她今日没有听傅舟的话待在府中。因为放心不下苏妙漪,她还是偷偷瞒着所有人,去了府衙外,就躲在茶楼上,亲眼见到了苏妙漪在公堂上叱责所有人的那一幕。

    那一幕固然叫人热血沸腾,可回来后穆兰便后悔了。

    她真是不长记性啊,回回都担心苏妙漪,苏妙漪有什么可担心的?她何时输过?她永远都是赢家!

    她那样喜欢苏妙漪,可又那样讨厌苏妙漪。苏妙漪越耀眼,她就越嫌弃自己没用。所以从小到大,她其实都没盼过苏妙漪好,可又不忍心看她过得太不好……

    穆兰忍不住抬起头,看向空中被廊檐遮去一角的缺月,忽然就想起了娄县的月亮。

    曾几何时,她以为来了临安城,一切都会不一样。可谁曾想,临安城的月亮和娄县的月亮并无不同,她与苏妙漪的境遇也一如既往。

    当苏妙漪在公堂上大放光芒的时候,她却只能在后宅里做她的“傅夫人”。

    苏妙漪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她却不能,她只能做别人喜欢的事。

    她从前是最喜欢打牌九,也最会打牌九的。方圆十里都没人能赢过她。可自从来了临安,她就再也没赢过。不是她技艺生疏了,而是为了傅舟,她要讨那些夫人们开心,她只能输,还要算计着输……

    穆兰一路沿着回廊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傅舟的书房门外。

    她有些累了,推门而入。

    许是又被苏妙漪激起了求知欲,这一刻她突然生出了好好读一本书的念头。

    可她环顾四周,入目却都是傅舟的藏书,没有一本属于她自己……

    眸光不经意落在被扔在角落的匣盒上,穆兰忽地想起什么,缓步走过去,打开匣盖。

    里头赫然躺着顾玉映赠给她的生辰之礼——那本灰扑扑的《江湖百业录》。

    穆兰怔了怔,眼底竟因这满是灰尘的古籍泛起了一丝光亮。

    ***

    夜色浓沉,容府的家宴也散了席。

    扶阳县主今日饮多了酒,被女使搀扶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容云暮则亲自送知微堂众人离开容府。

    因苏妙漪身上负伤、走不快的缘故,一行人都在游廊上慢吞吞地散着步。

    见容玠也跟出来了,容云暮忍不住出声挽留,“这么晚了,还要回府学?明日还要为你母亲送行,不如今夜就在家中住吧。”

    容玠思忖片刻,微微颔首,“好。”

    他停下步子,等到队伍末尾的苏妙漪走近时,唤了一声,“苏妙漪。”

    苏妙漪抬起头来,便见容玠已经站在了她身前,“……做什么?”

    “有话同你说。”

    容玠看了一眼搀着苏妙漪的顾玉映和江淼。

    二人会意,当即松开了苏妙漪的手,“我们去前面等你。”

    “哎……”

    苏妙漪微微睁大了眼,伸出手想要捞回一个人,结果扑了个空。

    容玠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扶稳,顺势往她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苏妙漪一愣,低头朝自己掌心望去,只见是一方小小的玉白瓷瓶,凑到鼻前一闻,还有股药香味,“药膏?”

    她第一时间以为这是用来消肿化瘀的,是涂在她挨板子的地方,可这么小一瓷瓶,也不够用吧……

    似乎是察觉到苏妙漪的疑惑,容玠抬手,指了指他的嘴唇,淡声道,“涂这儿的。”

    “……”

    苏妙漪霎时瞪圆了眼,抬手将瓷瓶重新掷进了容玠怀里,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无、耻。”

    她越过容玠要离开,容玠摩挲着手里的瓷瓶,也不阻拦,只是低声问道,“苏妙漪,你不好好治伤,难道是对那夜念念不忘,所以一直留着那道疤吗?”

    语毕,他在心中数了三下。

    刚数到三,手里的瓷瓶便被夺走。

    容玠勾了勾唇,抬眼就见苏妙漪怒气冲冲、两颊飞红的面容。

    不过令他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苏妙漪没有夺过药瓶就走,而是杵在他跟前,眉头紧蹙地瞪着他,似乎有话要说。

    “怎么了?”

    容玠问。

    苏妙漪挣扎了半晌,才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问道,“那天你是……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吗?”

    容玠怔住,竟有那么一瞬大脑空白。

    游廊上一路都悬着暖黄色的灯笼,最前方是聊着古籍藏书的苏积玉和容云暮,后面跟着还在吃零食的容奚和苏安安,江淼和顾玉映说说笑笑地落在最后等苏妙漪,顺带还拦住了蠢蠢欲动的凌长风。

    而容玠和苏妙漪仿佛与所有人隔绝了一般,分明离得也没有那么远,可一切嘈杂的谈笑声都销声匿迹,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他们二人还偏偏站在两盏灯之间……

    于是光线昏昏、树影憧憧,谁都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苏妙漪才在一片寂静里听见容玠的回答。

    “……不是。”

    苏妙漪猝然发出一声冷笑。

    从容玠身边擦肩而过时,她用手背用力地在唇上抹了好几下,恶狠狠地吐出三个字——

    “脏、男、人!”

    容玠回过身,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凌长风已经迎了过来,伸手搀住了踉踉跄跄的苏妙漪,“你行不行啊?要不我背你回去吧?”

    “你以前背过女子么?”

    苏妙漪忽然突兀地问了一句。

    凌长风一脸莫名,“自然是没有。我告诉你苏妙漪,也就你有这个福气……”

    “那行。”

    苏妙漪答应得干脆利落,连凌长风都没反应过来。

    待他回神后,登时又眉飞色舞地得意起来,还特意往后看了一眼容玠,随即蹲下身,背起苏妙漪就跑,“走咯。”

    凌长风抬脚走得飞快,像一阵风似的就从江淼和顾玉映面前掠过。

    顾玉映似有所感,忍不住回头,朝立在不远处的容玠看了一眼。不过也只是看了一眼,她便跟着江淼离开了。

    目送凌长风背着苏妙漪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容玠眼底蒙上一层烦躁而沉郁的阴翳。

    脚步声和谈笑声逐渐远去,转眼间,游廊上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静静地站了半晌,才转身离开,却不是回自己的寝屋,而是去了扶阳县主的院子。

    “母亲可歇下了?”

    容玠正在屋外问县主身边的女使,屋门便被从内推开。

    已经卸了钗环、素面朝天的扶阳县主站在屋内,笑着望向容玠,“母亲知道你会过来。”

    容玠走进屋子,见扶阳县主眼底一片清明,再无丝毫醉态,不由地愣了愣,“母亲没醉?”

    “你也太小看我了。从前我没出阁时,整个汴京城的大家闺秀便是加在一起,也喝不过我一个……”

    扶阳县主虽没什么醉态,可话却明显比平日多了起来。她望着正在院子里忙忙碌碌收拾行李的婢女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容玠闲聊着往事。

    容玠默不作声地听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打断了她,“母亲,我之所以离开容家,是不想自己要做的事连累你,还有二叔。”

    他说的没头没尾,可扶阳县主却领悟了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是怕连累他们。

    而非以他们为耻,想要与他们撇清干系。

    县主无奈地笑,“看来我们母子俩,都总是在做自以为为对方好的事。”

    “其实您不必去佛寺,也不必……”

    容玠抿唇,“继续为爹守寡。”

    扶阳县主愣住。

    她猜到容玠会来劝自己留下,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容玠竟会同她说,不必再为容云铮守寡……

    容玠眼眸微垂,想起了那一晚,他把苏妙漪从水中救起后并未及时离开,于是便亲耳听到了扶阳县主濒临崩溃的倾诉。

    直到那一刻,容玠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他心心念念要为父亲和祖父复仇,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母亲的感受……

    扶阳县主除了是他的母亲,是容云铮的遗孀,她亦是她自己。

    容玠有选择背负仇恨、讨回公道的自由,扶阳县主和容云暮亦有放下一切、重新开始的自由。他们都不应该干涉彼此的选择。

    他不该对他们心生怨怼。

    “我已经不是那个需要被您护在羽翼下的稚童。往后,该换做我来护着您了……就像今日一样。”

    容玠想。

    即便是母亲真的遵从内心所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扶阳县主眼眶又有些泛酸,可她还是摇了摇头,“玠儿,如今这个关头,临安城里人人都看着容氏,就连汴京也有人盯着你容玠。母亲不能帮你什么,但至少不能拖你的后腿……”

    容玠微微蹙眉,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扶阳县主打断。

    “母亲相信,你想做的事一定能做成。待有朝一日,你如愿以偿后,母亲就可以回临安了。至于其他事……”

    县主的声音略微轻了些,“也以后再说吧。”

    容玠沉默。

    “更何况,我这次去凌音寺,也是为了妙漪。”

    顿了顿,扶阳县主转眼,试探地看向容玠,“我走以后,你与妙漪还是要多来往走动,彼此之间最好有个照应……”

    容玠掀了掀唇,神色莫测地说道,“我们是义兄妹,自当如此。”

    “……”

    县主打量了他几眼,一时竟也看不出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略带讥讽的气话——气她当初给了苏妙漪那镯子,收了她为义女。

    扶阳县主想了想,还是装作没听出容玠话里话外的埋怨,只轻咳一声,说道,“世间像妙漪这样好的女子,凤毛麟角。”

    容玠没有回答。

    从扶阳县主的院子里离开时,容玠屏退了女使,独自提着灯,在容府内漫无目的地踱着步,不知不觉就隔水过桥,回到了他从前苦读的书斋。

    从院墙边经过时,容玠的步伐忽然一顿。

    他忽地调转了方向,提着灯朝院墙走去。烛火微晃,将院墙照亮,曾经被烈火烧灼过的焦黑痕迹还清晰可见——那是为了烧去满墙地锦所留下的。

    然而当容玠俯身,将手里的提灯朝墙角凑近时,一片鲜绿色的、小小的地锦叶片竟是从墙角夹缝里探了出来……

    容玠忽地轻嗤了一声。

    不知是在笑这株“顽固不化”的地锦,还是在笑自己。

    “世间像妙漪这样好的女子,凤毛麟角。”

    扶阳县主的话仿佛又在耳畔回响。

    容玠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片地锦,忍不住抬手,轻轻摩挲着那鲜亮、还沾着露水的叶片。

    胸口又开始发烫,再次失速的心跳声在寂夜里震耳欲聋。

    容玠终于妥协地在心中承认。

    的确如此,苏妙漪是极好的女子。

    可她唯一的不好,也是最可恨的不好……

    就是眼中从来不只有他一个人。

    当初在娄县时,她在集贤书院的那些烂桃花就如同一群赶不走的苍蝇,成天在他耳边争风吃醋、指桑骂槐。

    ——卫玠究竟有哪里好?

    ——他无趣、冷淡、身份不明、穷得连买个定情信物都只能预支工钱。

    ——妙漪姑娘选他,究竟图什么?

    这是“卫玠”在苏氏书铺,日日都会听到的闲言碎语。

    若换作容玠,大抵不会往心里去。

    可偏偏是卫玠,是一无所有的卫玠。

    他厌烦透了。

    苏妙漪似乎甘之如饴。

    或许是喜欢在他脸上看见妒怒的情绪,又或是享受这种被簇拥和争夺的感觉,不过最简单、也最有可能的原因,大概还是她不愿得罪那些光顾书肆生意的“财主”们。

    她奉与他们一般无二的笑脸。

    她收下他们的信物。

    她同他们知己相称。

    直叫那些人既高兴又不甘,最后变成失魂落魄的疯狗。

    那时的卫玠甚至会怀疑,苏妙漪与他谈婚论嫁,难道正是因为他没有记忆、没有身份,所以可以被随意拿捏,最适合做贤惠大度、容忍她那些烂桃花的“正室”?

    重伤夺走了他的记忆,却没有将属于“容玠”的高傲一同带走。

    那些妄自菲薄、患得患失的瞬间,像一只看不见摸不着的蚁虫,啃噬着他对苏妙漪的情意。直到成婚前夜,亲耳听到她说的那些话,支撑的一角终于彻底崩裂、坍塌、溃于蚁穴……

    他抛下了苏妙漪。

    冷风拂过,容玠的手指在那看似单薄、仿佛一碰就碎的叶片上轻抚着,却已经彻底失去了将它斩草除根的力气。

    有些野草,烈火烧不尽。

    而有些情丝,春风吹又生。

    指腹残余着露水晕开的潮湿和清凉,恰合容玠此时此刻急速下坠的心情。

    ……他竟然后悔了。

    ***

    “啊啊啊啊脏死了脏死了!”

    苏妙漪靠在树下的躺椅上,一边疯狂地摇着扇,一边往嘴上涂了厚厚一层药膏。

    一旁的苏安安看得瞠目结舌,“姑姑,你这涂得也太多了吧……”

    “涂多点才能好得快!”

    苏妙漪咬牙,“我恨不得明日一早醒来,这嘴上就一点痕迹也没有了。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安安不明白苏妙漪的话,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不打算再陪苏妙漪在院子里喂蚊子,于是打了哈欠往自己屋子里走。

    没走几步,身后却忽然传来苏妙漪痛心疾首的哀叹,“我的初吻,就这么没了……”

    尽管声音很轻,可苏安安还是听见了。

    苏安安蓦地顿住步子,转头看向苏妙漪。

    苏妙漪察觉到什么,微微睁大了眼,挥退苏安安道,“小孩子别听,回去睡觉。”

    “……”

    苏安安缩了缩肩,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其实她本来是想问姑姑,是不是知道了当初在娄县,那个容玠趁她睡着,偷偷亲了她一下的事。

    那一晚,姑姑也是坐在树下,不过是坐在老宅的玉兰树下。

    姑姑似乎是缠着容玠给她念书来着。

    她晚上醒了,发现姑姑竟然还没回屋睡觉,这才找了过去。结果就看见了那一幕——

    姑姑半靠着树干,脑袋枕在容玠的肩上,俨然已经听书听睡着了。

    而容玠也放下了手里的书卷,偏过头,目光自上而下,在姑姑脸上描摹着。

    那是一种苏安安从未见过的眼神。

    夜风拂过,树上的玉兰花瓣飘落,刚刚好落在姑姑的唇上。容玠的眼神随之有了变化。

    下一刻,他竟是慢慢低下头,隔着花瓣亲了上去……

    苏安安捂着眼睛溜了。

    之所以没将这一段告诉苏妙漪,是因为她收了容玠的一袋蜜饯作为封口费。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看见容玠就有点发怵,生怕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会被他灭口。

    时至今日,苏安安觉得自己更不能说了。

    现在若是说了,想杀了她的人恐怕就不止容玠,还有苏妙漪……

    这么想着,苏安安悻悻地转身离开,将独自苦恼的苏妙漪丢在了院子里。

    [42]42(一更)

    昏黑无光的牢狱深处,一披着斗篷的神秘人提着食盒,在狱卒的引领下快步走到一间囚室外。

    狱卒退下,来人缓缓摘下斗篷,唤了一声,“尹大人。”

    囚室中,尹通判狐疑地站起身来,走近几步才看清来人的面容,眼底掠过一丝错愕,“……武娘子?”

    武娘子微微一笑,低身将手中食盒放下,“听说大人还未认罪,妾身担心大人吃苦头,所以来劝劝大人。”

    她这么一提,尹通判才想起堂上那个栽赃诬陷他的玉川楼杂役,顿时明白了武娘子的来意,冷笑道,“是你指使那竖子污蔑老夫……”

    武娘子笑而不语。

    “仿造知微小报,借扶阳县主的事重挫苏妙漪……这分明就是你玉川楼和知微堂的私斗,竟也要栽在老夫头上!”

    “若非我放出的消息,您与令郎又岂能找到拉下容玠的捷径?你既借了我玉川楼的势,那便要承担后果,不是么?”

    “你……”

    “况且您都认下了指使人诬告县主的重罪,那再多一桩轻如鸿毛的小罪,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尹大人,您何必如此冥顽不灵?”

    尹通判冷笑着走上前来,隔着囚室的栏杆望向武娘子,“冤有头债有主,你造谣生事的罪便是再轻,与我何干?”

    武娘子低垂了眼,笑得意味深长,“通判大人,我今日来找你,其实是给你机会。毕竟替我顶罪,可是有不少好处的。我不仅能保住令郎,来日还能让他为官做宰,替你尹家光耀门楣……”

    “你不过一个厨娘……”

    尹通判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嗤之以鼻。

    然而下一刻,看清武娘子从袖中拿出的相府信物,他脸上的笑意霎时僵住,不可置信地抬眼。

    ***

    翌日,天朗气清。

    两辆马车从容府后门缓缓驶离,容云暮策着马跟在马车外。一行人径直出了城,直到城外的开阔地才停下来。

    容玠和容奚从后头一辆马车上走下来,走向前面那辆马车。车帘掀开,里头坐着的正是要去凌音寺的扶阳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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