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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苏妙漪咬咬牙,“容玠,这世间的人和事,固然没有那么好,可却也没有你想得那么糟……”

    黑暗中,容玠侧眸望向怀中微微颤抖的女子,眼里的晦涩逐渐褪去。

    他缓缓抬手,手掌落在女子腰间,五指穿过她那披垂散乱的青丝,有一下没一下、漫不经心地捋着。

    半晌,才似问非问地吐出两个字,“是吗?”

    那丝慑人的寒意终于销声匿迹。

    苏妙漪眸光一颤,冷汗涟涟。

    她搂在容玠颈后的那双手,将已经拔出一寸的妆刀缓缓合上,悄无声息地收进衣袖中。

    ***

    黎明初晓时的这场雷雨,来得猝不及防,去得也快。

    半个时辰后,朝霞初升,云雾消散,只剩下被吹打得蔫蔫欲坠却格外鲜亮的草叶,证明这场风雨真的存在过。

    除了那个要带回临安充当人证的匪首,鳝尾帮的其他小喽啰们都被通通捆在了林子里。

    而这条道上离得最近的府衙,昨日便收到了容玠的传书,大清早便带着一队人马匆匆赶来。

    待容玠见过那些官差,再回到马车边时,一掀开车帘,里面却是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瞧不见。

    容玠眼神微动,“她人呢?”

    “苏娘子说公子有正事要忙,她就先走了。刚好山下来了一支商队,愿意顺苏娘子一程……”

    一旁的遮云应声答道。

    容玠回头,看了遮云一眼。

    遮云心口一紧,想起他刚刚闯进破庙里,不小心看见他们二人依偎相拥的那一幕,连忙讪讪地问道,“那,那小的现在去把苏娘子追回来?”

    容玠收回视线,面上看不出什么,“不用。”

    他迈步上车,丢下一句,“启程,回临安。”

    另一边,苏妙漪屈膝坐在商队的货车上,仰头望着从树枝缝隙漏下来的斑驳日光,竟生出一种死里逃生、如释重负的恍惚感。

    昨夜破庙里的一幕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哪怕是现在又重温一次,仍是叫她胆战心惊、毛骨悚然。

    容玠……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

    那副如渊之清、如玉之洁的皮囊下,怎么会是这样令人胆寒的一个疯子……

    苏妙漪忽然有些懊悔。

    若早知昨夜会发生那些事,听到那些话,她打死也不会踏进那破庙半步!

    不对,更早些,她就不该借用容玠那辆该死的马车!

    若更更更早一些,她能发现容玠的真面目,发现容氏藏着那么多秘密,那恐怕是宁肯硬生生咽下“卫玠”这口气,都不会冒着风险主动招惹……

    头顶的枝叶变得稀疏,苏妙漪的双眼被那日光刺得有些生疼,只能一挥衣袖,抬起手遮在了眼。

    算了,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是无用。往后只要躲着容玠,也尽量离扶阳县主远些便是……

    苏妙漪暗暗下定了决心。

    商队将苏妙漪捎到了绩县,她先是去了医馆,草草地处理了一下脚踝上的扭伤,然后就又去了叶氏墨庄,将自己采的药草通通交给了叶老板。

    叶老板虽也因为哀岷山一行受了惊,可他对苏妙漪在“匪首”面前表现出的胆识还是颇为钦佩,于是便没计较什么,仍是答应帮苏妙漪制墨,还答应完成后给她送去临安。

    苏妙漪当即付了定金,踏上回程之路。

    来时一波三折、惊心动魄,返程倒是顺风顺水。

    第二日傍晚,苏妙漪便一瘸一拐地回到了知微堂。

    “这,这是怎么搞的?”

    苏积玉一路盯着苏妙漪的脚,大惊小怪地嚷嚷着,“你受伤了?!在哪儿受的伤?有没有看大夫?”

    “小事……”

    苏妙漪不打算将途中遇到容玠的那一段告诉任何人,于是便含糊不清地遮掩了过去,“就是昨日不小心崴了一下,已经找大夫看过了。”

    江淼从柜台后弹了起来,凉凉地补刀,“现在还说我装神弄鬼糊弄你么?”

    “……我错了,江半仙。”

    舟车劳顿,苏妙漪已经十分疲倦,回知微堂同众人打了个招呼,又将第一块桂花墨的墨碇存放好后,就在苏安安的护送下回了苏宅。

    回屋洗漱了一番后,苏妙漪倒头就睡,一觉便睡到了天黑,最后还是被噩梦惊醒的。

    “苏妙漪,你也会害怕吗?”

    梦里,容玠掐着她的脖子,似笑非笑地问她。

    苏妙漪惊魂未定地坐起身,额头上都沁着些冷汗。

    她长舒了口气,只觉得口干舌燥,于是起身去倒茶,发出了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妙漪?”

    苏积玉的声音自外头传来。

    苏妙漪喝茶的动作一顿,放下茶盏便走过去开门。

    苏积玉就缩着肩坐在回廊里,微白的鬓发都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一看便是在这里等了许久了。

    苏妙漪一愣,“爹……大晚上的你不回屋歇息,在这儿坐着干什么?”

    苏积玉瞪她一眼,“没良心的。我这不是放心不下你吗?”

    苏妙漪抿唇,在他身边坐下,翘了翘自己扭伤的那只脚,“不是都跟你说了,我的脚没事……”

    “你这次出去一趟,不止是脚上受了伤吧?”

    苏积玉打断了她,侧头看过来,忧心忡忡地,“你方才回来时有没有照过镜子,整张脸都是惨白的,一点血色也没有……只是跑个绩县,能把你累成这样?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苏妙漪眸光微闪,回避了苏积玉探究的视线,仍是不愿将实情告知,“能出什么事?若真出了事,我能这么好好地坐在这儿,只是崴了一只脚么?”

    苏积玉噎了一下。

    这话倒是说得也没错,可是……

    苏积玉将信将疑地打量苏妙漪,“真的没出事?”

    “真的。”

    “……那我回去了。”

    苏积玉叹了口气,刚要起身离开。

    苏妙漪却忽然开口叫住了他,“爹。”

    苏积玉动作一顿,回头看她。

    苏妙漪迟疑了片刻,才说道,“你还记得当初害得容胥父子惨死,容氏一族不得不离开汴京城的矫诏案吗?”

    苏积玉愣住,有些诧异地,“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苏妙漪讪讪地,“就是前几日听青云提起过,所以忽然想起来了。其实以前我也听说过这个矫诏案,可不太清楚其中细节,所以才想问问你。”

    苏积玉若有所思地坐回苏妙漪身边,转头打量了一圈四周,才缓缓出声道,“当今圣上即位时,有三位宰相辅政。上相是楼岳,也就是如今的秦国公。两位次相分别是户部尚书崔九思,和容玠的祖父容胥。那些年,容胥和楼岳在朝堂上一直政见不合,积怨颇深……”

    苏妙漪冷笑一声,“楼岳搜刮民财、贪赃窃位,与他政见不合的,那定是忠臣清流。”

    苏积玉吓了一跳,“小点声!”

    “……”

    苏妙漪抿唇噤声。

    “楼岳在民间的名声是差,可他在朝堂上却是独揽大权,便是连圣上都要偶尔看他的脸色。”

    苏积玉回忆着,“听说有一日,汴京城里忽然传出风声,说是圣上也对楼岳不满已久,有意罢相。街头巷尾言之凿凿,连那罢相手诏里是如何叱骂楼岳的,都传得有鼻子有眼……”

    苏妙漪听得入了神,忍不住追问道,“这种事,是怎么传出来的?”

    苏积玉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当初汴京也有家书肆,叫梦溪斋的。梦溪斋日出一纸,兜售朝堂政事,市井逸闻……”

    苏妙漪愣住。

    “圣上有意罢相,就是这梦溪斋拿到的第一手消息。”

    “然后呢?”

    “民间传得沸沸扬扬,楼岳当日便在朝堂上质问圣上,是否有意罢相。圣上却说那不过是民间谣传,做不得数……可楼岳哪儿能咽得下这口气,他要圣上彻查此事,于是便揪出了梦溪斋,将那梦溪斋的掌柜丁未明押入大牢……”

    “等等。”

    苏妙漪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丁未明?”

    若她没有记错,容玠拷问那鳝尾帮的匪首,就是为了探听一个人的下落,而那个人就叫丁未明。

    “丁未明是……梦溪斋的掌柜?”

    苏积玉点点头,继续说道,“这丁未明被押进大牢后,怎么都不肯认下撰造诏令、妄传事端这项罪名。他说他亲眼看过罢相的诏令,而将诏令带给他看的那个人……”

    顿了顿,苏积玉叹气,“是容相之子,容云铮。”

    虽然已经料到是这个结果,可苏妙漪还是紧皱了眉头,“所以之后,这伪造诏令的罪名就落在了容胥和容云铮头上?”

    “伪造诏令,本是诛九族的罪名。圣上或许是看在扶阳县主的份上,才只治罪了容胥和容云铮,并未株连容氏其他人。至于丁未明,听说是被流放了……”

    “这说不过去吧。容胥父子何必做这种事?”

    苏积玉面露无奈,“可楼岳当真在容府搜查到了丁未明口中的那纸诏令。”

    苏妙漪怔住。

    “当时有人猜测,或许是容相急于扳倒楼岳,所以想通过这则诏令,拱一把火……”

    苏妙漪不认同,“这是给楼岳拱火么?这分明是引火上身。”

    “那便还有一种说法,容相父子是为人所害。这个人或许是丁未明,或许是楼岳,也有可能……是家贼难防?”

    苏妙漪脸色微变,倏然呛进一口冷风,剧烈地咳嗽起来。

    苏积玉一惊,“怎,怎么了?”

    苏妙漪仓促起身,“时候不早了……爹,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苏积玉眼睁睁地望着苏妙漪进了屋子,呆了片刻,才不明所以地起身离开。

    父女二人的夜话就此终止。

    寝屋里,苏妙漪心事重重地走到桌边,拎起茶壶给自己倒茶。

    「我的二叔不惜勾结山匪,也要阻止我追查父亲和祖父的死……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容玠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回响。

    苏妙漪手腕一抖,连灌了几杯凉茶压惊。

    ***

    无星无月,夜色如墨。

    容奚今日又是一整天都没进食,吃了便吐,吐了便发脾气,整个院子的奴仆都跟着他后面折腾得鸡飞狗跳。

    容云暮只能亲自去了一趟,连哄带劝,才勉强让容奚喝了半碗粥。

    从容奚的屋子里出来,容云暮已是心力交瘁。

    “奚儿这病,为何从不见好转?”

    他沉着脸问大夫。

    大夫面露难色,支吾半晌才委婉道,“二公子是心病所致,寻常服药怕是无用的……”

    “……”

    容云暮步伐微顿,转头看了那大夫一眼。

    院外忽然出现了一道身影,“二爷。”

    容云暮收回视线,循声望去,愣了愣,“遮云?”

    遮云朝容云暮一拱手,“二爷,大公子请您去一趟家祠。”

    容云暮走到家祠外,远远地就见里面烛火通明,还有一人正跪在祠堂中央。

    他本以为是容玠,可走得近了,才发现那人身材魁梧,负在背后的双手还被捆得结结实实。

    容云暮微微一愣,还不等他反应,那被绑着的人已经转了过来……

    容云暮僵在原地。

    “唔唔唔!”

    看见容云暮,那人双眼一亮,不顾嘴里塞着的布团,便一边含混不清地叫嚷着,一边挪动着膝盖朝他靠过来。

    “这是鳝尾帮的匪首。”

    容玠一袭白衣,手中握着一柄佩剑,从家祠堂侧的暗影中走了出来,清风朗月、芝兰玉树。

    “我本想将他押送官府,可他说与二叔你有些交情。我不信,便将他带了回来。”

    “……”

    容云暮沉默地看向容玠。

    叔侄二人四目相对,容玠抬手将那匪首口中的布团扯了出来。

    “容,容二爷!您可要为我做主啊!半道拦截容大公子,劫走丁未明,或者直接动手杀了他……这都是您吩咐的啊!您足足给了我们二百金,就为了这桩生意……唔!”

    遮云重新将那布团塞了回去,把那匪首也拖出了祠堂。

    转眼间,祠堂内只剩下容玠和容云暮二人。

    “二叔不打算解释?”

    容玠问。

    容云暮抿唇,神色沉沉,“……这件事,的确是我做的。”

    容玠眸底的戾气暴涨。

    “可玠儿,我没想到他们会伤了你,害得你坠下悬崖、耽误了科考……”

    “丁未明在哪儿?”

    容玠直接打断了容云暮的自省,嗓音冰冷,“把他还给我。”

    容云暮移开视线,“……他死了。”

    “我不信。”

    “玠儿,你该相信的……既然二叔不惜代价也要阻止你带他入京,那我又怎么可能让他活到今日,留下隐患……”

    容云暮眼前寒光一闪。

    下一刻,容玠已经将出鞘的剑刃架在了容云暮颈间,眉宇间纠缠着一丝戾气和恨意,“丁未明是矫诏案最重要的人证,也是翻案的关键……容云暮,你杀他灭口,是在怕什么?”

    “……”

    容云暮抿唇不语。

    容玠的剑尖蓦地往前进了一寸,声色俱厉,“容云暮!”

    “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一道威严而熟悉的女声猝然响起。

    容玠攥着剑柄的手猝然收紧,转头就见扶阳县主孤身站在祠堂外,静静地看着他。

    “玠儿,别怪你二叔。”

    扶阳县主低垂了眼,缓缓走进来,“是我让你二叔找到了鳝尾帮,让他们以劫道的名义,拦下你和丁未明……玠儿,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汴京送死。”

    容云暮看了扶阳县主一眼,又蹙眉对容玠解释道,“是我执意这么做,与你母亲无关……”

    扶阳县主终于看向容云暮,脸色有些难看,“你住口!”

    容云暮却执拗地望着容玠,“玠儿,你是容氏东山再起的唯一指望,就算你母亲不说,我也不会任由你去汴京,葬送自己的前程,葬送整个家族……”

    容玠的耳畔嗡嗡作响,心中的毁灭欲一瞬间到达了顶峰。

    够了,真是够了。

    又是他的前程,又是整个容氏……

    当年的真相,祖父和父亲的清名,在他们眼里便不值一提,岂能与容氏往后的富贵相提并论?

    挥之不去的厌烦和沉郁如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手中的剑也忽然变得千钧重负。

    “玠儿,丁未明从来都不重要!”

    争执间,容云暮脱口而出。

    扶阳县主大惊,“容云暮!”

    容云暮回避了他的视线,“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他?县主,难道你还没看出来,一个死去的丁未明是绝不能叫他死心的。为今之计,只有让他睁开眼,认清现实。”

    容玠缓缓看向容云暮,“……”

    容云暮咬咬牙,“就算你有本事将丁未明带去汴京,带到御前,就算他在当今圣上面前翻了口供,也于事无补。因为……”

    顿了顿,他望着容玠,脸色有些灰败,“玠儿,当年我也见过那封手诏。”

    “……”

    容玠耳畔的嗡鸣声倏然变得尖利,盖过了一切声响。

    更深夜阑,风雨如晦。

    家祠里的烛火被夜风吹得晃动不定,连带着映照在四壁的人影都变得畸形而扭曲。

    不知过了多久,容玠才从家祠中走出来。

    候在廊檐下的遮云拿着伞迎上来,看清容玠的脸色,他微微一惊。

    那双本就冷淡的眉眼,此刻像是万念俱灰,结了一层冰,可冰面下却还涌动着暗潮,讥讽、寒心、还有些许恍惚和茫然……

    “公子……”

    遮云愕然地唤了一声。

    容玠却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地拂开了遮云,走进雨里。

    冰冷的雨水落下来,浇得人心愈发寒凉。

    容玠耳畔又回响起容云暮的声音。

    “玠儿,当年我也见过那封手诏。”

    “那一晚,圣上是醉酒后传召父亲和兄长入宫,口口声声说要罢黜楼岳,甚至亲手写了一封手诏,让他们带回容府,第二日直接于朝堂上颁诏……”

    “从来没有人伪造什么手诏,因为这封手诏真的存在过。”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皇帝真的写过一道罢相诏书;意味着,父亲和祖父遭难的源头,是事情闹大后,皇帝反悔,不敢开罪楼岳,不敢承认这封诏书出自皇宫,所以只能懦弱地让容胥和容云铮做自己的替罪羊;这也意味着,丁未明的确不重要,因为矫诏案,只能是“矫诏”案,不会被改变、不会被推翻,因为当今圣上、九五之尊,是不会犯错的……

    容玠的背影融入萧瑟雨夜,渐行渐远。

    祠堂内,一片死寂。

    容云暮和扶阳县主无言地望着容玠离开的方向,面上皆是愁云惨淡。

    “你不该告诉他。”

    半晌,扶阳县主才启唇道,“你以为你告诉了他,他就会死心?他从前所求,不过是一个真相,可如今你将这些告诉他,往后他执着的,恐怕就是扭转乾坤、地覆天翻!”

    容云暮摇头,“……不会的。”

    “他是我的儿子,难道你会比我更了解他?!”

    “……”

    容云暮沉默不语,扶阳县主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虽怪罪容云暮,却也气恼自己,方才那样的状况,她若真想要阻止容云暮说出真相,他绝没有机会说出一个字,可她没有……

    因为她心中其实也还存着一丝侥幸,侥幸地想着,或许容玠知晓一切后,会畏惧,会退缩,会放弃。

    “玠儿?”

    容云暮惊诧地唤了一声。

    扶阳县主一愣,回过神,顺着容云暮的视线,她转头望去,只见容玠竟是冒着雨去而复返。

    他的衣袍被淋得湿透了,额前的发丝也湿漉漉地淌着雨水,周身上下都氤氲着冰冷彻骨的水汽。

    尽管如此,他的步态却不见丝毫狼狈,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沉稳。

    容玠定定地望向容云暮,“那则手诏若为真,便更不可能从祖父手上流出去,传得满城风雨。”

    容云暮先是一愣,随即沉默,半晌才点到为止地说道,“那一晚,我曾听到兄长对父亲说,圣上醉酒传诏,或许第二日醒酒后便不作数。倒不如想些办法,让这诏令不得不成真……而且,你父亲的确与丁未明交好……”

    “这便是你们阻止我的原因。因为连你们都觉得,祖父和父亲真的提前泄露了诏令,他们真的有罪……”

    容玠讽笑,“可丁未明有没有告诉过你们,他在流放途中,曾遭到杀手伏击,险些坠江而亡!”

    容云暮怔住。

    “丁未明曾真的以为是我爹利用他,将手诏公之于众。可此事之后,连他都有所察觉,若此事真是我爹所为,那要杀他灭口的又是谁?”

    容云暮蹙眉,陷入沉思,“你的意思是,当年给梦溪斋传信的,另有其人……那会是谁?”

    容玠望着他,眸底漆黑一片,“这世上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一个人,已经被你杀了。若你是我,此刻最该怀疑的人,是谁?”

    容云暮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对上容玠,“玠儿……”

    “我最怀疑的人是你,二叔。”

    容云暮蓦地睁大了眼,声调也瞬间扬起,“那是我的父亲和兄长,是我的至亲!我有何理由这么做?!”

    容玠掀起眼,看向站在他身后的扶阳县主。

    他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一道白光骤然划破夜色。

    霎时间,容云暮和扶阳县主的脸孔同时被照亮。二人眉眼间的惊愕、难堪和狼狈在惨白的电光下无所遁形!

    紧接着,一声惊雷轰然落地,将祠堂内的死寂炸得粉碎。

    “祖宗在上,天地共鉴……”

    容云暮忽然开口,嗓音沙哑,“不肖子孙容云暮……若对兄长有半分不敬之心、行过一件不义之举……便人神共弃、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毒誓,从来不是自证清白的好手段。

    容玠眼里一闪而过的嘲谑,落进了扶阳县主眼底。

    她苦笑一声,从暗处走上前来,忽而竖起了三根手指,“容云暮此誓若有半句虚言,我扶阳亦人神共弃、天诛地灭,永世不得超生!”

    容云暮猛地转头看过来,神色骇然。

    “若非如此,怎能叫他相信。”

    扶阳县主目视前方,声音轻得如同一片羽絮……

    “……”

    容玠闭了闭眼,只觉得似乎有一捧油浇在了他心头那团火上,四溅的火星、噼里啪啦的声响,几乎要将他的脑子炸开。

    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在理智快要被烧成灰的时候,一个熟悉的、令他又爱又恨的声音却在耳畔响起。

    「容玠,这世间的人和事,固然没有那么好,可却也没有你想得那么糟……」

    额前发丝上的雨珠落下来,滴在他的眼睫上。

    濡湿而冰冷。

    顷刻间,竟浇熄了那团熊熊烈火。

    “……好。”

    不知过了多久,容玠缓缓睁开眼,“我信二叔。”

    下一刻,他转过身,在堂前跪下,朝着祖宗牌位叩首三拜。

    “玠儿……”

    扶阳县主的心倏然开始下坠。

    “祖父和父亲,绝不能蒙冤而死……”

    容玠俯身拾起地上长剑,“容玠是容玠,容氏是容氏。从今往后,我做的一切都与容氏无关。”

    扶阳县主的心终于“咚”一声,重重地砸在了地上,血肉模糊。

    与此同时,锋利的剑尖割下一片雪白的袍角,轻飘飘落在地上。

    容玠起身,决绝离开。

    ***

    “容府出了大事!”

    知微堂楼上,苏妙漪正校对着刚刻印出的书稿,郑五儿便带来了今日最要紧的一则新闻。

    “听说容大公子离家出走,不知去向,扶阳县主被气得病倒在床,这几日容府请了不少大夫,进进出出,搞得人心惶惶……”

    苏妙漪眸光微闪,一边将书稿凑到鼻尖,嗅着上头的桂花墨香气,一边不动声色道,“是么?”

    郑五儿眨眨眼,凑过来,“苏老板,容大公子为何要离家出走,如今又去了何处……你是扶阳县主的义女,这几日肯定去过容府,打听到什么了吧?”

    苏妙漪瞥了郑五儿一眼,直接将手里的一沓书稿朝他脑袋上敲去,力道不轻不重。

    “好啊郑五儿,探口风探到我这儿来了!”

    苏妙漪笑骂了一声。

    “苏老板,我这不也是为了咱们的小报好吗?”

    郑五儿嚎了一声,捂着自己的额头远远退开,“如今临安城人人都在揣测这容大公子的去处,说什么的都有……咱们若是能拿到第一手的消息,那今日的知微小报定是上千份都不够卖的!”

    说着说着,郑五儿仿佛已经看到了流水般的银钱朝自己砸过来,可下一瞬,这美梦便被苏妙漪无情戳破。

    “我这几日事忙,根本没去过容府,莫说容玠的去处,便是连县主病倒,我都还是从你这儿知道的,哪儿来的什么第一手消息?”

    苏妙漪这几日的确没去过容府,倒不止是因为事忙,也是因为刻意回避。若她没猜错,容府最近的风波定是与鳝尾帮、与丁未明有关……

    想起破庙里惊心动魄的那一夜,她是万万不敢再掺和进这些事里。

    可郑五儿却是不甘心,他转了转眼,“那不然,就效仿上次咱们说云娘子是男扮女装,这次也胡编一个吧?”

    苏妙漪往摇椅上一靠,似笑非笑地看他,“你又有什么坏主意?”

    “话本里这种贵公子离家出走,基本都是一个字闹的——情!咱们可以说容大公子有了个身份低微的姘头,但县主不允许此人进容家的门……”

    见苏妙漪眯了眯眸子,郑五儿敏锐地察觉出一丝危险,立刻又改口道,“我、我还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然就说容大公子目睹了什么龌龊腌臜之事,不愿再与容府同流合污?“

    苏妙漪的眼皮猝然跳动了几下。

    这次郑五儿却没有觉察,仍是自顾自道,“反正容府那样一个大家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是最寻常不过的事……”

    “砰。”

    苏妙漪蓦地将书稿拍在了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郑五儿吓得倏然噤声。

    苏妙漪倾身,死死盯紧了郑五儿,那素来亲和的眉眼盛满了冷意,嗓音也赛雪欺霜。

    “外面如何议论容府,我管不着。但从今日起,这些话一个字都不能从知微堂、从你嘴里传出去……听明白了吗?”

    郑五儿惊魂未定地走出知微堂,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楼上,不明白苏妙漪为何突然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郑小爷!”

    正当郑五儿抚着胸口舒气时,旁边巷子里忽然传来一道略显熟络的唤声。

    郑五儿转头,只见一穿着富贵的中年男人朝他直招手。

    郑五儿一眼认出这是白氏绸缎庄的掌柜。这位白掌柜从前总带着貌美的年轻女子去他打杂的客栈,还趾高气昂地骂过他小杂种,今日竟然变了副嘴脸,唤他“郑小爷”?

    郑五儿狐疑地一边挠了挠耳朵,一边转头打量四周。

    ……莫不是在唤旁人吧?

    一转眼,那白掌柜已经殷勤地凑到了他跟前,“郑小爷,赏脸跟白某去吃杯酒如何?”

    郑五儿更加惊疑,“我?”

    白掌柜满脸堆着笑,连连点头,只是那笑容里却充斥着狡诈和算计,叫人看着生厌。

    郑五儿皱皱眉,刚想找个托词离开,却被白掌柜一把攥住了胳膊,强行朝酒楼带去。

    知微堂里。

    苏妙漪摇着扇,心事重重地从楼上走下来,穿过来买书的客人们,径直走到了江淼的柜台前,屈指敲了几下。

    江淼正靠在躺椅上打盹,闻声掀开盖在自己脸上的书册,眼底一片清明,“有何贵干?”

    苏妙漪一手撑在柜台上,鬼鬼祟祟地朝江淼勾了勾手指,“听说了么?容玠离家出走了,扶阳县主气病了。”

    江淼意外地挑眉,“所以呢?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容氏义女。”

    苏妙漪噎了噎,将三枚铜板拍在柜台上,推给江淼,“你帮我算算,容玠去哪儿了。”

    江淼垂眼望向那寒酸的三枚铜板,嗤之以鼻,“我的一卦,要么无价,要么千金,你给三个铜板羞辱谁呢?”

    苏妙漪也气笑了,直接将三枚铜板收回了袖中,“就你这破手艺,还矫情上了。那无价的一卦你算不算?”

    江淼煞有介事地开始掐指,半晌才噫了一声,“容玠是有什么惹不起的仇人么?”

    苏妙漪心里一咯噔,直起身探了探脑袋,也想从江淼的手指上看出什么端倪,“他这一趟,是去寻仇了?”

    江淼略苦恼地皱皱眉,先是点头,又是摇头,看得苏妙漪眼皮一抽一抽的。

    “你到底行不行?!”

    江淼若有所思,垂手道,“苏妙漪,你见过被猎户屠戮族群的狼崽吗?它追踪千里,窥伺仇敌,不是为了直接扑上去送死,更多时候,是为了牢牢记住敌人的脸,记住敌人的靡坚不摧……”

    苏妙漪怔然,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退回狼巢,养晦韬光、待时而动……”

    汴京。

    柳陌花衢,茶坊酒肆,满街尽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

    十字街口的茶摊边,一穿着白色襕衫的青年带着一小厮坐在桌边,似乎是在斟茶品茗,又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不多时,天街那头传来几声鸣锣示警。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顿时一分为二,争先恐后地退进天街两侧的店铺,转眼间便将那些铺子挤得满满当当。

    眼见着那挤不进去的人回避不及,便只能在街边俯首叩拜。

    茶摊边的青年放下茶盅,静静地掀起眼,视线越过跪下的百姓,看向天街那头乘着八抬轿舆,高举着“肃静”“回避”,仆从前呼后拥、浩浩荡荡的出行仪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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