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对了,阿锐那边……”今夏忙将阿锐所提之事告诉他。“他身上的病症古怪得很,应该和东洋人的毒有关。我已让岑寿去打听此地有没有擅长解毒的大夫,尤其是针对东洋人的毒。”陆绎似早就料到。
今夏也叹了口气:“沈夫人倒是解毒高手,只可惜现下也不知晓她人在何处。”
“不急,我已让人调查沈夫人的身份,她不是回老家去么,待身份查出来,自然就知晓她去了何处。”陆绎不放心地叮嘱她道,“晚间我恐怕回来得迟,此地倭寇猖獗,比不得扬州,你切勿乱跑。”
“我有分寸的。”
想起初识时她瞒着杨程万一头扎进寒意森森的河水中寻找生辰纲,陆绎便觉得她这个分寸委实有点让人信不过,道:“莫怪我没提醒你,你若偷溜出去,惹出事来,那可是要扣银子的。”
“……”
看着今夏的神情,陆绎顿觉放心多了。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淳于敏倚在窗边,看着西湖美景,顺口念道。
丫鬟往她身上披了件披风:“姑娘,仔细风大受凉。”
老嬷嬷将自家带的被衾铺铺好,换下客栈的被衾,又将衣物整理妥当,朝淳于敏道:“连日在马车,总算到了杭州城,可以好好歇歇了。姑娘要不要沐浴更衣?我去让店家备热水。”
“不急,你们也都累了,下去歇歇吧。”淳于敏柔声道,“我也想略靠靠。”
“好,姑娘先歇着,有事唤我们。”
看着老嬷嬷与丫鬟都退了出去,淳于敏才轻轻叹了口气。她们是祖姑母家中的家仆,虽说祖姑母待她亲厚,服侍她的丫鬟嬷嬷都是厚道人,可她毕竟是投靠了来的,在丫鬟嬷嬷面前也客气得很,并不敢多使唤她们。何况这趟出远门,想来她们心里也是不情愿的。
她坐回桌边,顺手取过一本书来看,翻了几页,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这一路行来,她隔着马车,看表兄行事、他手下人行事、特别是那位女捕快……虽然有时觉得女子这般舞刀弄枪着实不成体统,可更多的是让她觉得新鲜好奇。
原以为那女捕快是女子中的异类,但今日隔着车帘她又看见那位“上官姐姐”,那般英姿飒爽,那般不让须眉,着实让人羡慕。
伸手想去倒杯热茶,提壶里却一点水都没有,她刚想唤丫鬟,又停了口,心道不过是唤店小二来添水,这点小事,自己又不是做不得。这般想着,她仔细理了理发鬓和衣衫,便轻轻开门迈了出去。
因为不愿让人发觉阿锐的缘故,陆绎让岑福包下客栈的一处小院,省得被不相干的人打扰。淳于敏入住时并不曾留意此间格局,只管低头垂目跟着走,现下跨出门后,便怔了怔,犹豫地向前行去,想着也许马上就能遇见人。
行了好几步,拐过墙角,也未遇见人,她迟疑了下,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接着往前走。正在这时,她听见旁边房间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
是个男声?
难道有人生病了?会是谁?她忐忑不安,手指紧张地扣着窗棂,试探着往里头看。
什么都看不清,而那人还在呻吟,听上去像是在作痛楚的挣扎。
住在这个小院内都是一路同行过来的人,若置之不理,实在说不过去,淳于敏鼓起勇气行至门口,叩了叩门,轻声道:“我进来了。”这才推门进去。
几乎在她推门的同时,在床上挣扎着想起身的阿锐砰地一声重重地摔到地上。
“啊!”
淳于敏骇了一跳,楞了片刻,才想到自己应该上前把他扶起来。
“你……没事吧?”她试探着走上前,由于阿锐背对着她,她只能胡乱猜测着,“你不是岑福岑寿吧,那么,你是杨捕快么?”
阿锐艰难地翻身,把自己的手抬起来,想去够床沿,手背上赫然是几道狰狞的刀疤。淳于敏本已伸手去扶他,看见那手,吓得连忙缩回去,抬眼间看见阿锐的脸,顿时吓得惊叫出声,不由自主地退开数步,身子又撞到桌椅,跌倒在地。
今夏在灶间正熬药,听见这边动静,拿着搅药的竹筷子就赶了过来。
同一时刻,岑寿、杨岳皆听见动静,赶至阿锐房间。
☆、第八十九章
杨岳将阿锐复扶回床上,手法虽重了些,但总算是公事公办的做派。
“淳于姑娘,您怎么在这里?”岑寿本欲上前扶起她,但想到她毕竟是大家闺秀,而男女有别,恐怕多有不便,只得扎着手干站着。
今夏连忙将淳于敏扶了起来,顺道替她拍拍衣裳上的灰尘。
“他、他、他……他是谁?”淳于敏惊魂未定,“他究竟是人是鬼?”
“是人,当然是人。”今夏拿着竹筷子朝床上点,分析给她听,“你看他的脚,脚趾头都是全乎的。鬼没有脚,所以他是人。”
岑寿在旁翻了个白眼。
闻言,淳于敏心神稍定:“那……那他究竟是谁?”
“这个嘛,此事说来话长,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姑娘若不介意,咱们到院中喝杯热茶,慢慢聊。”今夏把筷子抛给岑寿,“灶间的药煎成一碗水即可,你可仔细别糊了。”
“你……”
碍于淳于敏在场,岑寿敢怒不敢言,没好气地拿着筷子去了灶间。
院中有一亭,小而精致,今夏领着淳于敏坐到亭中,又去端了热茶来,给她压压惊。
淳于敏抿了几口茶水,便忍不住问道:“他,究竟是何人?怎得那般模样?”
“姑娘,您知晓我是六扇门的捕快,对吧?”今夏不答,反倒笑眯眯地问起她来。
淳于敏点点头。
今夏这才接着道:“其实在京城里,六扇门和锦衣卫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我此番与陆大人同行,也是因为正好缺人手,被借调过来,要不然锦衣卫的事,即便是六扇门也是从来不会过问的。姑娘,可明白我的意思?”
淳于敏微怔:“你是让我别问吧?”
“不愧是大家闺秀,果然是冰雪聪明。其实姑娘不知晓,反而对姑娘您更好。锦衣卫的事情终归是知晓的越多就越危险。”今夏小小吓唬了下她,然后往回找补,“您看,您是陆大人的妹子,身份尊贵,我们也得把您保护好是不是?以后那间房您就别进去了,那个人您就当没见过,跟旁人也别提起这事,这样我们才安心,陆大人也放心,是不是?”
被她绕得有点晕,不过大概意思淳于敏还是听懂了,就是让她不要问不要说,权当没发生过此事。
“我明白了。”她轻声道。
今夏欢喜,接着又叮嘱一句:“您的嬷嬷、丫鬟,也莫要对她们提起才好。”
“我知晓。”淳于敏抿了口茶,柔声细语道,“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我虽帮不上忙,总不会故意去坏事。”
“姑娘言重了,言重了。”她这般知书达理,倒让今夏无端地生出些许愧疚来,也不好立时抛下她就走,便闲谈道,“淳于姑娘老家在何处?”
“我是浙江新河人。”
“新河……”今夏在脑子里把地图搜了一遍,“那还要行些时日呢。老家可还有人在?”
“大伯家还在城里住着。”
“哦,你大伯是作什么营生的?”
今夏捕快本能,与人闲聊也习惯性一句一句地问。好在淳于敏性情好,敬她是公门众人,也就一句一句地如实回答。两人聊的时候不长,今夏就把淳于家五服内的亲戚都弄明白了。
丫鬟寻声找了过来:“原来姑娘在这里,叫我好找。姑娘饿不饿,苏杭点心最是有名,我让店小二送些来给姑娘尝尝?”
“对对对,我在京城就听说杭州的桂花糕、龙井酥做得极好,别处再做不出那般味道,只可惜一直没尝过。”今夏眼睛一亮。
淳于敏笑道:“那正好,让店家送些过来,咱们俩一块尝尝。”说罢,她便转头吩咐丫鬟,丫鬟却不甚欢喜,斜瞥了今夏一眼,方才去了。
“我家大杨精通美食,我去把他也唤来。”
说着,今夏便去把杨岳拖了来。初时,杨岳不知何事,懵懵懂懂跟着她走,待见到淳于敏也在,连忙停了步。
“到底什么事?”他问今夏。
“当然是好事,杭州的桂花糕和龙井酥,你不是一直想尝尝么?”
若是平素自然不妨,只是淳于敏怎么说也是位大家闺秀,杨岳觉得多有不便,回绝道:“以后再说吧。”
正巧,丫鬟端着托盘进小院来,一碟桂花糕、一碟子龙井酥,还有一碟子定胜糕。
“淳于姑娘都不跟咱们见外,你一个大男人扭捏什么。”今夏把杨岳拉入亭中,摁着他坐下,喜滋滋地看向糕点,禁不住赞叹道,“大杨,你看!南边的东西就是秀气,桂花糕都切得这么精致。”
别的不提,单单说桂花糕,便是杨岳在京城没见过的,每块都切做五瓣花朵形状,由上至下分为两层,上层晶莹透明,下层雪白如凝脂,只是看着,便叫人赏心悦目。
杨岳端详着,心中也不由暗暗赞叹,正欲伸手去拿,想起淳于敏还未动,忙相让道:“姑娘先请。”
淳于敏含笑让道:“杨大哥不必客气。”
两人还在相让,今夏在旁早已嚼得香甜,点头道:“好吃,糖放得也不多,一点都不腻。”
杨岳方才拿了一块,咬一口,仔细在口中品味:“……好心思,我原以为下面是酥酪,没想到是用椰浆,椰子清爽,桂花香甜,难怪吃在口中一点都不腻味。”
淳于敏未料到他一个看上去五大三粗的捕快竟会精于此道,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你赶紧学会了,回京城咱们也有的吃。”今夏三口两口吃完桂花糕,紧接着又拿了块龙井酥。
杨岳摇头道:“你道这椰浆是容易得的么,便是学会了也没用。”
院门口,店小二领进一大队人来,有担着箱子的、有拿着提盒的、还有抬着轿子的……两顶小轿子在队伍最末端,堪堪挤进院子里。原本就不大的一个小院,顿时被他们填得满满当当。
今夏费劲地把龙井酥咽下去,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为首之人,带着顶木瓜心攒顶头巾,似个主管的模样,转头瞧见杨岳今夏等人,连忙笑着拱手道:“两位官爷,路上辛苦了。”
这般阵仗,今夏还真没见识过,拱手回礼,斟酌答道:“……还好,也不算太辛苦。你们这是?”
“哦,我等乃奉胡都督差遣,生怕陆大人与诸位官爷原道而来,生活起居多有不便,所以特地前来送些日常用品。”木瓜头巾呵呵笑着,面皮上满是和气,叫人都舍不得说一句重话。
今夏还未作答,便见岑寿匆匆赶了过来。
“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岑寿一开口便是喝斥。
木瓜头巾将方才对今夏所说之话,又朝岑寿说了一遍,也不待岑寿回答,便转身命众人将物件都送进去。
“等等,等等……”岑寿赶忙制止,“我家大公子眼下不在,这东西我们不能收,你们都拿回去吧。”
木瓜头巾笑道:“陆大人此刻正和胡都督在一起谈公事,我正是从那里过来的,你们放心收下便是。”
听他话中意思,陆绎是知晓此事的,岑寿楞了楞:若是大公子已首肯,又该如何是好?何况对方是两浙总督,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
他愣神这会儿工夫,木瓜头巾已率着一众人等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地的物件和两顶小轿。
“这轿子里头有人吧?”
今夏实在好奇得很,绕过地上的箱子提盒,上前想掀开轿帘,手指触到轿帘的那瞬,轿帘被自里撩开,一名穿着妃色衣衫的女子婷婷袅袅地走出轿来,朝众人微微一笑,有着闭月羞花之娇态;而另一顶轿子,下来一位丁香衫子的女子,同样的朱唇玉面,袅袅娜娜。
“你……你们又是什么人?”岑寿皱眉问道。
“奴家怜怜。”
“奴家思思……我们是来服侍陆大人的起居日常。”
两人异口同声,难得连声音都若黄莺出谷,甚是好听。
“你们赶紧回去,我家大公子用不上你们。”岑寿平素就不耐烦与女子纠缠,何况又是这等娇弱女子,打不得骂不得,愈发叫他头疼。
“我二人既被送了来,便已是陆大人的人,小哥哥你叫我们回哪里去?莫不是要我们露宿街头?”怜怜作娇怯状道。
说话间,两人已自发自觉地朝内行去,岑寿连忙拦在前头。
“大公子没点头,你们俩不许踏进来。”他道。
“小哥哥好硬的心肠,不让我们进去,是要我们在这里罚站么?”思思半嗔半怪道。
岑寿也不看她模样,面无表情道:“总之就是不能进。”
他们三人径直纠葛不清,亭子里今夏看着直想发笑;淳于敏长这么大何尝见过这般媚态百生的女子,说不好奇是假的,只顾睁大眼睛瞧她们;唯独杨岳皱了皱眉头,附到今夏耳边低声道:“阿锐在这里,这两人若当真住进来,可麻烦得很。”
“我知晓,所以岑寿不会让她们进去。”
眼看怜怜的手就快攀到岑寿肩上去,岑寿这辈子还没对女人动过手,不好动武,只得将身子避让开,今夏看得直摇头,清了清嗓门,高声唤道:“两位姐姐,何必与他计较,过来坐坐,吃杯茶如何?”
怜怜和思思转头望向她,因弄不清她究竟是何身份,皆怔了怔。
京城的花街柳巷中,往往也是线索最多的地方,今夏身为捕快,在烟花之地来来往往是常事,与这些女子们打交道更是轻车熟路。当下她笑眯眯地走过去,挽了怜怜的胳膊:“姐姐还看不出来么,他自己做不得主,又担心陆大人回来责罚。你们呀,就放他一马,在亭子里歇歇脚,等陆大人回来了,还怕进不去么?”
岑寿听了她这话,重重哼了一声,好在也知晓今夏是在替他解围,未再多说什么。
☆、第九十章
怜怜略想了想,娇嗔地看了岑寿一眼,总算放过了他,与思思一起随今夏行至亭中。
“大杨,赶紧给姐姐们煮一壶新茶去。”今夏朝他使了个眼色。
杨岳会意,笑了笑走了。
思思随着怜怜坐下,瞧瞧今夏,又瞧瞧坐立不安的淳于敏,含笑问道:“两位姑娘怎么称呼?”
今夏替她们介绍道:“这位是陆大人的表妹,淳于姑娘。”
平生何尝与这类女子应酬过,淳于敏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尴尬地朝她们笑了笑。
“我姓袁,在陆大人手底下跑腿打杂的。”不待她们说话,今夏转个头,拉了拉怜怜衣袖便开始夸,“姐姐你的衣裳真好看,摸着又软又滑,颜色也鲜亮,衬得姐姐人比花娇……”
稍远的拐角处,岑寿背靠着墙,听着今夏与那两名女子说得热闹,不由皱紧眉头。正巧见杨岳端着茶盘路过,一把抓住他,没好气道:“你们……那两个婆娘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出来的,你们还上赶着献殷勤,六扇门好歹也是官家,你们做事也该有个样吧!”
杨岳扶稳茶盘,皱眉道:“你别把茶水弄翻了……你既然知晓她们不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就该知晓如何与她们打交道。这趟来要查的就是胡总督,她们又是胡都督的人,今夏这般费劲心力,为得不就是从她们口中套些话出来么。”
岑寿微怔,嘴硬道:“区区两个烟花女子,能知晓些什么,何必浪费功夫,撵出去干净。”
杨岳原本是厚道人,这些日子却因翟兰叶的事情心中一直郁郁寡欢,连带说话不甚客气,当下道:“要撵你去撵,方才是谁直着她们躲着走。你若有那个本事,今夏也不用费这个劲了。”
“你……”
岑寿梗了梗脖子,正欲反唇相击,杨岳却已端着茶盘走了。
“好,我倒要看看这丫头能套出些什么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冷哼道,转去灶间端了煎好的药,向阿锐房中行去。
才一进屋,岑寿就发现阿锐整个人又滚到地上了。
“你这是滚上瘾还是怎么得?”他摇摇头,把药碗往桌上一隔,也不急着去扶阿锐,“吃药了啊,你要地上吃我也没意见,就是痛快点,别让爷我费劲。”
阿锐艰难地扶着床架子,想撑起自己的身体,但费劲全身气力,还是只抬起了一点点,最后仍是颓然倒地。
“镜子,我要照镜子。”他沙哑道。
岑寿看他眼下那模样,满是刀疤,也就勉强能辨出个囫囵的人样来。饶得在北镇抚司见多识广,他心下还是生出点滴不忍来,粗声粗气道:“一个大男人照什么镜子,又不是婆娘,等你能动弹了,再自己寻摸去,爷可不是给你使唤的!”
“给我照镜子!我要照……”阿锐重复着,眼睛自下而上定定地死盯着他。
“别使唤爷,听见没!”
“我要照镜子,照镜子……”
从淳于敏被他骇得跌坐在地,阿锐心下便已生出隐隐不安,自己的面貌究竟被害成什么模样?若是有朝一日,上官曦见到自己,是不是也会像淳于敏一样惊恐万分地看着他?
被他不停重复的单调话语逼得烦躁不安,岑寿怒气一起,双手将他半拖半扶到客栈房间的梳妆台前,正对着镜子:“照吧、照吧、你照吧!照了可别后悔。”
阿锐望着镜中人,良久都没有再说话……
他想去摸自己脸上的伤,可是手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岑寿看着他的神情,想了想还是劝道:“是你自己非要照镜子,可不是我逼你的。男人嘛,脸上有几道伤,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女人,对不对?女人才会愁嫁不出去,男人何患无妻呀!”
阿锐却似下了什么决心,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朝前撞去。
岑寿原本半拖半扶着他就够吃力的,冷不丁他这么一挣,整个人失去重心也跟着往前倒去。两人砰地撞在镜子上,只听得一声脆响,镜子生生被撞碎了,碎片哗哗落了一地。
今夏正与人聊到胡总督的脾性,就听见阿锐房间传来一声脆响,紧接着又是玻璃哗哗落地的响声,动静大得让她想装若无其事都难。
听见这响动,淳于敏不知出了何事,只怕方才那个怪人闹出事来,心里惶惶不安。
怜怜和思思自然也听见了,诧异道:“想是什么人失手砸了东西?”
“肯定是。”今夏忙接话道,“说不定就是方才拦着你们的那位,粗手粗脚得很,我去看看,别砸了金贵物件……对了,我瞧你们衣裳上绣的花样甚是新巧,淳于姑娘也善刺绣,正好可以向两位请教请教。”
说着,她暗中朝淳于敏使了个眼色,淳于敏虽明白她是要自己与她们应酬,但她从未做过这等事,方才只是坐了听她们说了半日,眼下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今夏大步流星地走了,剩下淳于敏独自陪着怜怜和思思。
“我……我其实也绣得不好。”淳于敏斟酌着,细声细气道,“杭绣名满天下,还得请两位姐姐多指点才是。这上头是我绣的花样,绣得不好。”她取自己随身的帕子出来,帕子下角绣了朵玉兰花。
怜怜和思思是何等样人物,初始一看淳于敏的模样便知晓她是大家闺秀,后来又得知她是陆大人的表妹,大户人家出身,只怕心里头瞧不起她们。眼下见她主动开口,对她们又是有礼有节,并未有轻视之意,再加上她毕竟是陆绎的表妹,两人本就有亲近之意,当下接过帕子,与她有说有笑起来,竟是毫无罅隙。
离了怜怜和思思的视线,今夏连忙奔至阿锐房中,见杨岳已经事先赶到,将两人都扶了起来。岑寿手上被玻璃划了两道口子,阴着面,甚是难看。
看见一地的玻璃渣子,今夏急问道:“出什么事了?闹这么大动静。”
“你问他!”岑寿没好气道,“闹着要照镜子,我就扶他照了,谁曾想他一头往镜子碰过去。”
“……你!”今夏听得恼火,“你缺心眼呀?他伤还没好利索,你让他照什么镜子。”
“亏得是没好利索,若是好利索了,没准这一屋的物件都得让他砸了。”岑寿忿忿道。
甫刚回来的岑福跨进门来,看见玻璃渣子也是诧异,却先问道:“外头院里一地的箱子和提盒,还有那两位姑娘是哪里来的?怎么好像和淳于姑娘很熟悉的模样?”
“哥,你回来的正好。”
岑寿把事情向岑福哒哒哒说了一遍,末了不忘补上一句:“淳于姑娘是什么人,居然被她带得和两个烟花女子说说笑笑,这事可不能让大公子知晓。”
今夏斜了他一眼,嗤之以鼻:“榆木疙瘩一块,没救了你。”
比起岑寿,岑福确是稳重得很:“箱子和提盒得等大公子回来再作处置,可也别散了一地,你好歹归置归置,先放一旁。至于那两名姑娘既然是胡总督送来的人,就得以礼待之,总不能驳他的脸面,袁姑娘留她们在亭中,做得甚好。”
今夏晃晃脑袋:“小爷做事,自然妥当……大杨,你去前头看着点,淳于姑娘若是应付不了,你也好帮衬着些。”
杨岳没多言语,径直去了。
床上阿锐双目紧闭,由于心情激荡,面上的伤疤愈发狰狞,今夏盯了他片刻,才道:“我知晓你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样子没法再去见上官姐姐,所以你心里懊恼得很。”
“滚开!”阿锐低低道,“你们都滚开。”
今夏不理会,接着道:“眼下你身上余毒未清,陆大人已经在给你找大夫,待余毒清了之后,伤口肯定也会痊愈。你犯不上这时候就自暴自弃吧。再说,你原本也不是潘安卫阶之流。男子汉大丈夫,要么能文,要么能武,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阿锐未有反应,倒是岑寿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下巴,将就着地上碎玻璃照了照。
“今日上官姐姐的话你也听见了,她说,若你在便好了。想来她这一路遇过不少艰险,所以才特别惦记你。你也知晓你们那位少帮主是个不顶事的,他只要不闯祸你就得烧高香了。这么个人留在上官姐姐身旁,你也放心?”
为了激起阿锐对上官曦的保护欲,今夏把谢霄贬得狠了些。
想到谢霄在扬州时屡次闹出的事,阿锐皱紧眉头,默然不语。
岑福适时地插了一句:“大公子吩咐我给你打听擅长解毒的大夫,我已打听过,倭毒虽然凶猛,但已有解毒方子,你只要好好吃药,将养些时日,必可恢复。”
阿锐沉默着。
“你把这地上收拾收拾。”岑福朝岑寿道。
岑寿不满道:“为何是我?”
岑福不理会她,转向今夏道:“我们先出去吧,让他好好歇息。”
他们还未迈出门槛,就听见阿锐闷声道:“等等……告诉你家大公子,别收胡宗宪的东西。这是个圈套,有人想害他。”
☆、第九十一章
月上中天,陆绎方才回来。
一进小院,他就楞住了,近旁亭中点着灯,人挨着人,只听得内中传来“梅花、斧头、铜锤……”
“大……”倚在亭外瞧热闹的岑福最先发觉陆绎,却见大公子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忙把下面两个字咽回去。
陆绎缓步行至亭旁,其余人等皆沉浸在推牌九中,压根就没发现他。
他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今夏,唇角挂着笑意,手法娴熟地翻牌面、砌牌,一副庄家架势。今夏旁边是淳于敏,手里严严实实遮着牌,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倒叫他有些惊讶,不知今夏用了什么法子竟会把她也给拖下水。另外两名姑娘,看着面生,穿着华丽,神态举止略显轻浮……
发完牌后,今夏也不看自己的牌,牌面朝下,仅用指腹在牌面上摩挲凹处排布,便知晓自己手中是什么牌。
“发了财,莫忘了欠我的银两。”有人在她耳边轻轻道,弄得她耳朵直痒痒。
“……嗯?”
她一转头正对上陆绎含笑的双目。
其他人此时方才看见陆绎。其中淳于敏最是慌忙,做了错事一般,连忙把牌往桌上一搁,轻声唤道:“大哥哥,你回来了。”
怜怜和思思见状,再看陆绎身姿气度,忙绕开桌子,向他施礼道:“奴家参见陆大人。”
“她们是?”陆绎看着今夏。
“回禀大人,这两位姐姐是胡总督派来服侍大人您的。”今夏尽心尽责地替他介绍道,“这位是怜怜姐姐,人如其名,我见犹怜;这位是思思姐姐,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哦。”
岑福上前补充道:“胡总督还派人送了许多东西,大公子没有发话,我等不敢擅动,现下都搁在那边……大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待将陆绎引至稍远处,确定亭中人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岑福才禀道:“阿锐方才说,让大公子莫要受胡宗宪的东西,说这是个圈套,有人要加害于您。我们想细问,他却又不肯言语了,只怕要大公子您去了他才肯开口。”
陆绎沉吟片刻,才道:“我知晓了。眼下天色晚了,你让店家给这两位姑娘另外开两间上房,离我们这小院越远越好,那些东西也都搬到她们房中去。”
“卑职明白。”岑福本欲走,停住又道,“那个……袁姑娘、淳于姑娘和她们推牌九事出有因,是为了……”
“我知晓。”他话未说完便被陆绎打断,“你去吧。”
“您别怪她们。”
岑福说完这句,才领命走了。
怜怜和爱爱见陆绎并未撵她们走,反倒因为小院中房间不够,而另开上房给她们住,便顺从地跟着岑福走了。
“天色不早了,你也去歇着吧。”陆绎此时方才板下面孔,朝淳于敏淡淡道。
淳于敏忐忑不安地望了今夏一眼,终是没敢违背陆绎的意思,低垂着头默默回房去了。
现下亭中独独剩下今夏和陆绎。她一脸的坦荡荡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开口,便呵了呵气去挠他痒痒。
“怜怜姐姐,思思姐姐,你叫得倒还挺亲热。”他抓了她的手,不许她闹,没好气道。
今夏笑道:“两位姐姐漂亮吧?你看着,是不是心里也痒痒的?人家还向我打听你的喜好,对你可上心了。”
“你如何回答?”
“我说,我家陆大人于女色上并不十分要紧,只是对财物看得比较重。”
“……我对财物看得比较重?”陆绎挑眉。
今夏谨慎地挪开一步,提醒他道:“我没乱说,在扬州你明知我付不起,还逼着我付船的租金,还有,动不动就要克扣我的俸银。”
陆绎欺身过来,轻柔道:“你这就叫贼喊抓贼。那夜在桥头,是谁死乞白赖地非要朝我讨二两银子,你不记得了?”
今夏回想了下,昂然道:“谁死乞白赖了,你们砸了我的摊子,我当时持理力争,所以你才乖乖把银子给我。”
“我那是嫌你吵唠,想赶紧打发了你。”想起当时桥头的情形,陆绎也不禁笑了笑,手随意取了块牌九玩弄,接着问道,“你跟她们耗了这大半日,套出些什么了?”
六扇门的办案手法他多少也知晓一点,因三法司限制颇多,六扇门办起案来也比锦衣卫和气得多,能套出来的事儿绝对不会威逼恐吓。像今夏方才那般与人套近乎推牌九,投其所好,让对方放下戒心,想来应该套出了不少事儿来。
“这事不急,稍候再说。”今夏想起阿锐,忙拉着他往阿锐房中去,口中嘀咕道,“这位爷今儿把镜子给撞碎了,挺大一面镜子,要是我娘在,非得把这败家子的腿打折了。”
为了不引人注意,阿锐与岑寿住在同一间客房。
此时地上的镜子碎渣岑寿已经都打扫干净,眼下靠着椅子,一双脚高翘在桌子上,合目眯瞪着。听见陆绎的敲门声,他猛地惊醒,差点跌下来,连忙过来开门:“大公子。”
床上的阿锐倒是一直醒着,听见陆绎来了,缓缓把头转过来,不待陆绎开口,便哑声道:“让其他人都出去!”
“蹬鼻子上脸啊你!”岑寿忿然。
陆绎淡淡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
岑寿不敢违背他的意思,瞪了眼阿锐,转身出门去;今夏也退了出去,没忘记替他们将门严严实实地关好。
听见外间并无脚步声徘徊,阿锐才缓缓道:
“他之所以没有在扬州为难你,就是想放你到扬州来,让你作胡宗宪的陪葬。”
他所说的“他”,自然是严世蕃,陆绎心知肚明。
“胡宗宪明明是严党,他为何要他死?”
“胡宗宪是赵文华的人,他一直对赵文华非常厌恶。”
赵文华,字元质,号梅村,慈溪县城骢马桥南人,嘉靖八年进士,授刑部主事。初在国学时,严嵩为祭酒,他认嵩为义父,被委派为通政使。
陆绎不清楚严世蕃为何厌恶赵文华,也许是因为赵文华胆敢越过严嵩,私自送百花酒给圣上;也许是因为赵文华对严世蕃之母百般献殷勤;也许就不需要任何原因,他就是对赵文华看不顺眼。
“他为何认为我站到胡宗宪一边?”陆绎问道。
“我不知道,不过他想给胡宗宪按的罪名是私通倭寇,你只要沾上这事,就死定了。”
陆绎面沉如水。
圣上看似一心修道,但当为君王者,自然是有忌讳的事情,一则是边将结交朝臣,例如夏言,虽身居首辅之位,说斩就斩了;还有一则便是勾结外敌,这也是碰不得的罪名,触者满门抄斩。
严世蕃这一手确实够狠,一定有人在替他收集胡宗宪与倭寇往来的证据。陆绎深吸口气,接着问道:“他身边,可有与胡宗宪十分熟悉亲近之人?或是与倭寇熟悉?”
“确有一个人,但我也不知晓此人究竟是何身份。”阿锐顿了顿,“在扬州时,此人混迹倭寇之中,会说东洋人,为我们所擒,可惜被他溜掉。倭寇剿灭后,我发觉此人出现在他的船上。”
“那人样貌你可还记得?”
“若是见到应该能认出来。对了,袁姑娘也见过他,还审了他几句。”
今夏正拖了刚回来的岑福到一旁算账,推牌九的本钱是岑福的,说好了输了算他的,赢了就对半分。
“你居然还赢了?”岑福把铜板一股脑倒进钱袋里,除了本金,另外还赚了三个铜板。
将三枚铜板仔细地收到钱袋,今夏对自己的财运也很是满意:“老天保佑,财运亨通。”
岑寿在旁嗤之以鼻:“三枚铜板?!我算是知晓什么叫‘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今夏刚想回嘴,就听见陆绎开门出来,沉声唤道:“今夏,到我房中来。”
“啊……哦……”
陆绎接着命道:“岑福,备笔墨纸砚,再让杨岳煮点醒酒汤送来。”
“卑职明白。”
岑寿在旁忙挺直身躯:“大公子,那我呢?”
陆绎看了他一眼:“你啊……没你的事儿,睡觉去吧。”
岑寿顿时蔫下来,无趣地回房去。
“你和那两个姑娘推牌九也就罢了,你是怎么拖着淳于妹妹也和你们一块儿?”陆绎进了房,脱了外袍,径直抛给今夏。
“我问她会不会推牌九,她说在家时也常陪老太太消遣。”今夏被衣袍兜头盖住,扯下来不满道:“大人,你能不能矜持点,别老在我面前脱衣裳?”
陆绎披上宽松的家常衣袍,舒展了下身体,下一刻,他伸臂将今夏揽入怀中,头往她肩上一靠,温热气息就在她耳边:“换衣衫也叫不矜持呀?要不,你也在我面前换一遭,那咱们俩就算扯平了。”
今夏脸一红,推开他怒道:“想得美!”
陆绎笑道:“好好好,这事以后再咱们细谈,先说说你今晚从那两位姑娘身上套出什么了?”
这事还需要细谈!今夏觉得自己脸皮实在比不上他厚,面色一肃,正色道:“虽然没有明说,不过她们俩肯定是胡宗宪的女人。她们俩对胡家家宅的事情知晓甚多,只可惜大多数都是女人间争风吃醋的事情……哥哥,胡都督把自己女人都送你这里来了,对你可谓是一片深情厚意呀。”她偷眼看陆绎的神情。
陆绎神色波澜不惊,道:“接着往下说。”
“家宅中能养这么多女人,再加上她们日常的穿戴,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了。胡总督不会是什么两袖清风的人物,干净不了。对了,你爹惦记的徐渭徐文长,我也问了两句,他可真是胡宗宪眼前的红人呀,连那些女人都羡慕他在胡宗宪心目中的地位。”
“怎么说?”陆绎倒了杯茶,推给她。
今夏笑道:“这其中还有个故事呢,说是有一日胡宗宪召集了手下将领在议事厅讨论军务,旁人绝不能入内。谁想这位徐文长连门都不敲就闯进去了,滴溜溜转悠了一圈,什么都没说又走了。这若是换做旁人,早就拖出去打个半死,胡宗宪居然没和他计较,压根就不提这事儿。她们这些女人那叫又羡慕又妒恨,后来有一位最得宠的也想去试试,结果被侍卫挡在院门口,连院子都进不去。”
陆绎不以为然:“不过是拉拢人心的手段罢了,不足为奇。”
今夏耸耸肩:“至于外头的事情,徐海、汪直什么的,她们都不甚清楚。不过有件事我觉得算一条线索——她们提到去年中秋佳节,胡宗宪的心情非常好,家宴之时还曾向她们提过年底带她们去普陀山朝拜。”
“去年中秋?”陆绎回想片刻,“汪直是去年九月被抓。”
“这些年因为闹倭寇,普陀山又是海岛,几乎没人敢冒险前去上香朝拜。他既然说了这话,而且还是在年底,至少说明那时他对平定倭寇甚有把握。”今夏诧异道,“为何汪直还未被抓,他就有这么大的把握?”
说到此处,正好岑福叩门进来,托盘中放着笔墨纸砚。
“此事稍候再说……”陆绎起身,将纸铺好,问今夏道,“你既然入了六扇门,杨捕头就应该教过你识别人面,画出草图吧?”
“自然教过。”今夏顿了顿,又道,“只不过……我心里记得清楚,只是画的不太好,平日里画得也少。”
“不要紧,能画出来就行。阿锐说你们曾经一块儿抓过一个会说东洋人的汉人,只是又被他溜了。你可还记得那人的相貌?”
今夏一怔,皱眉想了想:“时日隔得有点久,我担心记得不甚清楚。”
“不要紧,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再下笔。”
陆绎示意岑福研墨。
☆、第九十二章
那日在船上的情景,今夏闭目凝神,仔细回想那人在船头求饶的模样。
想着,她持笔蘸墨,在纸上开始作画,一笔一划,颇为认真。
陆绎、岑福在旁等着,也不打扰她。
足足过了快一顿饭功夫,今夏才搁下笔,细瞅自己的画,又不放心地拿回笔描画描画,这才总算起身,长吐口气道:“画好了。”
陆绎绕过去一看,半晌没说话,默默摸了两下今夏的头。
见状,岑福也绕过去,看见画的那瞬,就呆住了:“……这是,夜叉吧?”
纸上人物,倒是画得颇为细致,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只可惜鼻歪眼斜,五官没一处呆对地方,三庭五眼全都乱了套。
“胡说,哪有这么丑的夜叉。”陆绎轻轻叹了口气。
“你们不要光看外形,要看神韵。我觉得画人,模样倒在其次,关键是要传神。”今夏侃侃而谈,片刻后犹豫道,“要不,我再多描几笔?”
“别了,我怕夜里做噩梦。”陆绎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重新铺了张纸,道,“你来说,我来画吧。”
“你也会画?”今夏奇道。
陆绎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至少,比你要强些吧。你只管说便是。”
“此人脸型上宽下窄,生得一双羊眼露四白,腮边长短淡黄须,鼻头尖尖短人中,”今夏边说边侧头看陆绎作画,惊奇道,“你真的会画?比头儿画得还好。”
岑福在旁笑道:“别的倒罢了,论起画人,京城里许多画师还比不上我家大公子呢。可惜大公子只有办公事时才画一回,其他时候不见他动笔。”
陆绎眼都不抬,边绘边道:“整日都是你们几个大男人在边上,看都看烦了,哪有画的兴致。”
今夏凑近,谄媚笑道:“大人,回京城后,不如有空拿我练练笔?我娘答应要给我作新衣裳呢,肯定好看。”
陆绎歪头看她,微微一笑,并未回答,转头仍是接着画人像。
“你不吭声我可就当你应承了。”今夏拿眼瞄他。
陆绎仍是不做声,慢条斯理地描绘着,最后放下笔,问她道:“如何,像不像他?”
今夏瞧了瞧:“大概有五成相似了,只是眼睛还得再小些,眉毛稀疏些,鼻翼再大些,嘴角是往下弯的。”
陆绎点了点头,又取了张纸重新画过。
今夏在旁看着他持笔时专注的神情,暗暗扯了扯岑福,悄声问道:“你家大公子有没有什么事是他不会的?”
岑福好笑道:“怎得,现下才发觉大公子的诸多好处?”
“……我家大杨还会做饭呢,他肯定不会吧。”
“君子远庖厨,大公子怎么会学这些。”
“哥哥,你别逗我了,锦衣卫里头哪里还有君子。”今夏眼看岑福皱眉,忙拍拍他肩膀补道,“这年头这世道,当君子哪还活得下去,都挺不容易的。”
岑福谨慎地躲开她的手,不安地看了陆绎一眼,暗自庆幸后者连头都没抬。
“画好了,你来瞧瞧。”陆绎忽得唤今夏。
今夏凑上前一看,喜道:“就是他,就是他!简直一模一样,城头贴的告示都没你画得好。”
待墨迹干透,陆绎将画交给岑福,吩咐道:“此人会东洋人,在沿海这带肯定呆过很长时候,你去查查他的身份,越快越好。”
岑福收好画,领命离开。
“怎得突然想起要查他?”今夏觉得奇怪,在扬州不查,反倒到了浙江来查。
“阿锐说,他在严世蕃的船上看到此人。”
今夏惊诧道:“阿锐身上中的是东洋人的毒,莫非就是被他所伤?没想到此人狠毒至此。莫非他是为了报那日船上被擒的仇?”
“我只担心,不仅仅如此……”陆绎没再说下去。
“阿锐说,这是一个圈套,有人要害你,指得是严世蕃?那么此人与严世蕃有关系?”
官场上知晓得越多,危险就越多,陆绎深深明白这个道理,更何况眼下情况不明,他并不愿意她过早卷入其中,只道:“慢慢总会查清楚的。”
他这话说得含含糊糊,今夏心生诧异,细察他神情。
“怎得,你莫不是在疑心我?”陆绎扫了她一眼,笑道。
今夏正待说话,正好杨岳叩门端着醒酒汤进来,陆绎吩咐他道:“你去看看那两位姑娘,让她们冷了饿了只管和店家说,一应开销都有我来付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