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爹爹,经历大人请用。”杨岳边说边踹了一脚今夏,“……小爷,烧火都找不着你人,快倒茶!”“莫忘了这些花一多半是我帮着你采的。”今夏回踹过去,这才帮着他给诸人斟茶。
他们自城郊回来的路上,杨岳见路两边开了好些花,娇嫩白皙,芬芳沁人,便拖着今夏摘了许多,回来做酥炸小点。
陆绎看毕验尸格目,举筷尝了一片,入口酥脆,细嚼则满口余香,微笑道:“令郎好心思,前辈好福气啊!”
杨程万接过今夏递过来的茶盅:“犬子就好这些不务正业的事,让大人见笑了……夏儿,说说香囊吧,有线索吗?”
“嗯、嗯……”今夏眼巴巴地看了眼酥炸花瓣,只得复坐下来,拿起香囊,正色道:“这香囊针脚细密,针法用到平绣、彩绣、雕绣,其中以雕绣难度最大,也最别致,其人必定是精于女工。拆开来后,内中除了兰花瓣,还有这个!”
一小缕用红线细细绕好的青丝,拈在她的指尖。
“上面所用的发油加了青黛,有染发之效,这位姑娘,我是说九成是个姑娘家……”她顿了下,颇有些惆怅之意,“恐怕是有恙在身,又不愿别人看出来。至于这面料,是丁娘子布,本就出自江南,不稀奇。”
“这香囊会不会是旁人遗落的?”杨岳问道,“只不过正巧被我们捡到。”
“从色泽上看,香囊埋入土中不会超过五日;若是之前也下过雨的话,就不会超过三日,而周显已是在七日前下葬的。更何况,周显已尸身上所穿的中衣,恰好也是藕荷色丁娘子布,针脚我看了,和这香囊出自同一人之手。”今夏歪着头,多赞了一句,“……这姑娘的绣工真是不错,衣裳做得也好。”
“说不定长得也不错,”杨岳自饮了口茶:“所以周显已故意不带家眷。”
杨程万吩咐道:“你们多留意着,一定要找出此人。与周显已关系如此亲近,她身上应该会有线索。”
“知道了。”
今夏忙不迭地应了,举筷去挟酥炸花瓣,连丢了好几瓣入口。
陆绎探身取过那一小缕发丝,细看,发丝细而泛黄,发梢多有分叉,确是可以推测其主人身体不太好。他瞥了正大吃大嚼的今夏一眼,验尸时只觉她百般不情愿,未想到连尸首衣着她也观察地如此详尽。
“前辈,恕言渊冒昧,还有一事相询。”陆绎道。
“经历大人请说。”
“不知前辈与乌安帮帮主谢百里有何渊源?谢霄为何对前辈行此大礼?”
陆绎尚记得今日那幕,谢霄那等桀骜不驯之人,竟然肯对杨程万单膝下跪,想必杨程万对谢家有什么大恩情。
杨程万微微一笑道:“二十多年前,谢百里还只是个小镖师,替人押送一尊玉佛。那尊玉佛价值不菲,却不想在京城丢失。当时也是机缘巧合,正好让我寻回了玉佛,算是解了他的急。”
“二十多年前……”陆绎接着问道,“前辈当时还是锦衣卫吧?”
杨程万颔首,旁边的今夏和杨岳却都吃了一惊。
“头儿,你还当过锦衣卫呢?那怎么现下……”
“爹,你……”
手微微抬,杨程万制止两人再问下去,简洁道:“闭嘴!”
两人只得同时噤声。
说实话,陆绎也是有些讶异,他之前并未料到竟然连杨岳都不知道。这位前锦衣卫千百户,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似乎想将这段往事彻底尘封,从此不愿再提起。
“前辈这些年在京城……谢百里难道不知?”
谢百里已是一帮之首,而乌安帮在江南一带颇有声势,若知道杨程万落魄,按理说不会不伸出援手。
杨程万淡淡一笑:“他倒是曾相邀过,只是我吃惯了北边的米面,不愿意动挪。”
闻言,今夏与杨岳相互交换了下眼神,仍旧没敢说话。
想来他自是有他的骨气,不愿投奔谢百里,陆绎便未再问下去,转开话题道:“此番周显已请乌安帮来押送修河款,不知用意何在?接下来,少不得要与他们打交道,只是那位少帮主的脾气着实躁了些,前辈对他可有了解?”
“我与他们见面甚少,谈不上了解。我只听说三年前,谢百里原是想在谢霄大婚之后就让他接任帮主之位,可谢霄却不知为何在大婚前离家出走,把谢百里气得不轻。”
“他和谁大婚?”今夏好奇问道。
“就是今日你们看见的那位上官堂主,上官曦。”杨程万接着道,“她爹上官元龙与谢百里是拜把兄弟,见她与谢霄师出同门,青梅竹马,就给两人订了亲。谢霄离家出走之后,上官曦亲自向谢百里退了婚,有人说是她退婚是为了不让谢霄担上逃婚的名声,也有人说她早就另有意中人。”
“三年前……”陆绎回想起周司狱的话,“就是她挑了江宁董家水寨那年。”
“挑了董家水寨是退婚后的事儿,再后来她就接任朱雀堂主了。”
今夏托着腮回想:“我瞧她对谢霄是够好的,一口一个少帮主。对了,她发急的时候怎么还管他叫‘老四’?”
“他俩师出同门,论排辈,谢霄排行老四,她是他的二师姐。”
☆、第十七章
芦苇荡,浩浩渺渺,小小的青黑的水鸟穿行在细雨中,时而高飞,时而一猛子扎入其间,来来回回忙碌地为窝中的雏鸟喂食。
“我不,我不回去!”
一个声音高声嚷嚷,惊飞了原本停歇在船蓬的水鸟。
船舱内,上官曦颇无奈地看着谢霄:“你不回去,这个忙,我就帮不上你。”
“姐,你……你这也太不仗义了。”
“不是我不仗义,这事得老爷子点头才能办,我做不了主。”
谢霄狐疑地将她瞧着:“你是堂主,这点事儿会做不了主?……你不是在诓我吧?”
“你这也叫这点事儿,锦衣卫是好惹得么?”上官曦摇着头地斟了杯茶,朝他推过去,“老爷子年前就放下话了,与官家井水不犯河水。”
谢霄楞了片刻,端过茶水一饮而尽,粗声粗气道:“算了,我自己去办。总之,人我一定要救出来。”
上官曦平和道:“里头的部署你完全不清楚,现下身上还有伤,如何办得了?”
“我……”谢霄烦恼地甩了甩头,“总是有法子的。”
雨落在船篷上的声音渐渐大起来,又急又密。上官曦静静地侧头听着,过了半晌,轻声道:“自去年冬天起,老爷子身子就不大好……”
闻言,谢霄疾抬眼盯住她,她的双目中淡淡的担忧显而易见。
“不可能,我一直打听着呢,没听说他病了。”
“老爷子要强,在外头怎么会显露一丝半点。”上官曦轻叹了口气,“你回来,接不接任帮主,咱们可以再商量。老爷子,他年纪大了,能有几个三年这样等着。”
浓眉紧皱,谢霄烦躁地挠着头,也不答话。
上官曦也不催他,也不再劝,听着雨声一径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直过了好半晌,谢霄狠狠起身:“行!我跟你回去!随他要杀要剐,老子都认了!”
见他终于应承,上官曦也起身,含笑道:“走吧,去之前你还得把自己收拾收拾,先把胡子都刮了,再换身衣裳。你手长脚长,成衣铺肯定没有现成的,还得再改。”
“你这是让我相亲啊还是见我爹啊?”
掌灯时分,雨不知何时已停了。
扬州知府设宴为大理寺左寺丞刘相左和锦衣卫经历陆绎洗尘,傍晚便有官轿来接二人。此番陆绎倒未再推辞,欣然前往。
这位阴魂不散的瘟神总算能让人消停会儿了!
今夏猫在楼上窗缝后,看着轿子行远,这才轻舒双臂推开窗子,雨后的夜风清凉舒爽,带着淡淡花香,着实令人心情舒畅。
“头儿!还有件事,姓陆的在这里我没敢说。“她转向杨程万,“乌安帮的少帮主就是那晚挟持我的蒙面人。”
“什么……是他!”
杨程万面色骤然凝重。
听今夏这么说,杨岳再一回想,也连连点头:“个头是挺像,大高个,手长脚长。”
“你不是说长得像京城里头哪家的大掌案么?”今夏故意笑他。
“去去去!”
杨程万沉着脸看今夏:“那晚他蒙着脸,你能确定是他?”
“身量个头,说话口音,还有,他左眉梢有个不显眼的小疤。”今夏十分肯定,“除非他有个双胞胎兄弟,还得眉梢也撞到一模一样的地方。”
闻言,杨程万沉默半晌,起身朝他们俩道:“走,我们去一趟乌安帮。”
“去乌安帮作什么?”今夏奇道。
“拜码头。”
杨程万踉跄了下,杨岳连忙伸手扶住他:“爹,你的腿疾是不是又犯了?”
“不碍事。”杨程万撑起身子,“我们马上就得去,此事万不能拖。”
今夏与杨岳皆不解。
“你能认出来,陆绎多半也能认出来;再加上押送修河款一事,陆绎大概很快就会去找乌安帮的麻烦了。谢百里与我相交一场,我得去知会他一声。”
“谢霄在陆绎身上吃这么大亏,估摸着谢百里早就知道了,哪里还用得着我们去知会。”今夏摸着脖颈上的薄痂,不以为然道。
“他父子俩罅隙颇深,再说当晚谢霄还蒙着面,此事他未必会让谢百里知晓。”杨程万疲倦地皱起眉头,“终归还需走一遭,他知道便罢了,若不知道,也让他有所防范。”
“爹,可是此事万一让陆绎得知,会不会找我们的麻烦?”杨岳不放心道。
今夏连连点头:“就是,那瘟神可不是省油的灯,阴起人来忒狠。”
“我探访故友而已,他寻不出错处,便是……”杨程万顿了下,没再说下去,一瘸一拐往外行去,“走一步看一步吧。”
今夏与杨岳费解地对视一眼,连忙双双追着杨程万出去。
青莲纬罗直身,如意玉绦钩,白绫袜,皂皮靴。
靴子纤尘不染,绫袜皓白如雪,加上价值不菲的玉绦钩,和那袭崭崭新的直身衣袍,最后还有一张刮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胡茬的脸,若非他身旁还有个上官曦,今夏简直认不出眼前这个刚刚下轿的人就是谢霄。
没想到在谢宅门口又遇见他们,谢霄也是一怔,继而暗松口气,有外客在场也好,随即上前见礼道:“杨叔!怎得不进去?”
杨程万含笑道:“家人已去通报,让我等稍侯片刻。”
“岂有此理,怎能让杨叔站在门外等候,”谢霄眉毛竖起,不满道,“待我来教训他们!”
杨程万忙道:“贤侄莫急,我初次登门,原该如此,不能怪他们。”
今夏笑吟吟在旁插口道:“少帮主换了这身装扮,真是神采斐然,我差点就认不出来了。”
粗听她的话,谢霄不以为然,只道她指得是自己这身崭新行头;略略一怔之后,又发觉她话中有话,目光警惕地移过去,正对上今夏似笑非笑的双目——
不会,那日是在夜里,自己又蒙着脸,她应该不可能认出来。
谢霄心中暗想,心中却不免忐忑,忍不住多瞥她几眼。
上官曦在旁,察觉他的异常,目光也落到今夏身上。谢霄好面子,向她也只是大概地说了下自己上船没救成沙修竹还受了伤,至于挟持了今夏等等细节,他压根就没提。故而,她一时不明两人之间的诡异气氛。
门内的脚步声渐近,而后黑漆大门豁然大开,一名披着沉香丛纻丝貂鼠氅衣的长须老者大步迎出来,直奔向杨程万,声如洪钟:“杨兄啊杨兄!等了这些年,你总算是肯来了!”
杨程万含笑拱手施礼。
谢百里上上下下地将他打量了一遍,皱眉道:“当年我邀你来江南,你不肯。我只道你还想东山再起,可你现在……你这是何苦呢。”
杨程万笑道:“我老了,不中用了。这是我儿子,还有这个女娃儿,杨岳和今夏,有案子都是他们俩在办。”
今夏和杨岳连忙规规矩矩地向谢百里施礼。
“你儿子……”谢百里伸手用力拍了拍杨岳厚实的肩膀,“一晃十几年,都这么大了,该和我儿子一般高吧……”他顿了顿,没再往下说。
“爹。”谢霄在他身后轻声道。
闻声,谢百里的背脊陡然僵直,一动不动。
谢霄尴尬地杵着,爹爹的反应,让他弄不清究竟是没看见他还是压根就不想看见他?
上官曦轻轻捅了捅谢霄,谢霄只得再唤一声:“爹,我……回来了。”
谢百里这才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极力保持着平静,却难以控制粗重的呼吸,他盯着谢霄,久久说不出话来,似乎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难以自制。
三年了,足足三年,爷俩没见过一面。
尽管谢霄也曾回过扬州,谢百里也有他的讯息,可这两父子都是生性倔强之人,谢霄不肯服软,谢百里便生生忍住,硬是对他不理不睬。
“……没看见我有贵客在这里吗?还不快过来见礼。”良久之后,他终于开口道,转向杨程万勉强笑道,“你瞧瞧,这孩子打小就没规矩……”
话未说完,声音已有些哽咽,双目不受制地浑浊起来。
杨程万哈哈一笑,拍了谢百里肩膀:“他就该这样,像你!你若规规矩矩的,哪里打得下这份家业来!”
谢百里略定了心神,又望向今夏,迟疑道:“这个女娃娃,就是……就是……”
“你不记得了?”杨程万笑道,“她和霄儿打架,一块儿掉到河里,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
谢百里哈哈大笑。
“他奶奶的,竟然是你!”恍然大悟的谢霄指着她大叫一声。
今夏惊讶之余也不甘示弱:“你大爷的,怎么会是你!”
“咳!”
杨程万掩口重重咳了声,示意今夏要有姑娘家模样。
谢百里笑得愈发开怀:“你看看,这些孩子还跟以前一样,见面一点不生疏。走走走,咱们都进屋去。”
他拍着杨程万肩膀往里头走。
今夏和谢霄两人犹在大眼瞪小眼。
论起两人渊源,要追溯到十多年前了。
谢霄尚在幼年,随父亲走了趟京城,那时节是腊月,雪下得正紧。他在杨叔家的堂屋前看见一个雪白粉嫩的圆球,伸手想揪揪她的小辫,圆球嗷地一下就从他手腕上咬下去。
“谁想这丫头是属王八的,逮着就咬,咬着就不撒嘴。”谢霄朝上官曦沉痛道,“我那会儿,吃了她好些亏。”
今夏呲着牙,排贝般白闪闪的,摇头晃脑道:“你那是嫉妒小爷牙口好。”
上官曦扑哧一笑:“掉河里是怎么回事?”
“都怪他!”
“都怪她!”
两人不约而同地责难对方。
杨岳向上官曦摇着头解释道:“就为了一块桂花糕,忒惨烈,估计他们俩都没脸说。”
说起这事,谢霄其实是难辞其咎的,他错就错在不该将那时的今夏当小狗逗弄,故意将桂花糕掂得高高的,引她发急。她岂是肯让人逗弄的,直接一头撞过去,压根没考量到在河边上,两人连人带糕一块掉入河中,寒冬腊月的,把大人都吓出汗来。
☆、第十八章
杨程万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谢百里看在眼中,皱眉道:“你此番来,在我这里多住些时日,我定要大夫把你这腿治好了。”
杨程万淡淡笑道,“我这腿啊,是命,不是病,何必麻烦。”
“你……”谢百里叹了口气,“我已命人在暖阁内设宴,你这腿只怕受不得寒气,再让他们给你单备个竹熏笼。
日里受了寒气,伤腿确是酸痛难忍,杨程万便未再拒绝。
“我们都老了。”谢百里叹了口气,听得谢霄心中一阵不好受。
杨程万拍拍他,微笑道:“我们都还活着。”
谢百里苦笑着点点头,转向谢霄,粗声粗气地命道:“杨叔的公子,还有这位姑娘,你替我好好招待着,不可怠慢。”
“孩儿知道了。”谢霄老老实实地应了。
谢百里不放心地朝上官曦叮嘱道:“……看好他。”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这儿子好不容易肯回来,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再跑了。
上官曦含笑颔首。
暖阁内,两位老者把盏谈旧。
花厅内,上官曦命家仆同样整治一桌酒席,好招待杨岳和今夏。谢霄歪在黄花梨木圈椅上,不时地拿眼瞥今夏。
冷碟先上了桌,今夏捡了几粒梅子腌过的花生丢入口中,嚼得香甜。仰脖的一瞬,谢霄清晰地看见她脖颈上的那道泛红的疤痕。
“你……”谢霄欲言又止,“你,那个……”
现下再回想,那晚甚是惊险,若再差之毫厘,她便已命丧黄泉。
“嗯?”今夏偏头将他望着。
“你……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会当捕快?”谢霄硬生生转了个话题,“还跟锦衣卫搅一块?”
“怎么就不能当捕快,你上官师姐还是朱雀堂主呢,多威风!”今夏转过头,将上官曦望着,亲亲热热地叫道,“姐姐,听说你三年前独自一人挑了董家水寨,我打心里就羡慕得很,你说给我听听好么?”
此时热菜上桌。
上官曦替他们布了菜,方才坐下温柔笑道:“那时董家水寨正在内斗,我不过是寻了个好时机,凑巧运气也不错,并没什么可说的。”
今夏啧啧称赞:“姐姐你人长得美,功夫又好,还这么谦逊……我真是佩服你得紧。”
谢霄在旁听着,叹道:“果然这入了官家的人,嘴皮子功夫都见长,见面就给人灌迷魂汤。姐,你可不能吃她这套。”
上官曦温柔一笑,没理会他,招呼家仆上前斟酒。
“酒就免了,我爹不准我们在外头喝酒。”杨岳以手挡杯,笑道,“还请见谅。”
今夏只顾拿眼将谢霄瞧着:“什么叫做见面就给人灌迷魂汤?我句句肺腑之言。”
谢霄朝她扮了个怪相,不答她的话,转向上官曦问道:“你不是说我爹病了么?我瞧他精神头尚好。”
闻言,上官曦微颦了眉,欲语还休,一时间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是为了诓我回来。”见她不答,谢霄只道是她心虚,挥了挥道,“算了,我看见老爷子好端端也安心些,不怪你就是。”
上官曦望了他一眼,也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老帮主应该是忧虑过甚,再则心气有衰吧?”今夏边挟菜边摇头,插嘴道,“这么大个帮,也难怪他忧虑过重,真不容易啊。”
“……你胡说八道什么?”
谢霄没好气地盯向今夏。
“一看就看出来了。”今夏理所当然道,“从面相上看,眉间纵纹犹深,是忧虑之相;皮肤暗黄,身上又穿貂鼠氅衣,不胜春日虚风之相;习武之人气息慢而长,他的呼吸却是短促,间或胸腔中有哨音,心肺有损之人大多如此。”
谢霄愣住,连带着上官曦也有些怔住,未料到她观察如此详尽。
“你怎么瞎话张口就来?”谢霄回过神来,仍是不信。
“她没胡说,大夫说只能慢慢调养着,老爷子已经喝了好几个月的汤药。”上官曦轻叹了口气,静静道,“……我难道会拿这种事情骗你么。”
谢霄呆怔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说哥哥,你自己爹爹生着病,你放着不管,却豁出去救什么八百里远的结义哥哥,这事儿可有点说不过去。”今夏挑眉看他。
“你……”
“你什么你啊,以为蒙个面就天下太平么?”今夏朝他呲一口白白的牙,“若不是陆绎及时撤了力,在船上我就被你害死了!”
这事说起来,谢霄确是理亏,当下干笑两声道:“要不说祸害活千年呢,你命还真大。对了,你们是六扇门,怎么和锦衣卫搅到一块儿去了?”
“此番我们随大理寺左寺丞相刘相左刘大人下江南查案,锦衣卫陆大人为协办。”杨岳颇沉重地看着谢霄,“这位陆大人是京城锦衣卫最高指挥使陆炳的公子,武功高强,心机更是深沉难测。咱们是自家兄弟,你听我一句劝,莫要去惹他。”
谢霄也正色看着他们:“你们放心,我绝不连累你们。我也只问一句,沙大哥现下被关在何处?”
“他到底是你哪门子的结义兄弟,你非得救他不可?”今夏诧异道,“你可想明白了,乌安帮此番替周显已押送银两,陆绎已颇有疑心,你此时再生出事端来,岂不是火上浇油?”
谢霄烦躁地摆摆手:“不能说便罢了。”
“哥哥,你听我说个理啊。”今夏歪头望着他,慢悠悠竖起一根手指头:“一则,沙修竹此番犯事,触犯律法,理当被囚。”
谢霄刚欲开口,却又见今夏竖起第二根手指头。
“二则,今夜来此地,是头儿与你爹爹的情分,他生怕你们吃亏,顶着风险来通告一声。若是被陆的追究起来,可没什么好果子吃。我们当差和你们跑江湖一样,为得也是混口饭吃,这饭碗谁也不想砸了,是不是?”
紧接着,她伸出第三根手指头。
“三则,陆绎是锦衣卫经历,我们不过是六扇门的小捕快,他把人关在何处,根本就不会告诉我们!”
杨岳也连忙道:“我们是真的不知道,下船时扬州此地的提刑按察使司有人来接,把那套生辰纲和沙修竹都带走了。”
“提刑按察使司?”
谢霄看向上官曦。
上官曦微皱了眉:“提刑按察使司是锦衣卫自己的地盘,牢狱也与扬州大牢分开,他们抓人刑讯,也从不经过司法衙门。”
谢霄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
此时有家仆进来。
“少帮主,老爷让您过去。”
谢霄怔了怔,没多犹豫,起身便往暖阁行去。
暖阁内。
谢霄刚进门,就看见谢百里沉着脸坐在暖榻上。
“跪下!”
谢霄老老实实地跪下。
“你杨叔说你上官船劫囚,还与陆绎交了手,可是真的?”
谢霄望了眼一旁的杨程万,点头。
谢百里面上无甚表情,上前就给了他重重的一记耳光。谢霄半边脸立时高高肿起来,身子直挺挺地跪着,连晃都未晃一下,更不消说躲避。
“你可知道陆绎是什么人?你竟然和他动手!”
谢霄闷不吭声。
三年不见,这孩子还是和从前一般倔强,做错事也好,被冤枉也好,总是一声不吭地由他打骂,不屑辩解半句。谢百里原本还想再反手给他一巴掌,看着他红肿的脸,心下没由来地一软,竟下不去手。
“可受伤了?”他粗声粗气问道。
听到爹爹的语气,谢霄诧异地抬眼看向他,片刻后摇头:“一点皮外伤而已,不碍事。”
“你杨叔特地走这遭,就是为了你的事。”谢百里复坐下来,“陆绎是当今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之子,他可不是好惹的。如今他就在扬州,我今晚就安排船送你走,先去苏州白虎堂避一避,等过了这阵风声,我再让人接你回来。”
杨程万点头道:“为今之计,也只能先这样。”
“我不能走!”谢霄梗着脖子道,“沙大哥还被关在提刑按察使司,他此番是被我连累,我……”
“你……你居然还想着劫囚?!”
谢百里原本压制住的怒气又起,瞪着他。
杨程万也摇头道:“提刑按察使司里面的牢狱与寻常牢狱不同,多数在地下,还有水牢,看守严密,我劝贤侄你不要冒这个险。”
“听见了吗?你还嫌给我惹的祸不够多么!”
谢霄只是闷不吭声。
“听见了没有!”谢百里急了。
“爹!”谢霄也急了,“沙大哥此番劫取生辰纲,全是我的主意,他如今身陷囹圄,我岂能坐视不理!”
回答他的又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谢兄息怒!”杨程万连忙拦住,又劝谢霄,“眼下陆绎在查修河款一案,沙修竹应该是暂时无碍,可从长计议。”
谢百里摇头叹气道:“此番多谢哥哥特地来报讯,否则不知道这个孽子还会闯出什么祸来。”
“你我兄弟,这些客套就不必多说了。”杨程万道,“陆绎虽年少,行事却城府极深,难以揣测,绝不亚于陆炳,你们绝不可轻举妄动。”
谢百里点头。
“我不宜在此地久留,就此告辞。若是事情有变化,我会想法子通知你。”
杨程万起身告辞,谢百里也知他为难之处,不再相留。
一行人回到官驿之后,从驿丞处得知陆绎还有刘相左都还未回来,杨岳的神色顿时轻松不少。
“意料之中。”今夏晃着脑袋道,“诗上怎么说的,扬州城内那可是‘处处青楼夜夜歌’。扬州知府今夜宴请他们,必定是美女环绕,香风袭人。刘大人也就罢了,陆大人正值血气方刚之年。他是锦衣卫,又不是东厂的人,免不了心旌摇曳,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东厂皆是宦官,对于女色自然不能与常人同论。
“夏儿,姑娘家别净胡说。”
杨程万喝住她。
今夏迅速做出一脸正色:“启禀头儿,我只是根据已知事实,略加推测而已,不是胡说。”
“这种口舌,不说也罢。”
杨程万戳了下她脑袋,今夏乖乖受着,没敢再回嘴。
“爹,您回房歇着,我去给您烧洗脚水。”杨岳打岔道。
杨程万点点头,一瘸一拐地往后头厢房行去;杨岳则快步往灶间去烧水。身为小吏,自然是使唤不动官驿中的驿丞,什么事都需得自己动手。
剩下今夏一人在院中,因时候尚早,了无睡意,也不急着回房。
她信步踱了踱,便绕到官驿后头的水塘边,塘中倒映着一弯月亮,月甚亮,连带着一池水都是闪闪发光的。水面上浮着几朵娇小玲珑的睡莲,片片花瓣精致地像是用上好玉石雕琢出来的一般。
她背着手,自言自语地叹道:“怪道人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这扬州的月亮还真是比京城的月亮要亮些。”
话音刚落,便听见有人在身后淡淡道:
“这般月色,辜负了岂不有些可惜。”
☆、第十九章
清冷的嗓音,熟悉异常,今夏怔了一怔,迅速回过神来,转身垂目低首做恭敬状:“经历大人,您这么早就回来了。”心中暗暗嘀咕,此人某非是属猫的,怎得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陆绎注视她片刻,淡淡问道:“早么?那么你以为我此时应该在何处?”
鼻端已闻到他衣袍上沾染的淡淡酒味,今夏抬头,恭敬谦卑地干笑道:“大人行踪,卑职岂敢妄加揣测。”
“我未在红绡帐底,你很失望么?”陆绎微微挑眉。
该死!他果然听到她前面的话。
“……大人,您真是爱说笑,哈……哈哈……”今夏僵笑着,微不可见地退后几步,随时准备开溜,“天色已晚,卑职就不打扰大人赏月,先行告退。”
“不急,既然月色正好,就不要浪费。”
“啊?”
“随我去查案。”陆绎转身就行。
“大半夜的,查什么……”今夏深吸口气,记起头儿的交代,对陆绎绝不可失恭敬,“陆大人,有句话卑职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
“卑职身为捕快,但怎么说也是女儿身,这个……三更半夜,我自然很愿意随大人查案,可毕竟孤男寡女,只怕对大人的清誉有损。”
陆绎停住脚步,侧了身看她,后者双目饱含诚意地将他望着。
“也罢。”片刻之后,他出乎意料地让步了。
未料到这招这么好使,今夏倒是楞了下,随即喜滋滋地拱手道:“那卑职告退。”说罢,她抬脚就走。
“看来,只好请杨捕头随我走一趟。”陆绎也不拦她,只在她身后平和叙述道。
这下轮到今夏停住脚步:头儿眼下腿疾发作,走路尚且不便,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如何能大半夜再跟着他查案。可若是他开口,头儿也没法子回绝。
这厮着实可恶!她恼怒地想着。
她立时转过身来,低首垂目作恭敬状:“大人不嫌弃的话,还是卑职去吧。”
“孤男寡女,不太好吧?”陆绎风轻云淡道,“有损我清誉啊。”
“嘿嘿,方才是卑职的顽笑话,大人千万莫放心上。”今夏咬着牙根,说着口不对心的话,“既是为朝廷办事,就没有男女之别。大人正气凛然,一看便知是坐怀不乱的真君子,绝对没有人敢说闲话。”
“我没记错的话,一炷香之前,你刚刚说我血气方刚,免不了心旌摇曳,不知身在何处?”陆绎淡淡道。
今夏呆楞片刻,只能咬紧牙关,硬撑到底,干笑道:“……大人您真爱说笑,您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呢,肯定是听错了!”
“我确实不是什么坐怀不乱之人。”陆绎斜睇她,“只不过像你这样的,我没胃口。”
“……”
陆绎眼看着她半隐在衣袖中的手紧攥成拳,翩然转身,语气冷漠道:“还不走。”
今夏狠狠跟上。
出了官驿,向左转,再拐入一条静谧的小巷。
今夏行在陆绎身后,狐疑地看着四周,不明白深夜至此究竟所为何事。
在一扇斑驳的黑漆木门前,陆绎停住脚步,往四周张望了下:“应该是这里了。”
“这是哪家宅院的角门吧?”今夏借着月光,看门上的铜环,上面附着层薄薄的灰绿铜锈,“……这里不常有人走动。”
尚在说话间,便见衣抉轻旋,陆绎已跃上高墙。
今夏仰头,看见月光勾勒出他俊挺的侧颜,与平日冷冰冰的模样有些许不同。
“上来!”
今夏怔了怔,清清嗓子,仰着头劝道:“大人,咱们是官家,这等偷偷摸摸私闯宅院的宵小行径还是不做的好。”
陆绎有点不耐烦:“这里是周显已生前所住之处。”
“哦……”今夏恍然大悟,却不动弹,接着道,“那不如等到明日,待朗朗乾坤……”
“你是不是轻功太差,上不来?”他直截了当地打断她。
今夏解释道:“……卑职轻功其实不差,只是这墙高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他忍无可忍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想再理会她,转身悄然无声地跃入墙内,周围复被寂静笼罩。今夏竖起耳朵,等了片刻,除了间或着两声虫鸣,没再听到其他动静,估摸着陆绎嫌她太没用,干脆把她撇在这里了。
正好,可以回去睡觉!
“无事的话,卑职先行告退了。”今夏压着嗓门道,不管里头陆绎听不听得见,当然最好是没听见。
她前脚刚刚抬起,就听见旁边的黑漆木门吱嘎一声被打开,陆绎面无表情地立在门内。
“二十年前,杨程万的轻功在锦衣卫中屈指可数,真没想到他带出来的徒儿竟然这般不济事。”
今夏张了张口,原想反驳几句,却禁不住好奇心,问道:“头儿以前在锦衣卫中很威风么?”
陆绎扫了她一眼:“从前的事,他从来未和你们提过?”
对于从前的事,杨程万向来讳莫如深,眼角眉间的纹路深如刀刻斧劈,仿佛他从不曾年轻过……
“二十年前,那会儿大人您还小呢,如此说来,这些事儿是令尊告诉您的?”再想到之前陆绎与头儿说话的模样,今夏似乎明白了什么。
陆绎看着她,眉毛微微挑起:“你好歹也是个捕快,难道从来没有疑心过?”
“令尊也认得头儿?”今夏好奇道。
“他是只瞒着你?还是连杨岳一起瞒着?”陆绎皱眉接着问。
“令尊都是怎么说的?说什么了?”
“……”
陆绎终于停了口,看着今夏不做声。两人这番对话,全是问题,却无一人回答,完全是在各说各话。
“我在问你话。”他缓缓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先跟我说说,令尊是怎么说头儿?”今夏满肚子的好奇心,浑然不觉有何不对劲问道,“头儿当年是什么官儿?比你还高么?是不是特别威风?”
不欲再与她说话,陆绎很干脆地转身抬脚就走。
“喂!大人,喂!……不说就算了。”
今夏嘀咕着跟上去,暗想:准是官阶比你还高,你怕失了颜面,所以不肯说。
此时两人身处一处小院之中,往前行不过数步,便到了一幢两层小楼跟前。楼内并无灯火,黑黢黢的。两株高大的梧桐挨着楼身,枝繁叶茂,夜色中树影摇曳,如百鬼夜行,给小楼平添几分阴森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