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阵冷风拂过,今夏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又听得外间梆子声响,已是三更。“三更,正好。”陆绎仰头望着楼上紧闭的窗户,淡淡道:“按验尸格目上所写,周显已就是三更时分在这楼上吊死的。”
所以,这位锦衣卫大人三更半夜来此地是为了……今夏想都不想就开口道:“大人,您也想试试?”
陆绎没理她,继续淡淡道:“头七。”
今夏怔了下,骤然也想起来,没错,按照周显已的死亡日期,今日正是他的头七。
头七,是从死者去世之日算起的第七日,又被称为回魂日。传说死者魂魄在死后到处游荡,于头七这日归家,然后方才回天界。
可今日是头七又如何?
总不能指望周显已魂魄显灵,说出十万两修河款的下落吧?
默然片刻之后,今夏吞吞吐吐道:“怎么说咱们也是官家人,这般查案……况且,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不语,非不信也。”陆绎睇她,“你,不会是怕鬼吧?”
“嘿嘿,怎么可能……”嗓子发干,今夏“咳咳”地清了清嗓子,“卑职身为朝廷捕快,一身浩然正气,凭他魑魅魍魉,都不敢近前。”
陆绎眯眼打量着她:“失敬失敬。”
“哪里哪里。”
☆、第二十章
这幢小楼木制结构,坐北朝南,他们原是从北面的后院进来,现在绕到南面正门,瞧见门上规规矩矩栓了个铜锁。
以往碰见这种事,自然是难不倒今夏,眼下身旁还有位经历大人,她着实不愿太过“勤勉”。
“既然锁着,”她恭敬道,“大人,不如明日再来?”
陆绎貌似全然没听见她的话,吩咐道:“打开,别弄出动静来。”
今夏无法,只得捞起系在腰间的三件儿,挑出其中一柄细细长长的银签子,弯腰对准锁眼,轻巧地一捅再一挑,咔嚓轻响之后,铜锁已开。
陆绎看在眼中,淡淡问道:“这开锁的功夫,也是杨程万所教?”
“那倒不是,”今夏忙替头儿撇清,“原先牢里有个囚犯,没人来探他,身上也没银两,他又好酒。隔三差五地便托我给他买壶酒,他教我开锁技艺作为交换,我想着技多不压身,就给他买了。学了小半年,后来他就被问斩了,也就学不成了。”
边说着边将门推开一条小缝,闪身入内,待陆绎也进来之后,她复将门掩好。
听她语气中颇有些惆怅,却不知是在可惜那囚犯,还是可惜没学全,陆绎借着窗外月光将她望了望,随即便转开目光,打量屋中的情景……
正对门的是一张红漆束腰马蹄足挖角牙条桌,上头摆着个空荡荡的大漆盘。条桌后面是绘着宫殿人物的屏风,皆是寻常之物。
自左侧绕过屏风,黑黢黢的木制楼梯直通到二楼。
今夏一脚踏上去,便听见脚下木板发出咯吱声,再一脚,又是咯吱一声。若在平日里,有些年头的木制楼梯规矩是要咯吱咯吱作响的,只是在夜阑人静的时候,这动静着实分为刺耳。
皱了皱眉头,她只得尽量放轻手脚地往上行,快至二楼时,忽得看见楼梯口处有一双绿茵茵的眼睛……
她僵着身子,眼睛干涩,眨了眨。
绿茵茵的眼睛也眨了眨,径直盯着她。
今夏深吸口气,镇定地、冷静地、一步一步地退下来,正撞到上楼来的陆绎身上。
“他好像就在上头,听说冤魂最凶,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他,快走快走!”她想从他旁边挤下去,不管陆绎走不走,她反正是要撤的,小命要紧。
目力比今夏要强出许多,陆绎径自动也不动,用力拽住她,看着那双绿眼睛道:“那是一只猫。”
“啊?”今夏呆楞了下,转头复望回去,仍是看不清楚,口中便学起老鼠叫声,“吱吱……吱吱……”
“喵呜,喵呜,喵呜。”
绿眼睛热情地回应她,拱起身子,毛茸茸的尾巴在月光中摆动。
今夏顿松了口气。
“现下你该松手了吧?”陆绎语气不善。
今夏回过头,才发现自己在无意识间紧紧揪住了陆绎的衣领,连忙松开,见衣袍被揪得凌乱,遂抱歉地又替他理了理。
“果然是浩然正气。”
陆绎讥讽道,拨开她的手,径直朝楼上行去。
那猫从楼梯栏杆上跃下来,也不认生,喵喵叫着,还在陆绎脚下蹭来蹭去。今夏这才看清这是一头橘黄虎斑猫,长得肥头肥脑,一身皮毛油光水滑。
“难道是周显已养的猫?因为惦念故主,所以一直留在小楼里不走?”她跟上楼去,胡乱猜测道,“……说不定周显已的魂就附在它身上?”
肥猫使劲地拿头在靴面蹭蹭,陆绎嫌弃地抬脚把它拨到一边,肥猫意志坚定地又蹭过来,变本加厉地蹭蹭。
“你看,它想找你伸冤。”
今夏俨然已经读懂了肥猫的心声。
“你为何认定周显已之案一定有冤情?”陆绎骤然问道。
今夏一楞,意识到方才就口称“冤魂”,现下又说“伸冤”,虽然都是无意识的,但已经透露出自己对此案的看法。
“我,只是瞎猜的。”她想搪塞过去。
陆绎点头:“原来六扇门是如此查案,仅凭瞎猜,就先入为主。”
“喂!你……”今夏被他一激,恼怒道,“怎么能叫先入为主呢。这是修河款,又是他全权负责,这世上哪里这么傻的人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若是周显已贪了这十万两修河款,他就该携款潜逃,怎么会上吊自尽?”
肥猫在脚下喵喵直叫,似在附和她的话。
陆绎挑眉道:“你不认为他是畏罪自杀?”
“我……”
今夏话才说一半,就听见楼下有个沙哑的嗓子喝斥道:“谁?什么人在上面?”
负责看守此处官驿是位年过六旬的老者,嗓门倒是挺大,走起路来倒慢得很,从今夏听到他的声音,再到他提着灯笼颤颤巍巍地上楼出现在她眼前,足足用了一盏茶功夫。
肥猫喵呜一声,粗尾摇曳,照例热情地蹭过去,老者弯腰费劲地把猫捞起来抱怀里。
“老伯,这猫是你养的?”今夏把捕快制牌递过去,忍不住问道,“它吃什么长大的,这么肥?”
“它早晚都要吃两顿猪油拌饭。”
“什么!早晚两顿!猪油拌饭!”
今夏顿时大大地愤慨起来,再看猫的眼神已经是充满了羡慕妒忌恨。
“你们两位是来查案的?”老者把制牌凑近灯笼,看清了上头的“捕”字,“怎么也没人告诉我。你们怎么进来的?”
“我查案不喜欢惊动太多人。”陆绎淡淡道,“你是此处的驿丞么?”
灯笼昏暗,老者一时没看清陆绎那袭飞鱼袍,今夏向他解释道:“这位是锦衣卫经历陆绎陆大人。”
听得锦衣卫经历五个字,老者连忙把肥猫和灯笼都塞到今夏手中,朝陆绎恭敬行礼道:“卑职王驰,参见陆大人。”
“此处宅院一直是你负责看守的么?”陆绎问道。
“是。”
“周显已是何时住进来的?”
“您说的是工部郎中周大人吧,去年冬至刚过,他就来了。”老王头叹了口气,“没想到他竟然会上吊自尽。”
这猫忒沉了,还特粘人,今夏艰难地撂下灯笼,费劲地把死活不肯下去的肥猫往肩膀上搁。
“你把事情始末说一遍。”陆绎吩咐道。
老王头这几日就此事已经讲过几遍,但陆绎锦衣卫经历的身份摆着,说话间又有种不怒而威的仪态,使得他不敢怠慢,仍是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
“那天晚上,周大人很晚才回来,脸色就不太好看。书童跟我说熏笼不够暖和,让我再给升个火盆。后来我就回来睡下了,直到次日清早,见楼上窗子开着,以为周大人已经起身,结果上楼来一看,就发现周大人已经悬在梁上。”
老王头指了指今夏头顶处,后者抬头望了眼头顶处的横梁,忙往旁边挪了几步。
“既然是悬粱自尽,应该有凳子被他踢开,砸落地面的声音,这楼板都是木头所制,声响必然不会小,你没听见动静么?”今夏问道。
老王头尴尬地指了指肥猫:“阿虎常撞倒东西,我平日里听惯了,便是听见也不在意。”
阿虎听见唤它的名字,“喵”了一声,心情甚好地甩甩尾巴,正巧在今夏脖颈上扫来扫去,弄得她直痒痒。
“凳子倒在何处?”今夏问。
“就是那张凳子。”老王头示意她看旁边一张束腰鼓腿彭牙带托泥圆凳,“我记得好像是歪在这里。”
被猫毛弄得连打两喷嚏,今夏不堪重负地把阿虎还给他,然后半蹲下身子借着灯笼的烛火查看圆凳,果然看到侧边漆面上有一处明显凹损,然后提着灯笼去查看地面……
“他的书童也没听见动静?”她奇道。
“那两日那小书童染了风寒,夜里喝了汤药后倒头就睡,早起时还是我叫的他。”
此时陆绎一直在旁静静立着,似乎在思索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后问道:“周显已自从住进来,要你升过几次火盆?”
“只有那天晚上一次。”
“那天特别冷么?”
“那天下着雨,确是有些冷。而且周大人回来的时候,身上衣袍都被雨打湿了,大概是冻得不轻吧。”
“他没坐轿?”今夏奇道,“还是没打伞?”
老王头努力回想了下,道:“说来也奇,周大人之前一直是有轿子的,那天不知为什么没有轿子送他回来。”
陆绎转身看着窗子,问道:“那天早上,是哪几扇窗子开着?”
老王头上前把西北侧的两扇窗子打开:“就是这两扇。”
窗子一开,便有股风涌进来,阿虎不满地“喵喵”两声,往人怀里拱了拱。陆绎走近窗边,朝外头望去,即便今夜月色如此之好,也实在无甚景色可看,只有参差不齐的房屋。
“周大人平常也总是开这边的窗子。”老王头对此也很是不解。
今夏接连把南向的几扇窗子都打开,朝外探头,忽地惊喜道:“这边正好对着官驿的后花园,景致不错!”
老王头笑道:“是,这处景致最好,底下还有桃树,现下正是开花时节。”
“看来,这周显已非爱花之人,白白辜负这大好春色。”今夏晃着脑袋去看三屉书案,抽屉拉开来,全都空空如也,不用说,周显已的来往书信等物肯定都被送到衙门里去了。书案上头也空荡荡的,只剩下笔架、砚台和水洗。
“这上面的东西,你可动过?”
她问老王头。
老王头摇头:“没有,衙门的人来过后,就把门给锁了,我再没上来过。”
今夏伸手指在砚台底使劲蹭了蹭,收回手仔细端详,手指头只有一点淡淡的墨痕,再看水洗中也是干干净净。
“如何?”陆绎问。
“看起来,周显已没有留遗书。”话音刚落,今夏似乎想到什么,提了灯笼去照亮墙壁,一面墙一面墙地仔细照过去……
老王头完全不明白她在做什么,陆绎却了然于胸。
☆、第二十一章
“你以为周显已会在墙上写血书么?”他冷哼道,“你莫忘了他是言官出身,若是有冤屈,难道会想不到法子上折么?”
对啊!周显已之前是吏部给事中,正是言官。言官这种职务,品阶不高,却负责监察和言事,上可规谏皇帝,下可弹劾百官,监察地方。身为言官,不仅要介直敢言,且爱惜名节胜于富贵。
若周显已是被冤屈的,贪墨十万两修河款这么大黑锅扣他头上,没理由他一声不吭啊?
今夏望了眼陆绎,还是不肯放弃,继续拿灯笼细细地照屋内的各处,疑心原有痕迹被人刮除,除了墙壁,还有各处角落都没有放过。
陆绎也不理会她,自顾望着墙上的字画。
“咦?”今夏照到素闷户橱下有个圆肚瓷坛,伸手就把它拿了出来,上头封纸是破的,一看便知被启开过。她凑近嗅了嗅,一股酒香味飘出,另外还有点别的味道……
把衣袖挽起来,她探手入酒坛,捞了两把,捞出两包用丝绵包裹起来的东西。
老王头诧异道:“这酒坛子里头还藏了东西?!”
陆绎也看过来。
将丝绵在灯下一层层解开,里面的东西慢慢显露出来,只是一些黑乎乎的东西,有块状的,还有碎渣……
“这、这是什么?”老王头看得莫名其妙。
“灵芝吧?灵芝泡酒,”今夏煞有其事地信口胡说,“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连饮三月,便能日行八百里。”
老王头“喔、喔”地点头:“周大人瘦得很,身子骨看着也不好,大概是想补补吧。”
不理今夏的胡言乱语,陆绎拈了点碎屑,放在鼻端轻嗅:“是香料,这应该是藿香,还有……丁香。”他仔细地嗅了几次,已能确认。
今夏已经把素闷户橱的抽屉拉开来,里头放了些青蒿,还有一些朱砂。这些东西不是信函,衙门里的人大概觉得无甚价值,所以就没动。
瞧见这两物,今夏心念一动,问老王头道:“周大人可曾问你要过牛髓牛脂?”
老王头奇道:“他的确让周飞,就是书童,来问过我,何处能买到牛髓和牛脂。”
今夏拍掌笑道:“真看不出来,这位周大人还是个痴情人儿。”
陆绎望向她:“你如何得知他是痴情?”
“就是这些东西!”今夏拨弄着青篙,侃侃而谈,“这是个制胭脂的方子。把丁香藿香用丝绵包裹了,投在温酒之中,浸泡一到三夜,再将浸过香的酒以及这两味香料投到牛髓牛脂当众,微火煎熬,放入青蒿让油脂的色泽呈现莹白色。最后用丝绵过滤油脂,倒在瓷碗或者漆碗里,让它冷却。若是再掺入朱砂,就可做红色的唇脂用;若不加朱砂也可,则是润脸的面脂。”
听她说得颇有次序,倒不像是随口编的,陆绎道:“你怎么知道这方子?”
“这是《齐民要术》上头记载的方子,原来我娘在家试过,想自己做了胭脂拿去卖,可惜本钱太高,价钱又卖不上去,只得作罢。”今夏颇为遗憾地感慨道,“这世道,想多赚点钱也忒愁人了。”
她叹了又叹,连带着老王头也在旁摇头叹气,陆绎不得不轻咳几声,示意她回正题。
“这制胭脂的种种程序颇为繁琐,而他却肯亲自动手,可见其用心良苦,对这女子一片深情。”今夏接着叹,“想不到周显已还是个情种。”
陆绎想到那个香囊,问老王头道:“你可知他有什么相好?”
“这个……”老王头为难道,“卑职就是看院的,周大人从未带女子回来过,确实不清楚。这些事周飞应该知道,除了病着的那几天,他都跟在周大人身边。”
“周飞现下在哪里?”今夏问道。
“周大人出事之后,他就被抓走了。”老王头叹了口气,“他才十三、四岁,根本还是个孩子呀,就关在牢里头,可有得罪受了。”
“没事,府衙牢房而已,又不是诏狱,那才是有进没出呢。”
今夏安慰他。
陆绎瞥她一眼。后者无知无觉,晃着脑袋,又接着去查看别的地方。
外间夜风卷过,几分春寒,几分暗香,月色正好。
湿漉漉的青瓦,布着细细密密的苔藓,缝隙间还有几株狗尾巴草自在地摇曳着,直到被一只手狠狠揪下。
夜行衣,蒙头,蒙脸,一身行头穿戴地十分齐整的谢霄正伏在提刑按察使司的屋脊上,紧皱眉头,咀嚼着草茎,对今夜显然过于皎洁的月色颇有怨念。
距离他脚下十几步远便是提刑按察使司的牢狱,按杨岳所说,沙修竹被从船上押走后应该就关在此处。
怎么进去是个问题。
如何才能找着沙修竹,并把人带出来也是个问题。
谢霄低俯着身子,看着下面行过两名锦衣卫吏目,皆身穿靛蓝长身对襟罩甲,腰束小革带悬挂铜牌,到牢狱前说了几句,守卫的差拨便让他们入内。
将草茎呸地一吐,他已计上心头,悄悄翻下屋脊,隐入黑暗之中。
待他再出现时,原先的夜行衣行头已经换成了一身锦衣卫吏目的行头。他的身量本颇为高大,这身盗来的衣袍穿在身上,愈发显得他长手长脚。
他就这般大咧咧地径直行到牢狱门口,朝差拨道:“经历大人要提审沙修竹,命我带他过去。”
大约是看着面生,两名狱卒打量着他,也不说话。
谢霄重重地咳了一声:“京城来的陆经历陆大人。”
听到陆绎的名号,差拨似恍然大悟,彼此交换了下眼神,开了牢门,朝里头喊了一嗓子:“陆大人派人来提审沙修竹,你们好生伺候着!”
里头的狱卒应了一声。
见计谋得逞一半,谢霄暗暗欢喜,大步往内行去,未行几步,便听身后咣当一声,门已复关上,而紧接着又是一声沉重的闷响,身前不到三尺,凭空落下一铁闸,密密实实地阻住去路。
来路已断,去路被阻,竟是将他关在其中。
“无知宵小,也敢冒充锦衣卫!”外间差拨的冷笑声透进来,“待千户大人来了,看把你剁成十七八块。”
谢霄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何处露了破绽,让他们瞧出端倪来,只是眼下也没功夫想这点,赶紧脱身才是要紧。若是被他们逮住,要杀要剐自己倒是不怕的,可传到老爷子耳朵里又是一场气。
周遭是黑漆漆的一片,他自怀中掏出火折子晃亮,四下里寻找机括。
正在此时,外间骤起两声爆响,连带着地面都震了两震,其后便听见差拨们大声疾呼,似乎是何处走了水,赶着要去救……
谢霄尚在铁闸上寻找机括,偏偏这铁闸整面如刀削般平整,光不溜丢,找不着任何破绽,气得他连踹了好几脚,铁闸门嗡嗡作响,岿然不动。
“老四,老四!”有人在铁门外唤他。
是上官曦!
“姐?”
“老四,你让开些,我把这门炸开。”
“好。”
谢霄避身至角落,片刻之后,只听得耳边一声轰然巨响,震得他耳鼓嗡嗡。铁门锁眼被炸毁,连带着旁边砖墙也被炸损下一大块,尘屑纷飞,一抹纤细人影出现在眼前。
“老四?!”
脑子被震得尚有些蒙,谢霄尚在恍神之中,便被上官曦寻到:“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姐,你使得什么玩意儿,太灵光了!给我一个,我把这闸门炸开,沙大哥还在里头呢。”
上官曦急急拉着他往外走:“我身上就总共就带了三个,已经用完了,快走!”
“可是……”
白走这遭,谢霄终是不甘心。
上官曦将他的手一按,沉声道:“我一定想法子替你救他出来,你信我!”说罢,不等他回答,拉着他冲出牢狱,跃入夜色之中。
接连这三声巨响,陆绎自窗口望出去,隔着半个扬州城,瞧着隐约的火光。
“哪里是什么地方?”他问老王头。
老王头眯着眼瞧了半晌:“城东头,看位置应该是提刑按察使司的所在。”
今夏也探头望过去,啧啧叹道:“和锦衣卫得有多大大仇啊?居然用上雷明霹雳弹,这玩意儿贵着呢,真是不差钱。”
雷明霹雳弹!
陆绎皱了下眉头,转身疾步离去。
“喂!大人……”今夏喊了一嗓子,听着陆绎脚步声已经到了楼下,才放轻声音道,“想必无须卑职随行吧?”
自然是没回音,陆绎脚步声已出了院。
今夏甚满意,准备打道回府睡觉去,笑眯眯地伸手摸了摸阿虎,向老王头拱手作别。
悠哉悠哉下楼梯时,忽然在电光火石间想到一事,心里猛地咯噔一下,暗自心道:难道是谢霄?救人也没必要闹这么大动静吧?
来不及多想,她蹬蹬蹬冲下楼,追着起火的方向而去。
陆绎比她先行不过片刻,她足下发力地追了三条街才堪堪赶上他。
“手脚这么慢,怎么抓贼?”陆绎是听她追得实在费劲才放慢脚步。
今夏喘匀气息,毫无自省之心:“好在,大人您不当贼,要不然还真是费劲。”
陆绎面色沉了沉,复加快脚步,不再理会她。
两人赶到提刑按察使司的时候,火光已尽数熄了,仅剩下几股青烟,袅袅消散在夜色之中。
看来,火已经救下了。
此时距离爆炸声不过一炷香功夫,瞧着火势也不算小,饶得今夏不待见锦衣卫,也不得不暗暗赞一声这帮锦衣卫训练有素,行事效率颇高。想当年刑部起火,从一处别院烧起,直烧了半宿才救下来,囚在大牢的人被烟呛死了数十名,着实凄凉。
“陆经历!”
此间的正四品按察副使尹显光未料到陆绎会赶过来,微微吃了一惊。
“尹大人。”陆绎一丝不苟地按官阶施礼,“恕卑职冒昧,适才听见爆炸声,又见火光,不知出了何事?忙想赶来帮忙。”
“是这样,”对于七品经历陆绎,尹副使非但不敢摆出半分官威,且不敢有丝毫怠慢,“有贼寇甚是粗野蛮横,为了劫牢先炸了马厩,引起骚乱,又炸开牢门,企图声东击西救走囚犯。”
“牢中囚徒可有逃逸者,是否有需要卑职效力之处?”陆绎问道。
“那倒没有,”尹副使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邀功的好时机,笑道,“陆经历有所不知,为了防止贼寇劫牢,前年我就在牢狱中多加了一道厚达数寸的铁闸门,寻常炸药是不可能炸开,且还可将劫牢者封在其中。”
“大人果然想得周全。”陆绎朝前侧微微迈了一步,询问道,“不知道卑职可否进去看看?”
“当然当然。”
尹副使忙让出身来,引陆绎入内。
今夏也跟着往里头走,却被守卫挡在门外,忙解释道:“我是陆大人的属下,一块儿的。”她今夜因去谢家,并未穿捕快服饰,腰牌倒是随身带着的,当下解下腰牌给守卫瞧。
守卫瞥了眼腰牌,冷道:“陆大人身为锦衣卫,怎么会有六扇门的属下,姑娘是认错门了吧。”
这事一时半会儿和守卫也解释不清,今夏眼看陆绎头都未回地往里去,急得喊过去:“陆大人!陆大人!”
陆绎边行还边和尹副使说着话,对她的声音恍若未闻,就这样拐过了影壁。
☆、第二十二章
“陆大人!陆大人!陆大人……”
今夏提高喉咙又喊了几嗓子,终是徒然无功,只得颓然地停了口,焦急地在门口踱来踱去,思量着怎生想个法子进去才行。
片刻之后,她还未想出法子,却见杨岳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
“你果然在这里?出什么事了?”杨岳急急问她。
今夏斜瞥了眼守卫,先将杨岳拉到一旁,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听见爆炸的动静,我去找你,见你不在,估摸着你已经赶过来了……怎么回事?”
“我进不去,详细情形也不清楚,听说是有人来劫牢,先炸了马厩,接着把牢门炸开来。”今夏意有所指地盯着杨岳,“雷明霹雳弹,不差钱的主儿啊!”
杨岳听了没吭声,显然明白了她所指之事,眉头妥妥地打着结,半晌才道:“……这动静,闹得也忒大了点。”
今夏凑近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更糟的是,前年这牢狱中就多加了一道厚达数寸的铁闸门,不仅寻常炸药炸不开,且还可将劫牢者封在其中。”
杨岳吃了一惊:“这么说……”
“这里是锦衣卫的地盘,我们进不去,只能等陆绎出来才能知道。”今夏刚说完这话,就自己敲了下额头,“不能指望他,他故意不带我进去,想必也不会对我们说什么。”
“陆大人也在?你和陆大人是一块儿过来的?”杨岳奇道。
今夏烦躁地挥挥手:“不提这事!眼下既然进不去,在这里干耗着也不是个法子。”她跺跺脚,拔腿便走。
杨岳唤不住她,只得快步跟上。
两人绕着提刑按察使司的外墙走,虽然里头的布局不清楚,但嗅着雷明霹雳弹的残留火药味,还有夜空中剩余的袅袅青烟,大致能判断出牢狱的位置来。
“应该就在这位置。”今夏紧皱眉头地盯着高墙。
杨岳靠着墙,叹道:“别动心思了,横竖是进不去,锦衣卫咱们惹不起。”
“我知道。”
今夏口中说着,借着月光,双目毫不放松地查看着周围,看见不远处有几支零星散落的羽箭,嘴角微弯,哼笑道:“他们没抓到人!”
杨岳捡起一支箭打量着,明白今夏的意思:劫牢者定是从此处越墙而出,锦衣卫追击不上,便以羽箭射之。
眼角处,一星微弱的柔和光芒半隐半现,今夏侧头寻去,蹲身在墙角青苔内找到了一枚珍珠,虽然不大,却是浑圆光滑,上头尚有半截绞银丝……
“今夏。”杨岳唤她。
“嗯。”
今夏觉得这珍珠有几分眼熟,漫不经心地应着,并不回头。
“今夏。”杨岳又唤她了一声,嗓音莫名地有点哑。
“嗯嗯。”今夏拈着珍珠起身,仍低头端详着,骤然间恍然大悟,“我想起了,这是……”
“……今夏!”杨岳不得已提高了嗓门。
今夏诧异转过身,眼前的景象立马让她怔住——四名锦衣卫冷凛凛地站着,杨岳已被他们摁地动惮不得,她再一转身,后头不知何时也立了两名锦衣卫。
“大胆贼寇,居然还敢折回来!统统都带进去!”
为首之人的手干脆利落地一挥,两名锦衣卫不分由说,上前把今夏双臂往后一剪,力道之大疼得她龇牙咧嘴。
“我们也是官差,搞错了,各位大人!”今夏连声道,“我们是京城来的捕快,我可以给你看制牌。大杨,你赶紧掏制牌啊。”
杨岳被摁得头都抬不起来,一肚子焦急:“出来急,我压根就没带。”
“我带了我带了,各位大人,你稍松松手,我拿制牌给你们……”今夏话未说完,后背就被狠狠地杵了两下。
“你这女贼寇,炸了马厩和牢房,现在还想耍花样!”
原来用雷明霹雳弹的人是她!今夏忍着后背传来的疼痛,继续艰难开口道:“各位大人若不信,可以去问陆绎陆大人,我们是和他一路从京城过来的。”
几名锦衣卫听到陆绎的名号,心底存了丝疑惑,手劲上总算稍稍减轻了些。
今夏与杨岳被他们押着进入提刑按察使司,还未行至牢狱,迎面正碰见陆绎和尹副使。
“启禀大人,此二人在牢狱外北面巷中鬼鬼祟祟行踪可疑,属下疑心他们是贼寇同党。”为首锦衣卫向尹副使禀报道。
“陆大人,一场误会,烦请您向他们解释一下。”今夏连忙求助于陆绎。
陆绎尚未开口,尹副使已认出今夏就是方才与陆绎同行之人,微楞之后将手掸了掸,示意他们先将人松了。
“此二人是京城六扇门的捕快,此番与我同行至扬州办案。”陆绎开口向尹副使解释道。
“早就告诉你们误会一场,抓错人了。”
今夏揉着被别得生疼的胳膊,没好气地看向身旁锦衣卫。
“不过,”陆绎轻轻一顿,接着道,“他二人毕竟并非我的属下,我对他们也不甚了解,若是有可疑之处,不妨秉公办理,万不可误了正事。”
“陆大人!你……巨响之时,我与你同在一处,我怎么可能是贼寇。”
今夏差点呕出口血来,他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轻描淡写两句话,瞧意思是完全不想顾她和大杨的死活。
“但你之后做了什么,我并不清楚。杨岳又怎会突然出现在此地?”陆绎神情淡淡然,与她对视,一副我和你们不是很熟的神情,又问锦衣卫道:“他二人在巷中如何鬼鬼祟祟?”
“禀大人,他二人……”,锦衣卫吏目也有些为难,弄不清他们关系,要拿捏这个分寸,着实微妙得很,“原来他二人是捕快,那么方才应是在勘察。因偏巧贼寇中有一女子,而这位也正好是姑娘,大概是误会了。”
杨岳的头点得如鸡啄米一般:“误会,真的是误会。之前又是巨响,又是火光,故而我们赶了过来,想尽些绵薄之力。”
“真的真的真的是误会,雷明霹雳弹味道刺鼻,若我等是贼寇,手上会残留有火药味,一嗅便知。”今夏示意杨岳也将手抬起来。
一名锦衣卫果然近前嗅了嗅,然后朝陆绎与尹副使摇了摇头:“并无火药残留气味。”
“你二人怎会到深巷之中?”尹副使问道。
“我们听说有贼寇劫牢,就想去四周察看一番,看是否有线索。”杨岳忙道。
“可有发现?”
这句话是陆绎所问。
“……没有。”杨岳答道。
“没有。”今夏作遗憾状回答。
陆绎微眯双目,打量着她,半晌未语。在他目光下,今夏坚强地保持着脸上的遗憾。
为首锦衣卫迟疑片刻,还是禀道:“属下看见他们的时候,她像是在墙角捡了个小物件。”
“这位哥哥,你……真是心细,前途无量啊。”今夏用干笑掩饰心虚,“我都差点忘了,是捡了个小东西,以为没什么用。”眼下这状况,她也只能摊开手掌,把那枚珍珠交出来。
陆绎拈过珍珠,凝目端详片刻。今夏偷眼瞧他神情,可惜他面上一贯的波澜不惊,让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卑职猜想也许只是某位路过的姑娘不慎落下的,故而并未把它当成要紧线索。”她试探地说了一句。
陆绎未理会她,转向尹副使道:“沙修竹是我所抓,今夜贼寇为救他而来,言渊冒昧请求,此案可否交给我全权处理?”
“当然可以。”尹副使忙道,“不知人手是否足够,不够的话,我可以再调派些人给你。”
“多谢大人,我看这位兄弟心颇细,不知是否愿意来帮帮忙。”陆绎指着那位锦衣卫头目问道。
“岂有不愿之理。”尹副使吩咐道,“高庆,从这刻起你就听候陆经历的调遣,不得有半点懈怠。”
“高庆领命。”
尹副使转向陆绎道:“他手下也就五、六人,是不是少了点?”
“足够了,”陆绎道,“还有这两个小捕快,此番奉命与我协同办案,用着还算凑合,暂且不需要更多人手。”
听到“凑合”两个字,今夏已无力腹诽,默默翻了个白眼。
“如此……”虽然不太明白他为何要用六扇门的人,尹副使也不好多问,“那需要时尽管开口,千万莫要见外。”
陆绎再次谢过尹副使,并拱手告辞。
他行了两步,停住回头,朝今夏与杨岳冷道:“两位不走是想到牢里去做内应么?”
“你……”
今夏已经被他摆弄得没脾气了,只说了个你字,便颓然闭上嘴,默默跟上他。
身旁,杨岳尚不忘和气地与抓他的锦衣卫告辞:“诸位莫送了,留步、留步……”
压根没挪过一步的锦衣卫面无表情看着他。
回到官驿,时辰已经不早,估摸着再一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大人若无别的吩咐,卑职就先行告退了。”杨岳有礼朝陆绎道。他身后,今夏呵欠连连,场面话都懒得说,困倦地只想回屋睡觉。
“袁姑娘!”
今夏一个哈欠正打到一半,陆绎刻意加重的声音让她打了个激灵:“……大人,还有何吩咐?”
“明日你去查明周显已的相好,他二人相识于何时何地,如何交往,包括这女子的身世背景、性格脾气等等,越仔细越好,都需查明。”
“卑职、卑职……”以陆绎的性格,给他做事肯定是吃力不讨好,今夏越想越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卑职能力有限,大人实在不必凑合,不如还是请锦衣卫来协助,以免耽搁正事。”
听罢这话,陆绎盯着她,也不说什么。
杨岳生怕今夏惹恼了陆绎,忙接话道:“明日我来查此事便是,一定不负大人期望。”
“扬州有一位骨科名医,姓沈名密,我已派人知会过,明日一早让他给杨捕头瞧瞧腿上的旧疾。”陆绎淡淡道,“难道你不该陪着你爹么?”
未料到陆绎竟一直记挂着杨程万的腿疾,还请了沈密来为他看诊,这着实让今夏与杨岳始料未及。
“应该,当然应该。”今夏忙道,“大杨陪着头儿去,我来查那女子。大人放心,老鼠在她家打过几个洞我都会查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绝不漏过任何蛛丝马迹。”
“只要袁姑娘你能做到心无旁骛,全力查案,”陆绎似笑非笑,似乎话中有话,“这等小事,你的能力也能凑合着办。”
“……大人过奖了。”
看在他请名医给头儿看病的份上,今夏决定不与他一般见识。
☆、第二十三章
惦记着给爹爹瞧病的事情,杨岳只略躺了躺,天才蒙蒙亮,他便起早熬了米粥,又顺手做了葱抓饼,然后才去请爹爹起身。瞧今夏房间还没动静,又去敲她的门:
“今夏,赶紧起来!都什么时辰了。”
里头静悄悄地没动静。
“你不饿的话,葱抓饼我就不给你留了。”杨岳接着道。
话音刚落,就听见里头悉悉索索趿鞋的声音,下一刻,门被打开,今夏揉着眼睛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