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回头看了眼还在热饭的江琳,突然凑得很近,吐息都打在一起,跟她小声说着话:“邓林卓说等考完了,去以前福利院的院子里搭火烤肉,让我叫上你。”江稚茵的手缩了一下,抬眼看见他黑眸中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你站远点儿说……”她往后退,“我能听得见。”
闻祈突然笑一声,把手拿开:“哦,我看你吃个炸串都要在外面盘旋到身上没味儿了才进来,以为你妈不准你吃这些。”
“你怎么知道?”江稚茵嗅了嗅身上,狐疑着,“应该闻不出来啊。”
闻祈只淡淡看她一眼,情绪不甚明朗,也没有应答,拎着自己的包摁电梯下楼了。
她把门关上,回自己房间准备继续看错题,随手从书包里掏了一个笔记本出来,发现封皮上写着闻祈的名字。
江稚茵随手翻了一下,记得很整齐,一些细小的点都写了注解。
她侧头确认了一下,果然是拿错书包了,闻祈带走了她的书包,落下了他自己的。
江稚茵的书包里还有今天从课代表那里借来的错题本,她正准备看来着,看来是没时间了。
第二天她找闻祈换回书包,发现课代表的错题本不见了,就向他问起,他不太诚恳地淡笑一下,回答:“昨天晚上回家途中遇到没拴好的野狗,笔记本当时不小心掉了出去,被狗咬烂了,我已经向课代表道过歉了。”
不知为何,他没有一点儿愧疚的心思,还继续微笑说:“你可以用我的,应该也能帮上忙。”
说着,他再次把自己的笔记本递回来,江稚茵缓慢点了几下头,闻祈笑意又浓了一点,显得虚假。
约好去福利院旧址烤肉的时间很快就到,其实半个月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每天把自己泡在各种卷子堆里,高考前一天江稚茵感觉自己做梦都在背古诗词,醒后难以置信地喃喃:“我竟恐怖至此。”
考了三天,第四天大睡一场,第五天才去烤肉。
邓林卓从他老爹的车上把烧烤架拖下来,马世聪身子壮,有劲儿,往肩上一抗就走。
江稚茵还有些担心:“在这儿生火能行吗?”
邓林卓大手一挥:“当然没事儿,这儿都荒了好几年了,没人管,当初挖掘机挖了几下就停工了,把大半天花板挖没了,正好用来烤肉,还不怕熏着。”
说着,他开始起火,指挥马世聪把铁架搬过来,火一生起来,灰白色的烟就四处逃逸,邓林卓一边呛得流眼泪一边大义凛然地说:“你们去别地儿待一会儿吧,等我把火生好了再说。”
离开这里太久,江稚茵已经摸不清哪个门里是以前睡过的大通铺了,只有闻祈一脸淡然地用肩膀撞开一扇灰旧的木门,剩下的人就跟着她一起进去。
马世聪突然喃喃“家”“床”之类的字眼。
这里面灰太多,根本不能坐,陈雨婕从自己背包里拿了几大包湿纸巾出来,大家分着各自擦了擦,才能坐下休息一会儿。
江稚茵默默坐到了自己以前的床位上,其他人也不由自主地按以前睡过的位置坐下,中间空出一个位置,是邓林卓的。
这院里当初就几个小孩,现在基本全都集齐了,只是可惜王奶奶已经不在了。
院子里之前有一口打水的井,当时压水的泵头生锈,要特别用力地压才能泵上来一口水,现在那口井也干了,用石头盖上封死了。
屋子里的窗户也碎完了,江稚茵耳尖,突然听到什么声音,回头一看,那窗沿上还留有一串风铃,但似乎并不是她小时候让闻祈挂上去的那个。
她那个是用从矮树丛捡的蜗牛空壳做的,每次下雨就喊着马世聪一起去捡,存了大半年才存够一串壳,让王奶奶用针和线串在了一起,挂在了床头,现在这个是贝壳样式的,看上去像买回来的工艺品。
她突然有些怀念,戳了戳闻祈问:“以前那个风铃呢?怎么换了一个?”
闻祈也抬头盯着那扇空掉的窗户,外面是一片澄澈的蓝色天空,他轻眨了几下眼,嗓音有些许的停顿:“那串坏了。”
江稚茵突然很想看他一眼,她侧过头,闻祈依旧保持着那个抬头的动作,眼尾下垂,睫毛被淡淡的光线缠绕着,有些发白,神态呈放空状。
明明没有过多的表情,她却莫名觉得,有那么一瞬间,他在回忆着什么,气质变得像搁浅在岸边即将死去的无望金鱼。
像在守候一场迟到十二年的风声。
金鱼
邓林卓的火似乎生起来了,他顶着一脸的灰推门进来,先抽了一张湿纸巾擦脸,然后把人叫出去。
马世聪拍手欢呼着蹲在烤架旁边,邓林卓使唤他把串好的肉搁在上面烤。
大家都各自忙活起来,谁也没闲着,江稚茵摆弄着那些瓶瓶罐罐,把小板凳支起来坐下,一抬头看见四面都是断壁残垣,地上积着灰尘和砖块,像是战火蔓延过后的某处废墟。
墙上还有几张没能撕干净的童画,风刷雨淋的,劣质蜡笔的颜色都糊作一团,江稚茵已经记不清哪些是自己画的了。
因为病情的缘故,陈雨婕饮食都得少盐,所以食材都得分两边烤,一边刷完油以后撒上一把孜然和辣椒面,另一边就清淡一些,就架在烤架上生生炕熟。
几个人里只有邓林卓喝酒,几罐青啤往地下一搁,手上烤串的动作熟练得像在新疆开了好几年的店,闻祈看了眼他的酒罐子,眉眼变得阴沉了一些,嫌恶得移远。
江稚茵并不是太饿,她兴致缺缺地吃了两串鱿鱼,就找借口去车上拿水了。
闻祈看了一眼她去的方向,短暂地静了几秒,从盒子里挑拣了一个橘子剥开吃了。
她又回到了之前坐过的屋子,坐在通铺上发了一会儿呆,只是听着那扇空掉的窗户上沿挂着的风铃滑过一道道轻响。
邓林卓吃得腻得慌,又点了几个外卖准备出去拿,看见闻祈面对着一扇坏掉的木门傻站着,他喝酒喝得有些微醺,上去就捞着他的脖子问:“门里有什么啊?还站在外面不敢进去。”
闻祈的眼神掠过他,对他身上的酒味儿感到恶心,抬手把邓林卓架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扔下去,浅淡地吐字:
“一只耳朵。”
“?”
跟他打字谜呢?
他没大听懂,可闻祈似乎并没有想要解释,直接转身走掉了。
江稚茵本以为带来的东西吃不完,终归是她想多了,有马世聪这么个能吃能睡的人,带再多的东西都不够烤,最后居然还把邓林卓没吃完的外卖也吃干净了,然后摸着胀起来的肚子哼哧哼哧地翻上马爷爷的三轮车。
马爷爷刚收完一波废品,三轮上都是一些纸壳板和塑料瓶子,马世聪一上去,感觉整个车都下陷了有一厘米。
老马看着自己领回来的孙子,佯装责怪:“你吃了一头牛回来的?”
马世聪懵懂摇头:“啊,我吃
忆樺
的是羊肉啊。”
邓林卓笑得眼泪都要出来,剩下几个人帮忙把东西收上他老爹的货车,江稚茵在车上忍不住问了陈雨婕几句:“马爷爷那条件怎么把小马领回去的?”
说完她像是觉得不太好,又摆摆手说:“我没别的意思啊,就是好奇。”
一般领养手续都得审核领养人的家庭,经济能力好不好、家里已经生了几个孩子之类的,虽然王奶奶这边不是正规的福利机构,但江琳当初也是把她领到收养机关去办的手续。
她记得江琳当时被什么程序卡住,忙前忙后了很久才正式办好手续。
不过十几年前的手续不比现在,那时候还不算太严格。
陈雨婕的表情很复杂,想了很久才告诉她:“他们没办手续。”
因为不正规,也没人管这档子事,只有邻里街坊才知道这院子里养了五个小孩,王奶奶给一口饭吃。
房子拆迁以后,王奶奶大病,马世聪之前经常帮着老马收废品,俩人感情不错,老人记挂着他,直接就捎回家了,中间什么流程也没走。
那时候王奶奶也想把闻祈送走,但最后不知道怎么还是没走成,就剩下他一个人照顾奶奶。
小型货车摇摇晃晃开到了陈雨婕家门口,今天看店的是她妈妈,正坐在前台嗑瓜子,二楼似乎正在搓麻将,房子建材不隔音,在门口都能听见声儿。
邓林卓醉得睡了过去,他爸骂骂咧咧的瞅着这崽子,开夜车开习惯的人总忍不住想抽根烟,顾忌着车上还有三个小孩,就说去陈雨婕家的杂货铺买包烟,在外头抽完。
空气一下安静下来,车里的灯很暗,后座的车窗上还盖了一层灰,像是很久都没清洗过了,整个车厢里都有巨大一股汽油味。
江稚茵晕车,闻到这味儿更受不了,干脆捂紧了衣服缩在后座上睡觉,只是这车一路上开得颠簸,她正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突然感觉自己眼皮覆上一点柔软的温热,手指被什么东西捏动着。
“怎么可以喜欢那么多人呢?”这声音幽幽徐徐,尾音咬得轻,带着点威胁和怨恨的意味。
她一拧眉,突然醒过来,看见车窗外的陈雨婕慌乱地捡起地上的饮料,闻祈面无表情地坐在她旁边,像是在走神,眼睛都不眨一下。
江稚茵把身子坐直,摇下车窗,陈雨婕一言难尽地看看她,又看看她背后的闻祈,仿佛被什么眼神吓到,立马把视线错开,然后把饮料从车窗里丢进来,嗓音也不大自然:“我妈让我来给你们送几瓶饮料。”
江稚茵一脸莫名,眼看着陈雨婕逃得飞快,她捧着那几瓶饮料喊:“替我谢谢阿姨。”
陈雨婕点了几下头以示回应。
她借着薄薄的灯光看了眼,想问闻祈要喝什么口味的,结果一转头看见他慢条斯理地剥了一颗糖往嘴里塞,还把糖纸贴在唇上,像要锁住什么东西一样。
“你不喝东西吗?”
他看了一眼,不说话,只摇摇头,然后靠在椅背上浅寐。
邓林卓爸爸抽完烟后上了车,陈雨婕站在路边目送着。
车渐行渐远,她才后知后觉地松掉一口气,心想,认识闻祈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有关“欲望”和“想要得到”的神情。
或许只是因为她并不了解那个人。
江稚茵暑假找了份兼职,给初中生做家教,江琳当时替她跟对方家长联系的时候把她吹得神乎其神,说什么“不用多想,今年滨城的理科状元肯定是我姑娘”。
说得江稚茵都汗颜。
她咬着筷子,在江琳打完电话以后才默默地补了一嘴:“万一不是呢?”
江琳屈着手指敲敲桌面:“怎么,没信心啊?”
“那倒……也不是。”江稚茵稍一挑眉,继续吃饭,吃了半天发现她妈还在盯着她,她把嘴里的饭嚼了咽掉,抬眼看看她妈,“还有话就说呗。”
江琳突然收回视线:“也没什么。”
江稚茵把筷子倒过来,用粗的那头敲敲桌面,“之前可是约定好的啊,我什么事都不瞒着你,你也不能瞒着我,一家人要做到坦诚相待。”
江琳看上去很感动。
“不然我那些日记不是白被你看了。”
江琳:“……”
“嗐,真没什么,就是想说,”她妈叹一口气,“你应该还是有点怪我,高三了还给你转学,还从重点高中转去了普高。”
江稚茵淡淡“哦”了一声,又问:“所以是为什么转学?”
江琳顿一秒:“因为工作呗,还能为什么。”
她终于把碗里那点饭吃完,抽了张纸擦嘴,含糊说:“那又不怪你,而且最后复习无非多刷几套题,流程大差不差,要是高一转过来可能还有点影响,都高三了,该学的都在那边学过了,没影响到我什么。”
江琳笑一下,把碗摞起来端到厨房去洗了,洗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关了水龙头喊她:“你七月七过十八岁生日,要叫朋友来家里玩儿吗?还是在外面办一桌席啊?”
她是被领养的,生日不明,江琳直接按她到家的那天算作江稚茵的生日。
江稚茵正在看初中的新教材备课,闻言回了一句:“在家里办吧,没必要花那个冤枉钱,又没几个人。”
因为性格好相与,什么话抛给她都不会掉在地上,江稚茵的人缘很好,朋友有不少,但是挚友也就那几个,把以前海城二中的几个朋友叫过来,再加上江琳这边几个亲戚,还有闻祈他们,估计凑一桌刚刚好。
只不过马世聪最后没有来,说是马爷爷得了感冒,小马得在家看着点儿,虽然他可能也做不了太多的事,但是总能端个茶换个毛巾什么的。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邓林卓还松了一口气,说:“其实这样还好点儿,平常就我们几个一起聚聚可能还好,大家知根知底的,但是在外人眼里,小马毕竟……脑子不太好,容易被嫌弃,更何况你那边还请了咱不认识的亲戚同学,他还是别去捣乱了,到时候乱吼乱叫的话不好处理,还会扫了别人的兴。”
这话一说出口好像戳破了什么美丽的泡泡,其实作为当事人,她们五个心里都门儿清,人家知道他们身世的,心肠坏的立马开始背后编排,心肠好点儿的会说不在意。
可是真的不在意吗?多多少少还是会把他们跟正常的群体区分开的,好像走在哪里,“孤儿”都是一个贴在脑门上的标签,亮眼得像通了十万伏特的电灯泡。
江琳在滨城的房子也有一百好几个平方,但是招待一大桌子人还是显得有些局促。
几个长辈就来蹭个饭,不会买什么实体的礼物,顶多给她妈塞几百块的红包,十分现实,江稚茵的同学都会带些好看的首饰,水晶球,八音盒等诸如此类的东西。
她在海城二中同桌时间最长的是个男生,叫孙晔,成绩也很不错,江稚茵那时候嘴闲不住,经常跟同桌的他闲聊,除了聊学习还聊电视剧和之类的,她笑称他为“妇女之友”,关系一直不错,后来她转学以后孙晔还给她发了海城二中最后冲刺的几套卷子。
孙晔的家境是这群人里最好的,送的东西也最贵,江稚茵一眼看见他的礼盒,然后随手把手里正握着的黑色纸袋放在一边,拆了他的礼物,拉菲草里躺着一只几千块的女表。
江稚茵有些受宠若惊:“孙晔你偷你爸妈银行卡啦?送这么贵的东西。”
闻祈的情绪在她放下黑色纸袋的时候就开始低沉,见到孙晔的时候就肉眼可见地不悦起来,此时听见这个名字,仿佛联想到什么,眉头蹙起,眸色沉得像冬天树叶上结起的厚厚一层寒霜,冻住了所有情绪。
他冷笑一声,垂下的手紧紧扣住另一个手腕,仿佛要用指甲嵌进皮肉,渗出血来。
金鱼
她请来的海城二中的同学不太多,基本都是她之前班级里的朋友,互相都认识,也会彼此调侃打趣。
孙晔坚持让她收下,说十八岁是个大日子,贵重一点是应该的。
席间有人打趣:“唉,其实我老早就想说了,江稚茵这个人,其实特没边界感,不是贬义的那种意思啊!”
她一边推敲一边解释:“就是那种……她不会主动去招惹吧,但是要是别人来招她,她也意识不到,觉得这都是好朋友的行为。”
“举
依譁
个例子吧,就像之前高二的时候,班上那个齐楠天天给她带早饭,课间的时候把水给她接得好好的,整天嘘寒问暖献殷勤,江稚茵值日的活儿他都抢着做,你猜江稚茵最后说什么?”她把视线转到江稚茵身上。
江稚茵一皱眉:“他本来就是一个很热心的同学啊,我也请过他吃饭来着呢。”
邓林卓:“懂了。”
陈雨婕的眼神飘忽到闻祈身上,然后福至心灵地装哑巴。
江琳完全是来蹭八卦听的,听到这里的时候无法克制地蹙了眉,不太高兴,但是在孩子面前也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先憋着。
只不过都聊了大半天了,她看见闻祈都没怎么动筷子,还怪难过:“阿姨做的不好吃吗?”
闻祈只客气道:“没有,我没什么胃口,喝点水缓一下就好。”
说着,他敛眸端起面前的水杯轻抿了一口,缓慢吞咽着。
江琳歇不下来,她走走停停,把桌上的菜调了个位置,放了几盘没放盐的菜在陈雨婕面前,陈雨婕说“谢谢阿姨”,江琳笑着点头。
因为桌上的人年龄差比较大,江稚茵还得跟几个长辈客套一下,一顿午饭吃得局促,好不容易才吃完,闻祈早早离席坐在一边,像是在看手机的样子,江稚茵瞥见他碗里都没落什么油水,压根没吃过几口。
江琳在厨房洗碗,招呼着几个孩子:“有大人在你们也玩儿不好,你们去唱歌吧,我给茵茵订的蛋糕也往那儿送,你们年轻人自己玩儿也会自在点。”
邓林卓巴不得多在外面玩会儿,免得被带回去给他爸打免费的工,于是张口就应下。
一群人里女孩子居多,孙晔也不好凑进小女生堆里插嘴,就想跟他们几个聊聊天,结果刚靠近闻祈,还没张嘴呢,闻祈斜乜了他一眼,走掉了,剩他在原地摸不着头脑,心想这哥们儿真难相处,怎么也会是江稚茵的朋友。
几个人坐进包厢的卡座,邓林卓咋咋呼呼地跟女生抢歌唱,然后叫了几瓶酒,江稚茵笑他:“你那酒量能喝这么多?”
邓林卓觉得被藐视了:“在座的就我最能喝好吧?你们还都滴酒不沾呢!”
“非也非也。”江稚茵摇摇头,“我这个朋友也喜欢小酌,你俩可以探讨一下。”
她指了指孙晔。
后来江稚茵直接后悔自己说出了这句话,因为这俩一来就拼酒,两个人又半斤八两,喝得醉醺醺的,然后架着胳膊往同一个麦克风上凑,唱周杰伦的《七里香》。
但江稚茵心里一直很别扭,因为她发现闻祈今天除了答了江琳一句话,别的时候一声都没有出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熟的人在场,所以放不开。
因为不想让朋友落单,江稚茵放陈雨婕和其她女生一起聊天,自己默默往闻祈那边去,随手剥了个橘子,咬了一瓣以后苦着脸说“好酸”,然后往闻祈手里塞。
闻祈抿着唇,看她一眼,还是把她塞过来的橘子吃进嘴里,咬开的瞬间,他神色微滞。
明明很甜。
江稚茵拍着他的肩膀笑,两只眼睛弯成月牙状,像盛了一潭清辉月光,潋滟非凡,笑意盈然道:“你看那俩酒蒙子,不会当场跳钢管舞吧?”
闻祈又塞了一瓣橘子进嘴里,咬着说:“不会,邓林卓很害羞。”
江稚茵被他这话逗乐,又点点头认同着:“孙晔也很腼腆,顶多在我们面前喊个麦。”
他的心情仿佛突然间又变得很差,不再应答,只是默默放下橘子。
包间里浓烈的酒水味让他想呕吐,就仿佛回到小时候从被子里被扯出来,闻春山跟疯了一样往他嘴里倒酒,说儿子和爹身上得是一个味儿。
他匍匐在地上呛得满脸通红,闻春山就扯他的头发发酒疯。
闻祈讨厌这种味道。
但今天是茵茵生日,他需要一点借口,做一些事,不然也许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服务员掐着点把定好的蛋糕推进来,不知道谁吹了一声口哨,所有人拍着手唱起生日快乐歌来。
陈雨婕给她粘好纸皇冠,播放MV的屏幕里的画面还在不断变换着,留下了只唱了一半的《七里香》。
整夜
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在一声声“Happy
birthday
to
you”中,江稚茵对着面前摇曳的十八岁烛火闭上了眼睛。
似乎有人隔着生日蜡烛的光影在描摹她面容的轮廓。
窗台蝴蝶像诗里纷飞的美丽章节
但江稚茵也无心多想,她只是双手合十许着愿,把双眼紧闭。
我接着写
把永远爱你写进诗的结尾
默念着:希望我和我的家人朋友能永远在一起。
江稚茵吹灭了蜡烛,只剩唱歌机投影出来的薄薄光影,落了一地,睁开眼,包厢的门是开的,她对面并没有人在注视她,好似一切都是错觉。
她还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动作,有一瞬的恍惚。
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了解
整首歌结束,后续无人点歌,躁动的心似乎也安静了下来。
分蛋糕的时候江稚茵问了一嘴:“闻祈呢?”
陈雨婕回答:“刚刚好像出去了,可能在上厕所吧。”
吃完蛋糕以后又嗨起来,江稚茵跟着唱了几首,后来喊得嗓子都哑了,就退了下来。
这个时候闻祈已经回来了,右手五指紧紧扣着玻璃杯的杯口,脸色看上去红润了些,兴许是热的。
可江稚茵看得细致了一点,发现他杯中液体的颜色并不像水,带一点淡淡的黄色。
她想拿过来看看,闻祈下意识躲避,捏着杯子上抬,一双上扬的漆色眼睛缓缓蒙上一层薄薄的雾,他仿佛看不清一般,眯着眼睛仔细瞧她,而江稚茵明明没有碰到他手腕,酒水却莫名其妙地倾倒下来,泼了他一身。
闻祈看上去有些愣,手里仍旧举着那个空杯子,视线还停滞在江稚茵脸上。
江稚茵闻清楚了,闻祈身上就是酒味,他可能喝错了邓林卓点的嘉士伯。
“湿了。”他这么说着,直接放下杯子要解开上衣扣子。
江稚茵急急摁住闻祈的手,把头扭到后面看,见无人注意后才松一口气。
“你……不能在这里脱。”
“为什么?”除了皮肤带上些许薄红,吐出来的气息又烫又带着酒香,他看上去还与常人无异,不过也会开始说一些明知故问的话。
后面的人都累了,似乎已经开始叫车打算散席了,邓林卓靠着墙大声嚷嚷,给他爸打电话来接他回家,电话那边大声骂了几句,邓林卓捂着耳朵。
女生这边都还好,只是孙晔也喝大了,走路摇摇晃晃地像是要倒,江稚茵担心他摔着,又起身去拽了一把,问着:“你家在哪儿呢?叫个车送你回去?”
海城一起来的女生说:“我跟他住一个小区,让我爸开车来把他一起接回家算了。”
江稚茵点点头,人都安排到位以后,她一回头,发现刚刚坐在软座上的闻祈人又不见了。
因为担心他当众脱衣服,江稚茵一边叹气一边往外找,直到出了KTV的大门才看见他正蹲在电线杆底下。
闻祈没有亲人,江稚茵只能自己叫个车来,她站在闻祈旁边叫了滴滴,然后想把人扶起来,结果他只是眨着眼,很轻地笑了一下:“不用麻烦了,你去陪他吧。”
她一时懵掉:“陪谁啊?”
“孙晔。”闻祈淡定回答,还补充了一句,“SY。”
江稚茵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只催促他快起来,可是闻祈只是执着说:“反正一直都是这样。”
“一直都是这样,不会有人陪我。”
她被这语气烫得心一软,蓦地蹲下身子,看着他的脸:“我这不是在陪你吗?”
闻祈没说话,站起身子,突然抓着她的手。
江稚茵突然想到今天她那个同学说的话,说她没有边界感,别人对她做什么举动她都察觉不出背后的深意。
她回头看了眼闻祈,想着要说什么,但是对方态度淡定自若,似乎不觉得这有什么。
……算了,估计是站不稳,拿她当拐杖。
司机很快把车开过来,接上了他们俩,江稚茵在车上给她妈打了个电话,只说要送一个朋友先回家,江琳叫她
铱驊
注意安全。
直到车开到了闻祈家楼下,他都没有松手的打算,江稚茵让他帮忙拎着大家送的礼物,自己转头去跟司机结账,闻祈看了一眼那些纸袋子,答应了。
等到江稚茵付完钱过来,闻祈手里的袋子掉了一个,孙晔送的表也不知道怎么从盒子里飞出来的,摔得特别严重,表盘碎得稀烂。
江稚茵还挺喜欢那表的,见被闻祈摔坏了觉得十分可惜,刚开口想说点什么,对面那人面色很颓,耷拉着眉梢眼角,不知道是不是酒劲儿上脸,眼眶也带几分微红,用那种不标准又含糊粘腻的普通话说:“对不起,没拿稳……我赔给你吧。”
他可真是会挑,只把孙晔的表摔坏了。
现在跟他说什么他也不一定能懂,江稚茵心碎地收拾好一地狼藉,把那么贵的表扔进街边的垃圾桶里,然后拽着他叫亮了楼道里的声控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