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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卜寒青却对她笑了笑,然后看向不远处厨房的位置。

    舒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陆潜就在透明玻璃隔出的操作间里忙碌着,照例支起了补光灯和镜头,大概在为今日份的直播提前做准备。

    “陆潜。”卜寒青叫了他一声。

    他抬起头来,也看到了舒眉,稍稍有些讶异,快速擦干净双手之后,从操作间里出来,问道:“眉眉,你怎么来了?”

    林舒眉没有立刻回答,低气压马上就压下来,几个人之间的氛围瞬间变得有些奇怪。

    只有朵朵好像还一无所知,仍旧拿着画笔在墙上涂涂画画。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林舒眉问。

    “今天本来就不营业,说什么打不打扰的。”陆潜完全没多想,轻勾住她的手指,“你下午不是在市中心开会吗,怎么有空过来?”

    “下午的会我不参加。”

    “那你不如等我一下,等会儿我们一起回去。我们在等新的房主过来。”他抬头看了一下墙面上的钟,不由皱眉,“已经这么晚了……对了,我还没给你介绍,这位韩女士,是朵朵的妈妈。餐厅的事,就是她答应帮我们从中斡旋,看看新的房主能不能同意继续续约。”

    “韩女士?”

    “是啊。”陆潜又转头说,“韩小姐,这位是……”

    “我知道,是你太太林舒眉。”卜寒青笑了笑,“不用介绍了,我们认得的。”

    这回轮到陆潜不解:“你们认识?”

    “抱歉,陆潜,我不想骗你,但我确实有我不方便的地方。今天看来要谈判的人是不会出现了,有些话,你们夫妻之间说比我这个外人更合适。”她又看向林舒眉,“林小姐,我知道你会怎么想,但我还是要说,我跟陆潜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真的不记得我了,还有,朵朵不是他的孩子。”

    说完,她将大衣挽在臂弯里,轻轻揽住孩子的肩膀:“朵朵,我们走了。”

    舒眉留意到她的腿脚不方便。

    大门被拉开又关上,母女俩脚步轻快地离去。

    满屋子无法言说的震惊留给了余下的两人。

    不,应该说主要是留给了陆潜。

    刚才这一番看似没头没尾的话,暗藏机锋,他要还是听不明白,那大概是真的没救了。

    韩青,韩青……原来她就是卜寒青吗?

    他实在忘得太彻底,从第一次听到她这个化名开始,就没朝这个方向去想过。

    反倒是舒眉,到了这一刻显得格外冷静,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他忽然明白百口莫辩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舒眉,你听我说,我……”

    解释的话都哽在喉咙里。

    说什么才好呢?

    刚才卜寒青已经举重若轻地说了,他们不是男女之间那种关系。

    而舒眉目光澄澈冷冽,并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

    也许就是因为太平静,有种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感觉,这才更让他心慌意乱。

    僵持之下,舒眉的手机忽然响了,对面是小郭难掩兴奋的声音:“林总!我们的酒被选上了!盲品评分最高……这就要去国宴接待外宾了!”

    的确是非常出乎意料的消息。

    理应高兴的,林舒眉捏着手机,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事业有了飞跃,只会让她之前那种笃定更胜几分——她一个人也可以很好地把孩子带大。

    她什么也没说,越过陆潜往来时的门口走去。

    “舒眉!”

    他终于拉住她的胳膊。

    “我没想骗你,从头到尾……我从没想过要骗你。”

    他是真的不记得对方了,但他也知道,现在已经无法用这个理由把一切都搪塞过去。

    有那样一段过去横亘在中间,这样的解释显得苍白无力。

    “我知道,是我的问题。”她比自己想象的都要冷静几分,“陆潜,信不过你,是我的问题。”

    他拉着她的手一点一点松开。

    咫尺又变天堑。

    “你又要离婚吗?”

    她走到门口,听到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微微发颤。

    她没回答。

    快步回到车上,她慌乱得几乎没法把车钥匙插进锁孔,烦躁地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尖锐的嘀声,她才终于低头哭出声来。

    很久没有这样放纵大哭过,可能是憋得太久了,几年前,陆潜出事的那会儿她就该这样哭一场的。

    是她太逞强,一直到现在。

    事实证明,逞强也并不能真正改变什么。

    抹掉眼泪,她还是自己一个人,开车回到住的地方。

    …

    年关将至。

    这真的是一个极度冷清的春节了。

    尽管酒庄里张灯结彩,说是为了辞旧迎新,其实大家都是为选上峰会的国宴酒而欢欣鼓舞。

    要不是前头经历了火灾和并购的风波,年会的沙巴之行现在就可以兑现了。

    没关系,就再等一年吧!照这样的势头走下去,明年酒庄就是业界最耀眼的新星了,所有员工,与有荣焉,别说冲出国门,冲出亚洲也是指日可待的。

    最冷静的人,只有林舒眉。

    作为年轻的新掌门人,大起大落,平步青云,都没让她张狂,反而越发低调,选上峰会用酒之后更是连笑都很少看到了。

    大家都夸她少年持重,谦逊实干。

    只有身边的老姚知道是怎么回事。

    “舒眉啊,马上要过年了,要不要我去把你爸妈接来?或者,你跟陆潜打不打算回去一趟,我给你们订机票?”

    “不用麻烦了,姚叔,我还没想好怎么过年。”

    那天之后,陆潜没再来找过她,也没再打过电话。

    大概也没了继续走下去的耐性和希望。

    “那你总不能一个人守在这里啊!我听说陆潜那个餐厅也做年夜饭的预订,要不我给你订个位子?”

    舒眉这么多天来难得笑了笑:“算了,姚叔,还是麻烦你跑一趟去接我妈他们来吧。”

    姚炳志跟她父母也算同龄人,说不定能说服他们到她这儿来过年。

    徐庆珠很快给她打来电话,之前本来说好可以过来的,突然又不来了。

    “舒眉,今年有点状况,要不你还是回家来过年吧。我自己准备了年菜,不会像去年那么仓促了。”

    “妈,你注意身体啊,你腰不好,我就是不想让你忙活,才让你来我这儿过年。”

    “不要紧的,就我们两个人,东西准备的也不多。”

    两个人……

    “妈,发生什么事?那人又去哪儿了?”

    “他不在家过年。好孩子,我知道你往年都是因为他在这个家里才不自在,不肯回来。今年就我们娘儿俩,终于可以像以前那样好好过个年了。”

    电话里说不清楚,舒眉立马就订了机票飞回家去。

    她本来以为父亲肯定不在家里了,没想到还是他来开的门。

    “舒眉回来了?”他有种近乎谄媚的喜悦,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接过她的行李说,“来,快进来!”

    家里依然井井有条。

    徐庆珠正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把晾干的衣物一件件叠好,虽然是在干活,但每一个动作都在宣誓——她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林超群就有些惶惶不可终日似的,在不大的客厅里转来转去。

    “舒眉回来了?饿不饿,锅里有刚蒸好的枣糕,你去吃一点。”

    舒眉没动,林超群已经去厨房帮她用碟子盛了一块出来,递给她道:“小心点吃,烫。”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又转向徐庆珠:“妈,是有什么事儿吗?”

    他们吵架了?闹别扭了?还是有什么其他她不知道的事儿?

    为什么先前说他不在家过年,可他现在明明就还在家里。

    但仔细瞧瞧,这几年林超群回来之后带来的生活痕迹确实几乎全被抹掉了,家里简洁干净,倒是更接近于她过去跟母亲两个人生活的感觉。

    就连徐庆珠手头正在折叠的衣服里也没有他的衣物了。

    “没什么事儿。”

    徐庆珠终于把那一大堆衣服叠完了,摞起来抱在怀里说:“我还有些东西要收拾,舒眉你进来帮我个忙。”

    房间里堆着些年货和生活必需品,几件新买的衣服。

    年货不是用来走亲戚送人的那种礼盒,全是散装的,干果、腊肉、大大小小几个酥饼,毛巾、牙膏牙刷之类的东西也是一看就自家都不会用的廉价品。

    还有那衣服,先不说俗艳的款式和颜色,尺码也明显不合徐庆珠——她近年来是有些富态的身形了,这衣服都是给瘦高身材的人穿的。

    “把那个大的旅行袋拿过来。”徐庆珠对舒眉道,“我把这些东西收进去。”

    “妈,这些东西是要给谁的?”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舒眉看了一眼又踱步到房间门口,连走路和喘气都不敢太大声的林超群,问她:“等会儿我们要去哪儿?”

    “去派出所,领个人。”

    第60章

    北醇(1)

    派出所永远热闹非凡。

    哪怕就要过春节了,也不能阻挡人间悲喜剧一刻不停地在这里上演。

    舒眉陪着爸妈,穿过各种叫骂、拍桌、哭喊的人群,终于来到办公室最里边也最逼仄的角落。

    民警的大手指了指:“看看,是不是你们认识的人?”

    花白的头发,消瘦的面容,陈旧却偏偏是白色的羽绒服,两只袖管已经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了,胸前还一大块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污渍,像是刚弄上去的。

    反正林舒眉脑海里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一号人。

    但徐庆珠已经很确定地说:“没错,就是她。”

    “过来办手续吧。”民警招呼他们,“你们是她什么人?”

    徐庆珠示意身旁的林超群拿出身份证。

    “林超群。她走丢了,你们找到她的时候,她不是就记得这个名字吗?”

    民警点点头,登记好信息之后把身份证还给他们:“我记得上次也是你们来领的人吧?这个病只会越来越严重,你们要看好她啊!现在天这么冷,这么大年纪走丢了很危险的。”

    小镇上有人正办丧事。

    严冬季节,总有很多老人熬不过去,所以每到年底红白喜事一样多。

    舒眉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头发花白,衣着邋遢的人,是父亲的情人刘弈秋。

    岁月如刀,削人寿,摧红颜。

    当初父亲让她叫刘姨的女人窈窕艳丽,跟眼前这一个完全对不上号。

    可是眉眼之间,又依稀就是那个人。

    “走吧。”

    办好手续,倒是徐庆珠主动来叫她。

    刘弈秋木然地跟着他们走。

    到了门口,凛冽的寒风从门帘缝里透进来。

    徐庆珠从那个装满了东西的旅行袋里翻出一件艳红色的长棉衣,让她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换上。

    刘弈秋怎么也解不开那拉链。

    林超群就在旁边看着,想帮忙,好像又碍着正妻就在身边,不敢上手。

    徐庆珠则根本就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看一场悲剧,才肯罢休。

    最后是舒眉过去,帮她解开了拉链,给她换上那件俗艳到晃眼的新棉袄。

    身形修长,穿上正合身,这就是为她量身准备的。

    门外有车等着他们。

    老姚来了还没回去,租了辆车,最近这些天就陪林家夫妇办办事。

    “就到这里吧。”徐庆珠再度打开那个旅行袋,把里面的东西翻给刘弈秋看,“这些吃的,还有用的,过年就用得上了,你拿去。”

    “谢谢……”

    不愧是做过老师的人,基本的礼貌还记得,只是想不起对方的名字。

    茫然看看身边的男人,林超群的名字是记得,但也仅仅限于名字而已,跟人是对不上的。

    男人比她更茫然,搓着手:“庆珠……”

    舒眉看着母亲把那个旅行袋封上,塞到父亲手里,然后对她说:“走吧舒眉,我们回家了。”

    “舒眉……林舒眉?你不是嫁了很有钱的那个陆家吗,怎么回来了?”

    刘弈秋今天唯一的一段清晰思维就落到她这儿了。

    真是充满讽刺。

    徐庆珠在舒眉背上拍了拍,母女两人一同钻进车子里。

    车子启动后,刘弈秋还追了两步。

    舒眉回头往后看,拎着旅行袋的父亲跟另一个女人并肩站着,两个不知所措的身影越变越小,直到拐过一个弯之后彻底不见。

    “就这样……不用管他们吗?”

    “放心吧,他们的住处离这里很近的。一个老年痴呆了,另一个还清醒着,不管走路还是打车,总不至于回不了家的。”

    徐庆珠很冷静,冷静到近乎冷酷。

    但仔细听,还有一点愉悦上扬的音调,带着点幸灾乐祸。

    “警察说上一次也是你们去领的人,她这样……有多久了?”

    “也就这一年多才听说。走丢了几次,每次问她地址电话,她都只说得出你爸的名字和酒厂的地址,可见这执念有多深。”她讽刺地笑了笑,“这病反正不是一两天的事儿,也许之前就有了,谁知道呢?”

    “我爸也不知道?”

    徐庆珠又笑:“他那个人,在有的事情上糊涂,有的事情上倒是清楚得很呢。”

    那就是知道了。

    “他早就去看过她?”舒眉的声音也冷了下去。

    “何止看过,东西也没少买。所以我今天干脆把年货也给他们办了,送他们一起好好过个年,今后再也用不着身在曹营心在汉了。”

    “当年他生病了人家不管他,他也不介怀了?”

    “好了伤疤忘了疼,他可以有一百种理由为对方开脱,说不定还觉得是人家自己也病了才不能照顾他。”

    刘弈秋比她年轻很多,按照阿尔茨海默病的发展进程来看,好多年前林超群中风的时候,她肯定是清醒的,清醒得还能打电话来,言辞犀利地跟她吵架。

    是啊。

    舒眉看向车窗外,想到了卜寒青不方便的伤腿。

    当年车祸中她也受了重伤,不能陪在陆潜床边照顾他,只是因为……她也受伤了吧?

    不管陆潜能不能恢复记忆,都一定能够体谅这种身不由己。

    “妈,你从来没真正原谅过爸爸吧?”

    当初重新接纳他的慈悲不过是一种守候多年的不甘心。

    大概类似于那种……你看,你老了、病了,还不是只有我管你的心态。

    他要回来,就得接受良心的谴责,每天谨小慎微地应对,在女儿面前动辄得咎,也不敢抱怨,不敢吱声,只能默默忍受。

    这种赎罪的方式,就在眼皮子底下,一天一天地磨人,并且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厉害。

    如果不是第三者生了这样的病,他们大概能以这样的方式在同一屋檐下相处到对方死。

    但现在让他走,也已经没关系了。

    这场战争,早已没了对手。当年可以打电话来跟她对骂的人已经病到记不起谁是谁,生活无法自理,需要被当年自己抛弃的男人来照料的地步。

    虽然林超群那个人也是完全不可能照顾好阿尔茨海默病人的。

    这一仗,终究是妈妈赢了,今天在派出所里她已完全是胜利者的姿态。

    她等这一刻,不知等了多少年。

    终于让她等到了。

    舒眉不知道该为她感到高兴,还是悲哀。

    …

    回到家里,一门冷清,并不比原先在酒庄的时候好多少。

    徐庆珠却在厨房里又切又炒,一个人也忙碌得热火朝天。

    “妈,我去睡一会儿。”她实在是累了。

    “好,你去休息吧,饭好了我叫你。”

    “你少炒几个菜,我没什么胃口。”

    徐庆珠就没应,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舒眉回到房间里,床铺被褥都是干干净净新换的,躺进去还能闻到阳光炙烤过的味道。

    脑海里的纷纷扰扰一下退避了个干净,她几乎是阖上眼就睡着了。

    徐庆珠叫她起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

    她看了一眼时间,八点。

    他们这边吃晚饭一向比较迟,今天已经算早的。

    妈妈还是做了一桌子菜,看来刚才让她少做点的交代她是完全没有听进去了。

    桌上还有酒,杯子只有两个,徐庆珠说:“今天你陪我喝一点。”

    印象中,妈妈是从来不喝酒的,喝酒都是男人们的事,还有她这样的,从小被寄予了男孩子一样厚望的女孩,长大后也跟着爸爸喝一点。

    后来她经营酒庄,混迹生意圈,开始尝试着去理解妈妈当初卖掉酒厂的决定。

    一个单身妈妈带着个女儿,没有任何后援作为倚仗,要想做生意,太难了。

    现在轮到她自己,似乎也面临同样的选择。

    酒还是老酒厂的奶酒,还有如今葡萄园开始有产出后酿的葡萄酒。

    舒眉却挑了一瓶没有酒精度数的葡萄汁:“妈,我们喝这个吧。”

    徐庆珠给自己杯子里倒上奶酒。说:.“你喝那个,陪陪我就行。”

    母女俩面对面坐下。

    “我们干一杯吧。”

    妈妈先举起酒杯来,并不热烈,但很痛快的,一口就把酒给喝完了。

    “妈,你慢点喝,这酒后劲儿很大的。”

    “我知道。”她脸上已经泛起一片红霞,“以前你爸喝多了是个什么德行,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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