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嬷嬷来催了,夏芙方起塌,心里还想着后日的?约定,早膳没用多少也没觉出异常。天冷路滑,老太太没让她去请安。
她在院子里歇了一日。
第二日还在下雪,她窝在被褥里更不想起来。
眼巴巴盼着第三日的?到来。
这一日天可怜见放了晴。
嬷嬷过来照顾她起居时,多了一句嘴,
“今日家主出了门,说是庄田那边出了事,要去看一看。”
她心里就有些失落,不会爽约吧。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午后,她忽然?吐得昏天暗地,只当自?己着了凉,喝了几口热水温在被褥里,到底是惊动婆母,婆母是稳妥人物,带着府上?的?大夫来了。
她看着大夫,忽然?一愣。
再然?后,大夫给她搭脉,她只听见喜脉二字,脑子里一片浆糊。
老太太喜极而泣,抱着她哭天抢地,
“好?孩子,咱们总算是怀上?了,总算是怀上?了,你?不必再受罪了...”
不必再受罪了....
夏芙怔愣当场。
直到今日她都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她被老太太搂在怀里,磕在她消瘦的?肩骨,迟迟笑了笑,“是喜事。”
一夜北风吹。
她坐在琴案望着月洞门口,被雪压弯的竹条堵死了他来时的路,从约定好?的?戌时一直坐到亥时,膝盖都麻了,一贯伺候她的那位老嬷嬷心疼地抱着毯子裹在她身上?,将她拥在怀里,
“不必等了,家主不会来了。”
滚烫的?泪珠砸在琴案,碎成水花。
“只待你?怀孕,我们不再相见。”
“好?,有了身子,我?一定不再叨扰家主。”
十?九年过去了。
熟悉又陌生的?旋律,跟蚕丝一样一点点往她四肢五骸钻,往她心上?缠。
夏芙深深闭上?了眼。
台上?的?程明昱已试过音。
长公主听闻他要弹琴,已转过身子面朝琴台的?方向。
抛开她对这个男人的?情?愫,程明昱是音律大家,他当众抚琴,便是一场视听盛宴。
这样的?盛况,她岂能错过?
女官将食案抬着换了个方向,程亦安只能陪着她转身,转身的?片刻,她瞄了一眼对面的?夏芙,她和云南王坐着没动。
起调是几个音符,高手与寻常人的?区别是,明明是几个很简单的?音符,程明昱弹起来,音符之?间流畅丝滑,曲调仿佛一缕烟从耳畔一滑而过,轻而易举将所有人的?心弦给勾住。
仅仅是起手,他就表现出得天独厚的?功力。
真?乃天籁之?音。
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曲子,被古往今来的?音律大师封为十?大名曲之?一,讲述的?是一对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对彼此暗生情?愫,尚未来得及禀报父母,提亲纳采,朝廷一纸征兵的?诏书发下来,男子背负行囊奔赴战场,临行前二人在竹林互诉衷肠,约定护守终身,只可惜三年过去,传来男子战死?的?消息,女方将女孩儿?嫁出去了,又是五年过去,当年莽撞青葱的?少年,一跃成为人上?人的?大将军。
待他功成名就回乡,斯人已嫁,当年活脱曼妙的?少女,包着一头纱巾抱着一个襁褓的?孩子,正在田间干活。
两两相望,唯有泪千行。
所有遗憾均诉在那绵绵的?风声与阴阴细雨中。
程明昱没有将这种遗憾描绘得如何?哀婉悱恻,起手过后便是一串如流水般淙淙的?曲音,仿若面前翠竹掩映,幽窗下宝鼎茶闲绕指凉,有琴音穿山渡水而来,携着一抹淡淡的?清凉与遗憾,拂化这殿内炽热的?暑气。
长公主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双手。
不听曲,不看人,仅仅是这双手,白皙修长,指骨分明,指尖抚在琴弦是那么游刃有余,好?似游戏人间的?谪仙,轻轻弹开一指,便是人间春色。
目光忍不住往上?,移至那绯红的?衣襟,那里自?是一团仙鹤补子,没有人能够把官袍穿得这样好?看,他该是天生的?衣架子,宽肩窄腰,夏日官袍用的?轻薄的?缎面,极是服帖,能清晰勾勒出他挺拔清隽的?身形。
随弦而动的?宽袖,恍若林间的?风,秋日的?雨,富春江上?一抹浩瀚的?烟云,闲庭信步。
回想当初为何?一眼相中程明昱。
他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美,不似雕琢,克谨禁欲,是山巅的?雪,雪上?的?松。
多少年过去了,这个男人的?韵味就像是深巷的?酒,历久弥新,越发引人入胜。
他的?琴如同他这个人,不会狂妄不羁,不会肆无忌惮,恰恰是克制延续到极限时,轻轻一拨,足够动人心魄。
一见程郎误终身。
长公主自?嘲地笑了一声。
不知是何?人将珠帘给撩开,能让女眷们清晰看到那道清绝的?身影。
炽热的?夏风从洞开的?殿外掠进来,化不开他眉间那抹霜雪,弹指间有那么一种参透世事茫茫的?悲悯从容,仿佛明知这是一曲得不到回应的?孤鸣,一场迟到的?不曾宣之?于口的?爱意,却?还是忍不住走一遍来时路,将它全部?诉在这把琴里。
弹得太好?,甚至觉察不到他任何?娴熟的?技巧,仿佛每一个音符为他而生。
石衡之?妻,素来推崇程明昱书法的?石夫人,与身侧的?秦夫人道,
“程大人这样的?男人,只适合供着,哪个女人能心平气和做他的?妻子。”克妻也就不奇怪了。
“可不是?只要程公活着,‘风华绝代’这四字,只有他担得起。”
即便是程明昱的?女儿?,与他相处最多的?程亦乔,望着这样的?爹爹依旧如痴如醉,
“长姐,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是什么吗?那就是投胎成为爹爹的?女儿?。”
程亦歆笑道,“也是最大的?骄傲。”
西江月既然?是家喻户晓的?曲子,就意味着在场所有善琴者,均弹过,礼部?尚书孔云杰从始至终不曾睁眼,甚至手指轻轻在食案叩动,自?顾自?合曲,心里却?想,他那侄儿?拿什么跟程明昱比。
陆栩生过去最不喜文人的?这些作派,但今日实打实被岳父给折服。
就如他们习武之?人使?刀法到登峰造极之?地步,岳父这一手琴弹得是出神入化。
身后的?程亦彦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
“怎么样慎之?,有这样的?岳父,是不是倍感压力?”
陆栩生气定神闲往上?方程亦安一指,
“你?瞧,全场都在听琴,就她一人虎头虎脑,可见我?家安安不吃这套,安安还是喜欢我?这样的?,但是大舅哥你?就不一样,有这样的?父亲,我?看你?才压力如山。”
程亦彦苦笑不已,第一次在陆栩生跟前败下阵来。
陆栩生说完看向程亦安,连他都被岳父的?琴音感化,怎的?程亦安好?似满脸苦恼。
程亦安大概是全场唯一没有认真?听曲的?人,这首曲子为谁而谈,程亦安冥冥中已有感知。
琴台上?的?爹爹已是人琴合一,而娘亲呢。
她注意到夏芙双手交叠在一处,指尖始终覆在那串珊瑚珠子,不曾往台上?瞟上?一眼。
明明是朗月清风,鹊惊蝉鸣的?意境,
他们一人端坐琴台,众人皆醉我?独醒。
一人默坐高席,置身事外。
程亦安心里没由来涌上?一阵酸楚。
云南王听过夏芙弹琴,如果说先前还只是猜测的?话,那么今日程明昱这首曲子一出,他忽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夏芙也爱弹《西江月》。
人家程明昱哪是给皇帝祝寿,他这是在纷纷扰扰的?人群中,诉说着对夏芙隐晦的?爱意。
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气度,身居高位,手掌权柄。
云南王有那么一瞬,突然?想认输,余光注意到夏芙指节隐隐发白发紧,他覆过手去,握住她冰凉近乎颤抖的?手,以只有二人才听到的?嗓音道,
“阿芙,大不了你?收个外室,我?也认了。”
夏芙一怔,面颊一红挣开他的?掌心,别过脸去不理会他。
曲子进入最后一段,三段重音,从最开始的?高亢激烈意境恢弘,慢慢过度至隐忍克制,到最后收音时,长指一撩,所有遗憾如脉脉月辉归于云海深处。
一曲终了,余响绕梁。
殿内许久无人出声。
是太子最先抚出一掌,除宗亲外,所有人起身朝程明昱行礼致意。
程明昱双手搭在琴弦,心绪慢慢平复,收弦,朝皇帝施礼,
皇帝还沉浸在方才那段旋律中,抚掌一笑,
“这叫什么?‘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今日之?程公,风华无极,让朕大开眼界!”
程明昱道了一声谬赞,便抱着焦尾琴下台,将琴弦交给内侍时,大约是那把焦尾琴很有年份,一根弦往他手指崩了一下,血珠顺着手背滑下来,内侍吓了一跳只当自?己没收好?,程明昱不动声色按住伤处,示意内侍退下。
此举恰被云南王收在眼底,他瘪瘪嘴,
“那根弦怎么就弹在手背,干脆往脖子抹一抹不就得了。”
夏芙瞪了他一眼。
云南王讪讪一笑,“说着玩的?,说着玩的?。”
女官将食案重新摆好?,程亦安看着动容出神的?长公主有些担心。
“殿下?”她轻轻牵了牵长公主的?衣角。
长公主闻言看了她一眼,失笑道,
“安安,我?现在是真?的?放下了。”
程亦安还有些不敢置信,瞧她方才那般痴迷模样,生怕她固态萌发,又追着爹爹忘乎所以。
“您真?的?想开啦?”
长公主不着痕迹往夏芙瞟了一眼,对程亦安柔声道,
“因为他心里有人啊。”
程亦安一惊,都不敢去看对面的?娘亲,干巴巴道,“这您也听得出来?”
长公主没接这话。
只有苦过的?人才知道苦涩是什么滋味。
程明昱的?琴音里有求而不得的?苦楚。
过去只当他一心为国为民,胸怀天下,没有半丝男女之?情?,长公主爱得坦荡,如今得知他心中有人,再执着就无趣了。
待那海螺收了一段音送去北齐给那明月公主,想必明月也会如她一般释然?吧。
明月照暗渠,郎心不似妾心。
酒宴重拾热闹,官员们三三两两来给皇帝祝酒,程明昱这厢悄悄止住血,一内侍借着上?前给他斟酒的?空档,轻轻在他耳边低语一句,程明昱脸色一变,看了一眼上?方的?皇太后。
此时皇太后也象征性给皇帝举杯,皇帝看着太后温煦的?样子,心里越发没底,果不其然?,不一会酒宴正酣时,门口忽然?来了一位太监。
“禀陛下,禀太后娘娘,东厂首领太监黄政求见。”
黄政是太后的?人。
皇帝眉头皱了皱,“朕这里举办宴席,有什么事回头再禀。”
太后见状笑了笑道,“陛下,黄政办事最是稳妥,他逮着这个空档进殿,定是有要事。”
皇帝不悦道,“太后,使?臣还在呢。”
但太后就是不让步。
那眼神明晃晃写着若是皇帝不依,别怪她当场翻脸。
皇帝忍了忍,“宣。”
片刻,黄政领着一人进来,先请过安,指着云南王道,
“陛下,云南王欺君罔上?,夺人之?妻,请陛下圣裁。”
这话一落,四座皆惊。
皇帝看了一眼云南王夫妇,瞥向黄政,已是心如明镜,他严肃道,
“你?胡说什么!”
黄政将跪在地上?的?那个人拎起来,“陛下,那云南王妃不叫夏岚,而是夏芙,她本是程明祐之?妻,根本就不是什么云南王妃。”
程明祐就在这一片煌煌灯火中抬起眼,目光无比精准落在云南王身侧的?夏芙身上?,眼神陷入痴迷,
“芙儿?....”
台下的?程明昱看着程明祐那张清瘦的?脸,面罩寒霜。
原来东厂的?人昨夜悄无声息杀到程家堡,以太后懿旨强行将程明祐带回京城,暗卫一路猛追,程明祐进宫之?时,消息也刚递过来。
太后此举,一在割裂云南王府与陆国公府的?联系,二在对付程家。
太后见状轻飘飘地说,
“陛下,让程明祐上?来认一认,万一认错了,不过是一个误会,无关紧要,万一是事实,也不能坏了人家一段姻缘不是?”
程亦安已气得咬牙切齿,看向对面的?夏芙,夏芙脸色倒还算平静,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那厢云南王腮帮子直发冷笑,起身朝太后施礼,
“太后娘娘说的?这话,臣可真?是糊涂了,臣的?王妃出身苗疆,与臣打小相识,怎么会是别人的?妻子?”
太后笑道,
“所以,才要认一认嘛,程明祐,你?尽管上?来前,哀家给你?做主。”
那程明祐得了太后指令,慢慢起身,顺着台阶一步步往上?。
二十?多年了,他与芙儿?分离整整二十?余年。
她的?模样似乎没怎么变,还是那么好?看...程明祐眼眶深深泛红,喃喃望着夏芙,
“芙儿?,对不住,是我?不好?,当年不该扔下你?一人在家....”
夏芙正襟危坐,慢慢将视线移过去,也不知是年岁已久,那张脸模糊得辨认不出旧时痕迹,还是她脑海里早已将这个人给剔除,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程明祐对于她来说,陌生得很。
隐约有些许碎片似的?画面从脑海闪过,有欢声笑语,有些许甜蜜的?瞬间,可如今在她心里,已泛不起任何?涟漪。
夏芙神色出奇地平静。
眼看他已越过第一阶,一步一步朝夏芙靠近,云南王已大马金刀站起,脸上?挂着阴沉的?笑,摩拳擦掌拦住了程明祐的?路。
太后见状立即皱眉,“云南王你?什么意思?哀家的?旨意,你?敢抵抗?”
云南王对太后这番话置若罔闻,而是毫不客气地将程明祐给一脚掀了下去。
所有人始料不及,为云南王的?大胆而震惊。
太后面色极其难看,霍然?起身,“云南王,你?何?其嚣张!”
云南王不疾不徐转过身,朝皇帝拱袖,又往太后一笑,
“太后娘娘,您贵为国母,难道不懂人伦天常?”他指着夏芙道,
“这世间哪个男人愿意任由别人窥探自?己的?妻子?”
“我?最后一次告诉太后娘娘,吾妻夏岚,出身苗疆,为我?母亲娘家的?侄女,自?小与我?青梅竹马,被我?纳为侧妃,我?亡妻过世后,遂将她扶正,若是太后不信,大可去云南查,而不是在这里颠倒黑白,插手臣子内帷之?事。”
这时,底下的?程明祐顾不上?身上?疼痛,已翻身而起,激动地往上?爬,
“太后娘娘,皇帝陛下,臣看的?没错,她是我?的?妻子夏芙,不是什么云南王妃!”
“芙儿?,你?看看我?,我?们相识于苏州茗兰桥,那日下雨,你?忘了带伞,我?对你?一见钟情?,欲护送你?回府,你?却?死?活不肯,跑进店铺里躲我?,你?忘了吗?”
程明昱深深闭上?眼,蓦地起身,朝上?方皇帝一揖,
“陛下,臣族人冒犯陛下寿宴,臣愧疚难当,还请陛下将他交给臣处置,臣这就领他回去,好?好?教训。”
太后似乎一直在等程明昱现身,听了这话,她老人家忽然?弯唇一笑,
“哦对了,程家家主,如果哀家没记错,你?该也是认识夏芙的?,要不你?也上?前来认一认?”
程明昱瞳仁深得一缩,余光中那道身影已被云南王遮得严严实实,不欲叫任何?人窥探。
程亦安听不下去了,起身往太后行礼,
“娘娘,即便臣妇的?母亲活着,也与程明祐没有半点瓜葛!我?母亲已与他和离。”
这就是程明祐最痛恨之?处,指着程明昱喝道,
“太后娘娘,陛下,臣冤枉啊,程明昱一手遮天,逼我?与亡妻和离....”
不等他说完,一道身影飞快掠来,一脚踩在他喉咙,逼得程明祐将嗓音咽下去,只见陆栩生抚了抚衣襟,与皇帝道,
“陛下,此人当堂咆哮,是对陛下大不敬,还请陛下处置。”
皇帝正待开口,听得身侧太后力喝一声,
“我?看谁敢动他!”
太后目色阴沉看着皇帝,
“皇帝,哀家以为,此事牵扯云南王府,算是国事,不可不慎重,必须查清楚。”
“如果云南王妃真?的?是夏芙,那么她就该回到程家四房,给程明祐做媳妇。”
程亦安给气笑了,立即跪在皇帝跟前,
“陛下,皇后娘娘,我?母亲与程明祐的?和离书,尚在府邸,若是太后不信,臣妇这就遣人送来。”
皇帝还能没看明白么,太后就是故意借程明祐搅乱这一缸子水,好?叫帝党焦头烂额,四分五裂,
“太后,今日是朕寿诞,您将一点私事弄得沸沸扬扬,是真?的?要查云南王府,还是故意跟朕过不去。”
太后笑道,“皇帝,你?是万民之?主,你?的?臣子受了委屈,被人逼迫和离,你?不该管吗?”
这时,程明昱一针见血指出道,
“太后娘娘,程明祐与夏芙的?和离书,由其母程家四房老太太亲拟,此事,所有程家族人均可作证,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是老太太遣人纳采请期,和离也是老太太亲自?做主,难道以您的?意思是,儿?子可以违背母亲的?话了?”
太后蓦地一震。
“大晋以孝治天下,太后娘娘今日此举,是不是要告诉我?们文武大臣,往后所有儿?子均可以忤逆父母?”
就这席话把太后堵得无话可说。
程明祐还待挣扎反驳,却?被陆栩生一脚摁得死?死?的?。
程亦安看着底下挺拔的?男人,松了一口气,与太后道,
“若是太后娘娘还不信,臣妇这就去程家四房请我?祖母来作证。”
太后依旧不肯撒手,与皇帝道,“但王府之?事,还请皇帝细查。”
夏芙闻言突然?起身一笑,
“娘娘与陛下不必查了,臣妇这就叫你?们知道真?假。”
皇帝一愣,狐疑地看着她,“王妃何?意?”
夏芙绕出长案,来到太后跟前台阶下站着,先与皇帝请罪,
“敢问?陛下,可否请您容臣妇表演一段杂戏?”
皇帝摸不准她要做什么,却?还是点了头,“准。”
随后只见夏芙往手上?指环一按,霎时一条极其美艳的?小绿蛇从她袖下弹出,在半空扭出极其灵动的?舞姿,又朝上?方的?灯盏缠去。
皇后吓得往女官身上?一靠,而太后心脏也险些跳出来。
夏芙轻轻一嘘,小绿蛇立即窜回来藏在她袖下,在场所有人均倒抽一口凉气。
夏芙笑眯眯望着太后,“我?出身苗疆,娘娘这下信了吗?”
太后看着她惊疑未定,抿唇不言。
虽说太后闹这一出,很叫皇帝膈应,但皇帝还是敏锐嗅到机会,决定发落太后的?爪牙,
“黄政搅乱朕的?寿宴,该当死?罪,来人,将他拖下去关起来,三日后行刑!”
“至于程明祐,交给程公你?来处置。”
“臣遵命。”
太后还欲阻止,皇帝已气得离席而去。
他一走,皇后和宁王收拾局面,由宁王领着使?臣去隔壁继续宴饮,皇后吩咐女眷们四处转转,晚间观看焰火与花灯。
琼华岛有房舍几十?间,亭台阁谢沿池密布,出广寒殿,四处林荫茂密,既是赏景的?好?去处,也足可纳凉。
云南王却?以妻子受惊为由,不参加晚宴了。
他避开人群没走太液桥,反而打算从涉山门,往北出皇城,今日赴宴人极多,即便路上?遇到一些女眷,却?因着方才夏芙展露那一手,女眷们纷纷远远避开,无人敢去打量她的?模样。
彼时,正是下午申时,日头正热,夏芙身子纤弱,走了一段便气喘吁吁。
云南王将她送至太液池边上?一处抱厦歇着。
这里人烟罕至,倒是不怕被打搅。
等了片刻,云南王见程亦安追了过来,放了心,指着夏芙与她道,
“安安,你?娘交给你?,本王要去料理一桩事。”
程亦安担忧地看着母亲,连忙过来搀住她,“您放心去吧。”
夏芙却?是皱着眉问?云南王,
“你?去做什么?”
云南王没看她,大步往前走,“安安,等你?娘歇够了,你?就送她回去,别等我?。”
他非扒了程明祐的?皮不可。
什么混账东西也敢来夏芙跟前露面,也不怕寒碜人。
云南王回到广寒殿,寻来一内侍问?,“程明昱何?在?”
门口的?内侍被他凶狠的?模样吓到,指了指太液桥方向,“好?像往那边去了。”
云南王把内侍扔开,大步往太液桥方向去,追了一路至崇光殿追到了程明昱,程明昱果然?着人拎着程明祐打算离开,云南王及时叫住他,
“程明昱,把人交给本王处置。”
程明昱料定云南王会来,所以走得并不快。
那程明祐见云南王过来,使?劲将嘴里被塞的?棉团给吐出,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流转,恨道,
“云南王,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夏岚就是芙儿?,云南王,你?可知程明昱与芙儿?是什么关系?我?告诉你?,程明昱也觊觎芙儿?,想要霸占她,你?可别被他这副伪君子的?作派给欺骗!”
云南王看了一眼程明昱,程明昱面无表情?,没有半分波动。
他先是上?前一脚揣在程明祐心窝子里,旋即从内侍手里将人拎过来,狠狠往地上?一砸,
“你?个混账东西,就凭你?这点德性,也配娶阿芙?且不说旁的?,阿芙在家里给你?守孝,你?却?在外头风花雪月,你?怎么有脸说她是你?妻?”
“本王若不好?好?替阿芙教训你?,对不住你?今日这番勇气!”
程明祐双手被捆住,疼得在地上?直打滚,他苍白着脸,一身大汗淋漓,还很不服气瞪着云南王,
“你?个蠢货,你?拿我?撒气算什么?你?怎么不对付程明昱?你?问?问?他,他什么心思,这么多年没娶,是不是惦记着芙儿??”
云南王嫌他嘴碎,一脚踢在他后脑勺,彻底将他踢晕,待耳廓清净了,云南王拍了拍手上?的?灰,示意内侍拎着人跟他走,随后笑眯眯扫了程明昱一眼,
“程大人,一首《西江月》弹得很不错嘛,称得上?动人悱恻,可惜我?觉得阿芙弹得更好?,更可惜的?是,你?听不到。”
程明昱负手而立,看着他眼神没有半分变化,只交待道,“带出皇宫料理。”
“还用你?说。”云南王轻哼一声,带着人走了。
程明昱等他远去,立即掉头往涉山门方向迈。
程亦安这厢陪着夏芙在抱厦坐了好?半晌。
“王爷一定是料理程明祐去了。”
夏芙叹了一声,垂下眸拨弄那串珊瑚串,“他就这个性子。”
程亦安往她腕间瞟了一眼,“娘,您的?蛇呢?藏起来了吗?”
夏芙逗她,“怕吗?”
“怕。”程亦安苦着脸。
夏芙抬手要去揉她的?小脸蛋,程亦安笑着躲开,坐到对面去了。
夏芙往腕间那条银镶绿松的?手环指了指,“它藏在里头,我?若不放它出来,就没事。”
程亦安还是不敢靠近,朝她吐了吐舌。
就在这时,不远处临水的?水阁里传来一道清脆的?嗓音,
“安安。”
程亦安听出是程亦乔,立即起身,扶着廊柱往那边探头去,
“二姐!”
原来程亦乔和程亦歆也打算回去,因着日头大,半路在这边歇着,遥遥看到程亦安跟云南王妃在一处,兴许是怕蛇,姐妹俩没过来,只遥遥给夏芙屈膝。
“见过王妃。”
亭子里还有其他女眷,也不便过来。
程亦安朝她们挥手,夏芙笑着道,
“你?过去打个招呼吧,我?就在这略坐坐。”
程亦安也好?几日没见两位姐姐,难得程亦歆肯出门,必定要去会一会的?,
“那您等着,我?去去就来。”
夏芙颔首。
日头西斜,往临水的?一面美人靠照来,夏芙便从美人靠移至抱厦当中的?桌椅坐着,河面暖风徐徐,阳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溶溶荡荡,刺眼得很。
周遭太安静了,夏芙脑海不禁回荡着那首曲子,连着那道模糊的?人影也似在余光里晃。
兴许有些困了,意识略有混沌,恍恍惚惚听到有道声音在唤她,“夏芙。”
像极了家主的?嗓音。
夏芙以为自?己出现幻听,直到那股清冽的?气息逼近,她倏忽转过身,对上?程明昱漆黑的?双眸。
第71章
第
71
章
岁月真是格外善待他,
依旧是很清隽的一张脸,气质也没怎么变化,冷秀中带着一点咄咄逼人的威赫,
要说不同,便是经岁月沉淀的渊渟气度,越发叫人不敢仰望了。
当年那些个夜晚被他气场笼罩的感觉忽的涌上来。
想要后退,脚步却灌铅似得挪不开,以致身子摇摇欲坠。
但如?今的夏芙终究不是当年毫无城府的少妇,硬生生顿住身形,垂下视线朝他屈膝,
下意识要唤他“家主”,到嘴边改成“程大?人。”
疏疏离离,
带着几分却人的冰凉。
这一声称呼,
将程明昱看到熟悉面孔的炙热给浇灭了一半。
母亲说的没错,她越发娴静了,
少了过去不知所措的娇怯,经风霜雨淋历练出了一份从容,程明昱以为?生离十九年,再?次看到她会无比陌生,可事?实是,那一遍又一遍嚼在记忆里的画面与?眼前这张面孔无限重叠,
陈春杳杳,
依旧败不退她眉梢照影惊鸿般的炽艳。
暖风交叠热烈的斜阳在二?人周身错落,近二?十年的岁月时光也在他们之间无限拉扯。
可就是这一声“程大?人”,
将暗涌的情愫斩断,
让程明昱久久拾不起过去面对她的那份从容。
两厢都沉默下来。
一条长长的椅凳,他们各坐一端。
夏芙双手交叠,
白皙的手指均藏在宽袖下,文文静静。
程明昱一如?既往双手搭在膝盖,正襟危坐。
习惯将那份涌动的情愫藏在内心,他们面对彼此依然是客气而生疏的,哪怕在过去,他们也谈不上熟稔。
程明昱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无数个日日夜夜,他梦到她跳下崖的情景,摔得粉身碎骨,被野兽分食,就是那些恐怖的画面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他想要看清她每一寸肌肤,每一截肌骨,是否完好,伤在何处?
夏芙被他打量得很不自在,好半晌抬起眼,镇静地望着他笑了笑,
“家主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这一声家主虽不是程明昱喜欢听的,至少熟悉。
他略略颔首。
“这些年多谢您照看安安。”夏芙脸上挂着恬静的笑。
这句话?程明昱听得更不舒服,客气之余,还有?那种刻意保持距离,生怕对方越界的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