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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陆栩生静静看着他没说话。

    也就这臭小子敢直视帝王而不变色,皇帝气哼一声,

    “没事,她好得很,一人打赢了三人,很解气呢。”

    陆栩生笑,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不愧是我妻子。”

    皇帝瞪了他一眼,试探问道,“那姚氏女你准备如何处置?”

    陆栩生神色淡淡,“陛下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臣内子不是替臣教训过她么?”

    皇帝看着陆栩生云淡风轻的脸,忽然长叹一声。

    陆栩生看着沉稳淡漠,骨子里实?则桀骜不驯,那姚氏女这般辱骂他,皇帝以为陆栩生一定会置对方于死地,不成想他轻轻揭过,

    “为何?”

    皇帝似乎很执着要一个理由。

    陆栩生忽然回眸,目光跃向窗外,落在两?侧星罗棋布般的宫殿。

    不远处的官署区灯火煌煌,彻夜不息,随处可见宫人官宦井然有序穿梭,这看似平静的皇城之下,不知垒了多少皑皑白骨,那些穿梭的人群也不过是这浩瀚天地的浮萍。

    就在这个时候,皇帝听到他突然开口,

    “陛下,我们?那么艰难地活下来不是为了杀戮...”

    皇帝身子猛地一震,就是这么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忽然让这位帝王心底涌现无限的心酸。

    三年了,整整三年,这是陆栩生第一次对?当?年白银山的事给出交待。

    我们?活下来不是为了杀戮。

    再看他,那道英武的身影已离去?许久,早早消失在夜色里。

    皇帝心底被万千情绪主宰着,脑海只剩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让那些将士蒙羞。

    “来人。”

    这位素来以宽和著称的帝王拉下长脸,冷酷地吩咐道,

    “传旨,将姚氏女关去?掖庭,终身服罪。”

    掖庭在皇宫西北角一处冷宫,里头关着许多犯事的宫人或官宦女眷,私下也称内诏狱。

    *

    陆栩生回到府邸,程亦安已经睡下了。

    他诧异地往东次间内瞄了一眼,“睡得这样早?”

    这才戌时三刻。

    如兰捧着一盆刚摘好的晚菊,打夹道过来小声道,“回二?爷的话,二?奶奶回来气的可狠了,这么气着气着就睡着了。”

    把自己?给气睡了?

    出息。

    陆栩生默不作声进了浴室,慢吞吞洗干净身子,搭着一件深青的袍子上了塌。

    梳妆台上还燃着一盏琉璃灯,陆栩生借着那抹光色看清她的脸,饱满的鹅蛋脸软软地陷在枕褥间,浓密的眼睫整齐地铺在眼下,肌肤绵软如雪,很乖巧的睡相。

    他好像从未这般认真看过她。

    陆栩生凑过去?,抬手抚了抚她发梢,将些许杂乱的青丝别去?她耳后,让面庞完完整整露出来,静静看了她许久。

    这么一看,这张脸当?真是无可挑剔,恍若女娲一气呵成捏就的美人,无一虚笔。

    这么娇娇软软的人儿竟然还会动手?

    粗粝的指腹忍不住在她面颊摩挲,细皮嫩肉让人舍不得又?欲罢不能,这动静大约是闹醒了她,程亦安睁开迷蒙的眸子,

    陆栩生收回手,坐在一侧看她,冲着迷糊的她问,

    “哪只手打的?”

    很严肃的语气。

    程亦安大约还没醒神,竟然很乖顺地掏出自己?的右手,扔到他跟前,

    “这只手,怎么,你这是要责我?”

    陆栩生说不会,轻声问,“疼吗?”

    这回程亦安没遮掩,很委屈地说,

    “怎么不疼,现在还火辣辣的呢。”

    起先不觉得,回到府上用?过晚膳,手掌红了一片。

    陆栩生将她掌心握在怀里摩挲,“下次别为我出头。”

    程亦安瞪他,“为什么?”

    “以防军营的将士以为陆某人吃软饭。”

    程亦安噗声一笑。

    这一夜陆某人见程亦安睡饱了,非要犒劳她,

    程亦安被他摁入被褥里,衣襟已散,总觉得有风从外头灌进来,

    “这犒赏我是非要不可吗?”

    陆栩生眸色深深,“你什么时候见过开弓能有回头箭?”

    “可是我冷…”

    上首男人顿了顿,抱着她换了个姿势,这会儿被褥压在她身上,着实?是不冷了,可就是…

    程亦安脸红,使?劲锤他,“你就不能消停一晚么?”

    那男人将她扶得稳稳当?当?的,“你都以一敌三了,这点阵仗又?算什么?”

    程亦安气得咬牙。

    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得了便?宜还卖乖。

    再也不替他出头了。

    程亦安哼哼骂了他一宿。

    翌日陆栩生休沐,不去?衙门,就陪程亦安在书房看书,

    程亦安上午读了几?册诗书,午后便?吩咐李嬷嬷取来陆栩生的簿册。

    过去?陆栩生的产业均掌在二?太太王氏手里,铺子庄子也是她的人,马上快要到年底交账的时候,她该盘盘账,做到心底有数,什么人该用?什么人不用?,便?有据可循了。

    不一会外头来人请陆栩生过去?,说是大老爷寻他有事。

    才去?了不到一刻钟后,又?折了回来,程亦安正拨算盘呢,见他独自喝闷茶,便?问,

    “发生什么事了?”

    陆栩生将到嘴的茶盏给搁下,“大伯寻我借银子。”

    程亦安吃了一惊,“国公府中馈掌在大老爷夫妇手里,他不去?公中拿银子,寻你借作甚?”

    陆栩生神色无波无澜,

    “他前段时日通过宫中中贵人结交了一位南洋商人,为此搭了不少银子进去?,结果那位中贵人大约是犯了什么事,手头急缺银子,寻他开支,他便?问上了我。”

    程亦安坐直了身问,“你没答应吧?”

    前世陆栩生就很大男人,不将钱财当?回事,他那些个弟兄家里管得紧,每每瞧见他便?寻他借,他呢,只要兜里有便?能借出去?,可没把程亦安给气死?。

    陆栩生见妻子秀眉已蹙起,赶忙回,“没,我一口回绝了,再说了我不问过你,岂会借银子给旁人?”

    陆栩生收到程亦安刀子般的视线,神色讪讪,“过去?我错了,我改。”

    程亦安没好气道,“大老爷到底怎么回事?公中没银子吗?还是故意来套你的巧?”

    陆栩生分析道,“公中账面大约也不大好看。”

    程亦安愣了愣,旋即也明?白过来。

    前世她被二?夫人逼着跟大夫人学账目,大夫人日日跟她诉苦,她方知道如陆家这样的国公府看着面上风光里子也艰难,大老爷喜排场,好面子,爱在族人跟前充脸面,谁家有个七灾八难他都要揽上身,偏身陆家不比程家,没有那个底蕴,程家长房有能耐辖住所有族人的吃穿用?度,且族人凝聚力极高,均以身为程家人而自豪,陆家不然,陆家老宅那些人总总爱在大老爷这里打秋风,得了好处就溜回乡享受去?了,没有一个主心骨主持族务。

    如此,进的少,出的多,久而久之,就得靠拆东墙补西墙。

    虽说陆家中馈也不至于像大夫人说得那般艰难,但到底已露了败相。

    “你打算怎么办?”

    陆栩生沉吟道,“不能再让他们?继续败下去?。”

    看来是打算出手了。

    坐了一会儿,陆栩生想起那些战友遗孀,说是要去?城南走一趟,程亦安就没管他。

    大老爷寻陆栩生不成,只得舔着脸去?找大夫人,

    “你将库房压箱底的银子拿出三千两?给我使?一使?。”

    大夫人抱着自己?的匣子,坐在梳妆台前朝他冷笑,

    “你还想诓我呢?上回被你诓去?两?千两?银子,说什么一本万利,只要投进去?两?千,便?可收获两?万,如今呢?改稻为桑尚需时日,你这边还没回本呢,那头又?要银子...”

    大老爷为难道,“这不是中贵人说是借一借吗?”

    “我呸,”大夫人气笑了,站起身,“哪一回不是说借一借?你可见他还了?我早就告诉过你,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守着咱们?家业好好过日子,一家人吃穿不愁,也够你挥霍的,你偏不听,非要折腾,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每年不整出个窟窿来,你不放手。”

    说到这里,大夫人忽然悲从中来,伤心大哭,“偏我不像那王氏好命,没个好儿子替我撑腰,否则我也学她,守着金山银山养尊处优。”

    大老爷见大夫人难过,讪讪开解道,“她也不好过,听说栩生那一份被要走了,如今手里也就我二?弟那一份,底下还有个不中用?的儿子,一个未出嫁的女儿,都靠她开支呢。”

    “哟,瞧你这意思,你还得心疼上她了?”大夫人照着他脸面淬过来,

    逼得大老爷连往后退至窗边,支吾道,“我有这么蠢?”

    “你还不够蠢吗?没有程明?昱的本事,却想铺程明?昱的排场?你也不瞧瞧咱们?是什么人,有那么大家底供你接济族人?人家族里子息旺盛,个个出类拔萃,听闻他们?二?房三房借住在长房的两?位公子哥,秋闱高中,只等明?年春闱下场呢,称得上人才辈出,你呢,带着族人整日吃喝嫖赌,家中这么多公子哥,除了当?年栩生中了进士,竟只有两?个举人,还国公爷呢,我都替你丢人!”

    大老爷最不喜欢妻子拿他跟别的男人比,脸色立即拉下,狠狠拂袖而出,

    “不给就不给,至于这般下人脸面...”

    大夫人见将人骂出去?了,心头又?惴惴,恐他背着他闹出什么争端来,忙又?喝道,

    “回来!”

    大老爷以为妻子回心转意,慢吞吞从窗口往内探来一眼,故意绷着脸,“有什么话快说!”

    大夫人搁下匣子凑过来,低声道,“老太太手里还有些好家伙,你先寻她老人家救个急。”

    老三是庶出,老二?死?了,老太太手里可不就是长房的么。

    大老爷想了想道,“成,我去?一趟上房。”

    午后程亦安小憩醒来,想起大老爷缺银子,担心公中短了月例,寻如蕙问这月的月例银子发了没,如蕙回道,

    “还真就迟了几?日,今个儿一早才领来,您跟二?爷的四十?两?都在这呢,您要瞧瞧么?”

    程亦安正要说不必,见陆栩生掀帘进来了,

    “去?过城南了?”

    “嗯去?过了。”

    陆栩生一副明?显有话说的样子,程亦安使?个眼色,让如蕙出去?。

    “有什么事?”她笑吟吟问,

    陆栩生极少这副神色,就像是英雄为五斗米折腰的样子。

    陆栩生见妻子笑意深深,摸了摸鼻梁,很不好意思道,

    “安安,你知道当?年有一千将士跟着我去?了白银山,死?了九百人,只活下来一百人,那九百人在我心中跟我兄弟没甚区别,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这不马上要年关,家里总归要置办些衣物和年货....”

    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头一次说话这么没底气,“陛下每年都要赏我些银钱,这不还没到年关么,我想先寻你支一些,回头得了银子再补给你。”

    程亦安心里早就答应了,陆栩生的家底都在她这里,只要是正当?理由?不能拦他,不能让男人在外头因?为一点银钱失面子,不过为免助长他的气焰,程亦安还是装作不情不愿的摸样,

    “给你倒也不是不成,就是一处,大项凡事要与我商量,不可背着我许东许西的。”

    陆栩生痛改前非,满口应下。

    程亦安问他要多少银子,陆栩生说要一千,程亦安便?唤来如蕙,支给他了。

    又?是几?日过去?,快到十?月底,眼看冬月在即,程家来接人了。

    这回来的是长房二?老爷的独子程亦浚,也是位芝兰玉树的少年,看着稚嫩一些,远不及程亦彦老道,却很诚恳。

    他与陆栩生作揖,

    “慎之妹婿,祖母遣我来接安妹妹回家住一阵子。”

    他比程亦安大,却比陆栩生小,嘴里说着妹婿,却不及陆栩生半分气势,胜在一双眉眼生得鲜活,看起来很讨喜。

    陆栩生在前堂接待了他,皱着眉问,“一阵子是多久?”

    程亦浚来之前就被程亦彦吩咐过,不能给陆栩生准话,于是摸了摸后脑勺回,“大约半月?”

    陆栩生脸色冷下来。

    “哦,兴许七八日就成了。”

    陆栩生纹丝不动。

    程亦浚便?头疼道,“住几?日看安安心情吧,妹婿若是惦记着,大可来接嘛?”

    绝口不提让陆栩生同住的事。

    这是程亦彦的吩咐,程亦浚一向唯堂兄之命是从,不敢违背。

    程亦安在一旁听着,心想就没客套一句将陆栩生也捎上?

    陆栩生心知肚明?,还是上次那句话得罪了岳父。

    “是什么事要去?这般久?”

    程亦浚郑重解释道,“冬月初一是我们?程家一年一度的亚岁宴,从初一始延续半月之久,我们?族人均聚在长房,由?我大伯给他们?分派年例和年礼,从活物,粮食,珠宝,皮货到银钱,林林总总十?几?类,要分好些日功夫,每日均有流水席,是我们?程家最盛大最热闹的宴日。”

    “过去?外嫁女只是回家凑个热闹,吃个宴席,从我大伯掌家开始,连外嫁女也有一份份例,安安的身份如今摆在明?面上,我祖母交待必须要亲自来接,好生住一阵子才好。”

    说白了,程家遍布在五湖四海的年租大都收上来了,如今库房堆满了宝贝,可不得先紧着长房的人挑。

    而长房的几?个孩子中,又?紧着程亦安先挑。

    别的外嫁女去?一封帖子就妥,程亦安不同,恐请不动她,恐陆栩生作梗,老祖宗调兵遣将,将长房有名的书呆子给遣了来,陆栩生能推拒程亦彦,推拒不了程亦浚。

    不能欺负老实?人。

    陆栩生侧首看着程亦安,

    “你真要去??”

    “我当?然要去?。”

    她等这一日等很久了,就盼着趁长房给四房分红时,将她娘亲的嫁妆拿回来。

    第23章

    第

    23

    章

    丫鬟们听说要回程家都?很?振奋,

    亚岁宴在程家比除夕还要盛大,别说主子?们,就是她们这些丫鬟都?有赏钱,

    程明昱从来大方?,如今姑娘又是长房的幺女,就更有奔头?了?。

    程亦安只吩咐一声,如兰等人转如陀螺,不消两刻钟将出行的衣装都?收拾好了?。

    一同还来了?个嬷嬷,看着丫鬟们这也要装那也要带,笑道,

    “祖宗们,除了?姑奶奶惯用?的,

    其余就罢了?,

    闺房里?都?背齐全了?呢。”

    如兰收拾到一半笑眯眯凑过来问,“有我们姑娘的闺房啊?”

    那嬷嬷白了?她一眼,

    “瞧这话说的,早早姑娘出生,便特意留了?一间院子?给她,至今没叫旁人住过,原先表小姐相中了?那院子?说是要住,咱们家主都?没肯呢,

    这不预备着姑奶奶归省,

    里?里?外外打扫了?三遍,还是家主亲自阅过才放心?。”

    程明昱那是什么人哪,

    跟皇帝一般日理万机的人物,

    都?能抽出闲暇替姑娘打点住处可见有多慎重,如兰心?里?顿时?有了?底气,

    毕竟长房规矩大,她又没去过,生怕自己姑娘被人看轻。

    得了?这话,越发落了?心?儿,高高兴兴收拾一通。

    申时?初刻出发,程亦安拜别长辈说要去程家参加亚岁宴,陆家的姑娘媳妇都?露出羡慕的眼神?,程家亚岁宴京城无人不晓,那是家族荣耀的象征,早年户部的官员还去程家讨教过生财之道,嫂嫂这一去是分银子?去了?呀。

    应酬完回到正厅,携程亦浚一道登车出门,瞥见陆栩生也上了?马,

    “送我吗?”看着那英俊的男人,程亦安好心?情问道,

    “做梦。”陆栩生语气虽平,话却?不好听,“我还要入宫,哪有功夫送你。”

    说着调转马头?离开了?。

    程亦安给气死了?,这男人什么时?候这般小心?眼?

    原是料理了?母亲的事便回府,瞧他?这样,干脆不忙着回来,去别苑住住也成。

    如今母亲牌位搁在别苑,程亦安隔三差五去祭拜,那边用?具一应俱全。

    马车启动,程亦安正要搁下帘帐,却?见程亦浚端坐在马背忍着笑,

    “七哥为何发笑?”

    程亦浚在同辈行七,人称程七郎。

    程亦浚被妹妹捉个正着,见她一张脸还气呼呼的,打了?个马虎眼,“哪里?,妹婿这般不上道,妹妹便可在程家多住几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申时?初刻出发,两刻钟后抵达程家。

    程亦安弯腰出车厢时?,惊讶地?发现长房所有人除老太?太?外,齐整地?立在大门台阶处迎她。

    她愣了?愣。

    为首自然是那清俊儒雅的程明昱,他?今日穿着一身茶白的家常袍子?,一根乌木簪子?束发,瞧起?来比上两回要越发亲和些。

    程明昱这些年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哪怕府上有宴席,也不是他?出面宴客,上一次出门迎人,还是三年前老太?君六十大寿,皇帝登门贺寿。

    而今日是小女儿第?一次正式归宁,他?早早从衙门回府,专门候在这里?。

    在他?身侧是程亦彦夫妇,程亦乔,二老爷夫妇,三老爷夫妇等人。

    这排场。

    程亦安微生不自在,立即下车,立在台阶处郑重朝长辈施礼。

    程明昱连忙朝她招手,

    “外头?风大,快进来。”

    一家子?人簇拥她进了?老太?君的宁锦堂,老太?君听着外头?簇簇的欢笑声便知是来了?,忙不迭下了?塌朝前张开双臂,“孩子?,快些到祖母怀里?来...”

    一婆子?递了?蒲团来,程亦安给老太?君磕头?,

    “给老...”下意识要说老祖宗,临到嘴改口道,“给祖母请安。”

    “好好好....”

    这才被老太?太?身侧的大丫鬟拥着送到了?跟前,老太?君一把将她搂入怀里?,

    “你祖母我这几日眼病又犯了?,瞧不大清,让我好好摸摸我家闺女,可瘦了?些...”

    老太?君素有眼疾,偶尔吃了?些上火的东西便犯病。

    程明昱在老太?太?隔壁的圈椅落座,其余人均在下方?的锦凳上坐着。

    二夫人见老太?君这般说,立即起?身来到跟前,一面扶着程亦安双肩打量一面道,

    “安安今日穿着一件桃红色的百蝶穿花大红缎,银红的挑线裙,人呀水灵水灵的,没有瘦,还胖了?些呢。”

    这话是告诉老太?君,程亦安在陆家过得好。

    老太?君却?瞪她,“我不听你糊弄,你才见过安安几回,哪记得她好歹,若不是这回认了?她回来,你连她摸样都?认不得呢。”

    二夫人闻言立即扭身与众人摊手,一脸无奈,

    “瞧见没,老祖宗一日不排揎我,一日不得劲。”

    三夫人坐在对面笑着接话,“也就二嫂聪明伶俐,得母亲欢喜,换我们这些笨的,还配不上老祖宗排揎。”

    一阵说笑,见老祖宗视线不曾移开程亦安,恐叨扰叙话,各自寻借口又散了?。

    程亦乔也起?身往外走,

    “祖母,明日有大宴,我去张罗张罗戏本子。”

    一屋人悉数退出,最后只剩老太?君,程亦安和程明昱三人。

    程明昱正襟危坐,手里?翻着账目,任由她们祖孙话闲。

    老太?君能感觉到程亦安还有些拘谨,握着她的手悲从中来,

    “孩子?,你望着祖母陌生,祖母和你爹爹却?是看着你长大,这些年暗地?里?看着你,祖母心?里?不知多疼,你娘快要生产那段时?日,祖母我从京城赶回弘农,候着你出生,恐你那祖母嫌你是个女孩,亲自照看你和你娘一月,出月子?时?,我见你祖母悄悄抹泪便作了?主意,要把你和你娘接回京城,往后就让你娘给长房做媳妇....”

    说到这里?老太?君也抽泣,“你那个祖母跪在我脚跟,非不答应,说会把你当命根子?疼...我就应了?.....”

    她倒不是真?的信四房老太?太?的话,而是迟疑了?。

    为什么会迟疑呢。

    到底是忌讳那个克妻的传言。

    好好的两个媳妇进门,夫妻之间从不红脸也无闲话,头?一个倒还留了?几年,第?二个生下孩子?不到三日就去了?,她也害怕,害怕真?把夏芙迎过来,又一语成谶,是以左右为难。

    哪知夏芙还是没了?,还死得那样绝那样惨,以至于后来再有人给程明昱做媒,她老人家都?一口回绝。

    “如今看着你,祖母是既欢喜又难受,欢喜的是你总算回来了?,难受的是终究苦了?你娘。”

    祖孙俩对着摸了?一晌泪,程亦安突然好奇问她,“祖母,您见过我娘是吗,她生得什么摸样?”

    这话又问到老太?君痛处。

    程明昱膝下四个孩子?,没有一个孩子?知道娘亲的模样。

    她瞥向一侧的程明昱,果然原先还算从容的男人,这会子?突然入了?定,连着修长的背影也透着萧索。

    老太?君抹着泪笑道,“祖母眼神?不好,不大记得了?....就不知道有人还记不记得。”

    程亦安后知后觉失言,回首悄悄看了?一眼父亲。

    程明昱对老太?太?的话置若罔闻,神?色平静起?身,“母亲陪安安说会儿话,儿子?还有些事料理。”

    程亦安起?身目送他?出门,待他?脚步声远去,老太?君忽然一把将她搂入怀里?,神?神?秘秘道,

    “我怎么不记得,你娘生得一个大美人,把我们程家其余各房的媳妇都?比下去了?,我能不喜欢么,你要问什么摸样,那我告诉你,你与她像了?七成,连性子?都?是像的,生得文文弱弱,眼神?里?像淌着秋水,看一眼心?都?要化了?。”

    至于程亦安另外那三分,自然是像了?程明昱。

    哪怕是三分,她也是三个女儿中最像程明昱那个。

    捡着爹娘最好的长。

    “你哥哥姐姐都?是我膝下养大的,唯独你,祖母亏欠着,往后我偏疼你些,他?们也说不得什么。”

    程明昱出去大概不到半刻钟吧,便着人来请程亦安,

    “家主请姑奶奶过去,说是带您去瞧瞧院子?。”

    老太?君没留她,“去吧,你爹宝贝着那院子?,给你精挑细选的,留到而今,那么大方?的人,就这个地?儿不许任何人进去。”

    当年她那外孙女来程家住,瞧中了?地?儿,东西都?搬进去了?,程明昱铁青着脸让人挪了?出来,连着那些下人均被仗责,从此再无人敢打这院子?的主意。

    程亦安退了?出来,跟着老嬷嬷往东面去,程家南府住了?好几房的族人,但同样大的地?儿却?只住了?长房一脉,而长房内,老太?太?膝下的三个儿子?,老二和老三住在西苑,整个东苑全部是程明昱一支的。

    老太?君住在程府中轴线的正院,程明昱没有妻子?,向来住在前院的书房,东苑的正院如今住的是程亦彦夫妇,其余共有十几个院落,其中最大的一间给了?长女程亦歆,程亦乔挑了?离老太?太?最近的和春园,那时?程亦安还在南府,私下程明昱替她择定景致最为秀丽的颐宁苑,就连颐宁二字也是照着她名儿取的。

    程亦安穿过一道幽长的长廊,迈过一片花房,来到一处清流之地?,只觉香馥扑鼻,一股细细密密的热浪缠绕而来,身上那股寒意顿时?消却?,连着眉目也不自禁舒展开。

    程亦安记得北府依山而筑,山上有地?热,老太?君的后院子?里?就有一处温泉,平日泡一泡舒筋解乏延年益寿。

    程明昱就在白玉石拱桥处等着,听到脚步声,知道她来了?,回眸朝程亦安招手。

    父女俩过桥穿过花园的石径,来到颐宁苑前,已近黄昏,三两仆人搭着梯子?正在挂灯盏,上一盏羊角宫灯,下一盏宫纱绢画灯,还有些许琉璃灯悬挂在远近的树枝,上下争辉。

    迎面有仆人在门口相候,连着如蕙和如兰也将她行装给搬进来,十几个仆人屏气凝神?立着,均恭谨不言,院子?极为阔绰,门庭是三开的大间,廊庑上均挂了?彩挂,雕纹精致自不待言,正厅的明间连着后院,透过雕窗屏风甚至能窥得后院一隅水景,这前头?五间房东面三间是书房,西面两间是待客厅,沿着明间往后,穿过一道水廊方?是寝院,旁处临水的屋子?冷,可这里?不然,晚间水面冒着仙气儿,几间抱厦相拥矗立其上,只当来了?蓬莱仙境。

    处处称得上金窗玉槛,彩绣辉煌,比前院的低调迥然不同。

    “这院子?也太?大了?吧。”寻常人家可不给姑娘住这么大的地?儿。

    程亦安虽感念程明昱一片爱护之心?,可到底她已出了?嫁,占着这么大地?儿,往后嫂嫂嘴里?没说头??虽说二嫂嫂是个极好的人儿,可这姑嫂之间还是得有分寸。

    程明昱立在水廊处,静静看着女儿,晚风轻抚,他?衣角翩然,眉目温煦,

    “苹苹喜欢吗,要改什么或添什么,跟爹爹说便是。”

    程亦安心?里?想这屋子?大概神?仙也住的,还能添什么,

    “我住这,大姐姐和二姐姐呢?”

    她可不能招怨。

    程明昱看着娇娇怯怯的小女儿,心?里?一阵难过。

    换程亦乔在这,必定是扶着腰四处审视一番,嫌被褥花色少了?几样,梳妆台的首饰盒够不够放她的珠宝。

    程明昱知道她担心?什么,“苹苹,你两个姐姐各有院落,不比这逊色,”要说不同那就是她们姐妹的院子?是依着她们自己的喜好布置,而这里?是他?凭空揣度,他?怕小女儿不喜欢。

    “只要你活着一日,这里?就永远是你的地?儿,哪怕你不住,没有任何人敢踏足此地?。”

    只要是他?程明昱的女儿,娘家永远有她们的一席之地?。

    盛情难却?,程亦安便大大方?方?接受了?,又往五间抱厦内转溜一圈,出来抱着门槛的彩柱往他?探出半张笑脸,

    “屋子?里?有温泉吗?”

    这可是她以前梦寐以求的事,过去要去燕山的温泉山庄才有的池子?给泡温泉,且得事先朝宫里?递折子?,皇帝恩准了?才能去一回,好不容易去了?,陆家那么多女眷,还不一定轮得到她。

    现在自个儿屋子?里?就有,是天大的喜事。

    程明昱终于在那张娇俏的脸蛋看到了?欢欢喜喜,心?里?也舒坦了?一些,“当然有,浴池便是。”

    女大避父,他?不好久留,临去时?,嘱咐一声,

    “安安,玩一会儿便去祖母处用?膳。”

    远远的,传来她的应声,“我知道了?...”

    柔软又娇脆。

    像极了?她,像极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这般喜欢《西江月》,下回我捎来琴弦,弹与你听便是。”

    “嗯,我知道了?....”她安安静静立在窗下,姣好的眉眼带着克制的期待。

    可惜这一次过后他?们怀上安安了?,没能再见面。

    程明昱闭了?闭眼,离开了?颐宁苑。

    *

    程亦安初来乍到,不敢等主人催,留下如蕙收拾屋子?,早早便带着如兰往正院去。

    路上如兰还在为颐宁苑的奢华而惊叹,那院子?三个姑爷都?住的。

    “姑娘,这里?可比陆家宽敞多了?,又是娘家人不必看婆家人脸色,真?想一辈子?住这。”

    程亦安剜了?她一眼,“嫁了?人,在娘家就是客,岂能真?的赖着不走?”

    如兰小声嘀咕,“奴婢瞧老爷那样子?,是恨不得您一直住着别回去。”

    如兰冲着那般精致奢华的院子?,已经很?狗腿地?将“家主”换成更为亲近的“老爷”。

    程亦安捏了?捏她的鼻子?。

    心?下感慨,这如兰出来不到半日,就已经看不上陆栩生那一亩三分地?了?。

    一行人到了?宁锦堂。

    听见里?面传来铜铃般的笑声,像是有外客。

    程亦安便理了?理衣襟,缓步踏进去,绕过屏风果然见一陌生女子?倚在老太?君身旁。

    一旁那个位置不是极为亲近的人,不会让坐。

    过去她见过程亦乔和程亦歆,今日她也坐过,那么眼前这位穿着橘黄对襟撒花软袄,厚底缎面绒鞋,面施粉黛,眉间似有几分精明之色的该是老祖宗的嫡亲外孙女,江南总督的女儿江若梅。

    见程亦安进来,婆子?们便道,“老祖宗,小姑奶奶来了?。”

    那头?坐在圆桌上首的程亦乔听了?,立即纠正道,

    “什么大姑奶奶,小姑奶奶的,就唤三姑娘便是了?。”

    江若梅眼神?往程亦安瞥了?一眼,话却?落在程亦乔身上,“二姐姐这是自个儿没出嫁,听不得人家唤表妹姑奶奶。”

    程亦乔翻了?个白眼,不过程亦乔坐的位置正好背对着罗汉床,故而江若梅没瞧见。

    老祖宗连忙朝程亦安招手,“安安,坐祖母身旁来。”

    老祖宗往江若梅那边挪了?挪,给程亦安让出好大一块地?儿。

    程亦安依言坐了?过去,老祖宗照旧搂着她问,

    “去瞧了?没,可喜欢?有什么不如意的尽管告诉你爹爹。”

    有什么需要应当是吩咐婆子?才是,但老祖宗让她告诉程明昱,显然是盼着他?们父女多相处。

    程亦安从来是个知进退的人,腼腆道,“祖母,都?好得很?,跟我在家似得。”

    老祖宗听得出她是客套话,心?里?难过。

    孩子?还是太?乖了?些,也难怪,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哪里?一下子?就把这当家了?,还得好好浇灌了?,才能生根发芽,这个道理,老祖宗懂。

    江若梅见外祖母只顾着跟程亦安说话,便干脆松开扶着老祖宗那只手,往下挪到程亦乔身侧坐,刚要坐下,程亦乔忽然叫住她,

    “这是我三妹妹的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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