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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程亦安顿时害臊,“二哥哥也真是的,将我当小孩子了。”

    她已嫁为人妇,而郑颖还只是个未嫁姑娘,不该她照顾郑颖么?

    但郑颖也比程亦安大月份,她笑道?,“刚认回来?的妹妹,难免多疼些。”

    不多时,二十来?位女眷随同太子妃抵达太液池的凌云台,早早有宫人在此地摆上长?案,姑娘们一一将点心摆上去,循着?太子妃行礼跪拜。

    天阴了下来?,湖边风寒,吹得姑娘们瑟瑟发?抖,太子妃不敢耽搁,怕冻着?这些金尊玉贵的主,仪式一毕,便?吩咐宫人领着?姑娘们前往琼华岛上的广寒殿歇着?。

    广寒殿名为广寒,实则暖和得很,偌大的殿宇内烧了地龙,十二盏八面羊角宫灯悬挂其上,五颜六色的彩穗缀在灯下徐徐摇曳,将整座殿宇照得金碧辉煌。

    循例今日?均得吃了赐宴方能回去,太子妃尚在凌云台操忙后务,女眷们先在此处候着?。

    点心瓜果摆了一桌,程亦安和郑颖坐在最东面,喝着?羊乳暖暖肚子。

    郑颖与程亦安说起表姐程亦歆的事,程亦彦和程亦歆乃程明昱第一任妻子郑氏所生,程亦歆嫁去了大理寺卿贺侯府上,去年?贺夫人病逝,阖家回老家守丧,要明年?春才能回京。

    “表姐命好,嫁给了青梅竹马的姐夫,夫妻俩恩爱不疑,上头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如今只消得个儿子,就完满了,可惜侯夫人这一去又耽搁了一年?....”

    程亦安印象中这位长?姐大方能干,世人常赞她有老太君当年?的风范,她出嫁前程亦安年?纪尚小,不常碰面,出嫁后更?没机会?,这一算倒也有几年?没见着?程亦歆了。

    二人正?话着?家常,忽然一人从程亦安身侧经过,毫无预兆就摔了一跤,那人匍匐在地,扭着?身含泪朝程亦安诉道?,

    “程亦安,好端端的,你拦我一腿作甚?”

    她嗓门极大带着?哭腔,很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程亦安先是满头雾水,再见姚玉妆泪眼汪汪,眼底暗藏一抹得意,忽然明白过来?,

    “我不曾伸脚,你别没事找事。”

    姚玉妆掩泪道?,“怎么没有?难不成我自个儿摔了自个儿?我看你是瞧那日?我不慎挤兑了你一句,你便?怀恨在心。”

    “程亦安,你好歹也是大家出身,气量怎的如此狭小,上回让你赢了,你还不满意,今日?非要补上一脚,莫非仗着?自己有一位位高权重的夫君,便?可在宫里为所欲为?”

    这罪名可就大了。

    郑颖气得起身,

    “你胡说八道?,亦安与我坐着?一动未动,压根不曾瞧见你,何以拦你?你别诬赖安安。”

    姚玉妆快嘴反驳,“堂堂郑大小姐也能睁眼说瞎话,你们一块的,你自然帮她。”

    郑颖呕的要死。

    程亦安也跟着?起身,嫌弃地看着?她,

    “你有何证据证明是我?”

    “那你凭什么说不是你?总之我摔了是事实,大家伙都有眼看的。”她摊着?手环顾一周。

    程亦安顺着?她视线扫了殿内一眼,除了石飞燕和孔珍,其余人大多不愿掺和,纷纷别开脸。

    那石飞燕果然双手环着?胸,背靠廊柱道?,

    “我还真瞧着?像是安安伸了一腿。”

    郑颖怒道?,“你们不也是一伙的?自然帮她!”

    谁也不服谁,陷入僵持。

    程亦安没理会?她,继续坐着?喝茶。

    那姚玉妆见诬赖程亦安不成,故意撒泼朝程亦安扑来?,

    “你敢对我动手,我跟你拼了!”

    她扬起双爪往程亦安发?髻抓来?,幸在程亦安眼疾手快,飞快侧身躲开,那石飞燕和孔珍二人一面说不要打了,一面借着?扯架的功夫来?推搡。

    郑颖也加入战局。

    程亦安被逼到桌脚,抓起一把瓜子朝三人面门撒去,趁着?姚玉妆偏头闪躲的功夫,拽住她发?髻将她往后一推,三人跟骨牌似得一个接着?一个往后倒。

    孔珍被压在最底下,胸口?被石飞燕狠撞了下,石飞燕手肘磕在桌脚,疼得直叫屈,那姚玉妆更?是发?髻散乱,不成样子,她气得破口?大骂,

    “我看你嫁了个刽子手,自个儿也学了一身粗鄙功夫,一人竟打得过我们三人。”

    程亦安也没料到今日?力气这般大,竟然打赢了?

    不错。

    她能容忍别人诬陷她,不能容忍旁人侮辱陆栩生,她眼眸一点点眯起,“你说谁刽子手?”

    “你家陆栩生呀,还能是谁?”那姚玉妆不顾自己蓬头垢面,自以为踩了程亦安痛处,神色极其嚣张,

    “他就是个杀人狂魔,他是吃人血活过来?的,他是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的,你跟着?这样的男人过日?子,不胆战心惊吗...”

    她话还未说完,一道?敞亮的巴掌抽在她面颊。

    总归已经动了手,干脆出口?恶气。

    程亦安从未气得这样狠,额尖还冒着?青气,睨着?她一字一句道?,

    “姚玉妆,今日?十月十五下元节,该当祭拜亡灵,你可知太后娘娘祭拜得是哪一路亡灵?我告诉你,祭拜的是那些追随先帝死去的将士,三十万活生生的性命,他们是孩子的父亲,母亲的儿子,女人的丈夫,妹妹的兄长?。”

    “你可以侮辱我,我不许你侮辱陆栩生,是他和他的弟兄们用血肉之躯堵上边城的缺口?,才让你有机会?在这里夸夸其谈,让你遍身罗绮纵情娱事!”

    郑颖被她说得动容,一时还红了眼眶,难以想象平日?娇滴滴的女郎也有这等迫人的气势,也跟着?她挺直腰板。

    太子妃进来?时听到的是这样一番振聋发?聩的话,一时望着?程亦安神色复杂。

    太子妃出身秦国公府,祖父,父亲,兄长?均是血战沙场的将士,秦国公府满门三十四名男儿,有一半战死沙场,活着?的缺胳膊少腿,了此残生,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一席话的分量。

    但终究在皇宫动了手,有违宫训,太子妃问?完经过十分头疼,牵扯重臣女眷,太子妃未敢擅专,先将人安顿此处,索性亲自去禀报皇帝。

    太子妃一走,石飞燕便?悄悄塞了银子给宫人,着?人偷偷去跟她爹爹告状,让她爹爹替她做主。

    郑颖见她们忙着?各投门路,替程亦安着?急,

    “安安,咱们得想法子,不能让她们恶人先告状。”

    程亦安没吭声?,她饿了,天塌下来?先填饱肚子再说。

    宫人已送来?午膳,程亦安一人默不作声?用膳,也知今日?大抵闯了祸,恐难以收场。

    她不后悔。

    去陛下跟前,她自有话分辨。

    人与人是无法共情的,程亦安想起陆栩生受的那些苦,竟成为旁人攻讦他的利器,心里就一阵难过。

    她心疼她的男人。

    罢了,豁出去了,有什么后果领受便?是。

    *

    午时的自鸣钟敲响,程明昱处理完最后一道?文书,搁下湖笔,抬头望了一眼天色,今日?起了风,太液池湿寒重,也不知苹苹冻着?没有。

    这个念头一起,值房的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进来?一道?清瘦的身影,瞧着?像是跑来?的,说起话来?喘气不匀,

    “首座,您快些入宫,您闺女在皇宫闯祸了!”

    程明昱明显一愣,连忙起身将梁冠取下,一面往外走,一面问?他,

    “将事情始末道?来?。”

    那名属官将自己打听到的告诉他,话尾忧心道?,

    “下官从奉天殿出来?,撞见石大都督与姚侯往奉天殿去了,瞧他们吹胡子瞪眼的摸样,想必去跟陛下告状。”

    程明昱不关心这个,只偏首问?他,

    “那内官如何说?我女儿可伤着?了,手打疼了吗?”

    属官属实愣了愣,心想大人您关注的点儿有些偏,“好似不曾提及。”

    程明昱略略放心,这才整了整梁冠,提袍踏上奉天殿前的丹樨。

    第21章

    第

    21

    章

    “事?情经过就是这般。”

    司礼监掌印刘喜从太子妃及宫人?处审问一番,

    将始末当庭告诉众臣。

    皇帝面庞如水,看着底下几位官员没有说话?。

    涉事?几位女眷的父祖均抵达奉天殿,有户部尚书郑尚和,

    都督府左都督石衡,通政使姚侯,礼部尚书孔云杰,最后?一位自然是左都御史程明?昱。

    虽说平日礼部尚书孔云杰与左都督石衡不是一个阵营,今日家中孩子都是受害者,便自然而然立在一处。

    那姚侯听明?白经过后?,心知自己女儿今日难逃其咎,

    而能减轻罪名最好的法子便是将祸水均泼向?程亦安,他率先朝程明?昱发难,

    “陛下,

    方才内官所言,臣女儿是被?那程家女郎给?绊了一跤,

    后?才起争执,可见今日这始作俑者便是程亦安。”

    旋即他面朝程明?昱,冷哼一声,“都说程公治家严谨,你嫡亲女儿尚且如此,程家其余女郎可见一斑。”

    程明?昱始终面朝皇帝的方向?,

    拱袖朝上方施了一礼,

    问司礼监掌印,

    “敢问刘掌印,

    可有证据证明?我女儿绊了姚家女一脚?”

    刘掌印笑?道,

    “倒是不曾,郑家姑娘说没有,

    那石家姑娘说好似瞧见了,并没有明?证。”

    “既然没有明?证,那姚大人?空口指认便是诬告。”

    姚侯唇锋一撇,撩袍往石衡一指,“石都督的女儿亲眼所见,还能冤枉了你女儿不成。”

    这个时候郑尚和插了一嘴,

    “可是我女儿认定不曾看到程家女郎出手,”郑尚书很笃定道,“而且她绝不会撒谎。”

    姚侯不理他,而是继续与程明?昱分辨,“若是你女儿没有无端拦一脚,我女儿又怎会与她打起来。”

    “那这就要问姚侯您了?”程明?昱慢腾腾转过身,反唇相讥,“姚家到底是怎样的家风,才能让女儿在宫廷宴席对着其余女眷撒泼行凶。”

    这是姚侯最气不过的地儿,“你胡说,明?明?是你女儿行凶,当场伤了三个女娃,这可是大家伙都瞧见的事?。”

    程明?昱简直要笑?出声,“那依姚侯之意,我女儿合该立在那儿让你女儿打?”

    姚侯噎了噎。

    程明?昱很不客气道,“招惹是非便罢,还巴望着旁人?不还手,技不如人?还怨上了,合着天下的理都让姚家占尽了。就姚侯这般教导女儿,也?难怪你女儿三番两次挨打。”

    姚侯脸都气紫了,“你...”

    “姚侯啊...”程明?昱不疾不徐理了理袍子,神色淡淡看着他,“我女儿帮着姚侯教训闺女,姚侯是不是还得?送些束脩来?”

    “程明?昱,你简直...”姚侯气得?手指都要往程明?昱面门戳,郑尚和忽然扑过来,捂住他手掌将之摁下去,在他耳边低喝,

    “姚大人?,您冷静,上一个在公堂对着程大人?咆哮的官员,被?长公主?抽了一百鞭子,至今还没下榻呢,您悠着点..”

    姚侯气焰顿时萎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将老脸涨得?通红。

    不过姚侯到底在官场浸润多年,很快冷静下来,将袖一拂,

    “那后?面那一巴掌呢,前头还能说是女娃之间小打小闹,那后?面你家女儿当庭动粗,就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了。”

    程明?昱面无表情道,“这就更该打了。”

    “你....”姚侯气血又涌上来,想起郑尚书的嘱咐又生生忍住,克制着道,“程大人?,您贵为左都御史,都察院首座,竟然纵女行凶,你简直是知法犯法!”

    程明?昱听到“知法犯法”四字,悠的一下笑?了,他这个人?极少?笑?,笑?起来眉眼反而要锐利几分,当年冠盖满京华的风采又在这张脸上重?现。

    他并不理会姚侯,而是朝上首的皇帝作了一揖,

    “禀陛下,据《大晋律*礼律*仪制》第十三条第四款记载,凡无端攻讦朝廷命官,侍上不尊者,所讦四品以上朝官鞭笞一百,充边;所讦四品以下朝官,鞭笞五十,罢黜永不叙用。”

    “据《大晋律*礼律*仪制》第一条第八款,凡侮圣誉者,一律仗杀!”

    姚侯等人?被?程明?昱一通律法给?整蒙了。

    “你什么意思??”

    程明?昱神色严肃,“陛下,陆栩生乃您亲封的二品都督佥事?,领边关九镇主?帅之职,姚侯女辱骂三军主?帅为刽子手,杀人?恶魔,其一无端攻讦朝廷命官,符合仪制十三条第四款之罪名,该鞭笞一百,充边。”

    “其二暗指圣上任人不正,有侮圣上清誉,当仗杀!”

    程明?昱每一个字眼冷酷无情,跟催命的音符敲在姚侯心间,他膝盖一软,扑跪跪下,朝着皇帝战兢喊冤,

    “陛下...臣那不孝女口无遮拦恕无可恕,臣不替她辩,只是那不过是女娃之间掐尖要强说的玩笑?话?,岂能当真,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辱及陛下清誉呀。”

    程明?昱眼风扫过去,清隽的面容如罩寒霜,“玩笑?话?姚侯可知您闺女这番话一旦传去边境,会如何?不仅寒了浴血奋战的将士之心,更让将士们误以为圣上也?不怜惜他们,其后?果难以估量。”

    历朝历代,边军哗变者比比皆是。

    座上皇帝脸色果然阴沉。

    郑尚书同情地看了一眼姚侯,心想你跟谁扳手腕不好非要跟程明?昱掰手腕,这位十七岁便以三寸不烂之舌力压北齐群儒,你姚侯又算哪根葱跟他对峙?

    姚侯知道自己辩下去只会自取其辱,顿时匍匐大哭,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是臣教女无方....”

    眼看姚侯败下阵来,一直不曾开口的石衡忽然轻飘飘瞥着程明?昱,

    “程大人?,姚氏女纵然有错,你女儿当众打人?就对了?”

    “这里可是皇宫,即便姚氏女有过错,也?该禀报圣上太后?处置,你女儿越权动手是何?意思??当皇宫无人?了,该你女儿主?持大局了?还是你们程家素来就没把宫里的主?子当一回事?。”

    石衡毕竟不是姚侯,一眼抓住要害。

    换做旁人?一定被?石衡这顶大帽子给?吓住。

    但程明?昱又是何?等人?物,明?知这是问罪之关键,又岂会没数?

    这位曾被?誉为大晋第一美男子的左都御史,忽然慨然一笑?,朝石衡拱手,

    “石都督,《大晋律》最后?一卷第八条有言:凡大晋子民有责维护我大晋之荣誉,凡此,可便宜行事?。边军将士保家卫国乃大晋之栋梁,石都督高居都督府左都督,众将之首,若是有人?在您的眼皮子底下骂您的将士是杀人?狂魔刽子手,我想都督您会毫不犹豫维护之。”

    “私以为谁都会质疑我女儿,唯独五军都督府五军总兵之首的您..不会。”

    他将“不会”二字咬得?格外重?,如击缶之音,清越笃定。

    该用律法弹压,程明?昱字字珠玑毫不犹豫,该动之以情程明?昱也?不含糊。

    石衡听到他最后?一句终是叹了一声,退而不言。

    他倒不是怕分辨不过程明?昱,他担心今日之事?宣扬出去,寒了五军将士之心,回头他不好领兵。

    石衡这一后?退,就剩最后?一个礼部尚书孔云杰了,他素来跟程明?昱不对付,越步向?前,指着他道,

    “程明?昱,照你这么说,你女儿没错了?”

    这回程明?昱不与他辩了,而是抬袖朝皇帝郑重?一揖,

    “陛下,臣闺女有冲动之嫌,不过还请陛下念着她维护夫君的份上,网开一面,她年纪轻嫉恶如仇,不懂得?圆滑转圜,臣还需细心教导,此外,那一巴掌看似不该打,而臣以为却非打不可,打了这一巴掌无后?顾之忧。”

    程明?昱这话?有两层意思?。

    第一,皇帝拿陆栩生当亲儿子,儿媳妇维护儿子,做公公的心里熨帖,不会责怪。

    第二,程亦安当场出了这口恶气,陆栩生才能罢休,南康王死?后?,北齐境内流传一句话?“惹谁不惹陆栩生”,他一不高兴,等同于边军将士不高兴,皇帝眼下要与太子和太后?争锋,军心不能乱。

    这也?是为何?,太子妃不去禀报太后?,将烫手山芋塞给?皇帝的缘由。

    皇帝处置得?好,充其量是他们帝党内部纷争,处置不好,离心离德。

    打蛇打七寸,程明?昱这七寸捏得?很准。

    那孔云杰岂能看着程明?昱这条泥鳅滑过去,待要分辨,上方皇帝断喝一声,

    “够了!”

    孔云杰只得?捏着鼻子闭嘴。

    皇帝慢腾腾看了一眼程明?昱,极轻地笑?了一声。

    他与程明?昱君臣之遇也?有近二十年,这是他第一次在程明?昱身上看到一丝烟火气,一丝护犊子的烟火气。

    难得?啊。

    “好了。”皇帝双手搭在膝盖,渐渐收敛神色,“今日之事?,起源在姚氏女,姚一庆,你今日险些害朕下不来台,”

    那姚侯顿时拼命叩首,“臣有罪。”

    皇帝见他认错态度还算好,稍稍收了怒气,“朕命你,亲自登门与栩生赔罪,此其一,其二,罚姚侯府三年俸禄,夺荫庇之权,将女儿领回去好生教导,再有下次,朕夺了你的爵!”

    罚官俸不痛不痒,因为本就不多,大晋官员也?不靠俸禄活着,但罚爵俸就伤筋动骨了,朝廷每年给?侯府有定额的份例,包括月例,节例与年例,且金额不菲,此外还有荫官的名额,家中儿子一旦考不上科举,可走荫庇之道做官,确保一辈子衣食无忧,不然那么多官员前赴后?继为封侯封爵拼命?

    姚侯在心里痛骂了一声女儿混账,含泪领命。

    “此外,你侯府这三年的份例,均充作军资,给?边军将士制御寒冬衣。”

    皇帝这一招不可谓不妙。

    户部尚书郑尚和立即颔首,“臣领旨。”

    “至于其余女郎,虽事?出有因,到底有违宫规,命你们各人?领回去好生教导,再罚俸半年,可有异议?”

    皇帝显然是想和稀泥各打一板了事?。

    “臣等叩谢天恩。”

    郑尚和与程明?昱一年俸禄不到两百两,半年不过一百两,无关痛痒。

    石都督和孔云杰也?不在意这些俸禄,到底是吃了亏丢了脸,还没打赢,有些憋屈。

    离开奉天殿,几位官员奉命前去太液池接人?。

    姚侯步子迈得?最快,恨不得?立即将女儿拽出皇宫,石都督和孔尚书等人?紧随其后?,而程明?昱呢,偏被?掌印唤住问起一件公务。

    姚侯这厢跟着宫人?大步流星来到广寒殿。

    到了广寒殿,其余女眷均以出宫,只今日涉事?的姑娘心思?各异立在廊庑下晒太阳。

    午后?阴云散去,广袤的天际露出一片蓝空来,斜阳洋洋洒洒落下,在台阶前打出一片光圈。

    姑娘们坐久了,嫌屋子里闷,均出来吹吹风。

    程亦安和郑颖站在廊庑东角,姚玉妆独自一人?立在西?转角。

    石飞燕和孔珍却移去了一边的树下。

    看样子都等的有些心慌。

    姚侯一眼瞅见自己女儿捂着半边脸倚着廊柱出神,气打不一处来,远远地训斥上了,

    “你个孽障!”

    “到哪儿都能闯祸!”

    “你害人?不浅,坏了自己名声便罢,还葬送了你弟弟的前程,连累侯府受罪!”

    姚玉妆上头有个哥哥被?立为世?子,下头有个弟弟也?是个纨绔,便指望着这份荫庇呢。

    姚侯一面呵斥,一面大步往前要来拽姚玉妆,姚玉妆看着父亲要吃人?的样子,吓得?直往廊柱后?躲,

    “爹爹....”眼泪都滑下来了。

    只当爹爹会担心她的伤势,孰知一上来就是骂人?。

    眼看姚侯宽掌伸过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姚玉妆吓得?大哭,央求道,

    “爹爹,您有话?好好说,这里是皇宫...”

    姚侯给?气笑?了,将女儿拉扯下台阶,让她矗立在阳光下,呵斥道,“你也?知道这是皇宫?天大的事?不能在宫外理论,在这皇宫里作妖?”

    姚玉妆脸面掉了一地,支支吾吾指着程亦安的方向?,

    “爹爹,不怪女儿,是那程...”

    “你给?我闭嘴,你是什么德性,当为父不清楚,我告诉你,即日起,你闭门思?过,日日去佛堂抄经,为父什么时候气消了,你什么时候出祠堂。”

    姚玉妆脸一白,身子如秋叶般摇摇欲坠。

    姑娘们一看姚侯这架势,均暗叫不妙。

    再抬首,只见前方几位绯袍大员联袂而来,心顿时凉了半截。

    完了,爹爹们兴师问罪来了。

    那石飞燕平日何?等嚣张的人?物,这会儿瞧见爹爹冷着脸扫来一眼,也?开始发抖。

    “爹爹...”她尚且还稳得?住些,勉强给?石衡行了一礼。

    石衡来到她身前,虽不如姚侯那般咆哮,脸色却也?不好看,

    “今日让你进?宫祈福,你何?以搅入争端当中?为父平日怎么教的你,你都忘了?”

    石飞燕深知父亲脾气,一旦不如他的意,便要重?责,连忙替自己分辨,

    “爹爹,女儿瞧见她们打得?乱糟糟的,恐惹恼太子妃殿下,便前去拆架,熟料不慎被?人?推了,”她揉着腰间,楚楚可怜说,“女儿腰撞青了,手肘也?磕破了皮,还疼着呢。”

    石衡瞪她道:“活该!”

    石飞燕不敢狡辩,连忙垂下眸。

    孔珍倒是早清楚祖父脾气,人?一到跟前,她很痛快地请罪,孔云杰反而不好说什么,只哼哼两声,“下不为例。”

    郑颖这边就好多了,父女俩小声说着话?,郑尚和旁的也?没问,只温声道,

    “跟爹爹回家。”

    郑颖看着孤零零的程亦安,心生踟蹰。

    程亦安朝郑颖挤出笑?容,

    “时辰不早了,你方才又没吃多少?,快些回去吧。”

    看这几位爹爹的摸样,便知皇帝动了怒,她现在很庆幸不是程明?祐的女儿,否则还不知什么下场。

    少?时每每在外头与人?起了争执,回来他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呵斥她。

    她心里委屈不敢声辩。

    哪个孩子心里不依赖爹爹呀,哪怕犯了错也?希望得?到爹爹的抚慰。

    眼神微微耷拉着,正望着林子外波光粼粼的水面出神,忽然前方荫道处传来一声呼唤,

    “安安....”

    程亦安猛地抬起头,却见程明?昱快步往她的方向?走来,他身影似苍劲挺拔的青松,恍若从林间幻化而来,哪怕走得?再快,肩不晃,蔽膝不乱,依然风度翩翩。

    程亦安鼻头忽然就酸了酸,连郑尚书都挨了斥,他定也?难逃其咎。

    不等人?到跟前,程亦安立即规规矩矩朝他屈膝,

    “给?您添麻烦了。”

    就是这么乖巧柔顺的话?狠狠刺痛了程明?昱的心,他三步当两步踏上台阶,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你受了委屈,爹爹担心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的麻烦。”

    又细细打量她一遭,只见她巴掌大的小脸被?冬阳映得?发白,大约是吹了一会儿寒风,嘴唇有些发乌,黑幽幽的一双杏眼隐隐有些水光在漾,盛满了愧色。

    程明?昱心疼得?不得?了,定声问她,“安安,她们可有伤到你?”

    若程亦安受了伤,那这事?还没完。

    程亦安摇头,“没有....”

    程明?昱见她双手背在身后?,蹙眉道,“哪只手打的?给?爹爹瞧瞧,打疼了没有?”

    程亦安还没反应呢,隔壁的姚家父女嘴角直抽,眼刀子已经扔了过来。

    “程明?昱,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程明?昱没理会他,坚持看着程亦安。

    程亦安面红耳赤地将小手捧了出来,然后?轻轻朝他摇头,

    “不疼....”

    程明?昱见她掌心白白净净并无明?显痕迹,神色放松,“那就好,来,爹爹送你回府。”

    他抬袖往前一指,护着程亦安下了台阶。

    “可曾用午膳?”

    “吃了些..”

    “吃饱了吗?”

    程亦安没说话?。

    程明?昱便道,

    “爹爹带你去四方馆再吃一顿。”

    姚玉妆和石飞燕看着他们父女离开,有些傻眼,她们一直等人?来发落程亦安,结果不但没有,人?家爹爹听着还有安抚一顿的意思?。

    都是亲爹,人?家爹爹不仅是个美爹爹,还很能给?女儿撑腰,再回想那句“打疼了吗”,石飞燕想哭。

    程亦安疼不疼她不知道,她很疼。

    第22章

    第

    22

    章

    程明?昱终究没能陪程亦安去?下馆子,

    都察院一名佥都御史追到东华门外,说是漕运出了岔子,死?了几?条人命,

    尚需他去?调度,恰在程亦安也十?分疲惫想早些回去?歇着,父女俩便?在东华门处告别。

    这一路从琼华岛行至东华门,除了一些客套话,父女俩几?无交流,程亦安还不适应身份的转变,哥哥姐姐轻易便?开了口,

    爹爹的身份终归不同,什么缘故,

    程亦安也说不上来,

    打小没有娘,又?没得到过父爱,

    满足不了的渴望慢慢就像塌方的洞,越塌越深,轻易填平不了。

    那声爹爹叫不出口。

    她从未学着叫过。

    她立在车辕上朝他笑着摆手,

    “您快些去?忙吧,我这就回去?了。”

    程明?昱自然盼着她唤爹爹,却也知道急不来。

    幸在早前吩咐过,

    程府的管家从程家送来了食盒,

    程明?昱亲自接过递给她,

    “吃饱,

    回去?好好歇着。”

    “好!”程亦安弯腰进了马车。

    打开食盒,

    又?是五六样小菜,有她爱吃的萝卜糕,

    胭脂鹅脯,一小盅野鸭子菌菇汤,可见他打听过她的喜好,程亦安悄悄掀开帘,他还站在那儿,始终不曾挪步,父女俩就这般相望许久方别开视线。

    程家厨子的手艺更合她胃口,心头顾虑一除,便?有心情享用?美食。

    陆栩生忙到傍晚从西城门入城,驶至午门处,早有心腹小厮候在此处,将今日发生在皇宫的事告诉了他。

    陆栩生脸色淡了下来,沉默片刻,将马缰扔给小厮,在城楼下立了一会儿。

    那小厮忙不迭接过他扔来的马缰,告诉他,

    “二?奶奶很是训斥了那姚氏女一番,说是您和边关将士们?用?血肉之躯堵住了边城的缺口,方让她有机会在这夸夸其谈....”

    就是这么一段话不停在他耳畔盘桓,陆栩生脑海开始描绘她说话的语气摸样,忍不住笑了笑,抬首,乌鸦深鸣一声从他头顶越过,渐渐跃向那云海深处,深长的宫道巍峨耸立两?侧,留给他一线天,那里恰有一片青云笼罩,恍惚想起那些在白银山暗不见天日的年岁。

    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从意气风发,到垂死?挣扎,哪怕在最艰险的时候,那一千将士没想过放弃,主帅尸身陷入敌军,无异于是三军之耻,击退南康王的进军又?如何,依旧没有扭转大晋的颓势,从先帝金山堡一役数十?万大军折陨而始,“南康王”三字便?是横亘在大晋头顶的乌云,不除去?南康王,难以雪耻。

    这是一场国运之战。

    是责无旁贷的奔赴。

    从一千人,辗转深山打伏击,慢慢减员至五百,三百,两?百,至最后一百人....

    那个与他一般大的少年,双腿坏死?卧在深岩下动弹不得,人已瘦如骨柴,却是艰难地用?锋锐的石头划破手腕,那一滴滴血慢慢汇入干涸的羊皮勺中,递到他面前,眼底始终载着求生的渴望,

    “少将军,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带着所有人的使?命活下去?。

    是啊,就是这一口口血延续了余下一百将士的命,就是这股信念让他们?撑一日,再撑一日,最终冲出白银山的重重围剿,潜入北齐营帐,让“南康王”三字成为历史。

    一场大火从南康王的军帐一路蔓延至白银山,将一切烧为灰烬,他后来甚至都不曾寻到他们?的尸骨。

    前方,顺着广袤的丹樨往上,一百零八石阶一路通向庄严的奉天殿,陆栩生缓步前行,他从未走的这样慢,仿佛脚下踩着均是战友的一截脊梁。

    行至半腰处,无尽的寒风从身后狂涌而来,陆栩生似听到有什么人在呼唤他,忍不住回过眸。

    仿佛有无数个英魂矗立在他身后,可细看来,不见音容相貌,但见远山脉脉,霞云萧萧。

    皇帝在御书房召见了陆栩生。

    陆栩生如寻常一般先将军营诸务禀报,皇帝也照旧亲自替他斟一杯茶,推至他面前。

    “今日之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陆栩生神色依旧,颔首道,“听说了,臣只想问陛下一句,安安可伤着了?”

    皇帝侧眼瞧他,“伤着了,你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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