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来人,将她拖下去!”可惜那苗氏毕竟是牧羊女出身,很豁得下脸面,顿时捂着脸跌坐在地上,撒泼道,
“没天理了,这是什么世道,哎呀要死人了。”
那程亦芊见自己母亲被打,羞愤不堪,连忙护在左右不许人靠近。
那些婆子一时束手束脚。
老太太见状气得佝偻着身大口大口喘气,“反了,反了....”原就寡瘦的身子摇摇欲坠。
而程明祐此时也顾不上了,眼神寻到了大老爷,忽然之间冲过去一把拎住大老爷的衣襟,
“是你是吧?我瞧你待安安与别个不同,回门那日,你瞧那陆栩生跟自己女婿似的,殷勤得很,是也不是?”
大老爷顿时叫苦不迭,扯着他的胳膊欲拉扯开,“我那是瞧见安安嫁得好,想笼络笼络,回头他们夫妇也好提携我一双儿子,走去外头,瑞儿和耀儿也是陆栩生的小舅子不是?这于咱们房是百利而无一害,我为什么不对安安好?”
程明祐哪里信,他忽然嘶牙冷笑起来,
“当年芙儿过门,敬茶那一日,你一双眼珠子差点没安在她身上,如今又装什么柳下惠!”
夏芙的美貌当年在姑苏可是名动一时。
大老爷一张脸顿时胀得通红,妻子儿女就在身侧,一双双眼虎视眈眈瞪着他。
什么都能认,这绝对不能认,“这是没有的事,你别瞎诬赖我。”大老爷气得跳起来。
心知百口难辩,他忽然指天为誓,
“二弟,哥哥对天发誓,绝不是我,否则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那程明祐见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将他丢下,阴森森的面孔调转视线往三老爷程明同逼来,一连将那程明同给逼退数步,最后拎着他胸襟冷讽,
“那就是你?”
对着大老爷这位兄长,程明祐尚且还有几分忌惮,到了弟弟这里,他便是凶相毕现,如同一只随时能咬人的狂狮。
那三老爷程明同苦着脸,哭都哭不出来,“二哥,真不是我,不是我呀...”他性子本就懦弱一些,像极了当年的四老太爷,此刻战战兢兢的,连嘴唇都在打抖。
程明祐见他满脸心虚,眼珠子差点爆出来,“怎么不可能是你?兄长当年已娶妻,那金氏定不答应他兼祧,只有你,只有你当时未婚,你性子又软,我母亲让你做什么,你自是拒绝不得,所以霸占芙儿,生了这个孽畜的是你不是?”
他抬手,白皙手指跟尖刺似的指向程亦安。
指节分明,青筋暴露。
程亦安看着那根戳在面门的手指,脸色一点点白下去。
终究还是瞒不住了是吗?
这一日还是来了。
而就在这时,一道无比清正挺拔的身影忽然从后方越过来,只见那人捏着程明祐手指用力一折,将他整个人往前掀出,护在程亦安身前沉稳出声,
“是我。”
第17章
第
17
章
午时?起?,
奉天殿的上空便浮现一层层鱼鳞云,彩阳渐而晕成团团光晕,已不复朝晨的绚丽。
胶州大案一起?,
引起?北齐震动,一刻钟前,八百里加急送入皇城,已有铁骑在宣府外频扰,与其同时?,江州一带突发罕见瘟疫,有蔓延江浙之势,
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害得皇帝午膳都不曾用,迅速召集文武肱骨来殿,
询问对?策,
殿内静若无人,十几?位绯袍大臣躬身默立,
纷纷眉头紧皱无一人吭声。
终是有人耐不住,嘀咕几?声,起?了兴头,少顷众臣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建言献策,只是顾着这头顾不着那头,皇帝均不满意,
直到?有一人执笏越众而出,
行至殿中朝皇帝遥遥一拜,
“臣以?为此间看似内忧外患,
实则只江州一事可?称之为忧,
北齐胶州不足为虑,无需冒然应对?,
操之过急。”
这话如一缕春风抚平皇帝心头的烦愁,皇帝很有兴致,立即问,
“程公何以?见得?”
只见殿中那清隽男人缓缓抬起?脸,这是一张任何时?候看过去依然让人惊艳的面庞,骨相清俊,皮相贵气,眼似沉着一团幽光,有着刚柔并济之美。
偏他身形清正似松,绯袍加身,无风而动,任何时?候立在人群,均能天然般与他人屏开,有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超拔,这等气度也难怪几?十年过去了,“风华绝代”四字,也仅仅用于他一人之身。
程明昱静静望了皇帝一眼,并未立即开口,皇帝明白了,这是要密议。
于是皇帝立即拨了拨拇指处的扳指,淡声道,
“诸位爱卿先退下?,程公随朕来御书房。”
片刻,程明昱跟着皇帝往东偏殿去,跨进御书房门槛时?,皇帝侧脸问了内侍一句,
“栩生怎么还没来?”
陆栩生在皇帝这跟亲儿?子?似的,甚至比宁王还得得宠。
那内侍答,“世子?陪宁王殿下?去城南大营巡兵去了,说是得申时?方回。”
皇帝轻轻啊了一声就没再说话,随后君臣进入御书房,皇帝落座后示意程明昱也坐,程明昱立着未动,
“《孔令》有云,‘臣不敬君,则天威不立,天威不立,则四海难夷’,臣身为左都御史,诸臣之首,当做表率,忠君,敬君,慎言,慎行。”
瞧,就是这么个将规矩刻在骨子?里的人,任何时?候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皇帝失笑摇头。
程明昱声望隆重,门生故吏遍天下?,身为皇帝心里难免有些忌惮,可?就是程明昱这个人,他极有人格魅力,实在叫人恨不起?来。
啃朝中最难啃的骨头,生死置之度外,从不居功自傲,不徇私,不结党。在内对?皇帝毕恭毕敬,简在帝心,在外中正明辨,通达治体,像是一部?行走的大晋律法,有他在,朝纲不乱,他这个皇帝坐的很舒心。
更难得的是他人品贵重,克己自省,上负江山社稷,下?负家?族兴衰,不知私欲为何物?,为世家?楷模。
“这世间若只剩一位君子?,非程公莫属。”
那程明昱听?到?“君子?”二字,眼神忽然变得苍茫,好似有一片阴霾覆过,发出一声极低的自嘲,“臣不敢当君子?二字。”
“哈哈哈,程公此言,将世人置于何地呀。”
皇帝只当他自谦,没往心里去,挪了挪桌案镇纸,正色问,“程公说说,北齐如何应对?。”
程明昱回神拱手道,“今晨臣与陆佥事议过此事,有一个主意,请陛下?斟酌。”
“程公讲。”
“明面上遣一人前往北齐议和,做谦让之态,私下?顺着胶州之案的线索,着心腹私通北齐,北齐有两?座城池乃大齐赋税之源,其一乌兰城,此城专造民用铁具,可?着人暗地里在这收购铁具,抬高物?价,则北齐工匠均弃弓箭武器而锻造民用铁具,军备废弛,其二乃库宁城,此城倚靠东北深山老林,皮毛生意冠绝天下?,亦可?着人在此地收购皮毛,尤其是马皮马毛,则北齐御寒之物?均会外流,战马损伤,不出三年,北齐战力下?滑,不战而屈人之兵。”
北齐与大晋不同,大晋盐铁官营,而北齐全民皆兵,所有武器和战马均由战士自个儿?配备,一旦战马损耗,武器不够,北齐铁骑便如折翅的鸟。
程明昱与陆栩生不同,陆栩生善战,敢战,但程明昱始终怀悲悯之心,上兵伐谋,不到?万不得已不出兵,将士的命也是命啊。
皇帝听?到?最后,捋须长笑,“程公之阳谋,当世无人能及。”
程明昱神色依旧,只垂首道,“陛下?谬赞,至于江州,可?命太医院组建一队防疫人马,由禁军护送南下?,先隔离封山,再行救治....”
程明昱话未说完,皇帝叹道,“江州乃赋税重地,一旦瘟疫蔓延后果不堪设想,遣禁军和太医南下并不难,可?难的是已近年关?,国库空虚,急缺物?资。”
程明昱听?到?这里,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道,“国有难,臣下不得不为君父分忧,程家?前不久刚将所有春租收起来,臣取其五捐献国库,用于赈灾。”
皇帝闻言做慨然状,立即起?身绕出御案,来到?程明昱跟前,抚着他肩头,
“卿乃社稷之臣。”
程明昱连忙垂首,“臣不敢当。”心想,您将亦彦安插在户部?,不就是这么个目的么。
程亦彦管的就是国库收支。
皇帝当然不会心虚,臣子?终究是臣子?,一切皆为君为朝廷服务。
再看程明昱,今年四十有五,体态清隽,气度清越,面颊无丝毫赘肉,通用官袍穿在他身上恍若为他量身定制,观之,赏心悦目,也难怪皇妹痴迷他达三十年之久,反观他自己,明明比程明昱还小些,却已大腹便便...皇帝心里懊恼一声,后退一步负手道,
“今日老太君大寿,朕却将你从宴席上拽出来,心有不忍,趁着时?辰还早,程公快些回府宴客吧。”
程明昱也不再耽搁,再施一礼,退出了御书房。
出了门槛,迎面一股寒风扑过来,云层彻底遮住了苍穹,程明昱望着那层乌云,眼底的光也随之慢慢散去,双目沉沉如同填平不了的深渊,漫步离去。
程明昱素来自律,白日卯时?起?前往都察院处置公务,下?午申时?初刻回府料理族务,夜里亥时?初刻安寝,几?十年如一日,若非特殊情况,从无更改。
他就像是矗立在天地坛旁的那块晷表。
严谨.....无趣。
申时?初刻到?,该回府了。将将出午门,登上马车,随侍打前方急马奔来,
“家?主,出事了,那四房的二老爷在议事厅闹事呢。”
程明昱一愣。
这一日还是来了....也终于来了。
不做迟疑当即弃车骑马,往程府疾驰而去,来到?南府大门前,果见门槛内外人头攒攒,
众人见他翻身下?马,立即恭敬让出一条道,
“家?主好。”
“给家?主请安。”
晚辈纷纷见礼。
众人望着这位族长恍若高山仰止,无比敬畏,心想族长出面收拾闹剧来了。
然而,他们看到?的是程明昱越至程亦安跟前,将程明祐掀翻,对?着他没有丝毫迟疑地说,
“是我。”
这两?个字并不重,却足够清晰地传达到?在场每一人耳中。
现场鸦雀无声。
程亦安望着这道从天而降的背影,脑子?像是被塞入浆糊,几?乎已无法思考。
这道背影,她当然不会陌生。
如果说大晋朝廷有两?道脊梁,一道是陆栩生,一道便是堂伯父程明昱。
而此刻那个让程家?所有人敬畏如虎的堂伯父,矗在她跟前,告诉所有人,他是那个兼祧她母亲的男人。
怎么可?能?
谁都可?能,不可?能是他呀。
程明祐被程明昱折断了一根手指,脊背撞在石阶上,疼得他额尖细汗直冒,直打哆嗦,他顾不上伤势,忍痛抬起?龟裂般的双目,视线如刀直碓上来,
“是你?”
程明昱面无表情看着他,语气平稳依旧,“从此时?此刻起?,安安与你再无任何瓜葛,你若再出言不逊,滚出程家?。”
“呵...”程明祐扶着台阶慢慢直起?身,步子?踉跄来到?程明昱跟前,他借着一步台阶与程明昱目光直挺挺接上,齿尖仿若要咬出一丝血来,眯起?眼,满嘴嘲讽,“我滚出程家??”
“程明昱,我以?为你会觉得对?不住我!”
程明昱脸上掀不起?丝毫情绪,“没有任何人对?不住你,你出事的消息传来,你的母亲和你的妻子?悲痛欲绝,整日以?泪洗面,而你躺在边塞草原醉生梦死,你有足足一年时?间递个消息回来,那时?你做什么去了?”
“我没有!”这才是程明祐后来每每想起?最懊悔的事,
他忽然咆哮起?来,“我不知我出现在朝廷牺牲官员的名录中,我以?为....”
程明昱无情地打断他,“每位出征官员身上均佩戴符牌,而你的符牌落在战场,打扫战场的将士当然将你列入阵亡之列。你的符牌不在身上,你自个儿?不知道吗?”
程明祐哑口无言。其实他也曾递过消息的,只可?惜那消息不知为何不曾送入京城。
可?也仅仅是一瞬的黯然,他又跟发燥的狮子?,朝着程明昱吼道,
“程明昱,枉你为族长,享誉四海,你也觊觎芙儿?美色,将她霸占....”
“住口!”
老太太颤抖着身勠力一喝,眼神死死盯着程明祐,十分失望道,
“此事,无关?明昱,也无关?芙儿?,一切错皆在我,皆是我一人所谋!”
程明祐难道就不恨他母亲吗,他恨得咬牙切齿,打台阶奔下?来,双手拽着老太太的胳膊,摇晃道,
“对?,你为什么要逼芙儿?做这样的事?你不逼她,她不会死,您就不能等等我?等个两?三年!”
老太太大约是气昏了头,抬手又是一巴掌抽在程明祐面颊,
“你放肆!”
程明祐被她打懵了,酒劲也醒了过来,愣愣不吱声。
老太太用了这一番力气,已是身心疲惫,剧烈喘气,
“你以?为我不想等?”
她颤颤巍巍拄着拐杖往里走,挨着议事厅西面的圈椅坐下?,众人跟了进去,或战或坐,聚了一厅人。
老太太满目灰槁,接着道,“从你战死的消息传回来,我和芙儿?婆媳俩日日相对?抹泪,她总是不信,隔两?日便去香山寺给你祈福,我也总觉得我儿?子?还活着,不愿给你办丧事,可?一月过去,两?月过去,最后等来朝廷的抚恤银子?,连伤兵都运回京城了,我的儿?却死在战场,灰飞烟灭....”
老太太想到?这里痛不欲生。
“你爹爹没什么出息,素日在族中被人欺负,又死的早,我一人拉扯大你们三个孩子?,其中心酸不足为外人道,你兄长资质平平,你三弟至今不曾考上科举,唯有你,是我们四房唯一的进士,我所有指望都在你身上,而你却死了,我怎么能接受啊?”
她弯下?腰艰难地用袖口拭擦眼泪,“我想给你留个后,倘若将来,朝廷看着你战死的份上也能优待孩子?,过继自然是个不错的法子?,可?你十三叔家?的情形你也知道,他那个小儿?子?早逝,后来过继个孙子?,三岁大的孩子?后来养熟了吗?明面上占着你十三叔家?的产业,私下?却贴补自己亲娘家?里,弄得鸡飞狗跳,二来,你大哥当时?也没生儿?子?,我去哪过继去?”
“我问过芙儿?的打算,她决心为你守节,芙儿?心善又是个最温顺乖巧的孩子?,她父母双亡,在京城举目无亲,她能去哪儿??我又能给她嫁什么好人家??我想也好,那我们娘俩相伴过日子?。”
“后来我带着芙儿?回乡给你守丧。”
“我虽应了下?来,可?日日看着那么貌美的小娘子?,柔柔软软的模样,心里就一阵担心,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恐她招来祸事,不仅损害四房颜面,害你九泉之下?蒙羞,恐连她也去了性命,”
“果不其然,时?不时?便有人打她的主意,悄悄送坠子?的,递香巾的,那些个龌龊男人把芙儿?当什么了,好好的活泼娇俏的小娘子?门都不敢出了。”
“原也没起?这个念头,可?你这一死,四房没了顶梁柱,人人踩在我们头上欺负。娘咽不下?这口气呀,你爹死丢下?烂摊子?给我,你死,又是一个烂摊子?。”
恍若回到?了当年举目无助的处境,老太太痛心疾首好半晌方匀出一口气,
“那时?,明昱恰恰为他续弦守丧归家?,某一日我在程家?牌坊前遇见他,那么芝兰玉树的男子?,顶天立地,从容不迫,温和地告诉我,若有烦难之事便知会他,他定帮衬我,我便想若有这样的儿?子?,一生也就不愁了,那一夜回去,我忽然就起?了主意。”
“明昱不是立志不娶么?也无后患,不担心他未来的夫人跟芙儿?别苗头。”
“他是族长,是一家?之主,有他撑腰,芙儿?一辈子?不会被人觊觎,她可?以?安安稳稳带着孩子?过日子?。”
“更重要的是,只要说服他兼祧,我们四房便有了真?正的靠山,这是百利而一害的事。”
“兼祧之事,古已有之,虽近些年不提倡,可?我们程家?还是有的,当年你七房叔伯家?也是兼祧了一房。”
“我定了主意后,立即寻芙儿?商议,芙儿?死活不肯,我也不敢逼她。”
“可?紧接着发生了一桩事,”老太太说到?这里,满脸的皱纹恐要挤在一处,恨道,
“芙儿?总躲在屋子?里不是事,有一日风和日丽,我劝她出门采采花,回头做些胭脂水粉,送一送旁房的妯娌姐妹,通走人情有个照应,她应下?了,那日她不过是去程家?堡后园子?里采个花儿?,就被人尾随,那个混账拽着她的手差点将她拖入山林子?!”
“幸在程家?家?丁发现及时?,将她解救了出来,明昱得讯也将那混账责打二十板子?,砍了他一只胳膊,将之发配边境,从此之后,芙儿?整日悄悄抹泪,越发连屋子?都不出了。”
“我乘势再劝她,告诉她,‘孩子?,你生得这般貌美,婆婆无能,护不了你,你那些个兄弟瓜田李下?,也容易被人说道,你兄长那日与你说一句话,那金氏便骂了好一阵,给你脸色瞧,孩子?,你难道一辈子?要这么委屈吗?那明昱不再娶妻,你无后顾之忧,他人品贵重,也不用担心他纠缠,只等你有了身孕,你们便可?断了往来,’”
“‘婆婆知道你是个最端庄本分的孩子?,过不了心里这关?,可?你应下?来,生个自己的骨肉,你也有了指望....还给明祐留了后,这对?你,对?我们四房都是好事啊。’我将此间厉害分析明白给她听?...”
“芙儿?含着泪终究应下?了。”
“接下?来我先寻到?当年待你父亲最为亲厚的一位伯祖,与他说明缘由,你伯祖几?乎不做二想便答应了,他领着我寻了另外三位族老,也就是你五叔,十二叔,十八叔。”
后两?位老太爷此刻就在现场,纷纷站出来朝程明祐颔首,
“没错,当时?这个主意是我们共同拿的。”
他们一道寻到?北府老太太,北府老太太当时?另有打算,
“那就干脆让芙儿?改嫁明昱算了。”老祖宗见过夏芙,是个能让人喜欢到?心坎上的姑娘。
“我当然不答应。”老太太说,“这与四房有个明昱的孩子?是迥然之别,我苦口婆心劝大嫂,就差没跪下?了,最后终于逼得大嫂首肯。”
“接下?来只剩明昱本人,我们磨他磨了差不多?一个多?月吧,他是族长,子?嗣繁荣也是他的责任,四房已经这样了,他不拉一把也不像话。”
“他本房不娶妻,替族弟兼祧一房妻子?搁在四房,也不违礼法。”
“放眼整个程家?,还有谁比明昱更合适?”
“几?层长辈压下?来,最终我们说服了明昱,而在此之前,明昱与芙儿?尚不曾见过面,何来觊觎芙儿?美色一说?”
“事情议定,只差过明路,然而你堂伯母却念着明昱守丧期满,恐那明澜长公主闹事作祟,故而提议,先压下?不声张,待孩子?出生,两?人以?后不作往来,届时?再与族人言明,料想那长公主也不敢为难芙儿?。”
程明祐死了,兼祧名正言顺,程明祐活过来了,便不合情理,除了瞒下?别无他法,后来收到?程明祐活着的消息时?,老太太果断寻到?北府老太太,施雷霆手段,将当年的事遮掩干净,这是后话。
“二人守丧期满,事儿?便提上日程,我也问过医师,什么日子?同房有便于受孕,除了那些日子?外,他们二人不再见面,三月后吧,芙儿?有了身孕,明昱回京赴任,芙儿?便在老家?养胎,”
“后来证明我的决断是对?的,自那之后,再无任何人敢打芙儿?的主意,芙儿?安安稳稳过日子?,脸也胖了,人也精神了。而我们四房的境遇也肉眼可?见地转变。”
“唯一不顺心的就是,生下?的是女娃,我不死心呀,我好不容易说服明昱答应兼祧,难不成又去过继旁的孩子??我左思右想,一事不烦二主,决心故技重施。”
说到?这里,老太太停下?来,掩面泣不成声,
程明祐挪着膝盖来到?老太太跟前,赤红着眼问,“所以?,芙儿?便跳崖了?”
老太太一面拭泪一面哽咽,“自从她生下?孩子?,便得了产后阴郁之症,时?不时?落泪,我想着换个地儿?她心情些许好些,便带着她和孩子?回到?京城,”
“有一日,明昱听?闻我们回京,使人送了许多?玩具给孩子?,也有一些丝绸首饰给芙儿?,我见芙儿?盯着那些首饰失神,顺道又将兼祧之事一提,芙儿?沉默了许久许久,两?日不曾说话,直到?有一日她突然笑了,心情很好的样子?,抱着安安跟我说,‘我近来常常梦到?我母亲,想去香山寺给她祈福,安安就拜托娘照看。’”
“她走到?门口,还回过神来跟我笑,‘娘,您要小心,别摔了安安。’我抱着小安安,头也不抬回她,‘安安是我的命根子?,我哪敢摔她?’”
“孰知她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老太太失声痛哭,望着膝下?的儿?子?,“明祐,万方之罪,罪在我一人。”
“明昱是我所求,芙儿?是我所逼,你谁也不要怨,怨我吧。”
“这些年我们得了明昱不少好处,若再怨他,便是过河拆桥,没脸见人了。”
程明祐枯坐在地,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精神气,说不出一个字。
暮色氤氲,廊庑外的风灯次第点起?,长风灌了进来,将案头灯火扑得忽明忽灭,仆从立即寻来灯罩将烛火罩上,议事厅内忽然静极了,唯有老太太时?不时?的抽泣声。
程明昱漠然听?着一动不动,恍若一个局外人,好似那些岁月便如老太太言语这般,轻描淡写就揭过了,他沉默一会儿?率先开口,
“从今日起?,安安与四房再无瓜葛。”
老太太闻言扶几?起?身,“不可?!”
她拄着拐杖,指了指两?位族老,半是施压半是恳求,“明昱,当年的事几?位族老都在场,你也亲口白牙允诺过,安安是四房的孩子?,这事上了族谱,无可?更改,你是当朝左都御史,我们程氏家?族的掌门人,你不可?言而无信。”
可?程明昱眼底没有丝毫可?商量的余地,“您当年也答应,不让我女儿?受一丁点委屈,这些年我私下?给你们四房贴补多?少,您心知肚明,三位族弟的公差是我安排的,几?个侄儿?能去国子?监入读,也是我之授意,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换取安安平安无忧长大,可?今日之事,你也瞧见了,是您老人家?食言在先!”
老太太急得跳脚,她的谋划好不容易见了真?章,岂可?中道崩殂,“明昱,我不答应!这些年我待安安如何,你是看在眼里的,让她住最好的院子?,吃最精致的小食,我的亲孙女通通靠后,若非我悉心教?导,又如何养出这么天真?烂漫的姑娘来?”
“至于今日之事,我也给你交代。”
老太太凄色一收,扬声道,
“来人,将那苗氏捆起?来,送回老家?看着,永不入京,芊芊也跟着回弘农,交予老嬷嬷教?导!”
立即便有管家?进来,带着几?个婆子?将那苗氏和程亦芊带下?去了,那苗氏嘴里还不老实,
“什么大户人家?干得什么龌龊事!”
可?惜很快她的嗓音被闷在一团棉布里。
紧接着老太太看向程明祐,含痛道,
“至于明祐,他也不配留在京城,庆儿?往后由我亲自教?养,而你们一家?三口,便去弘农服罪,往后不必回来了。”
后面这话便是与程明祐说的。
很显然老太太已经放弃了程明祐这一支。
那苗氏的儿?子?程亦庆含着泪跪在门口给老太太磕头,“孙儿?谨遵教?诲。”
料理完这些,老太太拂去眼泪,与程明昱道,“如此,院子?里都清净了,安安归宁也无烦心事,你满意了吗?”
可?惜这位素来严谨克制的男人,眼底闪现几?分散漫和无情,“已经迟了,我不会再给任何人欺负安安的机会,族谱在我手里,我行族长之权拨乱反正,你无权过问。”
程家?族规纵然森严,可?族长有一票否决之权。
他盼这一日盼了不知多?少个日夜,朝思暮想,若非顾念她们母女声誉,早早就将孩子?认了回来。
老太太气死了,将拐杖一扔,在地上发出一阵尖锐之声,
“你这是要逼死我!”
程明昱可?是在各国政要之间纵横捭阖的男人,程家?族内这点阵仗压根不在他眼里,他看都没看老太太一眼,转过身,目光缓缓落在程亦安身上,清湛的眼神在那一瞬恍若触及岩浆,化为漪漪温水,他喉咙蠕动片刻,慢慢来到?亦安跟前,
“苹苹....”
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以?父亲的身份站在她跟前。
绰绰约约的光芒浇注在她周身,还是那张玉雪可?爱的脸,一如幼时?。
“苹苹,你愿意跟着爹爹回长房吗?”
苹苹...
程亦安神色晃了又晃,视线落在他肩头不曾上移,
苹苹这个字眼她已多?年不曾听?到?,少时?祖母气她顽皮,偶尔还斥她几?句“苹丫头”,待她长大后就再也没人唤过。
她记得祖母提过,这是她母亲给她娶的乳名,她闺名“亦安”,小字苹苹,寄托着父母美好的祈盼,期盼着她平安顺遂一辈子?。
“亦安”二字是她父亲所取,所以?这个父亲是堂伯父吗?
也庆幸她经历了两?世,知道整个事情经过后,她比预料中要平静许多?。
她也如是平静问他,“那我娘怎么办?”
她记在哪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母亲何以?自处,她不想让那个善良温柔的女人在死后被人说道。
程明昱心头沉痛,喉咙剧烈翻滚一阵,慢声开口,
“若是你母亲在天之灵愿意,我迎她牌位过门,再将你记在她名下?如何?”
“我呸!”
这下?那程明祐又挺了尸,狼狈地站起?身,阴狠盯着程明昱,
“你做梦,芙儿?是我妻子?,你休想得到?她,哪怕是牌位,你也别指望。”
说着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心腹小厮去取来夏氏牌位。
程家?宗祠供奉着列祖列宗,位置也有限,许多?偏房的小支牌位就搁在自己院子?里,夏芙的牌位就供在四房内的小祠堂内。
片刻那小厮捧了来交给程明祐,程明祐将之抱在怀里,一屁股坐在地上,跟个无赖似的盯着面前的虚空,
“芙儿?是我的,谁也别想带走她。”
程亦安见状不怒反笑,三两?步上前来,
“您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她嫁了你,可?不是你的附属,她既然最后选择跳崖自尽,也意味着她想脱离这个苦海,不想留在程家?。”
身为儿?女,她不能为母亲尽孝,唯一能做的便是遂了她临终心愿,帮着她离开程家?这个牢笼。
主意已定,程亦安长出一口气,正色道,
“程明祐,我代我母亲与你提出和离,我要将我母亲的牌位移出程家?!”
程明祐闻言只当笑话般,别过脸去,“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不答应,谁也不想取走她的牌位。”
然而这时?,一道嗓音从外送了进来,清清朗朗,掷地有声,
“由不得你不答应!”
只见陆栩生一身紫褐武服阔步迈进议事厅,腰间系着一条犀纹革带,裤腿也扎入乌靴中,衬得他长身玉立,别有一番英武轩昂,还是早上出门的模样,可?见他该是打衙门直接来的这,程亦安看到?他心里莫名定了下?。
陆栩生用眼神安抚妻子?,随后来到?她身侧,愧色道,
“我来晚了些。”
程亦安鼻尖莫名发酸,摇了摇头。
陆栩生看了一眼立在程亦安另一侧的程明昱,心里微微一哂,整了半日他早早将正儿?八经岳父给得罪了。
眼下?也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他视线移向程明祐,
“二老爷,你口口声声维护岳母,可?你桩桩件件却将她陷于不义之地,岳母为你守丧之时?,你却与旁人风花雪月,你扪心自问,你配做她的丈夫吗?”
那程明祐却没理会他这茬,而是冷笑问,
“陆栩生,你今日也得知了真?相,程亦安这样的身份,你还能接受?”
陆栩生闻言长笑一声,
“还真?是笑话了,我陆栩生娶的是程亦安这个人,无论她从哪里来,无论她是何出身,入了我陆栩生的门,就永远是我妻子?,谁也说不得她半个字。”
“甚至只要她高兴,这个程字,她亦可?扔去!”
那程家?几?位族老听?了顿时?大怒,
“你简直大逆不道。”
陆栩生浑然不在意,“我可?不比你们,满嘴之乎者?也,说着最道貌岸然的话,做着最龌龊的勾当,生生将个妇道人家?给逼死。”陆栩生不欲与之分辨,抬手伸向程明祐,
“请二老爷将牌位还于安安。”
程明祐死猪不怕开水烫,阴沉着脸睨着陆栩生,“你一个外人,也敢来插手我们程家?的事。”
陆栩生不疾不徐回,“俗话说女婿是半子?,岳母老人家?膝下?没有儿?子?,她的身后事就合该我这个女婿来料理。”说着他叹了一气,“陆某眼里只论是非对?错,可?别拿那些世俗规矩来压我。”
随着他话音一落,抬手往程明祐手肘一震,那牌位便离了程明祐之手往半空抛来,陆栩生就靠着这一手轻轻松松将牌位取到?手。
那程明祐捂着手肘疼得弯下?腰脸色都白了,
“你...你简直目无尊长!”
“那也要看你像不像尊长!”
对?付程明祐这等无赖,还就得陆栩生这样的“兵痞子?”。
程亦安见状连忙扑过来,无比宝贝地将牌位接过来抱在怀里。
陆栩生取到?牌位后,又与程明昱商议,
“程大人,岳母遗愿要离开程家?,四房二老爷看是没可?能亲自写放妻书,敢问程大人,您身为族长,有权写一份和离书吧?”
让程明昱来做这个事,其实并不厚道,但陆栩生顾不上,只要将牌位移走,岳母便清净了,至于程明昱和程明祐之间的官司,就与他陆某人无关?了。
程明昱当然看穿陆栩生的打算,他倒是没有迟疑,
“好,我来写。”
“你敢!”程明祐最恨程明昱,恨他与芙儿?有过肌肤之亲,“你有什么资格写?仗着你是族长便为所欲为。”
程明昱没有理会他,吩咐身侧管家?取笔墨,而这时?,老太太却突然开口,
“安安,这份和离书不如由我来写。”
大家?均吃惊地看着老太太。
那程明祐更是跟疯子?似的要阻止,程明昱身后的管事立即扑过去将他给摁住了。
老太太实在太擅长权衡利弊,“安安,我是你母亲的婆婆,这份和离书我来写,比明昱更名正言顺,”
程明昱毕竟与夏芙有过夫妻之实,难免会被人说有徇私之嫌。
“我想你也期望你娘清清白白离开程家?,对?吧?祖母没有旁的,只有一个请求,你留在四房,哪怕只要一个名分也无妨....”
程明昱显然不可?能答应,皱着眉正待开口,忽然一道声音唤住了他,
“明昱。”
北府老太君由媳妇们搀着进了议事厅,她来到?程明昱跟前,安抚儿?子?,
“明昱,从长计议。”
她目光在不远处的程亦安身上落了落,柔柔静静的姑娘,脸色还有些发木,显然还没从身份剧变中缓过神来,老祖宗心疼地叹了一声,跟程明昱道,
“我知你等这一日等了许多?年,盼着孩子?唤你一声爹爹,可?眼下?不宜操之过急,给孩子?一点时?间,等她慢慢接受你。”
说完,老太君扭身看向四房老太太,语气一变,
“四弟妹,你这些年照顾安安辛苦了,但我们长房也没亏待你,安安不欠你的,如今安安得嫁良人,已不是你我能左右,四房也好,长房也罢,都是程家?,她始终是程家?女,这一点无可?更改,弟妹何必苦苦相逼,惹得孩儿?对?程家?心生抵触?”
“我的意思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安安要的和离书,你给,名正言顺,这份情我和明昱记着,至于族谱,由安安自个儿?决定,如何?”
不愧是老祖宗,眼界心胸很不一般,这番话说得四房老太太驳不出个不是来。
老太太心知这是北府老太君的缓兵之计,她狡猾得很,以?此计博取安安好感,好叫安安早日认祖归宗,也难怪,眼下?的安安可?不是闺阁女,陆栩生方才那番话让她有绝对?的底气不稀罕程家?女的身份。
其实今日被那个混账一闹,已是功亏一篑,长房无日不盯着,只待寻到?契机便顺水推舟将人认回去,可?恨十几?年的谋算断送在这里,老太太再不甘心也已是回天乏力。
手里最后一点筹码,干脆当做人情送出去,至少安安还能念着十几?年的养育之恩,维持住人情脸面。
“罢了.....”老太太扶着额,身子?跌坐在圈椅里,人一瞬像是老了许多?,
“好,安安要的,我给。”
最终程明昱以?滋生事端为由,着家?丁将程明祐押下?去,程明祐离开前,带着哭腔问自己的母亲,
“娘,儿?子?最后问您,芙儿?死前可?还惦记过儿?子??”
老太太闭着眼一动未动,这样的话让她怎么答呢,她置若罔闻。
夏芙已死,当年她到?底因何而跳崖,已无法揣度,而程明祐的疑惑也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事情总算是告一段落,程亦安长出一口气,此间事了,关?于亲娘和当年那桩兼祧,还有不少疑惑,程亦安抬起?眼,定定望着程明昱,
“我能单独跟您说会话吗?我有话想问您。”很客气生疏的语气。
程明昱眸眶一痛,哪有什么不答应的,连忙抬袖往外一指,“你随我来。”
程亦安便将牌位交给陆栩生,亮晶晶望着他,“余下?的事你帮我料理。”
这语气与方才明显不一样,带着温柔和信任。
程明昱看了陆栩生一眼。
陆栩生心也跟着一软,接过牌位,“放心去。”
父女俩相继跨出门槛,天黑了,清一色的大红灯笼挂满了石道两?侧的树杈,灯火若一条火蛇蜿蜒至府邸深处。
里里外外的族人还未散,大家?眼底的惊讶丝毫不减,望着程明昱的那一双双眼,依旧充满景仰和敬畏。
如果兼祧的是旁人,族人必定颇有微词,可?这个人是程明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