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程亦安从浴室出来,陆栩生已换好一身天青色的直裰,坐在窗下看书。衣裳并不厚实,勾勒出他结实的肌肉线条,坐姿极是好看,有一种天生的军人气度,哪怕慵懒随性,也丝毫不折了那一身傲骨。
快进十月了,京都早已寒霜满地,这样的天气,他竟是连一件厚衣裳都不穿,这男人便是天生的火炉,也好,冬日暖床够用。
李嬷嬷已吩咐人进来摆膳,如蕙过来服侍程亦安梳妆。
程亦安过去被祖母教导,女子要谨言慎行,安分守己,见她生得曼妙明艳,从不许她打扮招摇,今生就没那么多顾忌了,自然是怎么欢喜怎么来。
“你给我别个眼妆吧。”
如蕙在匣子挑了半晌,问她,“要不奴婢给您画个桃花妆?”
“桃花妆”三字一出,倒是勾起程亦安一桩旧事。
前世蜀中贵妇流行别眼妆,珍珠妆,桃红妆,泪妆,花样应有尽有。
而范玉林每日晨起第一桩事,便是亲自给她描眉画妆,前世直到她发现外室之前,范玉林均乐于此道,那时她觉得多甜蜜呀,夫妻之间如胶似漆,缠缠绵绵。
而陆栩生就不同。
别看这男人在床笫之间十分难缠,下了塌他便是雪巅之松柏,在外,生人勿进不苟言笑,从不往任何女人多瞄一眼,在内,也不会对她动手动脚,哪怕夫妻之间小打小闹也不曾。
什么描眉画妆,红袖添香,不存在的。
倒不是程亦安盼着陆栩生这样,而是经历了两世,她才真正领悟过来。
男人嘛,一定要实实在在才好。
像范玉林那般,平日是温柔小意,甜言蜜语,可一旦出事,他就担不住事,仰仗她求助程家,程亦安前世不仅要打点家族产业,甚至官场往来也得帮他斟酌,而范玉林呢,只需哄她几句给她捶捶肩揉揉胳膊,妻子便为他劳心劳力。
陆栩生就不需要。
挣银子给她花,外头她万事不管,就拿长公主这桩事来说,他就敢拦住人家车驾予以警告,想必长公主今后不敢再动她,有他在,就像有人往她头顶撑起一把巨伞,无惧风风雨雨。
还要情情爱爱作甚?
两世为人,踏实最重要。
陆栩生是最合适搭伙过日子的男人。
思及此,程亦安笑着接过如蕙手中的画笔,
“我自己来吧。”
从今往后,她要学会自个儿给自个儿描眉画妆。
陆栩生有些饿了,等了半晌,不见程亦安过来用膳,搁下书册往内望去,只见程亦安勾着脑袋在铜镜前折腾,换做过去,他便觉得女人家真是麻烦,如今嘛,只能忍。
半刻钟过去,程亦安给自己画了个梅花妆,一抹横枝从眼下往眼尾蜿蜒而去,在末梢绽开一朵粉红的梅花,只消抿唇一笑,那梅花仿佛被风吹拂,摇曳生姿。
程亦安心满意足出来,见陆栩生还端坐在案后,不曾动筷子,便笑道,
“往后你自个儿先用吧,不必等我,或者去书房用也成。”
她与陆栩生是要长久过日子的,也不必日日黏在一处,夫妻有时候要给彼此空间。
陆栩生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不必。”随后拾起筷箸示意她开席。
程亦安便坐下了。
二人均不要人侍奉,如蕙便在一旁候着,程亦安面东而坐,陆栩生面西,晨光恰恰打在程亦安的面颊,映得她两靥生辉,眼尾那朵梅花仿若羽化而去。
美得不可方物啊。
她这个陪着姑娘长大见惯她美貌的女婢都怦然心动了。
如蕙悄悄瞟了一眼陆栩生。
陆栩生专心致志用膳,没有反应。
只在出门前问她今日可有行程,程亦安说没有,
“过两日是北府老祖宗的寿日,不是整寿,老祖宗素来不办寿,不过我们这些程家人是该回去吃一顿席面的。老祖宗那儿什么好东西没有,花银子的事她老人家不喜欢,我便打算今日给她绣个物件...”
既然不打算出门,方才梳妆那般久?
陆栩生也没在意。
不知前世她在范玉林那儿是怎么过的,在他这,给她足够的空间和自由,
“寿宴那日需要我作陪吗?”
程亦安顿时苦笑连连,“你昨个儿放出那样的话,保不准已传到北府,我回头还不知要如何跟老祖宗赔罪呢,你就别去凑热闹了。”
程明昱便是北府老太太的嫡长子,老太太心里能受用?
陆栩生嗤之以鼻,“我没追究程家连累你的过错,已经很给面子了,他们若敢说道什么,你只管递个讯,我来接你。”
应着这句话,男人换上绯红官袍,器宇轩昂出了门。
第15章
第
15
章
程亦安在益州那些年,极少做针线,大多时候盘点账目,帮着大嫂主持中馈,操持人情往来,这些闺阁手艺早已生疏,回想少时在程家,她也是出了名的手艺好,如今绣不出个好东西,恐惹人生疑,半日功夫,抹额样子是描绘出来了,可线脚实在生疏,后来没法,唤来如蕙帮忙。
如蕙坐在她底下的锦杌,一面穿针引线,一面担忧,“若是认出了怎么办?”心里也疑惑,姑娘针线活计不是极好吗,怎么突然就不爱弄了。
程亦安看出她眼底的疑虑,轻咳一声,搪塞道,“姑爷说针线伤眼,不叫我弄。”
程亦安说这话时还很心虚,陆栩生可没这么细致体贴。
如蕙想了想,自姑娘成婚着实是没碰过针线了,如此看来,姑爷虽眼有些瞎,却是个体贴人物,“您以前也给老祖宗做过针线活,奴婢就是怕认出来老太太那边派您不是...”
程亦安开解道,“你先就做吧,咱们程家姑娘上上下下几十人,不说每年就是每日均有人给老祖宗送手艺活,老祖宗当真一个个瞧?无非是收着搁在那沾灰罢了。”
如蕙闻言一笑,“也是,别说姑娘,就是媳妇里里外外也有不少人,老祖宗每日怕要挑花眼。”
没了顾虑,如蕙便开始动手。
程亦安给她描了个抹额的样式,如蕙照做就是。
其实家里媳妇姑娘的针线不过是图个心意,北府老太太估摸都是不用的,为何,北府有个针线房,里头光掌针娘子便足足有二十人,余下学徒管事不知凡几,这些掌针娘子大多是姑苏挑选来的,得名家传承,那些个绣锦做出来实在漂亮,老祖宗衣物桩桩件件精细之至。
程家除了针线房,还有布料房,金银房,古董房,车马房,比起皇宫那二十四局相差不远,甚至几百年的传承,许多技艺比皇宫还要精湛,程家产业遍布四海,每年收上的租子以万万计,不仅要提供合族大大小小几千人的日常用度,甚至年底还要分红,像他们四房可全靠长房年底的分红度日。
记得她及笄那年,四房年底足足得了一万五千两分红,程家共有十几房,有的房分支比四房还多,分的就更多了,光分出去的银子就有不少于二十万,那么程家长房的富贵就无可估量了。
所以,她这件手艺活在人家那儿实在是不够看的。
这么一想,程亦安越发没了心理负担,所幸自个儿躺下歇着去了,任由如蕙捣腾。
到了九月二十八这日,便是程家北府老太太六十三寿辰,程明昱早早放话不办宴席,可老太太身份摆在那里,这一日程家门前依旧是车水马龙。
清早,陆栩生吩咐人套好马车,亲自送程亦安上车,“真不让我去?”
程亦安笑,“你好意思去?”
陆栩生还真没当回事,让裘青亲自赶车,“若是少奶奶这头有事,随时知会我。”
“少将军放心。”
裘青是白银山的军中旧人,还不习惯唤他二爷,素来称将军的。
陆栩生点点头,跟着马车行了一段,至正阳门处分道,陆栩生去了都督府,程亦安则往程家园使,程家巷子外的小厮早早发现了陆家的马车,赶忙去四房递消息,老太太猜到程亦安不乐意回四房,掐着时辰阖家在门口出现,正好遇到归宁的程亦安,这才一道进了北府。
老太太一直握着程亦安的手没放,程亦安想起母亲看到四房的人心里还膈应得很,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声张,大老爷和三老爷在左,大太太和三太太随右,程明祐和苗氏与府上几个姑娘少爷辍在后头。
程亦安听着两侧大老爷和三老爷时不时交谈,愣愣出神,
大老爷想起什么忽然跟程亦安说,
“你祖母这几日清减了,安安若得空,还得时常回家探望,她老人家谁的话都不听,也就你说的还能听进去几句。”
大老爷嗓音格外和蔼,他也素来是如此的,甚至程亦安能感受到他无比慈爱的目光,心里忽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程亦安没看他,不自在地点头。
大夫人这时眼神在程亦安身上瞄了一下,又转至殷勤的大老爷身上,最后轻轻嗤了一声。
北府依山而筑,占地甚广,跨进南大门,打头一巍峨正厅,上书荣正堂三字,这是有一年程家捐献家产给国库用于救灾,圣上赐下的牌匾,左右各有一偏厅,左为尽忠堂,右为敬贤堂,平日正厅不开,均在两侧迎客。
两座偏厅左右是府内诸位老爷公子少爷的外书房,再往西一大片则是程家在京城的祠堂,每年年初年终,族长程明昱均会率领府上众人行祭拜大典。
从东偏厅与正厅之间一条夹道往后,有一三开间的宴客厅,厅前地砖一尘不染,上头摆放着六坛修剪干净的菊花,菊红簇簇如霞蔚,将这片天地映得耀眼。
宴客厅往后是一片小花园,顺着中轴线进去,就是垂花门了。
比起前院的庄严肃穆,进了垂花门又是另一番景象,举目四望,只见雕龙画栋,飞楼插空,罗绮穿林,处处曲廊相接,有一种浑然一体的韵致。比起陆府摆在明面上的奢糜,程府的奢华便低调许多,譬如通往老太太正院这条石子路,蜿蜒九曲,乍然看上去不显眼,用的却是西北的一种玉石,听闻此石有一种天然的矿料,脱了鞋袜踩上去,有延年益寿之功效。
譬如这鹅卵石路的尽头,往竹林内凹去一处,搭了一座小池子,池子里栽种一池晚荷,这个季节荷花早已凋谢,何以此地粉荷黄荷相间,是因这里从山顶引了一活泉,活泉温热,正是茵茵招举之时。
均是寻常景色却有不寻常之处。
漫过这一片细竹,就是老太太院子东面的小三厅,此厅卷檐相接,三面出廊,左右小院子栽种了不少奇花异草,有的葩吐丹砂,有的翠带如飘,映着这小三厅有别样的清丽。
今日阳光艳丽,秋风冰凉,小三厅垂下了一种遮风的卷纱帘,纱帘为白色,并未遮了视线,小三厅内坐满了人,均是程家各房的族人,大多是年轻姑娘和少妇,原是语笑喧阗,瞧见四房诸人远远行来,忽然都止了动静。
“哟,打头那个不是程亦安么?她怎么有脸来?”
“前几日那话都传开了,陆家这位世子爷可真真是目无尊长,他要跟长公主打擂台替妻子撑腰,我敬他是条汉子,可拿堂伯父说事就是他的不对了。”
另一人接话,“不过话说回来,陆世子有这等魄力我是好生佩服,亦安妹妹也算好命。”
“你这么说,没准陆世子是记恨堂伯父不曾嫁乔姐姐,反而将程亦安嫁了去,故意宣泄不满吧。”
“还真说不定。”
她们口中的乔姐姐便是程明昱的幺女程亦乔,今年十九岁,比程亦安大两岁还多,当初皇帝相中的就是程亦乔。
哪只众人话音刚落,走廊处传来一声冷讽,
“哟,你们一个个自己过不去,可别派在我头上,我未婚夫新逝,为他守丧一年乃是礼节,与那陆栩生何干?你们自个儿嫉妒程亦安,别拉扯上我。”
说话的可不是旁人,正是程家长房的嫡长孙女,程明昱掌上明珠程亦乔,真正极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小姐。
众姑娘平日便摄于她身份尊贵,对她唯唯诺诺,眼下被她逮了个正着,越发不敢吱声,均细声细气赔罪。
程亦乔懒懒看了大家一眼,不耐烦朝花厅方向努嘴,
“行了,别杵在这议人是非,花厅里戏台班子已准备妥当,去那边玩吧。”
众姑娘这才尾随她去。
不一会,程亦安一行抵达北府老太太正院大门。
院内有簇簇人声,并不喧哗,到了这里,程亦安便退至后头,让长辈们在前。
管事含笑领着四房的人进去,正厅当中是明间,摆着老太爷的遗像,绕过明间往里有一间极为宽敞的暖厅,此刻暖厅里便坐满了各房的长辈。
正北罗汉床上端坐一人。
只见她穿着一身织金团花如意纹云锦对襟厚褙,座下垫着宝相纹金丝绒褥子,饱满的耳珠坠着一对和田羊脂玉的圆珠耳坠,手里握着一串猛犸牙珠子,再无其他配饰,生得是眉长耳高,面相富态,看似眼底带着笑意静静听底下人说话,却是唇线微抿,端的是不怒自威。
嬷嬷将人引上前来,又退了出去。
四房老太太带着自家一房的人给老祖宗拜寿。
“今个儿嫂子仙寿,本该早来的,却是昨夜贪凉吃了些瓜,起了夜,今个儿便迟了些。”
长房老太太往人群看了一眼,颔首笑道,
“弟妹客气了,来了便好。”
并无多话。
四房老太太便坐下了,余下便是其余子嗣磕头拜寿。
几位老爷拜了寿便退出去了,随后是太太们带着在室的姑娘磕头,大约是见多不怪,即便各房的人挖空心思讨好,老祖宗并未露出喜色。
她不喜欢劳师动众,“我这儿东西多,你们往后不必费这个功夫,人来凑个热闹,我就高兴了。”又一一给了赏赐。
程亦安是四房唯一的外嫁女,落在最后。
她磕头时,暖厅内忽然寂静无声,过去谁也不曾将这个丧母长女当一回事,孰知她不声不响成了公府世子夫人,凭着陆栩生那等盖世功勋,往后论封爵诰命她都要跟座上的老祖宗平起平坐了。
真真是草窝里出了一只金凤凰,叫人意想不到。
对,程家四房在整个程氏家族中,并不起眼,不起眼到什么地步呢。
老太爷那一代十几个兄弟中,他是庶出,论读书不上进,论性子温吞不出挑,以至于四房老太太嫁过来时,没少被妯娌们冷嘲热讽,看尽世态炎凉。偏生老太爷早逝,手里没攒什么家财,四房儿子多,不是要娶媳妇便是生孙嫁女,花银如流水,四房家底是整个程家最薄的一房,每年年底分红,四房均被人踩在最底下,老太太一一介女流闹不过那些男人,暗地里不知抹了多少泪,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
瞧,如今出人头地了。
有了一位国公女婿。
四房身份水涨船高。
长房老太太深深望着她,朝她招手,
“孩子,起来吧。”
程亦安将自己的绣件奉上,“侄孙女给老祖宗准备了一件抹额。”
她说的是“准备”而不是“绣”。
程亦安此时是极度心虚的,她不来不知道,这一来才晓得堂姐程亦晴从一月前开始准备,给老太太绣了一幅百字寿,妹妹程亦芊雕了个玉石挂件,那挂件里装着她亲自去香山寺给老祖宗祈福的长寿禄,就连三房的呆妹妹程亦枚也画了一幅画给老祖宗。
比起她们,程亦安让丫鬟花一日功夫绣的抹额简直是寒碜到家了。
她注意到,方才诸人拜寿,寿礼均让身旁的管事嬷嬷收着了,于是她也自然而然往管事嬷嬷手里送,不料老祖宗眼神却跟着那抹额走,
“来,给我瞧瞧。”
很感兴趣的样子。
程亦安暗叫不妙,硬着头皮送过来,尴尬地给自己描补,“抹额手艺粗糙,望老祖宗见谅。”
老祖宗却接过来细细地看,
“哪里,这针脚不是挺细密么,花样也别致。”
离得近的几位妯娌纷纷探过头,便是身侧的老嬷嬷也看了一眼,暗暗咋舌。
不能说不好,在寻常人家算不错的手艺,可这里是程家北府。
府上绣娘随随便便便能绣出比这好千倍万倍的抹额。
您老人家要硬夸,大家伙也是没法子。
程亦安颇有些无地自容,
“侄孙女实在惭愧。”
自然有看不过去的要找茬,
“这不像是安安的手艺,安安针脚素来灵巧,这抹额针脚细密归细密,却是严谨有余,灵动不足。”随后这人话锋一转,审视着程亦安,
“莫不是攀了高枝,如今连老祖宗也不放在眼里了。”
她话音一落,上首的老祖宗忽然拉下脸,
“当这是菜市场呢,由你挑挑拣拣的!”
程亦安万万没料到老祖宗会替她说话,微微愣了下。
那位老妯娌脸色顿时挂不住,支支吾吾起身,无比羞愤,
“前个儿那陆栩生出言不逊,有损明昱声誉,今个儿这程亦安不赔罪讨好,却是糊弄您,我这不是看不过去,说了一嘴。”
老祖宗皱着眉道,
“你眼睛钻地缝里去了吗?安安差点出事,我们担心不及,即便是陆栩生放出些狠话,明昱损些声誉又如何?能跟安安的安危相提并论?”
那老妯娌面上讪讪的,心想连北府的老祖宗也要摄陆栩生威势,卖程亦安面子,真真是乱了世道了,平日里趾高气昂眼高于顶的神气劲哪去了。
这话她当然不敢说,自讨没趣坐下。
老祖宗这边却将抹额收在掌心,
“我看这抹额就很好,回头我换着戴。”说着问程亦安,
“陆家可有给你委屈受?”
前世老人家也这般问她,那时她性子柔,不愿多生是非,自然道很好。
如今嘛,是真的很好。
“挺好的,姑爷敬我重我。”
老祖宗闻言往后靠着引枕笑道,“这我倒是看出来了。”
都敢拦长公主的车驾,声称要削程明昱的手指,可见有多宝贝程亦安。
程亦安听出她揶揄之意,红着脸屈膝道,
“他一时冲动说错了话,还望您和堂伯父不计较。”
老祖宗一笑置之,“总之,若在陆家受了气,尽管来寻我,我必给你做主。我们程家的姑娘都宝贝得很,不在外头受闲气。”
程亦安看着无比慈爱的老人家,心绪翻涌,倘若前世她勇敢回府告状,想必老太太也会替她声张,可见人有的时候不能太老实。
“谢老祖宗。”
随后老人家让嬷嬷将早准备好的一个锦盒递给程亦安。
旁的姐妹不分亲疏,每人一串珍珠手环,独她的赏礼用盒子装着。
一旁来说,这就是贵重的体现。
大家看在眼里,暗暗不吱声,心里想,程亦安这朝高嫁,被另眼相待了。
程亦安明白那里头装着一串极为罕见的珊瑚手串,色泽浓郁温润,鲜红如牛血,前世老祖宗也给了这么一样东西,当时她不知价钱,后来去了益州,遇到类似的珊瑚串,方知这一串少说也要两三千两银子,难能可贵的是这东西是海里来的,可遇不可求。前世她那幅披挂入了老祖宗的眼,赏了此物勉强有个说头,今生又给?
只能说陆栩生面子真大。
程亦安捧着东西退至一旁。
就在这时屏风处传来一道银铃般的笑声,
“祖母,孙女张罗戏台,来晚了,是不是耽误宴客了?”
这一屋子说话都不敢大声,唯独这人嗓音敞亮,中气十足,裙带当风走进来语气里带着撒娇。
被她这一打岔,老太太将抹额搁手里,移开了视线,
“你还知道迟了,也不看什么时辰,若不是让你嫂嫂唤你,你还想偷懒吧...”
那少女笑吟吟走进来,上插赤金头面,手腕戴着一对碧玉手镯,胸前还垂着一串碧玺璎珞,那碧玺个个指甲盖那般大,五颜六色十分罕见,正是方才喝退闲言碎语的程亦乔。
她径直来到老祖宗身旁坐下,抱着她胳膊撒娇,
“这有什么的,都是自家长辈,最是怜人疼弱的,她们不会与我计较,是也不是,诸位叔祖母们?”
底下六房老太太便笑了,“真真乔丫头一张巧嘴,被你这么一说,我们有心责怪也不能了。”
老祖宗轻轻一哼,“我们都说不得你,只等你爹爹回来教训你。”说着又道,
“行了,你既然来了,快些带着这些姐姐妹妹去花厅玩耍,没得陪在这里发闷。”
各房姑娘奶奶们纷道不敢,
“能在您跟前受益才是我们的福分呢。”
那程亦乔听着便一脚下了脚踏,大大方方招呼,
“嫂嫂妹妹们,快随我去花厅,我给你们准备了几出好戏,咱们先过个瘾,不然等午宴一过,就没咱们的地儿了。”
午宴后便是老太太们的戏局。
老祖宗听她啰嗦,嗔道,“行了,就你在这猴儿似的刁钻,午宴后你们要看,我还能不许?”
不多时,程亦彦的妻子长房大少奶奶也进来了,与程亦乔一道将年轻的媳妇姑奶奶和姑娘们迎出去,程亦安也被八房一位嫂嫂拉着出了门。
屋子里就剩下几个老太太和太太们。
六房的老太太瞟着程亦安离开的背影,与坐在左上首的四房老太太道,
“四嫂,我怎么听说前断时日安姐儿回府闹着要她娘的嫁妆,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程家可是最讲规矩的,从不许男人贪图女子嫁妆,这事若被捅去都察院,咱们家主可就没脸了。”
这位六房老太太也是个老寡妇,两房比邻而居,平日没少跟四房老太太别苗头。
几个妯娌中,四房老太太最不待见的便是她。
四房老太太倒是很沉得住气,不动神色回,
“安安的婚事是明昱做的主,嫁妆单子也由他过目,弟妹若有疑惑大可去问他。”
六房老太太鄙夷一哼。
当她不知道呢,那程明昱不想掺和皇帝和太后之争,挑了偏房的程亦安出嫁,私下给程亦安添了不少嫁妆,否则以四房那家底,能掏出一百六十八抬嫁妆来?
“你也别含糊,安安的嫁妆丰厚归丰厚,不意味着她娘的东西都给了她,不然那么乖巧的女娃能回家跟你们闹?安安是什么性子,咱们这些叔祖母们可都看在眼里,绝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她朝各房妯娌使眼色,大家伙均应是。
四房老太太晓得他们都嫉妒自己,想方设法看她的笑话,她愣是不变脸色,甚至和和气气回,“她是我亲手养大的孙女,我能委屈她?”
听了这话,上首的老祖宗握着那件抹额,心里一阵发酸,忽然就不耐烦地摆手,
“行了,都少说几句。”
恰在这时,进来一位嬷嬷,说是家主已过了垂花门,
众人便知程明昱下朝回来了,不好久留纷纷起身去了宴客厅。
这边人一走,屏风外响起沉稳的脚步声,老祖宗也不知怎的,忽然就煞有介事与身旁老嬷嬷说,
“昨夜也不知是谁眼巴巴送来这么一串珠子,我方才瞧见那安丫头生得白白净净,想必戴在她手腕很是相称,便给了她,也不知有没有会错意?”
那老嬷嬷往外瞟了一眼,抿嘴轻笑,
“您老人家向来眼力极好,想必不会错。”
第16章
第
16
章
这一场家宴办得尤为热闹。
程明昱亲自搀送母亲至宴客厅,自饮三杯祝酒便退席了。
胶州卫所发生大案,陆栩生查到有人偷运兵器私通北齐,其中牵扯进一位朝廷高官,此案已超出都督府的管辖范围,案件从陆栩生手里移交都察院,此等惊天动地的大案当然该程明昱这位左都御史亲自接手。
程明昱饮了酒,顾不上用膳便再次入宫,还是老太太嘱咐管家准备一个食盒送去了马车,方能果腹。
程明昱一走,便是北府的二老爷程明江主持宴席。
老爷少爷们均在前院宴客厅喝酒,女眷则在花厅吃席看戏。
程亦安在花厅之东,第三桌的位置,这一桌坐的均是外嫁的姑奶奶。
“安安这才出嫁多久,瞧着气色比过去好了不少,可见国公府日子过得不错。”
程亦安失笑,与这位堂姐道,“还算好,我年纪轻,也不大理事,跟着太太嫂嫂们看着学着便罢了。”
另一位姑奶奶叹道,“依我看呀,咱们哪也没必要争那掌家之权,舒舒服服过日子不挺好?”
陆国公府的事,京城勋贵就没有不清楚的,程亦安性子柔,哪里争得过陆家长房那位佛面菩萨。佛面菩萨如今可不是一个好词儿,专指那些面上看着和善温柔私下却行蛇蝎事之辈。
“赶明等老太太过了,你们分出来单过得了,以陆大都督的本事,什么爵位没有?你别搅合,别将自己搭进去。”这一位堂姐好心与她耳语,给她支招。
无论她们说什么,程亦安照单全收。
陆栩生替程亦安出头的事,已在京城传开了,大家都羡慕程亦安嫁了一位好郎婿。
只是凡事不得圆满。
“哎哟,你那位婆婆听闻是位厉害人物,没少为难你吧?”
一提起婆婆,在座姑奶奶可都有说不完的话,吐不完的苦水,出身程家又如何,嫁去哪家都有哪家的鸡油酱醋,柴米油盐,一时便收不住话茬,渐渐将视线从程亦安身上转移出去了。
快申时,斜阳藏去了云团子后,剩下的便是凉风习习,风簌簌吹落些许晚桂,程亦安见时辰不早,打算要退席告辞了。
往主桌望一眼,各房老太太簇拥着北府老祖宗看得正带劲呢,论理长辈不发话,晚辈就不能离席,程亦安只得再略坐一坐,心想实在不成,便让如兰偷偷出去递个讯,让裘青假递陆栩生口讯,道家里有事提前回去也未尝不可。
正思量着,忽然瞧见一面熟的嬷嬷急匆匆沿着角落往她的方向来,那嬷嬷一双眼焦切地望着她,脸色好不难看。
这位嬷嬷就是她父亲程明祐身旁的一位女管事,难不成程明祐出事了。
果不其然,那嬷嬷过来悄悄覆在她耳旁说,
“姑奶奶,您快些去瞧瞧,咱们二老爷在发酒疯呢。”
程亦安一愣,狐疑地瞥了她一眼,也无二话,带着丫鬟便往前院来。
今日老祖宗寿宴,程家在京城的各支均来赴宴,哪怕是临近郡县的子侄,只要一日之内赶得到的都来了,前院宴客厅称得上济济一堂,而程明祐今日很罕见地成为了半个主角。
谁叫他一跃成为陆栩生的岳丈呢。
那陆栩生最是护短,在战场上以凌厉铁血著称,有这么一位强悍的女婿,程明祐在京城简直可以横着走。
即便不用巴结奉承,少不得也得拉拢客套几句。
程明祐跟前就没断过人。
那些族兄弟纷纷簇拥在他跟前灌酒,言辞间均是庆贺他成了陆栩生的老丈人,过去那些个瞧不起他的老爷们,今日也罕见在他面前低了头。
程明祐明明出尽风头,可心里却一点都不痛快,甚至憋屈得慌。
他不喜欢,不喜欢这种曲意逢迎,如果可以,他压根不需要程亦安这样的女儿,不需要这等荣华富贵,他要他的芙儿,他要芙儿好好活着。
心情不舒坦,黄汤便不要命地灌,到最后面红耳赤,脑额昏昏胀胀,时不时有人影往他跟前晃,那一张张脸有英俊的,有温和的,也有蟑眉鼠目的,也有深沉诡谲之辈,面孔不一,却无一例外都姓程,
只要姓程,就有可能。
到底是谁?
是谁欺负了他的芙儿,是谁霸占了她?
一朝被追捧的自嘲伴随积郁多年的愤懑在他胸膛汇聚一处,忽如岩浆一般冲破理智的藩篱,程明祐忽然在这一瞬拔身而起,拂袖将跟前的酒盏茶杯拂落一地,旋即丢下满桌兄弟,踉跄离去。
这一突然变故令席间所有人震撼住了。
这程明祐素来性子乖张桀骜,却又没想到他跋扈到这个地步。
这是什么场合,由得他胡闹么。
族人纷纷斥责不止。
大家伙指着程明祐潦倒的背影,冲四房大老爷程明泽申斥,
“子不教父不过,你父亲已逝,合该你这个做兄长的来教训他,快些去,让他回来,给老祖宗陪个罪。”
北府老太太被称老祖宗也是有缘故的,当年长房先老太爷英年早逝,那时正值大晋内外交困之时,程家也被其他大族乘势蚕食,有衰败之险,是她辅佐年少的程明昱接过族长之位,程明昱前往北齐挽大厦之将倾,救国于危难,而老太君则坐镇程家,召集程家子弟一一反击,冲破其他大族的围困,让程家渐渐凌驾其他大族之上,至而今如日中天的局面。
老太君在整个程家威望隆重,被誉为女中诸葛。
是以族长老老少少很服她,从来没人敢给老祖宗没脸。
程明祐此举犯了众怒。
“就是,倘若他不高兴,不来便是,何以在这席间摔东西甩脸色的,老祖宗又不曾苛待他,长房处处护着你们四房,他这司业之职也是明昱替他谋来的,不叫他报答便罢,何以恩将仇报,在这大喜日子闹笑话!”
些许个年长的族老纷纷呵斥程明泽。
大老爷被说得面红耳赤,连连拱袖告罪,“叔叔们莫恼,侄儿这就去训他。”
说着他看了三老爷程明同一眼,兄弟俩离席纷纷踵迹程明祐而来。
将将奔入南府大门,却见那程明祐一脚踹开南府当中的议事厅,不知打哪拎了一只酒壶来大喇喇坐了进去,他潦倒地摊在正中的圈椅,满眼嘲讽与挑衅看着门外的两个兄弟。
大老爷见状气得大喝,“你个混账东西,灌了些黄汤便不知自己是谁了,来人,快煮些醒酒汤来,好叫他喝了清醒了去给老祖宗赔罪。”
程明祐不怒反笑,一气之下干脆将手里的酒壶给砸了出来,那酒壶好巧不巧砸在大老爷脚前,吓得他往后弹跳数步,
“你,你,你简直反了天!”
正咆哮之际,却见四房老太太与程亦安等人纷纷赶回来。
不仅如此,各房族人好事的瞧热闹的也悄悄跨进门槛,挤在各处看戏。
那程明祐见自己母亲拄着拐杖立在门外,而那程亦安正楚楚站在老人家身旁,这一下便如同点燃了火引。
他盯着那张肖似芙儿的脸,面颊一阵扭曲抽搐,一声断喝抬步便跃出门槛,冲来老太太跟前,
“母亲,今日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儿子什么都顾不着了,你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当年欺负芙儿的男人是谁!”
程亦安一听这话,猛地往后倒退两步。
怎么回事,听着程明祐这意思,她娘是被人欺负的?
老太太骗了她?
程亦安一双杏眼红彤彤的,无比锐利调向老太太。
老太太袖下的手指已气得发抖,可她依然克制住脾气,尽量让自己语气变得平稳,与程明祐道,
“孩子,你的苦为娘清楚,这样吧,你随我回房,事情始末我一一来告诉你。”
总比在这里丢人现眼要好。
身后的族人越聚越多,再待下去,事情会失控。
程亦安心跳得又乱又快,程明祐这话跟一道雷似的劈在她脑门,她当然要问清楚,不过老太太说得对,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这关乎她母亲的声誉,她绝不准许任何人侮辱她娘。
她定了定神,深深吸了一口气,打算跟老太太走。
程明祐呢,正在犹豫要不要听命行事。
可惜他们漏算了一人。
那苗氏带着女儿冲入人群,听得程明祐这句话,唬得一惊一乍。
什么意思?
难不成那先夫人之前与人苟且过?还是被人觊觎过?
回想程明祐对程亦安的冷漠,难不成程亦安不是程明祐的骨肉?
一想到这个可能,素来矮人一截的苗氏一下子就跟得志小人似的,跳了起来,
“慢着!谁也别走!”
她叉着腰环视这里里外外几群族人,忽然拔高嗓音道,
“今个儿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将事情说清楚。”
“这程亦安到底是什么出身?她是不是爷您的亲骨肉?那夏氏又是怎么回事?她是怎么死的?”
“既然如爷所说,有人欺负了她,那么咱们今日索性说个明白,冤有头,债有主,咱们该替谁声张就替谁声张,该寻谁报仇,就寻谁报仇!”
总归丢脸的是程亦安和她母亲,与自己何干?
那程亦安既然不是程明祐的亲骨肉,是不是意味着陆家那门婚事,合该是自己女儿的?那程亦安是夺了她芊儿的婚事?
不行,她得将属于她女儿的尊荣夺回来!
老太太还能没看出苗氏的那点小算盘,见不得她挑事生非,一巴掌抽在苗氏面颊,
“放肆,长辈在上,由你的在这里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