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太太当然不会准许旁人干涉自家家务,以姑爷失手为由将人搪塞。出嫁女烧了闺房仿佛是要跟家里决裂似得,很不是好兆头,老太太心里如罩阴霾,越想越觉得不踏实,悄悄命人进去勘察,夜里有了消息。屋内四角有香油迹象。
显然是有人蓄意为之。
谁会蠢到在自家府邸残害自己的女儿女婿?
老太太第一个想到自己儿子程明祐。
只有他有这个动机...
老太太连夜将人唤来上房,
程明祐气得跪在地上直叫屈,
“我是不待见他们,可也不见得害他们性命,他们一个是国公府的世子,是都督府的二品佥事,一个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我胆敢杀他们,整个程家四房不是要陪葬嘛,儿子不至于蠢到这个境地。”
“至于那丫头,我若真要害她,早掐死她了,何至于拖到今日!”
这话也甚是有理。
思来想去,那就只剩最后一个可能。
是程亦安夫妇所为。
这个念头一起,老太太惊出一身冷汗,她连忙将所有下人挥退,独留下心腹嬷嬷。
老嬷嬷搀着她进了内室歇着。
老太太在软榻坐下,眸色锐利地看着老嬷嬷,
“若果真是她,她这么做是为什么?”
老嬷嬷晦涩道,“老奴方才遣人审问那两个留守的丫头,她们均道今日如兰进了院子后,便鬼鬼祟祟,不叫她们进去伺候...”
这下坐实猜测。
老太太浑身都颤抖起来,“你说,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故意烧了那栋绣楼,以示跟程家一刀两断?”
嬷嬷见老太太满脸惊恐,慌得跪在她膝下,握紧她冰凉的双手,
“不会的,整个四房只有您我知晓,老奴不可能背叛您,况且,姑娘离开时实在不见异样,姑娘是您养大的,她性子最是单纯善良,有什么风吹草动均写在脸上,真知道了,怎么可能瞒过您的眼呢...”
老太太深深闭上眼。
第07章
第
7
章
程亦安压根不知这把火掀出怎样的风浪,她心满意足离开了程府。
她的闺房烧得干干净净,往后四房想赖她也赖不上。苗氏和程亦芊若安分,此生不与她们计较,若不安分,慢慢再收拾。
程家在皇城之东,陆府在皇城之西,马车得经过正阳门。
此地熙熙攘攘,天色未暗便已灯火煌煌,是大晋最负盛名的集市,因地处官署区之外,也叫前朝市。东起崇文门,西至宣武门,长长一条街道商贾如云,旌旗蔽空。
路过一家酒肆时,陆栩生特意吩咐人买了两只烧鹅回府。
程亦安发现陆栩生今日心情不错。
“你就不怕回头程家寻你赔银子。”
程家四房是不敢拿陆栩生如何,可事情一定会惊动长房,长房程亦彦何等人物,能看不出是陆栩生所为,指不定要来问责。
陆栩生浑不在意,将一只烧鹅递给她,
“放心,我是圣上肱骨,差点在程家出了事,圣上没追究程家过失就不错了,程家还敢索赔银子?”
这是仗着皇帝宠信有恃无恐。
程亦安弯了弯唇,解决了一桩心事,她也很松快,开心接过烧鹅。
陆栩生心情当然好。
程亦安能主动扫除和离障碍,就意味着他有机会。
前世难说是那范玉林顺杆子往上爬得了便宜,今生他绝不会准许程亦安被人陷害,只要程亦安不主动找范玉林,范玉林无空子可钻。
提起前世和离,陆栩生心里也有一番意难平。
前世妻子被传与人有情,身为丈夫别提多呕心,连忙派人打听始末,得知程亦安与范玉林的确是青梅竹马,而范玉林那首诗也被传扬开来,那什么劳什子词至今记得,
“君不见,清雨茫茫,无处寄相思,君不见,流水淙淙,一如满腔倾心难自持。”
瞧瞧,竟整些无病呻吟的把戏。
侍卫告诉他,范玉林承认这首诗是写给程亦安的。
他眼一闭,毫不犹豫签了和离书,成全他们。
如今想一想,实在是傲气作祟,过于草率。
暮色四合,马车抵达陆国公府,陆栩生先跳下车。
待程亦安掀帘钻出来时,便见一只手掌悬在她眼前。
掌心宽大,指节匀称,极富力量美。
程亦安视线顺着修长的胳膊往上,陆栩生在她看过来时,目光已挪开。
手却悬着未动。
也不说话。
程亦安明白了。
这是跟她示好呢。
程亦安无声地扯了扯嘴。
前世夫妻一载,她最不能容忍陆栩生的一处是,他不长嘴。
指望他跟妻子交待行踪,那不可能。
指望他主动上交库房钥匙和俸禄,那也不可能。
问一句答一句,多说一句话就跟要了他命似得。
程亦安得费尽心思猜他。
怪累的。
惯着你了!
程亦安无视那只手,自个儿踩着木凳下了马车。
被忽略的陆栩生:“.....”
看着妻子秀逸的背影,揉了揉鼻梁,无奈跟了过去。
管家候在门口说是老太太等着新人过去用晚膳。
今日回门,夜里阖府在老太太的荣正堂共进家宴,这场婚事的仪式就算圆满结束了。
荣正堂的西厢房极大,打通用作膳厅,平日家宴在此地举行。
东面珠帘做隔给府上老爷少爷们喝酒,西帘内则是女眷席位。
里里外外几十人伺候,穿红色比甲的大丫头及仆妇们在内侍奉,穿绿色比甲的二等丫鬟在廊外听差。廊外角落安置着一个风炉,正烫着酒水,一盅盅往里送。
大约是新婚那日大家伙要宴客,喝得没那么尽兴,今日府上的兄弟们个个忙着给陆栩生灌酒。大老爷没那么讲究,一面吃酒一面唤了府上伶官在外头哼曲唱戏,以助酒兴。
外头闹哄哄的,里头倒是井然有序。
老太太坐在上首的罗汉床,跟前放着一张雕漆长几,上头摆着十来样菜碟,一张小高几,搁着痰盂香薰茶盅之物,用来漱口。
往下再搁一张四方桌,给姑娘们坐。
大族的规矩,姑娘们是娇客,能坐着用膳,反是媳妇们都要伺候着。
过去几位太太均要服侍老太太用膳,如今有了年轻的媳妇,就用不着她们了,太太们反坐在一旁喝茶。
上首忙活的是大少奶奶和三少奶奶。
至于程亦安...她当然也在一旁帮忙,时不时给递个勺子帕子什么的。
只是得益于陆栩生那句“她身子弱,性子软”,大家伙都不怎么敢使唤她,大夫人甚至笑道,“天可怜见,这孩子生得这般好,在家里定也是娇养的。”
三夫人闻言打量程亦安,通身一件修长的洒金缎面长褙,头插金珠点翠步摇,粉面含春笑不露,眸似清露染朝晖。
明明很有大妇气派,
哪里娇,哪里弱了?
但人家陆栩生说她弱那就弱吧。
她也打趣,“这般俊俏,难怪栩哥儿护得跟什么似得。”
二夫人抚了抚手腕的玉镯置若罔闻。
老太太用完膳,太太们媳妇们方落座吃席,家里添了新媳妇,自是热闹又喜庆,大家伙也不急着散去,老太太跟孙女们说了一会儿话,招来程亦安,
“你们程家规矩大,听闻姑娘们教养严格,个个是才女,这么说,你该读了不少书?”
程家世代公卿,说府上的女孩儿没读书,那是丢脸。
换做过去程亦安就如实答了,如今不同,她明白老太太的底细。
老太太嫁给老太爷时,陆家还没这么富贵,老太太只识得几个字,而相较之下,琅琊王氏出身的二夫人诗书琴画样样精通,一来陆家,将所有人给比下去,二老爷陆昶把她看得跟眼珠子似得,逢人就夸自己娶了个好媳妇,老太太心里很不喜欢王氏。
虽然老太太和大夫人都不是什么善茬,但程亦安一个准备和离的人,自然没必要出风头。
“回祖母的话,孙媳跟着府上的姐姐妹妹认几个字罢了。”
老太太很满意,夸她道,
“笨有笨的好处。”
托老太太和陆栩生的福,程亦安得了个“笨弱”的名声。
很好,什么宅邸纷争该是跟她无缘了。
这一夜陆栩生喝了酒,歇在前院,一宿无话,翌日清早夫妇二人拜别长辈入宫谢恩,陆栩生十分受皇帝信重,帝后自然是很给面子,一同在坤宁宫等候二人觐见。
陆栩生是皇帝心腹爱将,陆昶过世后,皇帝拿陆栩生当半个儿子,若非膝下没有公主,皇帝就要陆栩生尚主了,如此一来,皇帝看程亦安,大有公公相儿媳妇的感觉。
陆栩生文武双全,又是世家出身,自小养尊处优,很好地将文人的隽永与武将的威武融合在一块,一身灼光烈烈,英气逼人,而程亦安仙容玉姿立在他身侧,愣是不输半点。
皇帝对这门婚事的不满去了一些。
陆栩生除服后,被授予二品都督佥事,这个官职管着天底下所有卫所的军律,非功勋卓著者不授,皇帝虽许了陆栩生新婚休沐,可都督府的事儿不少,陆栩生几日不在,便出了些事故,皇帝命陆栩生前去料理。
陆栩生在都督府忙了大半日,下午申时回府。
却见程亦安坐在案后对着一匣子首饰发愁。
“你这是做什么?”
那紫檀描金匣子里搁着三个赤金手镯,两个镶宝石项圈,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戒环手串一类。
程亦安先道了一声二爷回来了,随后解释道,
“没什么,就是打算将这些首饰当了。”
陆栩生眉头一皱,
“你缺银子?”
程亦安低头拨弄算珠,大致预算这些金银首饰能当多少钱,再合计压箱底的三千嫁妆银子,够她在崇南坊附近买一座大宅子。
“嗯,我打算凑钱买个宅子。”她头也没抬道,
陆栩生一听脸色垮了下来。
秋阳斜斜从窗棂投进来一束光,温煦的光芒歇在程亦安的眉梢,少女肌肤如雪,脖颈修长,葱玉般的手指捏着一支狼毫,懒洋洋记着账,满脸对未来生活的盘算和憧憬。
陆栩生喉结微滚,俊脸绷了又绷最后坐下来,伸手按住程亦安的账簿,开口道,
“程亦安,我们谈谈。”
程亦安抬眸,见他神色无比凝重,这才丢下手头活计,将丫鬟们使出去,静静看着他,
“你说。”
陆栩生也不是迟疑的性子,开门见山道,
“今个儿陛下的意思你也瞧见了,咱们想和离几乎不可能,你看,要不咱们凑合着过?”
程亦安眨眨眼,将笔头一扔,浑不在意道,
“这有什么的,我已经替你想好了,半年后,你就回禀陛下,只道我身子不好不能孕育子嗣,且我这人善妒,不许你纳妾,弄得府上鸡飞狗跳,你堂堂都督府二品都督佥事,威震四海的少将军,岂能无后?陛下本就对我不满,他又格外看重你,必定乐意准我二人和离,再帮你另聘新妇。”
听听,这辞藻将前世他后来的遭遇描绘的一样一样的。
那王家表妹可不就是如此么。
陆栩生胸臆如堵,修长的胳膊搭在她案前,面朝她,明显是前倾的坐姿,
“亦安,你实话告诉我,你心里可还有没有范玉林?”
程亦安沉默地盯了他一会,如实道,“范玉林后来背叛了我。”
陆栩生明显一愣,按捺住心里慢慢滋生出来的喜悦,很意外道,“这样吗?那他该死,既然你没有改嫁他的打算,何不留下来跟我过日子?”
“我为什么要跟你过日子?你们陆家待我很好么?”程亦安面无表情看着他,眼神也冰凌凌的。
这话可就有些戳心窝子。
陆栩生百口莫辩。
前世他母亲为了撮合他和表妹,可没少排揎程亦安,而他呢,也没护好她。
他抚了抚额,俊脸微微有些发僵,到了这一步,放弃是不可能的。
难不成让他求她?
成,他求。
陆大将军放下脸面,耐着性子周全,
“你想,你一个孤儿弱女,父亲不待见你,你无处可去,你若与我和离,程家也定跟你生嫌隙,再寻旁人,也不一定像我这般知根知底,与其改嫁新人磕磕碰碰过日子,还不如将就我,至少我们陆家什么情形,你了熟于心不是?”
陆栩生发誓,两辈子加起来不曾这般低三下四。
但这话说服不了程亦安。
明媚的少女眼波清转,笑了笑道,
“我可以不嫁人。”
“那就更不成了。”
陆栩生直起腰身仿佛更有底气,
“你一妙龄少女,在外头被人觊觎又当如何?我陆栩生旁的本事没有,一身武艺,绝对护你安虞。且以我如今的身份地位,你在京城可以横着走。”
这话一落,对面的女人忽然间笑眼眯了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他。
陆栩生被她看得不自在。
“怎么了?”
斜阳铺在他身后,将他身影衬得十分高大,流畅的线条从宽肩滑至瘦劲的腰身,收入腰封下,每一处肌肉都散发着遒劲的力量,不愧是常年习武的悍将,光往她面前一坐,便有一股迫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是个很能给人安全感的男人。
程亦安笑道,“我忽然有个主意。”
陆栩生见她杏眼堆满了狡黠,有些不妙的预感,“什么主意?”
“实话告诉你,你们陆家水深,府内被大老爷把持,偏你又是世子,两房迟早斗得你死我活,我何苦趟这浑水,我上辈子过得太累,这辈子只想安稳度日。”
旋即语调一转,一本正经道,“不过你方才所说也不无道理,不如这样,你我先和离,回头你给我做外室如何?”
陆栩生给气笑了,咬牙,“你做梦。”
程亦安摊摊手,表示没得谈。
挪挪身子坐好重新算账。
陆栩生揉了揉眉棱,拿她没辙。
夕阳已经落下去了,晚风沁凉,院子里安静如斯,隐隐听见后罩房的婆子问李嬷嬷是否该传膳,丫鬟兴致勃勃采了一篮子桂花说要给程亦安做桂花糕。
炊烟绕鼻。
后来无数个枕戈待旦的午夜,他向往的就是这么一抹安静的烟火气。
到了用膳的时辰,李嬷嬷催了几次。
陆栩生没动,一双锐利的眼直勾勾锁住程亦安,仿佛她是他的猎物。
程亦安账目算得差不多了,心情也很愉悦,笑着往他撩来一眼,
“我再想想吧。”很认真的语气。
陆栩生松了一口气。
第08章
第
8
章
既然答应再斟酌,那就不能当首饰。
“首饰收起来,”
让女人当首饰是男人的无能。
陆栩生问她,“你还缺多少银子?”
程亦安想了想答,“我想在崇南坊买一栋大院子,将来种些花儿草儿什么的,弄些漂亮景致,手里有三千两压箱银子,打算再凑五百两.”
她猜到陆栩生的意思,连忙又道,“这些首饰成色不大好,不是当了也该融了,我新婚打了不少新首饰,这些旧的用不着了。”
陆栩生还是不答应,坚持道,“都留着吧,缺的我给你补。”
饭菜热了一轮,李嬷嬷再度进来催,夫妇二人去西厢房用了膳,陆栩生便往前院书房来了。
出宁济堂,沿着一条石径穿过竹林,来到陆府西侧的湖泊边,此地黄花满地,砌石成山,几串风灯隐在山坳树砂之间,灯芒倾泻而出,映得那秋菊有如霞蔚,三两亭榭依山傍水而建,是府内姑娘少爷常玩耍之地。
沿着长廊往西南面走,在此处围墙开了一扇小门,专给陆栩生留的,方便他去前院。
陆栩生负手踏上台阶,借着月色瞧见乳兄徐毅坐在门外石墩处吃板栗,望见他来,那徐毅赶忙扔了栗子,屁颠颠迎过来。
“二爷,您可出来了,方才大老爷遣人传话,说是前厅来了一位要紧客人,请您过去呢。”
陆栩生眉峰都没动一下,淡声问,“何人?”
“小的不知,只听说是江南来的,好像与织造局有些关联。”
陆栩生轻哼一声。
府上大伯父有些贪财,借着工部营造,与大内的公公攀上了关系,这是将手伸去织造局了,也是有本事。
陆栩生由徐毅领着来到前厅,果然瞧见鼓乐笙箫,舞女作陪,简直是靡丽不堪,但陆栩生愣是没表现出半分情绪,抬步进了厅内。
大老爷对面正坐着一中年男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遍身丝绸,剪裁得体,面庞白净指甲干净,一小撮三样胡子贴在嘴上,瞧着是个极为讲究的人物。
大老爷见他进来,神色一亮,连忙拉着他与来人介绍,
“吴相公,这位便是府上的世子,你唤他栩生便成。”
称做吴相公的男人先是起身朝陆栩生看了一眼,见他仪表堂堂,气度威赫,十分敬服,朝他施了一礼,“见过世子爷。”旋即往大老爷夸了一句,
“真是虎父无犬子,国公爷这位世子可谓是继承了您的衣钵。”
这位吴相公原要将他“父子”一顿乱夸,怎知这话一落,倒是令大老爷脸色僵了好一会儿。
屋子里的伶人舞女纷纷止了声息,垂眸屏神。
吴相公察觉气氛不大对,顿时冒出一脑门汗。
他这话有何不对吗?
当然不对。
陆国公府当年那桩公案,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偏生这位吴相公常年寓居南洋,对京城勋贵府邸内里乾坤不甚了解,便捅了娄子。
旁人家的爵位是父子相承,而大老爷却夺了本该属于侄儿的爵位。
四年前,北齐新皇登基,命南康王率兵攻晋,南康王便是当年逼死先帝的罪魁祸首,他暮年挂帅,威势不减当年,意在再续当年金山堡一战的辉煌。
面对敌军来势汹汹,身为当朝左都督的陆昶主动迎战。
南康王素有军神之称,压得陆昶喘不过气来。
陆昶几度告急,请求援军。
当时朝中诸人摄南康王兵峰,无人敢战,是刚中进士不到半月的陆栩生请战救父。
那一年,陆栩生方才十七岁。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身银甲,投笔从戎,领着三万禁军北上支援。
战况异常激烈。
陆昶也不愧为一代名将,最后一役中,以已为诱,设下圈套斩杀了北齐两万有生力量,并砍下了南康王一只胳膊,击退北齐进攻。
但代价也是惨重的。
陆昶战死,且尸身落在北齐手中。
陆栩生当时正带着一支三千人的偏军策应,闻此噩耗,痛喝一声,少年一身孤勇挑了一千亲信转而杀去北齐,意图夺回父亲尸首。
结果是陆栩生这一千人也被围困北齐的白银山。
没多久,传来父子俩双双阵亡的消息。
彼时二夫人带着小儿子和小女儿正在娘家避暑,听闻噩耗,当场昏厥。
王氏这一病就病了一月不起。
待她回京,陆府局面大变。
原来老太太趁着她不在,以陆昶母亲的身份入宫求见皇帝,恳请皇帝将陆昶的国公爷爵位让大老爷陆京继承。
皇帝答应了。
为何?
王夫人的娘家琅琊王氏是太后的母族,王氏的父亲正是太后的嫡亲表兄,若是国公府的爵位给王氏的小儿子三少爷陆继生承袭,那么这一支往后就是太后党了。陆继生与陆栩生不同,陆栩生常年跟着父亲在外征战,是坚定的帝党,而陆继生却被母亲养在深闺,性子懦弱,万事听凭王氏做主,没了陆昶和陆栩生,王氏指不定便是拥护娘家的立场了。
皇帝深思熟虑后,就这么将爵位给了大老爷陆京,再予以大量金银珠宝和田地房产给了王氏,以作陆氏父子战死的抚恤,此外还许了陆继生的官职。
王氏伤心欲绝,痛骂老太太偏心长子,唾弃大老爷狼心狗肺吃死人的血馒头。
但奇迹发生了。
三月后,陆栩生带着仅剩的一百五十人,诡异般地从白银山杀出重围,他悄悄潜入南康王军帐,绑架南康王,再着人密报大晋边军,命三万边军来援,两军交战时,那早已面目全非的少年,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南康王的头颅割下了。
一雪当年金山堡之耻。
替父亲报仇。
北齐主帅一死,元气大伤,不敢南犯。
陆栩生一战成名。
那一日北风呼啸,大雪茫茫,所有边军将领,曾经效力于陆昶麾下的战将,就这么看着他们的少将军从死人堆里,背着父亲的棺椁一步一步蹒跚而归,厚厚的白雪抹去他身后每一步脚印,他独自撑起整个大晋脊梁,无人知晓陆栩生那三月在白银山如何活过来的,他回京对此只字不提。
但大家伙望着他,仿佛望见一座钢铁长城。
陆栩生打出了古往今来最匪夷所思的神仙仗。
自此大晋所有骄兵悍将,但闻陆栩生之名,肃然起敬。
陆栩生回来了,皇帝喜极而泣,将他迎入皇宫延医用药,视若亲儿。
只是爵位已授予大老爷怎么办?
皇命岂可朝令夕改。
皇帝下旨封陆栩生为世子,待大老爷百年过后,国公爵位依旧由陆栩生承袭。
只是大老爷又何曾情愿把爵位遗给陆栩生,是以这些年,两房之间明争暗斗,时有龃龉。
大老爷被吴相公这般一说,面上便有些挂不住。
屋子里落针可闻。
还是管家机敏,赶忙上茶,想岔开这一茬。
陆栩生接过茶,轻轻弹了弹茶盏杯口,茶液一晃,模糊了他云淡风轻的脸,
“栩生受大伯父教诲良多,像他也是情理当中。”
那吴相公毕竟老练,一见情形不对,立即转换口吻,
“可不是,陆家人才辈出,也是祖宗有福了。”
大老爷看着陆栩生,那双黑眸深不见底,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陆栩生那三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大老爷想象过,兴许是吃草叶喝马尿饮人血食死人肉...每一桩光想一想便叫人胆寒。
那需要何等坚韧的毅力呀。
他杀过的人恐怕比自己吃过的盐还多。
这样的人物,真的甘心将爵位拱手让人?
大老爷脊背渗出一阵凉汗。
“来来,坐下喝茶。”
伶人继续吟唱,鼓乐再次奏响,厅内恢复了方才的热闹,陆栩生在一旁细听,很快弄明白了始末。
原来这位吴相公是寓居南洋的侨客,祖籍福建,手里掌着生丝销售的渠道,常与织造局以及内地达官贵人做生意,大老爷手中有批良田,已改稻为桑,可惜规模不够,他想拉着陆栩生入股。
“栩生啊,陛下不是赏了江南一百顷良田给你么,你干脆跟我一道,改稻为桑,得了生丝便可转售南洋,如此可获利巨菲。”
大老爷目的有二,其一这位吴相公胃口极大,他一人吞不下,而陆家最富有的其实并非长房也非公中,而是二房,当年皇帝为了补偿陆昶和陆栩生之死,可是舍了血本给王氏。
其二,陆栩生毕竟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五湖四海无人不卖他的面子,有他入股,行事也更为便宜。
陆栩生将他算盘看得清清楚楚,笑了笑道,“兹事体大,大伯父容我跟母亲商议再下定论。”
大老爷也不意外,“只是,吴相公约了一批货,即将远去番禺,栩哥儿还是速速拿主意的好。”
“好,您等我消息。”
陆栩生旋即回到书房,立即招来徐毅,让他取来私库账册。
徐毅方才在外头听了一嘴,晓得缘故,慢吞吞去内室将所谓的账册取来。
陆栩生接过来,坐在案后,就着灯色一瞧,
哪还有什么田产私库,从账面金额一瞧,只剩三百两银子,别说做生意,就是给程亦安贴补都不够。
陆栩生睨了徐毅一眼,徐毅缩了缩脖子,垂眸不好吱声。
陆栩生看着空空如也的簿册,嗟叹再三。
他缟素回京之前,皇帝给他的“抚恤”银子和军功赏赐全部交到了母亲王氏手里。
回京之后,皇帝又给了他一批赏赐,而这一回,他将所有赏赐折成银子给了战死在白银山同袍的遗孀,那些将士大多出身穷苦人家,家里妻儿老母均要延养,陆栩生的命是他们换来的,照顾他们的家人,责无旁贷。
这三年,只要他手里有钱,均给人孤儿寡母送去。
所以,李嬷嬷畅想的小金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沉默片刻,陆栩生慢悠悠看向母亲的明熙堂。
提起王夫人,陆栩生心情称得上复杂,前世父亲故去后,母亲大受打击,一病不起,他身为长子自是十分心疼,也很是敬重,但母亲有两处拧不清。
其一,兴许是因爵位不公之顾,母亲对皇帝不满,后来几乎已是站在王家立场,支持太后和太子,起先对着程亦安是千防万防,到了表妹嫁过来后,与表妹一道能贴补娘家便贴补娘家。
其二,老太太偏心长子,母亲恰恰相反,袒护处处比不过他的弟弟继生,那些落在她手里的田地房产是半点都没给他留。
前世陆栩生对这些黄白之物是浑不在意,今生既然决心跟程亦安好好过日子,少不得要筹谋筹谋。
陆栩生拿着账册,起身敲了敲徐毅的肩,
“走,跟我去见太太。”
彼时刚是戌时初刻,还不到安寝的时候,陆栩生又折回后院,来到明熙堂前,守门的婆子将他迎了进来,
陆栩生看着通明的厢房,便知母亲还没睡。
明间进去正北的墙面悬挂一幅青松猛虎图,乃今上御笔,左右各有幅联,均是皇帝嘉奖陆昶之言,画下摆着一条黄花梨木长条案,搁着花果香盒祭拜之物。
过去二夫人与二老爷在东次间起居,二老爷故去后,二夫人伤心难过,将耳房与厢房打通,改在东厢房的三间屋子居住。
陆栩生先在明间拜了拜,随后退出来到东厢房。
二夫人王氏正在阅王家送来的家书,陆栩生进屋先行给她请安,方在她侧下圈椅落座,摆手示意嬷嬷们退去。
王氏看完家书忽然红了眼眶,与陆栩生道,
“你外祖父身子不好,颇为想念继儿,你看,过几日便让你弟弟去了一趟山东?”
陆栩生的外祖父王家族长是青齐一代的名士,当年与程明昱的父亲齐名,程明昱的父亲去世后,程明昱接管程家,他十六岁高中状元,是年奉旨出使北齐,凭着满腹经纶在北齐朝堂舌战群儒,瓦解北齐与西域诸国联军压境的危局,由此声名鹤起,随后程家在程明昱手里发展壮大,远远将琅琊王氏甩在身后。
即便如此,王家依旧是少有能跟程家相抗衡的世家,陆栩生父亲常年在外征战,他也时常不在府中,母亲遂将弟弟送去王家习书,是以陆继生与王家长辈甚是亲昵。
陆栩生却是摇头,“继生年纪不小,今年再进一年学,明年也该去礼部任职了。”
王氏猜到陆栩生不愿弟弟与王家过从亲近,心里顿时有几分不痛快,
“你夜里过来,可是有事?”
陆栩生于是便将大老爷所谋告诉母亲,王氏闻言脸色越发沉下,
“他是什么人,黑心肝的老油子,你怎么与他搅在一处?”
陆栩生明白母亲素来与大老爷不合,哪只眼睛瞧不上大老爷的做派,
“此事儿子自有分寸。”
王氏不悦道,“你年纪还轻,又一心扑在朝务,哪有功夫与他折腾,他无利不起早,扯上你定没安好心。”
陆栩生神色严肃,“母亲,儿子已经成亲了。”言下之意他要做什么,王氏不能再干涉。
王氏对上他平静的双眸,心神忽然凛了凛。
在母亲眼里,孩子永远是孩子,可她差点忘了,她的儿子与旁个不同,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曾独自扛起北境军防,哪怕守孝那三年,国有战,战必应,战必赢,是人人羡慕的好儿子。
王氏忽然酸了眼眶,叹气道,“成,就依你。”
陆栩生却坐直了身,笑道,“还请母亲将田契给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