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王氏脸色倏忽一变,愣愣看着他,“你要地契作甚?”陆栩生不卖关子了,很平静地告诉她,
“母亲,陛下给父亲的抚恤和赏赐,我一分不要,全部给您,至于您是留着傍身,给妹妹做嫁妆,抑或是贴补三弟,甚至给王家,我一概不问,但我的那份,烦请母亲交还于我。”
王氏先是震惊,继而有些恼怒,待陆栩生提到王家时,又忍不住胀红了脸,到最后明白他的来意,心情打碎了五味瓶般难受,
“栩儿...”
陆栩生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接着道,“这三年我田地房产所得分红利息也悉数给您,权当儿子的孝敬,只是陛下给儿子那一份,还请母亲按照司礼监的赏单给儿子。”
王氏的脸色已经不仅用难看来形容,她忽觉儿子陌生极了,这还是过去那个一心扑在公务万事不计较的儿子吗?
想分辩什么,却分辩不出来,陆栩生已经堵了她所有的话头。
寻常人家儿子成家立业,做父母的都该分些产业给他立家,更何况这本是陆栩生用性命换来的。
王氏想不明白儿子怎么突然变了个人,唯一能想到的是,
“是程氏让你来的?”
王氏一想起程亦安,眼神立即变得锐利。
陆栩生总算明白过去同僚为何为家里婆媳难处而头疼。
果然,婆媳是天敌。
陆栩生无奈,“您怎么什么事都能往她身上扯?”
王氏见陆栩生维护程亦安,越发断定是程亦安所为,果真应了那句“娶了媳妇忘了娘”,
“她这一嫁过来,你便顶撞我,不许我给她立规矩,成婚一日,你便将奶娘赶出门让她在宅子里独大,这不,刚回门吧,又唆使你来要银子了,栩生啊,你也是聪明人,何以被个女人耍得团团转?”
陆栩生闻言心绪翻滚,竟是有些难以言喻。
若非亲身经历,他还真不知道婆媳之间是这般相互猜忌的。
换做长年在外的丈夫,一回来听母亲告状,岂不就信了?
他抚了抚膝头,解释道,“母亲,这一切均与她无关,她刚嫁进来,人生地不熟,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儿,谨小慎微,不行错一步,更不可能挑拨您跟儿子,您以上所说,均是儿子自己所为。”
“你这话骗谁去?”王氏冷笑。
陆栩生头疼,摊手道,“娘,您觉得儿子像个被人左右的男人嘛?”
王氏一呆,这才沉默了。
“儿子心里想既然娶了妻,就该跟她好好过日子,像当年父亲对您那般,护着妻子,经营这个家。”
王氏被陆栩生这话说得更沉默了,脸色微微有几分不自在。
都是从媳妇熬过来的,陆昶当年对她那可真是没的说,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为了她不知顶撞老太太多少回,也怨不得老太太后来偏心长房。
王夫人百感交集。
一下叫她吐出这么多产业,王氏心里也火辣辣的。
还待商量,目光忽然落在陆栩生身上。
陆栩生正垂眸吹茶,俊脸微微往外一侧,露出颈部一截肌肤,虽然年岁已久,那截刀痕依然若隐若现,王氏猛地想起他在白银山的遭遇。
她不只一次抱着他大哭,问他怎么活过来的,儿子始终云淡风轻地笑着,不在意地替她拭去眼泪,“都过去了,您别放在心上。”
那样的绝境,他逆天生存了下来,得遭多少罪啊。
王氏心痛如绞,掩泪道,
“罢了,我也懒得再替你掌管,你自个儿好好当这个家。”
陆栩生见不得女人落泪,连忙手忙脚乱给她寻帕子,
“别哭啊,好好地哭什么。”
王氏被他气笑了,再看他,那一脸的平静悠然,四平八稳,哪有半分战争的创伤。
是真的没有吗?
当年二老爷每每凯旋,总要趴在她怀里伤怀许久,为战场上死去的战士,为沾满鲜血的自己。
但陆栩生不会。
他心太硬了,连她这个亲娘都窥不进一丝缝隙。
旋即王氏一面扬声唤来心腹嬷嬷去取单子账册,一面还是忍不住唠叨陆栩生,
“虽说你们兄弟各自成家立业了,往后你还是要多提携提携你弟弟。”
陆栩生严肃道,“娘,儿子帮得他一时,帮不了一世,人要靠自己,有本事娶妻子就得有本事养,”不等王氏瞪过来,他忙道,“再说了,不是还有您吗?”
王氏想起自己偏心,不说话了,对照当年的礼单,将陆栩生那份全部分给他。
陆栩生急着回去,“先把田契给儿子,其余的明日再盘。”
王氏却不苟同,“连夜给你送过去吧。”
省得白日被大房和三房瞧见,下她脸面。
陆栩生没再反驳,先一步拿了田契来到前院。
这一回,他没立即进去,而是等大老爷出来。
大老爷来到偏厅见他,瞧见他手里拿着田契,露出笑容,
“好,好,打仗父子兵,上阵亲兄弟,咱们毕竟是一家人,有好事大伯自然捎带你。”
大老爷正要伸手来取田契,陆栩生手一挪,让他扑了个空,
大老爷脸色一变,
只见陆栩生幽幽一笑,
“大伯,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么多年,您没少打着侄儿的旗号在外头行事,既如此,是不是也得给侄儿一些报酬,比如,今日这份生意,咱一九开,你一,我九。”
大老爷差点忍不住骂人。
这可是他送了整整两千两白银给司礼监的公公,方讨来的好门路,陆栩生竟然狮子大开口想独吞。
当然,他没跟陆栩生硬碰硬,自然是苦口婆心劝一番。
陆栩生可不上当,将田契收回来,“既如此,那侄儿还是单干得了。”
大老爷眉间大跳。
别看他顶了个国公爷的名头,在外头可不比陆栩生三个字管用。
陆栩生因着当年那一战太过惊世骇俗,简直是威震四海。
况且,通南洋这条线,只要上了路子,往后便是源源不断的财富。
有陆栩生挡在前头,他几乎可以坐享荣华富贵。
罢了罢了,先让他尝一尝甜头。
大老爷权衡一番,咬牙答应了陆栩生的要求。
叔侄二人当即立下字据,陆栩生这才将田契交给他,让他与那吴相公去定契书画押。
等到忙活完已是夜深人静。
大老爷客客气气将人送走,陆栩生呢,立在长廊暗处,弹了弹衣襟上的秋露,抬抬手招来一暗卫,指着吴相公的背影,
“跟上去,把人撬过来。”
那吴相公今日差点栽跟头,出门必定打听究竟,自然就会晓得这陆国公府真正的顶梁柱是他,他的人再暗中联络,威逼利诱一番,吴相公就知道该跟谁合作。
在战场上生杀予夺的男人,心都是黑的,什么改稻为桑,这些麻烦事就交给大老爷去操持,待利用完了,再一脚将大老爷给踢开。
爵位?
急什么,软刀子慢慢炖,皮慢慢剥,那才叫个痛快。
陆栩生回到书房,二夫人已将账册给送来,所有账目清清楚楚。
徐毅跟在他身后进屋,忙得满头大汗,“爷,您稍候,小的忙着搬库房,还没顾不上给您备茶水呢。”说着就要去给他斟茶。
陆栩生摆摆手,“不必了,我去后院。”
陆栩生拿着簿册回到宁济堂,东次间内已歇了灯,看来是以为他在前院歇着。
幸在守夜的如兰还没睡,连忙点了一盏银釭,将人迎进去。
见陆栩生径直往床榻去,只将里间的灯点燃又悄声退下了。
陆栩生来到拔步床外,里面渗出微弱的光,轻轻掀开帘帐,程亦安没睡,倚在床榻看话本子,满脸的哈欠却是意犹未尽舍不得撒手。
陆栩生也没多话,径直将账册递过去,
“给你的。”
程亦安愣了愣,睡眼惺忪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坐起来,又接过他的账册凑着灯翻了几页,看清上头的名目,顿时激灵醒了。
“你的私库?”
李嬷嬷说的对,果然有小金库。
前世就没顾上给她,程亦安斜睨着他,哼哼几声。
陆栩生心虚,咳了咳,“往后都归你了。”
程亦安没好气地往梳妆台一丢,“我又不是没嫁妆,我犯不着要你的。”
陆栩生就知道她还在为前世的事怄气。
“我这一身酒气,先去洗洗再陪你说话。”
陆栩生去了浴室,满脑子琢磨着怎么哄程亦安收下,待回来,灯歇了,帘帐压得实实的,哪还有人影。
陆栩生揉了揉额。
转身看了一眼填漆塌上的引枕,陆栩生慢腾腾走过去,将引枕拎在手里,朝拔步床前走来,
香香软软的妻子娶回来,谁忍心干看着。
库房钥匙都交了,得给他一个好脸色吧?
陆栩生来到帘帐外,先唤了一声,
“夫人?”
没动静。
“程亦安?”
还是没动静。
“安安?”
程亦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撑着腰肢从帘帐内钻出半个脸蛋,视线一瞬就落在他抱在手里的引枕,觉出味了,杏眼眯成月牙儿,慵慵懒懒睨着他,
“想上塌?”
陆栩生一动不动看着她。
“你不如做梦!”
呵!
第09章
第
9
章
陆栩生不无失落地重回小榻,枕着双手凄然躺下。
程亦安已经睡下了,偏还听得他一声又一声嗟叹,便知是有意为之,一笑置之不做理会,裹入被褥睡去了。
虽有失望,陆栩生心里倒是熨帖的,能与他张牙舞爪,总好过冷言相对,可见乌龟壳开了一条缝,慢慢就能揭了去。
比耐心,没人能耗得过他陆栩生,否则当年在白银山那三月怎么熬过来的。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陆栩生便出了门,虽说还有两日婚假,陆栩生重生一遭,许多事便得未雨绸缪,譬如不能叫大晋处处受北齐压制,也不能让太子有机会造反,故而一早便销了假走马上任去了。
再说程亦安昨夜被陆栩生闹得有些晚,今日起迟了些,如兰和如蕙进来匆匆给她梳妆打扮,李嬷嬷也亲自送了早膳来,一小碟青稞饼,一盒核桃酥,还有一碗燕窝粥,并一笼水晶虾饺。
程亦安一人用不了这么多,吩咐李嬷嬷陪着她用膳。
李嬷嬷却笑道,“您吃吧,吃完还得去二太太屋里请安,老奴等您用完了再吃。”
说着又将昨夜程亦安扔下的账簿给拿出来,
“姑娘,这是姑爷一早交给老奴的,说是今日叫老奴去库房盘账。”满脸的笑容已经压不住了。
程亦安汤勺顿了顿,没说什么。
看来陆栩生是在她这碰了一鼻子灰,改走李嬷嬷的路子,也难怪,李嬷嬷不知里情,自然是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又将账簿摊开,将里头紧要的几项产业说与她听。
“瞧,鼓楼下大街的铺子五间,宅子一栋,田有一百顷,桑园有两座,还有几个在姑苏的山头,一年光收成都够您吃香喝辣,当然,我知道您不指望这些,可这也是未来小主子的不是?姑爷信赖您,统统一股脑交与您,这日子过得才有盼头,姑娘有福气呢。”
日子有盼头吗?
程亦安舀了一勺燕窝,慢慢送入唇边。
平心而论,陆栩生说得也没错,他们俩知根知底,与其与旁人磨合,将就他也不是不成。
再看看吧。
宅子定是要买的,只是她也不愿用陆栩生的银子,纵了他的气焰,那厮又不肯她当首饰,怎么办?
突然间一个念头闪现程亦安脑海,她回眸寻李嬷嬷,
“嬷嬷,我娘的嫁妆呢?”
李嬷嬷正在翻阅账簿,猛一听这话,浑身一震。
程亦安一瞅她这神色,便觉不对劲。
李嬷嬷是她的奶娘,听李嬷嬷提过,她母亲生下她不到半年便过世了,这么说她是母亲唯一的孩子,既如此,依着规矩,母亲的嫁妆该是悉数遗给她的。
说到程亦安的母亲夏氏,是姑苏富户之独女,祖上曾是耕读人家,在当地颇有些名气,听闻父亲当年走南闯北,路过姑苏对母亲一见钟情,非要求娶为妇,夏家本不欲将女儿远嫁,怎奈那可是弘农程家,名满天下,夏老爷应了这门婚事,举家中之财给女儿添妆,可惜后来母亲故去,两家渐渐断了往来,程亦安改嫁去益州后,着人打听过外祖家的动静,只道外祖父和外祖母早早过世了,死前过继了一个儿子,舅舅后做起海贸生意,搬去了松江。
如此一来,母亲当留下不菲的嫁妆。
嫁妆哪去了?
李嬷嬷还真就被她问住了,手中账簿也没心思瞧了,迟疑着道,
“姑娘出嫁时,老太太和公中添了不少,想必都加在里头,不过内里行情老奴未经手,详情不知,想着咱们程家家大业大,又最是讲规矩的,只要是太太留下的嫁妆定都与了您。”
李嬷嬷可是她的乳母,对母亲的嫁妆如何能不知?
这般说,定有蹊跷。
李嬷嬷是祖母的人,只消回去询问祖母便是。
吃熨帖了,程亦安立即带着如兰前往二太太所在的明熙堂请安,行至一处转角的游廊,迎面遇上明熙堂的一位管事嬷嬷,那嬷嬷赶忙上前纳了个福,
“二奶奶,太太去了老太太的荣正堂,吩咐您径直上那边去。”
老太太上了年纪,夜里睡得不好,起得也迟,防晚辈们闹她,只初一十五晨昏定省,平日各房请安均在各自婆母处,今日不过八月二十三,老太太招呼人去荣正堂,定有缘故。
到了荣正堂,众媳妇服侍老太太起榻用膳后,老太太果然发话了,
“今个儿叫你们来,是有要紧事,昨个儿半夜城阳侯府的老侯爷报了丧,今个儿一早得去吊唁,你们商量着看谁去吧。”
老侯爷过世,各府掌家夫人均是要露面的,大夫人责无旁贷,“媳妇去吧,再带云儿媳妇见见场面。”
云儿媳妇便是大奶奶柳氏。
五姑娘陆书芝一听能出门,兴致勃□□身,
“祖母,我要去,我要去,我与侯府的阿岚姐姐相识,她祖父过世,我定是要去探望的。”
老太太嗔了陆书芝一眼,“你是要去安慰阿岚姑娘,还是要去玩?”稍一叹气,老人家摇摇头,“只要你母亲许你去,我是不管的。”
陆书芝便摇了摇二夫人王氏的胳膊,撒着娇,“娘,让我去吧。”
二夫人面带愠色,瞪她道,“我没功夫去,你三嫂嫂也有事,谁看着你?”
陆书芝鼓起腮囊,面露失落,眼珠儿转溜一圈,忽然落在程亦安身上,
“三嫂嫂不去,那二嫂嫂去吗?”
不等二夫人发话,大夫人抢先做个好人,
“栩哥儿媳妇如今过了门,也该去外头走一走,让亲戚们见见方是正理。”
论理正儿八经婆母没发话,大夫人是不该横插一嘴的,但大夫人现在心思很明了,她想拉拢程亦安,只要程亦安与二夫人不合,她们婆媳就没法通力合作对付长房。
出乎意料,这次二夫人没上大夫人的当,也如是颔首,
“侯府办丧是大事,陆国公府的世子夫人确实要露面。”
一句话压了大夫人。
大夫人深深笑着没说话。
程亦安眨了眨眼,总觉得事情走向与前世不大对。
前世她循规蹈矩紧随婆母之后,大夫人的刀子往她身上使,二夫人呢,拿她当箭靶子,今生倒是转了个调,虽然也是夹在当中,却有拉拢之嫌。
程亦安决心保持这种不冷不淡的态度,越置身事外,这些太太们越不敢轻易拿捏她。
于是,她轻轻屈膝,“媳妇遵命。”
面无波动,无悲无喜。
三夫人冯氏看出其中的门道,再瞧程亦安的作派,心想笨?哪里笨了,就是这般不卑不亢最好,暗暗高看程亦安一眼。
五姑娘去,三夫人又使自己嫡亲的女儿三姑娘跟着去,偏生三姑娘是个木讷孤僻的性子,不爱出门,最后三夫人叹气,只能带着庶女四姑娘陆书灵随行。
长房一车,三房一车,五姑娘陆书芝又要跟四姑娘挤一处,程亦安舒舒服服独乘。
落个自在。
城阳侯府在城东,陆府的马车越过正阳门赶到澄清坊,快到侯府附近那条小巷时就走不动了。
外头摩肩接踵,堵个水泄不通。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堵成这样?”
有人回,“听说来了一位公主。”
说到公主,大家立即了然。
先帝死的早,膝下唯有太子,今上子息单薄,也只有宁王一子,且宁王还是庶子,自来养在陈皇后宫里,两位皇帝均无其他子嗣,故而整座皇宫唯一的公主,就是先帝和今上的妹妹,明澜长公主。
长公主驾到,全副仪仗就能堵半条街。
大家认命等。
好不容易等着长公主进了门,陆家等勋贵的马车才陆陆续续抵达侧门,一一进府吊唁,先是在灵堂给老侯爷棺椁磕头上香,随后依序领至宴歇处。
五姑娘拉着四姑娘寻阿岚去了,大夫人带着儿媳四处交际攀谈,独留下三夫人与程亦安在花厅坐着。
花厅内熙熙攘攘,热议纷纷。
“我听说长公主与城阳侯府并无瓜葛,今日怎么舍得给这个面子?”
“你不知道吧?”那说话的夫人嗓音刻意拔高了少许,
“长公主鲜少露面,她老人家出现,只有一个可能。”
“什么?”
“程大人来了。”
哦.....
席间顿时一片唏嘘了然。
三夫人闻言笑看了一眼程亦安,程亦安也跟着讪讪一笑。
这是一桩整个京城均津津乐道的公案。
众人口中的程大人不是旁人,正是程家掌门人程明昱。
乾康十三年,北齐伙同西域联军压境,意图逼迫大晋纳贡称臣,当年的新科状元,年仅十六岁的程明昱随同使团出使北齐,遭到北齐勋贵围攻,他能言善辩,引经据典将北齐朝臣驳个面红耳赤,北齐所有学富五车的士子均铩羽而归,随后,他只身前往边境,来到坐山观虎斗的车汗国账前,声称只要车汗国坐视联军攻入大晋,大晋将断了车汗国的盐铁茶生丝之物。
车汗国地处大晋西北,是高原之国,铁骑战力雄厚,只是举国物资缺乏,人口均靠大晋输入的盐铁茶度日,车汗国原是决定坐山观虎斗,好坐收渔翁之利,不料反被程明昱将了一军。
“你疯了你,人家北齐与西域联军攻你大晋,关我何事?你不求我,反而威胁我?”车汗国主帅气得跳脚。
那程明昱刀斧加身而不退,负手笑道,“大帅若坐视不管,不出一月,车汗境内将断盐断茶!”
程明昱扔下这话,又返回北齐境内散布消息,只道一旦北齐攻晋,大晋百姓必定民不聊生,届时所有难民将全部涌入北齐。
你让我没饭吃,我便吃你的饭。
最终,车汗国被逼重兵压在北齐西端,放话只要北齐攻打大晋,他将出兵攻北齐西都,而北齐境内的富商勋贵,生怕难民涌入境内,损害自己利益,也纷纷打起退堂鼓,表示不支持朝廷出兵。
程明昱靠着这一手阳谋,运筹帷幄,为朝廷化解危机。
大约这位少年太过惊才艳艳,北齐的一位公主追出三百里要目睹其容,这一见便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要留程明昱在北齐做驸马。
大晋这位明澜公主听闻北齐要抢大晋的状元,连夜带着公主府的人马前往边境迎人,听闻两国公主差点因为程明昱打起来。
原来这位程公少时不仅才华横溢,更有潘安之貌,明澜公主一见倾心,闹着非他不嫁。
程明昱乃程家嫡长子,士族之冠冕,不可能尚主,断然拒绝,回到家,长辈为他定下郑氏女为妻,也就是程亦彦的母亲,明澜公主求亲不成,也负气招了一位驸马。
怎知郑氏生下一子一女后过世了。
明澜公主听闻程明昱丧妻,果断休了驸马,逼着皇帝要改嫁程明昱。
程明昱被逼无奈,守丧一年后,续娶一房妻子,可惜这位续弦诞下一女后又难产而死。
老天爷大约也嫉妒程明昱天纵之才,硬生生给他安了个克妻的名声。
但明澜公主不在意,她放话:只要能与程郎春风一度,死也无悔。
程明昱没理她,当着族人立誓,终身不娶。
北齐公主为他终身未嫁,明澜长公主因他一辈子郁郁寡欢。
以致坊间传言“一见程郎误终身”。
而今程明昱四十有五,旁人这个年纪该是大腹便便,已有老相,偏生他一身清越气质,冠绝古今,瞧着不过而立之年,便是二八少女也难抑春心。
明澜公主死心了吗?
没有,往后这二十年,她依旧为见程明昱孜孜不倦,风雨无阻。
这不,今日连灵堂都堵来了。
三夫人也往灵堂方向觑了一眼,“话说我还不曾见过你这位堂伯父,我远在金陵都听说,程明昱成亲,京城闺秀哭倒一片。”
程亦安失笑,“有这么夸张吗?”
“有,比这更夸张的还有呢。”
程亦安却咂了咂舌,“外头将堂伯父传得神乎其神,我们却惧他惧得很,一听他的名,总要吓得四分五散。”
“你也怕?”
“怎么不怕?我们程家有族学,男女满四岁皆可入堂,我那时跟妹妹一道进学,有一日我背诵诗文得了夫子奖赏,中途歇息时,赏的糖果被妹妹夺了去,赶巧被前来巡视的堂伯父瞧见了,您猜怎么着,他愣是将妹妹手心给打开了花。”
三夫人震惊了,“他这么苛刻吗?小孩子家家的,小打小闹也寻常,不至于这般严厉吧?”
虽然程亦安很感激堂伯父赏善罚恶,但也惧怕他的威严。
不过是吊唁,虽有流水席,大家伙都是不吃的,略略坐坐便回了府。
澄清坊离程府很近,到了这里,程亦安干脆回了一趟程府,寻祖母问明嫁妆。
遂与大夫人和三夫人告罪,
“我想起尚有几件冬衣在程家,顺道去拿回来。”
大夫人岂有不允之理,点了两个仆妇跟着,“早些去,早些回。”
程家与城阳侯府毗邻,出侯府前面的巷子,往东过大街便可至程家西南角一角铺,沿着这条巷子往林荫深处有个后门,从此处可进南府。
后门一带有一条两丈见宽的青石路,每隔五步植一颗梧桐,株株根深叶茂亭亭如盖,这里素来十分热闹,一来有附近的百姓挑着担儿在此地卖些新鲜的瓜果蔬菜给程家,也有穷苦人家的妇人往此地接一些针线活儿,均依傍程家过活。
除此之外,程府许多管事也住在附近的裙房,常日便有下等管事们聚在这里喝酒唠嗑。
程亦安今日吊唁,穿得并不明艳,一身素裙,不是行走后宅的管事,平平望去还不大认得出她来。
时近中午,管事们大都在府内忙碌,平日熙熙攘攘的树下没几人,程亦安让两个婆子与车夫在角铺候着,舍了他们几角银子买酒吃,自个儿带着如兰往里来,快行至后门处,忽然听见前面一颗树下传来说话声,
“你可知前日四房二姑奶奶的闺房给人烧了?”
“可不是,戒律院都来人问过,后来不知为何,就没了声息。不过,你打听这些作甚?”这位明显是个年长的婆子,嗓音都透着浑厚。
另外那位嫂子冷笑道,
“你不知道吧,这一把火可烧出麻烦来了。”
那婆子闻言心神一凛,“什么麻烦?”
二人坐在树下,往左右一望,不见旁人,浑然不知程亦安主仆就立在树后。
那嫂子悄声道,“四房二太太吓病了,说是夜里闹鬼了,我看不是鬼,是当年的先二太太显灵来了。”
那婆子听了悚然一惊,忙捂住她的嘴,
“我的祖宗诶,你不知道,先头那位二太太的事可是忌讳么?休得再提,省得惹火上身。”
可那嫂子却忽然湿了眼眶,推开她哽咽道,
“你也别怪我多嘴,我当年实在是受了先二太太的恩惠,我虽是灶上的粗使婆子,也有缘见过先二太太,那是神仙一般的美人,心也善良,我不小心折了一只青花瓷茶盏,论理要被发卖出去,是她老人家替我瞒下来,将事儿认了过去,我一直铭记在心,这么多年,我始终耿耿于怀,”
“老嫂子,你说得是什么事呀,能逼得她舍下半岁不到的孩子跳崖自杀....”
第10章
第
10
章
忽然一阵风来,吹得梧桐叶飒飒而落。
云团子遮了日光,令程亦安脑门前如罩阴霾。
她不知自己如何进的程府后门,只觉脚步有些踉跄,脑子里嗡嗡作响,顺着羊肠小道进了府内,只管往僻静处走,走了一段,她又回过眸来。
如兰呆呆跟着她,双目交织着不可置信和对未知的恐惧。
“姑...姑娘。”
看着胆颤的丫鬟,程亦安忽然镇静下来。
她不能乱。
程亦安稍一思忖,示意她凑近,吩咐了几句。
如兰立即明白了程亦安的打算,见她神色丝毫不乱,心也跟着定下来,深吸一口气道,“诶,奴婢这就去。”
程亦安独自徐徐往四房迈去。
南府内部各房均有围墙做隔,却也开了不少小门以方便通往。
四房就在南府西南面第二家,很快就到了。
查肯定是要查的,只是十七年过去了,人证物证恐早已消失匿迹,将她瞒得这么死,可见对方是下了狠功夫的,倘若悄悄查,保不准打草惊蛇,无迹可寻,且不如敲山震虎,让他们自乱阵脚,届时便容易揪出他们的狐狸尾巴。
祖母是精明人,等闲撬不开她的嘴。
继母苗氏是一点就着的性子,程亦安决定去找苗氏捅娄子。
程府离城阳侯府近,程家的人早早吊唁回了府,此刻苗氏刚从老太太院子里出来,回到自己院子午歇,忽然听外头丫鬟来报,说是二姑奶奶回来了。
苗氏唬了一跳,趴在窗口往外瞅一眼,果然见程亦安步伐雍容往里行来。
苗氏心头纳罕,却忙在炕上端坐,等着程亦安进来请安。
说到程亦安这继母苗氏,并非显赫人家,相反,比起其余程家妇,她出身很是寒微,二十年前程明祐新中进士,正值先帝挥军北上攻齐,用人之际,程明祐等一批新科士子均被提用要职,程明祐便是运粮官之一,岂料先帝金山堡一役战败自刎,程明祐也负伤逃溃,滚落山崖,恰巧被牧羊女苗氏所救,程明祐见苗氏貌美,便将她带回了京城。
毕竟出身不好,这些年苗氏在程家也是兢兢业业做人,面对程亦安这位嫡长女,骨子里还有些自卑。
程亦安进东次间时,苗氏已挂上笑容,
“安安,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可曾用了午膳?”
程亦安给她行礼,只道不曾用膳,苗氏立即遣人去传膳。
“不必了,我瞧着您这桌上还有点心,我垫垫肚子便成。”
苗氏也不坚持,看出程亦安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耐心等她吃了点心,便问她,
“姑娘突然回府,可是有事?对了,不是为了那被烧的院子来吧?实话告诉你,我正与你父亲商量着,要重新建好,回头也好预备着你归省。”
程亦安笑问,“哪儿来的银子?”
这问的就有那么点不合时宜,但苗氏还是答道,“先看公中愿不愿意出,若是不愿,少不得我跟你父亲贴补。”
这不过是苗氏面上说说罢了,最近那院子闹鬼,她都不敢要了,既然是给程亦安住,少不得还得是老太太掏钱。
程亦安就笑了,“重修宅邸费用不菲,父亲一年俸禄不过一百两,您嫁过来时手里也没什么嫁妆,程家每年的分红给到你们手里也不剩多少,靠着每月二十两月例,你们拿什么贴补?”
苗氏脸上有些挂不住,眸眼一眯,瓜子脸往下一拉,现出凶相,“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您和父亲是不是昧了我娘的嫁妆。”
这下苗氏一蹦三尺高,
“胡说,我连你娘嫁妆单子都没见过,怎么会贪她的东西,实话告诉你,你娘死了,我也起过意,可是老太太捂得死死的,提都不许人提,说是留给你的,”
说到此处,苗氏忽然眼眶一酸,落下泪来,
“你也知道,我出身不好,嫁来这程家,处处被人踩在脚底,程家家大业大,那么多门面铺子,我愣是摸不着一个子,府里有什么事,我是最后一个晓得的,我想去北府给老祖宗请安,她们都嫌我脏了她的地儿...”
苗氏越说越哭得不能自已,非要拉着程亦安起身,
“走,咱们去见老太太,我担着你继母的名,外头都以为我贪了你娘的嫁妆,只当我委屈了你,可安安,你实话实说,这些年,你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四房最好的,你虽没娘,老太太拿你当眼珠子,京城最好的婚事也派在你头上,姐妹们哪个不羡慕你,”
“你如今还要来冤枉我,我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扯着程亦安往上房去。
程亦安目的便是将事情闹大,也恼恼地拂袖,
“走就走,咱们去祖母跟前分说明白。”
苗氏到底是乡下来的,撒泼这一套把戏很是熟稔,一路哭过去,好似要将这些年的委屈给诉尽,自然沿途惊动了各房人。
不消片刻,三位老爷太太姑娘少爷也都聚在了上房门口。
大太太倒是晓得轻重,连忙吩咐仆妇们将少爷姑娘送回去,又安排人守在穿堂门口不许人进来。
老太太迷迷糊糊被闹醒,由人搀着坐在罗汉床看着底下乌泱泱一群人闹,视线最后落在程亦安身上,
“安安,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