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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现在?

    鲨鱼似乎也没想到有这么巧,

    狐疑回头一看,只听门外正传来隐约的挣扎碰撞和痛叫声,似乎有好几个手下正帮忙按着那个缅甸人。

    “我下次不会再带这种人出来了。”鲨鱼皱眉不满道,

    然后转向吴雩:“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处理一下……哦对了。”

    吴雩第一反应就是拔脚要跟,但这时鲨鱼又向背对着他们的那两个技师一扬下巴,

    回头轻声叮嘱:“你盯着他们,

    要小心。”

    他怕自己的手下私藏化合残留物!

    吴雩心念电转,站住脚步答了声“好”,

    只见鲨鱼一边从保镖手里接过一袋白粉一边匆匆走出厂房,声音消失在了门板后:“到底怎么回事?”……

    吴雩在原地站了十来秒,

    无声无息走到门前,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外面一片漆黑,

    交错的手电筒光在到处晃动,隐约映出纷纷大雪中鲨鱼的背影。他戴着个防风帽,半跪在地上不知道再干什么,

    可能是在给人打针,

    间或指挥手下跑开去拿东西,越来越大的寒风淹没了所有人声和脚步。

    灯光明晃晃地,强化PVC篷布被劲风刮得微微鼓动,身后两个毒贩还在生产线飞快提取各种器皿里的残留。

    配方还在这里,毒枭是跑不了的。

    但不知为何吴雩心头总有种微微的异样感,

    像是一根细丝不住勒着心头。

    是什么呢?

    “人不是活一辈子,不是活几年几个月或几天,是活那么几个瞬间……”

    “我活着的很多瞬间都与你有关。”

    “看,今天能和你站在一起聊这些,其实我很高兴。”

    ……

    吴雩瞳孔微微张大了,眼前突然浮现出鲨鱼那双蔚蓝色笑吟吟还闪着光的眼睛,闪电般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异样感来自哪里鲨鱼在享受他的“瞬间”。

    刚才那平平无奇的谈话,对他来说却是可以跟马里亚纳海沟上线、被墨西哥黑帮围剿、被画师十六楼下当头索命相提并论的重要“瞬间”之一!

    但毒枭怎么会有那种想法?!

    “哎?”这时身后一个忙着搬原料桶的技师突然退了两步,盯着地面:“这是什么?”

    吴雩刚要觅声回头,但门缝外发生的情景,却让他猝然凝固了动作。

    高处断崖顶上,突然隐约亮起亮光,紧接着由远及近、团团散开,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大半座矿坑,黑夜中红蓝交错、密密麻麻的旋光映亮了纷纷雪幕。

    那赫然是一大片警灯!

    吴雩的第一反应是:警方就这么来了?

    完全不潜入、不伏击,光明正大根本不顾卧底还陷在里面的危险,就这么大张旗鼓跑来了?

    难以置信和果然如此这两种情绪重重相撞,让吴雩心神一散,但下一刻画面又让他视线再度凝住只见门外不远处的鲨鱼迎着满世界警灯,霍然起身,紧接着头也不回就向远处拔腿狂奔。他身侧那五六个手下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灯光从厂房门缝中穿透出去,一下照出毒枭的背影,同时清清楚楚映亮了他的鞋。

    吴雩刹那间注意到,那不是鲨鱼刚才走出厂房时的鞋!

    狂风掀开防风帽,露出满头黑发,那根本不是鲨鱼!

    吴雩条件反射伸手推门,谁知一推之下竟然不动,再推便只听门板外传来“哗啦!”“哗啦!”的链条声,门外把手果然然已经被铁链锁了个结结实实。

    吴雩咬牙迸出一个字:“艹!”

    一个恐怖的猜测冲上他心头,所有疑惑都在这一刻轰然瓦解木屋中鲨鱼为什么轻信他的说辞,为什么干净利落处死秦川,一路上种种诡异的表现,刚才那难以掩饰的欣喜和享受……因为那全是鲨鱼精心布下的连环套!

    但鲨鱼既然已经识破,为什么还要把他带来这里,难道是为了诱来警方?

    难道他不要蓝金的化合式了?

    此刻已经来不及细想,吴雩倒退两步,眼神狞厉,正欲伸手抓来技师夺枪开门,谁知身后却平地炸起:

    “啊啊啊啊”

    技师的惨叫伴随一股灼热气流直扑后脑,吴雩一回头,当场脸色剧变!

    嗖嗖

    一个个身穿黑衣的特警从高空攀绳一跃而下,敏捷落地,紧接着响起喊声:“不准动!”“站住!”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几个毒贩尚未组织起有效攻击,便被如狼似虎的特警几梭子冲锋枪子弹扫倒。那个穿着鲨鱼上衣做伪装的保镖牙一咬心一横,从怀里掏出手榴弹一拉,还没来得及狠狠扔向持盾冲来的特警,便只觉身后劲风来袭,紧接着被人一头重重摁倒在地,咔嗒卸掉肘关节,劈手夺走手榴弹,“呼!”地奋力远远抛开,整一套动作不过半秒。

    轰!

    手榴弹撞在断崖边爆炸了,漫天碎石暴雨而下,当场泼了他们一头一脸!

    “步支队!”“步支队没事吧!”

    几名特警冲过来扶起夺走手榴弹的人,赫然是穿着防弹背心的步重华。

    保镖刚才拿手榴弹的那条胳膊被暴力卸掉,反方向扭曲,在地上痛得打滚惨叫。特警汪大队长亲自带人扑上去把他拽起来,全身装备卸除,死死按在地上,却只见步重华顾不得擦擦额角滚滚而下的血,上前一把拎起那保镖衣领:“画师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步重华一把扭住保镖已经脱臼的手肘,二话不说,猛力反拧,那条胳膊在“咔擦!”脆响中变成了一个恐怖的形状:“我他妈问你画师呢!!”

    保镖叫得简直不似人声,两腿满地乱蹬,哆哆嗦嗦根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步重华英俊的眉宇浸透血迹后极其暴戾,战术靴一脚踩住他膝盖,眼看就要发力踩碎,保镖终于在极端的恐惧中脱口而出:“不!不不,在,在那!在那!关在那!”

    几个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是那座灯火通明的厂房。

    汪大队按着无线步话机:“报告指挥部报告指挥部,救援小队初步确认目标,救援小队初步确认目标。”然后打了个干脆利落的战术手势,示意左右:“上!”

    变故就在此刻发生。

    漫天大雪之下,PVC篷布厂房突然光芒大亮,辉映四方,然后“呼”地燃起了一团熊熊大火!

    漫天火光映在吴雩眼底,照亮了他紧缩如针的瞳孔。

    刚才毒贩搬开的原料桶下,地面上竟然有一个黑黢黢的通风洞,此刻洞里毫无预兆地喷出火舌,眨眼间就把那个倒霉技师给烧成了火人。

    紧接着,火舌随着氧气流直撞房顶,瞬间就沿着PVC篷布墙面向四面八方蜿蜒,形成数条熊熊燃烧的火龙,眨眼间将厂房围成了恐怖的火场!

    “这是怎么回事?”汪大队失声怒吼:“啊?这他妈是怎么回事?!”

    “风筒……送氧……是矿井……”保镖喘息着断断续续:“安……安排好的……”

    这厂房下面竟然连通着矿井?

    故意把画师带到这里,把警方力量都集中起来,然后一把火烧了整座厂房,原来这全是鲨鱼精心安排好的,只要特警早来一步现在就全陷进去了!

    汪大队整个人差点当场疯了,立刻按着无线耳麦:“请求支援!紧急支援!!现场燃起大火,把外面的消防力量调上来!快快快快快!!”

    数百米外的指挥车上,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翁书记勃然变色,宋平哐当撞翻了保温杯。

    紧接着,还没来得及切断的频道里传来汪大队惊慌地:“等等步支队,步支队你干什么?!”

    步重华拎着那保镖的头发,一字一句从牙缝里问:“你刚才说,画师被‘关在’里面?”

    保镖近距离面对这张煞神似的脸,剧痛和恐惧让他面无人色,只一个劲点头。

    “……”

    步重华站起身,摇摇晃晃退后两步,绝望的眼神投向厂房,紧接着狠狠一咬牙,解下自己的防弹背心摔在地上,拔腿就向火场冲去!

    “拦住他!我操!”

    如果说刚才汪大队还只是差点疯了,那现在就是真疯了。几个特警竟然生生没拦住,汪大队跺脚大骂一声,扑进雪里打了几个滚,尾随步重华一头冲进了燃烧的厂房。

    轰隆!

    一根燃烧的横梁摔下地面,滚滚黑烟遮挡了全部视线。那个没死的技师颤抖着双腿四处乱奔,突然脖颈被人从后一勒,紧接着怀里的M9自动手枪就被夺走了,是画师!

    吴雩砸了枪,那张森白缺少血色的脸在火光映照下越发凌厉,光影硝烟乱七八糟打在他脸上,有种狰狞而俊美的张力。技师简直要瘫在地上,第一反应是画师要杀他,但紧接着只见吴雩举枪对准远处的篷布,咔哒咔哒

    果不其然,没子弹。

    鲨鱼城府极深,每个细节都有后手,在选择手下陪葬的时候就已经把他们的子弹卸走了!

    哐当一声重响,吴雩劈手一枪托砸在技师后脑上,那毒贩当场颅骨开裂倒地气绝,从鼻腔中缓缓流出两行血,迅速被滚烫的地面蒸干了。

    厂房四面熊熊燃烧,黑烟中根本看不清出路。

    难道就这么结束了?

    吴雩一步步向后退去,喘息着望向周围,用粗糙的掌心用力搓了把脸,咽喉痉挛窒息。

    他曾经设想过很多次死亡,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满怀留恋和不舍。这辈子曾经希望过追求过那些东西,自由,亲情,尊严,归处,复仇,清白……都在这噼啪燃烧的烈焰中尽数化为灰烟,随着寒风与大雪呼啸而去。

    真遗憾,他想。

    要是被挟持离开汽配店的时候,能再回头拉一拉步重华的手就好了。

    只要再握住那双温暖有力的手,哪怕只是短短一刻,他都能凭空添出无数的勇气,独自走向最黑暗冰冷、一去不返的深渊。

    “……吴雩……”

    “吴雩!……”

    “……吴警官!”

    浓烟深处隐隐传来怒吼,刹那间吴雩还以为是幻觉,随即愕然起身,就在这时哐当!!

    厂房上空成排的通气管道当空坠下,致命的黑烟顿时从吴雩咽喉呛进气管,熊熊火星劈头盖脸,令他踉跄倒退数步,剧咳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

    步重华几乎是全凭本能才躲过当头砸下的烈焰,裹着火苗倒退数步,被身后尾随而来的汪大队玩命一拽,两人踉踉跄跄奔出火场,守在外面的特警立刻扑上来拼命扑打他们身上燃烧的火。

    “别进去了!救不出来了!”汪大队绝望地抓着步重华,眉毛都被烧焦了,嘶吼声带着哽咽:“都是命!认了吧!这一行都是命啊!”

    步重华俯在雪地上剧烈喘息,额角上的血已经被火舌舔得干涸了,突然咬牙挤出几个字:“我不认这个命。”说着爬起来就往里冲!

    “你他妈干什么!这么大厂房你根本找不到人在哪!”汪大队飞扑上去连滚带爬抓住他:“不行,不能去!你他妈会死的!你他妈会死!!”

    步重华被他一拽跪倒在雪地上,喘息着回过头。灰烟、尘土、血迹让他那张英俊的脸看上去狼狈不堪,但眼睛里却闪动着灼热瘆人的光亮,笑了一下:“警汪。”

    汪大队条件反射:“告诉过你们多少次了别那么叫我,我……”

    “里面那个是我的人,死在火里是我愿意的,叫殉情。”

    汪大队一下顿住,张着嘴反应不过来,烧焦的头发在风中一抖一抖。

    步重华拍拍他的肩,沙哑道:“警汪,你别进去了,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哎你!”

    汪大队如梦初醒,一伸手没拉住,只见步重华摇摇晃晃爬起来,头也不回冲进了熊熊燃烧的大火里!

    “我艹你妈……你妹!!”汪大队口不择言,甩开拦着他的手下,趔趄着要往里奔,这时却只听头顶夜空中传来直升机巨大的风响,喜极而泣的狂呼远远随风传来:“消防!”“消防来了!”

    汪大队一回头。

    三架红色直升机由远而至,团团包围矿坑上方,紧接着机上抛出滑索,无数凌厉人影如神兵天降,制服上闪光条六个字熠熠发亮,中国森林消防!

    “吴雩,咳咳咳咳……”步重华嗓子里满是烟灰,声音粗哑尖利,每一声竭力呼喊都仿佛要撕裂出血:“吴雩,吴雩!你在哪!”

    轰一声闷响传来,应该是厂房北面的篷布被烧塌了,新鲜氧气一涌而入,熊熊烈焰顿时飞蹿而起!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步重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在走了,极度高温让他丧失了大部分感觉,连自己何时半跪在地的都不知道。他眼前发黑,耳朵里轰轰作响,一口口咳出血沫,但出口瞬间就被蒸发成了暗色的星星点点。

    我会跟你死在一起吗?

    你能感觉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走向死亡的,你会回头看见我陪在奈何桥上吗?

    步重华闭上眼睛,最后用尽全部的力量撑起双膝,就在这时他隐约感觉到一抹冰凉仿佛是有只无形的手拉了自己一把,在耳边轻轻说:“起来。”

    “……”步重华下意识咳出几个字:“吴雩?吴”

    没有人。

    熊熊烈焰周围根本什么都没有。

    燃烧爆响充斥耳际,步重华仿佛坠入幻觉,茫然四顾搜寻,突然前方不远处,滚滚黑烟中恍惚有什么一闪!

    “等等!”

    步重华像是突然被打了一剂强心针,不顾一切追过去,连狠狠摔倒再爬起都浑然不觉。顺着刚才幻觉出现的方向绕过一道火墙,浓烟中隐隐传来剧烈呛咳声。

    刹那间全身血液直冲四肢百骸,步重华脱口而出:“吴雩!”

    吴雩背靠在角落里,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目光穿越火海,与步重华遥遥相望。

    “……”

    狂喜、悲哀、绝望和酸楚汇聚成洪流,冲刷着每一寸骨髓,但这时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步重华冲上去一把扛起吴雩,重量让他虚脱的身体猝然跪在地上,膝盖血肉在上百度的地面上活生生“滋啦!”一响。

    但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那铁钳般的手死死支撑着吴雩,一步步往外挪。

    “……鲨……鲨鱼跑……跑了……”吴雩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放……放开……”

    步重华似乎是笑了一下,尽管他连动一动嘴角都很吃力了:“你还能跑吗?”

    吴雩愣住了。

    “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报仇。”

    “……”

    时空在火光中迤逦而至,映出二十多年前一幕幕相同的画卷,在虚空中熠熠生光。毒贩的脚步和叫骂在丛林中四散逼近,隐蔽的树坑里,十一岁的小阿归咬牙把九岁的小步重华拽起来:“你还能跑吗?”

    小步重华嚎啕大哭:“我们是不是要死了,怎么办,我们要死了,我们……”

    “要活下去。”

    “不……不……”

    “活下去才能报仇,”阿归鲜血淋漓的掌心在小步重华脸上一抹,发着抖重复:“活下去才能报仇。”

    二十多年后,地狱火海般的制毒工厂里,步重华那沾满黑泥血痂的手竭力抬起,抚过吴雩侧颊,留下一抹滚热的血迹。

    “……在那……”“在那里……”“快快快!来人!”

    硝烟中闪现出好几道身影,大火映出他们制服上明亮的反光条和消防蓝徽。紧接着,几双手同时紧紧抓住了他们俩,最前面两个消防战士摘下自己的呼吸面罩,哐哐摁在他俩脸上,毫不犹豫一把扣死,拉着他们就往外飞奔。

    “找到了找到了!”

    “出来了!人出来了!!”

    ……

    新鲜的风扑面而来,夹杂着周围狂喜的欢呼。不远处恍惚有很多人在喊,在拍手,汪大队一边对步话机狂吼一边精疲力尽向后倒去,一屁股坐进了雪堆里。

    呲呲呲消防战士劈头盖脸冲步重华和吴雩喷泡沫,眨眼间熄灭了他们身上的火,又有人冲过来给他们做紧急检查和处理伤口。

    “快……快去找专案组,”吴雩神智昏沉,本能地紧抓着一名消防战士:“鲨鱼杀了秦川,人已经跑了,告诉他们必须立刻追……”

    小战士不明所以,但一听这还了得,跳起来就撒腿狂喊班长,被步重华一把拉住喘息道:“没事,没事,都知道,已经知道了。”

    吴雩失声问:“什么时候?”

    “?”小战士一脸疑问,被班长招呼着抄起灭火器赶紧奔远了。

    周围人来人往,叫喊脚步匆忙,远处火光映得大片雪地通红。步重华接过消防班长扔过来的一瓶水,拧开盖喂了吴雩两口,自己也喝了两口,才勉强恢复一点正常嗓音:“因为发现了血迹迸溅形态有问题,秦川那丫的没死。”

    秦川没死。

    就这么短短四个字,吴雩却瞬间心中雪亮,不顾虚脱猛地坐起身:“鲨鱼派秦川抄小道去了另一个工厂?!”

    步重华看着他,喘息着笑起来,然后看着手表:“一分钟。”

    鹅毛般的大雪在火光中漫天而下,衬着步重华眼睛仿佛两块温柔发亮的琥珀:“给我一分钟不谈案子,我只要这一分钟。”

    吴雩眼睁睁看着他一把拽掉蓝牙耳麦,从地上爬起来走向自己,感觉脸颊有一点热,仿佛远处的烈焰一路烧进了心头,紧接着就被步重华当头用力抱进了怀里。

    这是个从上而下拥抱的姿势,他搂得那么紧,坚实而伤痕累累的臂膀埋没了吴雩的面颊,每一寸呼吸都是对方的味道:

    “太好了,冲进去的时候我还以为我会死。”

    “……”

    吴雩无声地闭上眼睛,一股酸热自心底冲上咽喉。

    “其实我只是想在那之前再拉一拉你的手。”步重华跪在吴雩身前,把鼻腔埋在他头发里,沙哑地微笑起来:“只要再握一下你的手,那个世界再黑再远,我都敢出发。”

    第155章

    吴雩问:“所以说万长文其实在这片矿坑里建立了一真一假两个厂?”

    急救车在黑暗的山路上奔驰,

    外面警灯连天,

    呼啸不绝于耳。步重华半靠在担架上被队医做初步紧急治疗,

    但头一直扭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身侧的吴雩,视线自始至终锁定着他,

    不离开分毫:“是,基本已经确定了。专案组赶到那个守林人小屋的时候发现了雪地上的两滴血,但迸溅形态与应有的滴落角度不成相应比例,

    说明液面张力较正常血液更小,

    初步化验后果然发现是假血。”

    吴雩一抬眼,对上了步重华的视线。

    那么大一个正处级支队长了,

    在爱人面前背血迹形态分析的时候,眼底竟然还有一丝隐蔽而矜持的自得。

    “当时我就想,

    鲨鱼到底在这里做了什么才会留下假血,难道假行刑了?作假行刑给他自己的保镖看没有意义,

    那么观众只有你,但为什么要取得你的信任呢?答案呼之欲出,最大的可能是想稳住你这个诱饵,

    好把你身后的大批警力钓虎离山。所以我立刻让远在津海的蔡麟亲自急报公安部再审万长文,

    同时把他外孙带到病床前,用了不少手段威逼利诱,总算从姓万的嘴里又挤出了一点牙膏:原来他曾经利用这矿山下面四通八达的废弃矿井,弄了一真一假两个据点。”

    万长文虽然吸了三十年毒,已经把绝大部分智商给生理性地吸坏了,

    但在这件事上却显示出了惊人的狡猾也可能是早年跟缅甸毒帮打仗时学来的经验。

    吴雩凝神片刻,哑然失笑:“我说为什么鲨鱼这一路上对我那么客气,敢情是怕我身上藏着装备,可以随时向专案组示警?”

    他脸上的灰烟血迹并没有完全擦干净,但五官深邃精细,乌黑的眉梢、眼角由深入浅,有种象牙雕塑般光润沉静的神气。

    步重华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笑了笑:“应该是吧!”

    如果不是在第一时间发现血有问题,全部警力就会跟着吴雩的定位器赶到假制毒厂,火一烧上来,虽然不至于立刻造成人员伤亡,但会在极大程度上绊住警方的机动速度。到时候即便再发现真制毒厂,精锐特警也很难在第一时间火速赶到了。

    这样的深山地形,大雪黑夜,哪怕专案组晚到十分钟结果都大为不同;鲨鱼这般苦心谋算,就是为了要警方被大火绊住脚的时间差!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专案组立刻慌了,我们知道你会发现鲨鱼的异常,但绝对无法看穿他的布置因为在整个环环相扣的信息链上,你缺少最关键的一环。”步重华顿了顿,说:“明光路汽配店的那辆毒贩车没落在警方手里,它冲出了陂塘镇。”

    “……”

    吴雩顿时掐住鼻根,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鲨鱼从头到尾藏着那辆车,用它接上了秦川的‘尸体’,对吧?”

    “没错。如果你知道这件事,那么在小木屋发现只有两辆车的时候,就会立刻识破他杀秦川这件事背后有鬼……问题是你根本没机会知道,而鲨鱼也推测出了你不知道。那消失的第三辆车在木屋外的树林里接上了秦川,现勘已经紧急出动确认了车辙路线。在鲨鱼把你带来这个假工厂的同时,秦川抄近路来到了另一座矿坑里的真工厂,按时间推测估计现在已经提取出蓝金的残留物了。”

    车窗外大片警灯急促闪烁,映得吴雩森白面孔格外冷峻沉默,半晌低声说:“……要是我能再想想办法就好了。”

    “不可能的。”步重华温和地回答,“专案组根本没机会把第三辆车的事告诉你,也没法配合你当鲨鱼算出这一点时,局面就已经完了。承认吧,吴雩,你有一大半心魔都缘于对自己的变态苛求,你总是在质问自己为什么不能跑快一点、更快一点、救下更多的人、挽回更不可收拾的局面……但实际上再厉害的卧底也只是卧底。所以十三年前的画师身后必须有解行、林炡、张博明、胡良安,有一整个特情组随时调动边防武警冲锋陷阵;十三年后的你身后必须有我,有宋局和专案组协调技侦、网侦、整个特警大队和森林消防来做后援。”

    “……”

    车里安静良久,吴雩终于叹了口气承认:“你说得对!”

    然后他顿了顿,才苦笑道:“职业习惯而已,不用管我。”

    步重华知道他这种思维方式是十多年命悬刀尖形成的职业病,因此也不多劝:“所以现在知道刚才为什么这么多警车大张旗鼓包围矿坑了吗?不是为了抓鲨鱼,是专门来救你的。”他从担架上俯身靠近,在吴雩耳边低声含笑问:“当时是不是觉得自己又被牺牲了?有没有一瞬间觉得‘果然如此’?”

    “!”吴雩一下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着。

    “到底有没有?”

    “……”吴雩面上有些发热,不自在地向车窗边挤了挤,小声说:“没有。”

    步重华更逼近了:“真没有?”

    几步之距的车前座,队医已经把伤口处理完毕,正背对着他们慢条斯理收拾器械,听都懒得听他俩腻歪。

    两个人的食指互相勾着,吴雩不吭声。

    “你有那么多战友,不用太苛求自己。”步重华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这次我们一定能抓住他。”

    队医收拾好东西,躬身走向前排,两人一下触电般分开了。

    “……那现在还怎么跟踪?”半晌吴雩才开了口,在颠簸和警笛声中小声问:“你刚才说第三辆车在特警眼皮底下逃出了陂塘镇,难道是因为上面有……”

    “对,有定位器,林炡他们正尝试把定位范围精确到米。”

    步重华突然沉默下来,定定望着晃动的车厢,少顷喉结用力上下一滚。

    吴雩敏锐地问:“怎么了?”

    “……”

    “步重华?”

    步重华张了张口,望着自己发黑皲裂的手,终于沙哑道:“……是孟昭中弹前扔进去的。”

    吴雩眼眶一点点睁大,失声怒道:“孟姐怎么样了?!”

    “直升机送回津海抢救,还不知道结果,那边医院是严峫在守。”步重华指指自己腹部,“前腹射进后背穿出,贯穿伤,已经……已经通知了她的家人和孩子。”

    每一个字都仿佛回荡了很久才传进耳膜,轰轰震荡着脑神经。吴雩手指在地上紧紧掐住掌心,指骨发白泛青,指甲缝间的裂口渗出一丝丝鲜血,浸透了掌纹中的泥土和硝烟。

    “……小吴是伤病号,坐着睡多辛苦啊,上值班室床上睡去!”

    “小吴爱吃鱼,今儿咱们队夜宵定楼下鱼排档,来来来后勤统计一下……”

    “孟姐就爱看脸!”“是啊就偏爱吴小雩怎么啦?”

    ……

    “吴雩?”步重华用力按住他的手。

    “没事。”吴雩闭上眼睛,神情平淡冷静,脑海中闪电般一个个浮现出去明光路汽配店买钉胎的那三个毒贩的脸和他们的名字,低声说:“我没事。”

    “步支队!”这时急救车前排副驾上的特警猫腰疾步而来,递过蓝牙耳麦:“是林科。”

    步重华立刻接过耳麦别上:“怎么了?”

    “上指挥车。”林炡在频道另一头简洁地回答:“先头特警已经展开埋伏,五分钟后我们将抵达二号抓捕现场。”

    哐当!

    厂房大门推开,风雪穿堂直入,站在反应设备前的秦川回过头:“Phillip老板!”

    鲨鱼、阿Ken和几个手下匆匆而入,所有人都风尘仆仆,脸上身上裹着大火浓烟熏出的灰黑,毒枭面上全是不加掩饰的冷峻:“你们这边好了?”

    “您来得正巧,刚刚才好。”秦川反手拎起试剂储存箱,向鲨鱼打开一亮:“已经全部妥当了,这就可以走。”

    不论谁来到真厂房,都会被万长文这个三十年老毒贩的心计和手笔所震动因为这里的一切布置、建材、生产线都跟那座假工厂一模一样,连储存原料的地方都别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是,这座真厂房里的各种残留物种类、分量远远比假工厂更多,只有真正知道怎么合成蓝金的技师才能从中辨出真假。

    之前去明光路汽配店的三个手下刀疤脸、棒球帽和等在车上的光头司机各个戴着化工手套,防毒面具都挡不住他们不住往外望的惊恐神情,显然已经听到了刚才夜色深处传来的爆炸和警笛声,好公里几以外一号坑的烈焰熊熊燃烧,冲天火光连在这里都隐约可见。

    真厂房电力有限,灯光昏暗,鲨鱼望着储存箱的眼神微微闪烁不明:“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秦老板。”

    “什么事?”

    鲨鱼身后,阿Ken反手摸向后腰,无声而隐蔽地拔出了枪。

    与此同时,厂房上空。

    一根根滑索沿着矿坑岩壁当空而下,随即无数黑衣特警借着黑夜的掩护飞身直降。连天飞雪簌簌作响,盖住了急促行进的脚步声,荒草中,乱石后,雪堆里……一支支精锐特警按视线观察哨通报的方位,埋伏在了厂房周围。

    汪大队一打手势,四面八方倏而静止,唯见漫天大雪纷纷扬扬而下,落在每一尊石像般严峻的特警肩头。

    电波将简短清晰的指令传向山谷的每一个角落:

    “各组各人,准备行动。”

    秦川:“嗯?什么事?”

    鲨鱼意义不明地盯着他,似乎沉吟了片刻,才向不远处自己那三个手下一示意,低声问:“他们几个手脚干净吗?”

    “干净啊,放心我都盯着呢。”

    “全部都提取完了?”

    “提取完了啊。”

    鲨鱼点点头,在秦川茫然的视线中伸手翻了翻试剂箱里的各种中间反应残留物。

    阿Ken紧紧盯着毒枭的每一个动作,耳边回响起五分钟前推门而入时,鲨鱼突然拦住他,在耳边轻声交待的话

    “秦川这个人,我本来以为已经完全看透了他,但现在看来这小子的心思还是太深了。待会进去后我会检查残留物储存箱,一旦发现有问题,不要听解释,立刻杀了他,偷渡的事等逃出去再想办法。”

    阿Ken

    面上掠过一丝凶狠:“明白!”

    “我原先担心秦老板看到蓝金的残留物,会忍不住有些想法,看来是我多心了。”昏暗的厂房反应釜边,鲨鱼终于翻检完那储存箱,笑吟吟道:“对不住了,秦老板。”

    “什么,担心我?”刹那间秦川似乎一愕,紧接着苦笑起来:“实不相瞒Phillip先生,如果你把蓝金的化合方式交给我保管,说不定我真会产生不少想法……但你这是中间反应的残留物啊。即便我再想一夜暴富,我上哪儿找一堆专家反推化合过程去?”

    鲨鱼语调长长地“喔”了声,秦川诚恳地拍拍他的肩:“别担心老板。就算我对你有二心,那也得等到脱离了警方的天罗地网以后再说。这世上宁死也不愿意坐牢的通缉犯千千万,但如果我认了第二,还有人敢认第一吗?”

    鲨鱼紧盯着秦川镜片后的眼睛,有那么几秒间毒枭的眼神就像毒蛇般阴冷,紧接着他笑了起来,手在身侧不易察觉地向后打了个手势。

    阿Ken肌肉松懈下来,放回了枪。

    “是的,秦老板。”他愉快地说,“当务之急是逃出去,之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我们快走吧。”

    秦川嘴角在阴影中动了下,那仿佛是个短暂的上翘,但没人能看见,然后漫不经心地摘下眼镜擦了擦:“说起这个,现在只有接我来的那辆车有备用汽油,你们那两辆车油应该不多了吧。不如我们就……”

    “等等。”

    鲨鱼蓦然顿住脚步,手一抬。所有人同时静下来,只听室内呼吸彼此交错,外面大雪簌簌压在厂房蓬顶上,鲨鱼耳梢轻微地动了动。

    “不好,外面有人。”

    所有人猝然色变,秦川擦镜片的手僵在半空,鲨鱼二话不说从保镖怀里夺走一枚手榴弹

    门外,两队警力分头守在左右两侧,一名手持破门阀的特警深吸一口气,只见汪大队无声地比出手势,三、二、一。

    鲨鱼脸色铁青,拉开引线甩手一扔。

    轰!!

    手榴弹落地爆炸,余波将门板震飞,外面拿破门阀的特警措手不及,一下被冲出去几步远!

    汪大队:“我艹!”

    秦川:“我艹!”

    秦川猛地怼回自己的眼镜,内心感受简直无以言表,只见硝烟滚滚中,特警已经闪电般冲了进来:“举起手来不准动!”“警察!!”

    哒哒哒,哒哒哒,所有冲锋枪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始喷吐火舌。鲨鱼闪电般扔出去两枚手榴弹,毫不犹豫拔腿向厂房深处狂奔:“跟我来!”

    爆炸巨响震耳欲聋,负隅顽抗的保镖被特警打成了血筛子。秦川勉强藏在反应釜后,脱口而出:“去哪里?!”

    都这种时候了,还能往哪跑?!

    急救车稳稳停在断崖边缘,立刻有两个民警冲上前打开门。吴雩裹着一件冲锋衣跳下车,脚刚踩在地上,突然好像感觉到什么,皱眉往脚下一看。

    这时步重华也钻出车门,只见翁书记亲自带着林炡从指挥车上迎下来,当着所有人的面,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一手拉住步重华一手拉住吴雩:“老宋在上面指挥,叫我下来迎接你们。这一次你们都干得很好,组织为你们感到骄傲和”

    吴雩突然抬手,示意翁书记噤声,然后往前走了几步。

    “…………”

    翁书记下意识心惊胆战起来:“小吴警官?”

    指挥车周围各单位、各大队的所有警察都眼睁睁看着他,不敢吱声也不敢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吴雩走到一块积雪尚未覆盖的巨石边,单膝半跪下身,在石块和地面的缝隙中抠了点油黑的土,放手上一搓。

    步重华疾步上前,低声问:“怎么回事?”

    吴雩不答,把那点土放在嘴里仔细尝了尝,“你挖过矿吗?”

    “没有,怎么?”

    “我挖过,几年前混进缅甸一座煤矿干了六个月。”吴雩低头呸地吐出那点土,起身接过翁书记递来的手帕擦了擦,问:“这底下有矿井吧?”

    翁书记:“有哇!”

    “离地面很浅吧?”

    “是是,不深!”

    吴雩绕过翁书记,向林炡一伸手。

    林炡好歹在情报工作上配合过画师近十年,已经在平板上调出了专案组事先准备好的地下矿井图,吴雩接过来看了片刻,轻声说:“坏事了。”

    这三个字从别人嘴里出来倒罢了,从吴雩嘴里出来,翁书记整个人登时一惊:“不,不可能!我们已经事先探测过瓦斯残留和有毒气体,绝对确保万无一失,绝对确保……”

    “我不是说瓦斯,我是说回风巷。”

    “……回风巷?”

    吴雩扭头望向远处的厂房,这个时候他脸色已经不是很好看了,但语气还是很沉定的:“去通知抓捕组,万长文不是随便选厂址的,厂房内可能藏有一口废弃通风井,经攀爬可以逃往井下。立刻去!”

    林炡拔腿就往指挥车跑,人还没上车,差点迎面撞上王九龄:“翁书记!不好了!抓捕现场传来急报,匪首经厂内一通风口向井下潜逃,汪大队申请立刻下井抓捕!!”

    翁书记双眼猛地一闭,心脏重重下沉,却只见吴雩劈手拿过身侧特警的JS冲锋枪:“不行,驳回。”

    “什么?”

    吴雩大步向警车走去,身形如脱笼雪豹,快得掀起一阵雪风:“告诉他们绝对不能尾随下井,跟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严峫:“我家有矿(▽)”

    吴雩:“我挖过矿(OO)”

    第156章

    爆炸和扫射声渐渐在头顶远去,

    秦川一松手,

    顺着铁梯当空掉下废弃风井底部,

    立刻被第一个跳下来的鲨鱼拉住向后一推,紧接着手榴弹当空扔上去,轰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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