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这简直太危险了,几乎是注定去送死!但局势发展到这一步,好像也没其他办法了,难道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步重华,”宋平叫着面前年轻支队长的名字,沙哑地一字一顿道:“吴雩他跟你一样,他是个战士。”
步重华像僵住了似地站在那里,面孔毫无血色。
“老梁,这里是指挥部。”宋平转身按着蓝牙耳机,每一个字都低沉决然,传进此刻仓库里那个穿羊羔皮大衣的汽配店“老板”耳中:“情况紧急,放目标走,让画师回到鲨鱼身边。”
什么,让画师回去找毒枭?!
“老板”身体一震,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然后不由自主抬头看向吴雩,心里冒出一个冰凉恐怖的念头:这个年轻人完了
。
如果不是画师提供路线,特警根本摸不到郊外旷野上毒贩的营地。也就是说只要鲨鱼不傻,他怀疑的对象除了吴雩没第二个人,他随时会打电话让手下把吴雩杀了!
专案组竟然不立刻把画师保护起来,而是让他回去找鲨鱼?!
“……”
“老板”定定看着吴雩,嘴唇不住发抖,但这么多年缉毒生涯让他明白命令就是命令,尤其是在眼下这么危急的时候。他强迫自己放开仓库门,退后两步,甚至还强撑着从鼻腔里哼了声:
“不……不买就不买,跟你们说了我家的价格全镇最低,不信就算了。”
阿Ken怀疑地瞅着眼前这个汽配店老板,但一个字也没多说,只冷冷向吴雩一点头:“走。”说着大步冲出仓库走向店门。
吴雩落后半步,神情苍白平静。他收回眼角望向仓库深处的目光,然后尾随阿Ken而去,擦肩而过时正对上“老板”欲言又止的眼神,竟然还笑了下。
“不好意思了啊。”他伸手拍拍“老板”那胖腰,举步走出了汽配店。
“老板”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画师瘦削挺拔的背影走出大门外,转瞬被寒风吞没得无影无踪,一股极度的愤怒、痛楚和绝望霎时冲上喉头。
他怎能走得那么平静,他知不知道自己是去送死?
为什么每一克毒品背后的贪欲,都要用那么多年轻滚热的心血甚至生命去填平?
老梁深深呼出一口酸楚滚烫的气,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只见步重华疾步冲上来,一把抓住他,二话不说就向他怀里掏。
老梁一愣:“你……”
“你少东西了吗?!”
老梁条件反射一摸怀里,手碰到刚才吴雩拍过的地方,瞬间醍醐灌顶他带定位的手机没了!
“技侦立刻定位号码,快!”步重华拔腿就向指挥所狂奔:“吴雩带走了定位器,现在就开始追踪,随时安排救援!”
呼
越野车冲出镇公路,仪表盘上时速一点点逼向180,冲向远方越来越暗的暮色。
阿Ken
坐在副驾驶上,手机对面传来鲨鱼沉沉的声音:“你们安全出来了吗?”
“是,我们已经开出镇中心了。”
“后面有没有盯梢?”
阿Ken从后视镜向灰蒙蒙的公路望了眼,几辆私家车和小货车速度都很慢,转眼被远远抛在了身后:“应该没有,目前看不出任何异常。”
鲨鱼唔了声,阿Ken目光瞄向后座上面沉如水的吴雩,忍不住轻声问:“老板,我们怎么会暴露了?难道……”
余下的话他没说,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
警方怎么会知道他们在陂塘镇七龙塘山,特警怎么会摸到他们在郊外营地的方位除了画师之外,难道还有第二个可疑人选?
没想到通话对面鲨鱼顿了顿,才轻描淡写道:“没什么。我待会给你发一张路线图,咱们进山后见面,把画师带来。”
阿Ken勉强按捺住内心的惊疑:“是!”
鲨鱼挂了电话,这时边上保镖递来一个手机,低声说:“老板,明光路那边被绊住了。”
鲨鱼眉头一皱:“绊住了?”
“对,说轮胎店那女的拦着不让他们走,非要给他们什么打折宣传册,然后又纠缠叫他们买轮胎……”
鲨鱼接过手机,脸色阴晴不定,只听对面果然传来隐约嘈杂的争执,仔细听是自己的手下和另一道模糊急切的女声:“老板真不再考虑考虑?我们家轮胎是真的全镇价格最低了,找不到比我们家更实惠的了,别家卖的那都是翻新胎……”
“你别跟我扯,让开!”
疤脸男屡次想一把推开这碍事的娘们,但无奈她嗓音大,又能缠,整个人挡在车头前,一个劲把那个装了宣传册的塑料袋往他怀里塞:“老板拿着吧,老板带回去看看,以后有什么需要再找我家好吗?好吗?”
两人只不过站在车门外纠缠了不到两分钟,周围行人的目光已经被纷纷吸引了过来,有几个男的竟然还往他们这边走了两步,隐隐要把这辆车围起来的架势。
疤脸男又气又急,心说要不我先把这鬼宣传册拿了,待会上车再扔路边,于是一把夺过塑料袋,把老板娘劈手一推:“行行行,我拿走了!你赶紧让开别挡路!”
“啊!”
孟昭被推得一弯腰,趔趄半步,袖口那个微型定位器已经无声无息滑进了左掌心。
就是现在。
疤脸男扭头要上车,刹那间孟昭却扑上去,右手死死拉住他:“等等你别走!你干嘛打人啊!你给我站住!……”
手机另一头,鲨鱼在喧杂声中叹了口气,似乎有点惋惜:“别跟她纠缠了,她是个女警。”
棒球帽霎时变色,从前排车座一扭头望向孟昭,只听对面传来鲨鱼说:
“杀了她吧。”
所有变故都发生在同一时间。
疤脸男破口大骂,强行抽手爬上车,与孟昭错身之际,没人看见女警左手向车座下一抛
下一刻,棒球帽拔枪,孟昭圆睁的瞳孔里映出了凌空飞来的子弹。
砰!
时间被无限拉长,仿佛镜头里的慢动作,只见子弹从孟昭前腹贯入、后背穿出,带起一弧血箭,定位器脱手而出,无声落在毒贩的车厢角落。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才传来一声身躯倒地的:扑通!
街道上的“行人”纷纷失声吼了起来,毒贩车发疯似地发动驶出,远处响起急促的警笛……然而孟昭已经听不见了。世界是那么安静,她仰躺在地上,只感觉到滚烫的血从腹部汩汩而出,意识迅速开始模糊。
高空是铅灰色的云层,恍惚有洁白的精灵从高处向她飞舞,那是第一片雪。
我要死了吗?她不由自主地想。
可是答应了过年带儿子跟他爸去旅游的事怎么办?
身侧无数脚步跑动,有人想抱起她,有人徒劳地按住出血口,还有人在歇斯底里地哭。她动了动嘴唇,想安慰他们别哭了,但用尽全力都发不出声音,朦胧间只感觉有人死死拉着自己的手,那嘶喊一声声仿佛含着血:“孟姐!孟姐你别睡!你看看我啊孟姐!!……”
是宋卉。
真奇怪,明明已经看不清楚什么东西了,但小姑娘平时那泫然欲泣的、可怜巴巴的面孔却浮现在眼前,活灵活现地,让她不由恍惚地笑了下。
别哭,她心想,别哭。
从此你就是支队里年纪最大的女外勤了,不可以再哭了。
大雪温柔覆盖尘世,远处响起了急促的救护车鸣笛。
孟昭就在那漫天洁白中缓缓闭上眼睛,坠入了黑甜的梦乡。
第152章
“我们这是要上哪里去?”
雪越来越大了,
越野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行驶,
远光灯映照出前方山谷空洞的黑暗。阿Ken视线离开手机上鲨鱼刚发来的路线图,
从后视镜看了吴雩一眼,谨慎地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吴雩向车外望去,语气闲聊般漫不经心:“万长文竟然把制毒工厂藏在这种深山里,
也不怕出货不方便?”
“蓝金不是需要大量出货的东西,厂子放哪都可以。”
吴雩点点头,突然说:“你好像挺防着我。”
两人视线在后视镜里一碰,
阿Ken心跳漏了半拍,
心说你待会十有八九就要死了,我为什么要防一个死人?
但他表面上还是毫无异常,
说:“没有,你多心了。”
吴雩似乎笑了下,
没再纠缠这个问题,视线转向了车窗外茫茫起伏的山川。
宋平不可能毫无准备地叫他回去找鲨鱼,
半路上确实安排了一支特警各种变装换车追踪,但毒贩车行驶到半山腰之后就没法跟太紧了。堪堪傍晚五点半,深山已如黑夜,
附近连一丁点人烟都没有,
所有希望只能寄托于他口袋里那个微型定位器和特警的紧急救援速度上,可谓险之又险。
早知道临走时就再跟步重华多待会儿了,他心里想。
哪怕什么都不说,只静静地拉着手看着彼此也是好的。
他把冰冷的手揣进怀里,十指紧紧握住,
像是要留住一个小时以前步重华留下的最后一丝体温。车辆在山林间穿梭前进,阿Ken和司机之间仅用最简短的对话来交流方向和路线,大概足足颠簸了一个半小时之久,终于前方出现了隐约灯光,但根本不是什么工厂。
是一座破败的守林人小屋!
吴雩心下一沉。
屋前的空地上停着一辆车,三四个保镖在等,但不见鲨鱼。越野车哔哔两声停在小屋前,立刻有保镖上前打开了车门,打了个手势示意吴雩下去,言简意赅道:“请您进屋。”
周围毒贩投来神色不善的打量,但吴雩脸上毫无表情,只有一点苍白,线条优美的嘴唇紧紧抿着,一手拢着衣襟钻出车门,可能因为不安的缘故在雪上稍微踉跄了下。
但紧接着,他就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挺直脊梁,面色平静,稳步上前推开那亮着灯光的小木屋门
呼!
风雪一涌而入,桌上蜡烛猛晃几下,屋里几个人同时回过头,正中间的赫然是鲨鱼!
秦川站在鲨鱼面前,只露出一道背影,不知为何从肩背线条来看似乎有些紧绷。鲨鱼倒很正常甚至是平静,视线越过秦川肩头看向吴雩,上下打量了他一圈:“来了?”
“……”吴雩走进屋,不动声色地“嗯”了声。
“外面冷吗?”
“冷得都要打哆嗦了。”
他自然的语调让鲨鱼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笑意,然后招招手示意他来到近前,视线在他和秦川两人身上逡巡了一圈:“现在你俩都在这里,我终于可以问了……”
吴雩眼皮微微一跳,下一刻果然只听毒枭含着笑开了口,只吐出三个字:
“谁干的?”
他果然怀疑秦川!
吴雩眼光一瞟,正撞上秦川毫不犹豫:“不是我,是你!”
吴雩意外地指着自己:“我干什么了?”
“我们在镇外的两辆车和二十多个人被特警全歼了,另一辆去买钉胎的车被便衣盯得严严实实,有人向警方泄露了我们此行的目标和方位。”鲨鱼无奈地一摊手:“所以我们只能中途停在这里,只有排除了内奸,才能继续往工厂走……画师,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陈旧破败的木屋里到处都是灰尘,寒风挟雪呼啸,将桌上那支蜡烛吹得不住晃动。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那是外面的保镖进来了,在屋子四周围成一圈,冲锋枪在烛火中反射出沉默铮亮的微光。
吴雩微微眯起了浓密的眼睫。
这里还不算真正的深山,最多拖延四十分钟,特警就能赶到来救他。
哪怕拖不了那么久,半个小时也够特警赶来包围鲨鱼,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抢到他的全尸!
“……你觉得是我把买轮胎的事泄露给警方的?”吴雩终于感觉到一丝无稽似地,转向鲨鱼冷笑起来:“我手机是你的,走哪里都有你的人监视,我哪来的机会跟警方通消息?警方凭什么相信我?”
话音刚落秦川怒道:“是你提出买轮胎的,如果不是你我们两个小时以前就进了山!”
“两个小时够把警方从津海招来陂塘镇?!”
“你”
鲨鱼拦住了脸色铁青的秦川,问吴雩:“这话怎么说?”
“陂塘镇处于津海和H省交界,附近多山,地理偏僻,没有县级以上公安机关,也就不可能有特警大队。你刚才说镇外的两辆车和二十来个人被特警全歼,这么大的阵仗连一般地级市公安局都无法独立组织,而最近的省级公安机关从津海开过来,最大的可能性是从昨天晚上就出发了。”吴雩直视着鲨鱼,抬高了声音:“昨天晚上我醒来后才知道陂塘镇这个具体地点,之后我一直坐在你身侧,别说向外界传递消息了,连跟人说句话都在你眼皮底下。是谁把陂塘镇这个地点告诉警方的?”
秦川眼皮重重一跳:“你想说我?我也一直跟着车队,根本没有机会……”
吴雩打断他:“你有。”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吴雩俊秀的面孔在烛火中光影分明,一字字道:“因为万长文被警方抓住了,他根本没死!”
轰然一下人人变色,鲨鱼脸色直接沉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秦川难以置信般看着吴雩,半晌终于挤出一句话:“你真的想让我把那天晚上的经过都说出来?!”
那瞬间鲨鱼森寒的视线像刀锋一样划向吴雩,但吴雩的回答又快又决绝,甚至没有给秦川一丝一毫插嘴的机会:“说,尽管说,如果有任何细节记不清楚的话我还能帮你回忆。那天你赶到的时候我刚给Phillip先生做完CPR,心跳呼吸才恢复,你立刻让所有人把他送到外面车上进行进一步急救,周围除了你、我、步重华和昏迷不醒的万长文四个人之外谁都没留,我说错了吗?”
“那是因为我必须确保Phillip老板的安全……”
“其实当时有个手下给万长文紧急注射了解毒药纳洛酮,虽然人没有醒,但呼吸心跳是已经恢复了的,手下急忙问你怎么办,你叫他出去由你来处理,是不是有这回事?”
“我……”
鲨鱼环顾木屋一圈,沉声问:“当时是谁?”
一个其貌不扬的保镖往前站了半步:“老板,是我。”
“你走的时候万老板有没有心跳呼吸?”
保镖犹豫了下,点点头说:“好像有。”
秦川的脸色一下变得特别难看。
“秦老板说万长文‘死了’,但据我所知陂塘镇七龙塘山这个地点只有Phillip先生和万长文两个人知道那么问题来了。”吴雩唇角一勾:“究竟是我昨晚神通广大到当着Phillip先生的面把消息传给了警方,还是落到警方手里的万长文根本就没死?”
秦川在鲨鱼的灰蓝色瞳孔中哑口无言,冷汗一丝丝渗透了鬓发。
吴雩讥诮地挑起眉:“或者说,作为在黑白两道都游刃有余的情报掮客,万长文只是秦老板你留给警方的一份投名状?”
对峙仿佛被冻结,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远处狂风刮动树梢的簌簌声响一清二楚,将这死寂反衬得更加可怕。
八分钟了,吴雩大脑里仿佛有一个无声的码表在精确计时。
秦川不会坐以待毙,照这个局势下去完全可以再拖半小时,哪怕十分钟都有可能给特警留下足够的线索!
“……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没法否认自己那天晚上的做法留下了破绽……”果然秦川吸了口气,说:“但这并不能证明你的清白,画师,因为你身上还有一个最关键的疑点。”
吴雩不动声色:“哦?”
秦川缓缓道:“最后一个跟万老板独处的人不是我,是你。”
鲨鱼眉头一皱:“什么?”
“那天晚上画师想要跟步警官告别,于是我给他留了60秒,所有人都能证明我离开厂房上车后又过了一分钟画师才匆匆追出来。”秦川冷笑一声,镜片后雪亮的视线对上吴雩:“如果他真的清白没嫌疑,为什么当初没对我的做法提出任何异议?如果他真的不想让我们的行动有风险,为什么到现在才把万长文没死的事给揭出来?!”
这简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四周顿时纷纷投来目光,然而却只见吴雩那雪一样白的面孔在烛影中微微一动,像是笑了起来。
“因为我曾经爱过步警官啊,”他轻松地回答,“这还用问么?”
连鲨鱼都没想到他会说这话,当即愣住了。
“欺骗利用我的人是中国警察,害死解行的人是公安特情组,步重华自己可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而步警官这辈子最大的执念就是亲手把万长文送上刑场。所以我不想当着他的面杀了姓万的,这难道很奇怪?”
四下里一片静寂,吴雩唇角的笑容更明显了。他在天生长相上确实很有优势,尽管所有人都经常忽略这一点,但此时此刻那双明珠般流转的眼睛却让人移不开视线:
“如果将来见面他非要逮捕我,我也只好狠下心来永绝后患,但那毕竟是后话了。现在我没有任何理由让自己成为他下半辈子最恨的人,是不是秦老板?我毕竟爱过他呀。”
他承认了?
他竟然就这么坦坦荡荡地承认了?
秦川像看见怪物似地瞪着吴雩,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鲨鱼胸腔在厚厚的衣底不住起伏,足足半晌才嘶哑地吐出一个字:“你……”
“再说了,秦老板一直深受Phillip先生信任,我怎么也想不到他把万长文活着送给警方的目的是为了今天。”吴雩眼底笑意加深,一字一句道:“就像我想不到秦老板亲自监车的那两个亿蓝金,怎么会就好好地,突然翻倒在了公路上一样?”
“!!”
仿佛在岌岌可危的天平上加了最后一块砝码,杆秤轰然塌向一方,在虚空中发出重响!
秦川猛地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睁开眼喘着粗气道:“Phillip老板,我现在确实说不清楚,但你还要靠我走出西南边境线……”
“我也可以。”吴雩猝然打断他:“你别忘了一件事,秦川。的确你偷渡越境过好几次,但我才是真正在云滇边境活动了三十年的人,你真以为你对边防的熟悉程度能比得上我?”
“你!”
对峙堪称剑拔弩张,秦川脸色微微扭曲,陡然转向鲨鱼咬牙道:“你能听出他刚才的话只是强词夺理对吧?你不会因为着区区几句话就被他被迷惑住对吧?!”
“……”
鲨鱼的神情在阴影中晦暗不清,半晌终于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似地,长长呼了口气,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抓起吴雩的手在掌心里握了一握。
他温和地说:“画师。”
呼呼
专案组倾囊而出,一辆辆警用越野车在山林间飞驰。步重华把着方向盘呼啸掠过急弯,步话机中正传来各个频道杂乱匆忙的汇报:“D18观察点已就位!重复一遍D18观察点已就位!”“抓捕组已到达目标矿坑区!”“C11组准备跟进C11组准备跟进!”……
“还差多远距离?”
后座上一堆电线连接仪器,设备荧光幽幽映着林炡的脸:“精确经纬度已经发到所有特警车导航上了,爬上这座山坡就到,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之间。”
步重华向后座一瞥,后视镜映出他阴霾的双眼:“准吗?”
“这次借用的是军方定位频道,就算国外改装的屏蔽器也干扰不了,放心!”
“……”
步重华收回视线,神情阴郁锐利,突然手臂被重重一拍,是后座上的林炡。
“没事的,步支队。”他紧紧盯着屏幕,连头都顾不上抬:“画师是我见过最果断、最心狠、智商也是最高的人之一,应付过很多极度危险又孤立无援的局面,最终都能靠自己的手腕来博出一线生机,更别提他现在还有了你。哪怕是为了你,他也会咬着牙坚持下去等到我们的。”
无边夜色向后疾退,无数嘈杂汇报和飞驰的引擎声随飓风散去,步重华终于从牙缝里沙哑地说:“我知道。”
“而且上头已经下令给全体专案组,抢救卧底和生擒毒枭同样重要,这次不会再有人放弃他了。”林炡抬眼冲后视镜一笑:“他会得救的。”
那在地底埋葬了十年的名字,终会被一双双手接力拉出黑暗,重现在天日之下。
遍布山林的警车队扬起漫天雪尘,汇聚成披荆斩棘的战戟,向大山上冲刺而去。
“画师,”鲨鱼又唤了一声。
白人毒枭是个纯种的金发碧眼,从轮廓上看可能有点日耳曼人血统,个头非常高,比先天不足的吴雩高半个头。但他俩这样面对面站着的时候,旁人很难一眼注意到身高上的差别,因为吴雩那碾压式的冷静、沉着和存在感实在太强烈了。
“你曾经很想杀我,如果不是人算不如天算,那次差点就成功了。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一个曾让我无限逼近死亡的人,所以我相信那天深夜,当我躺在地上心跳骤停呼吸衰竭时,如果你不想救我,也一定有很多种办法。”
“但你偏偏救了。”鲨鱼温情地看着他,说:“当毒气泄漏出来的那一刻,秦老板的反应是立刻拿走防毒面罩撤退,而你冲进遍布毒气的厂房里救了我。”
秦川瞳孔急速放大。
“当你和我一起拿到蓝金合成式之后,一定会得到非常丰厚的报答,你会看到此生从未见过的金钱、自由和真正的人生……到那时你会感谢自己在那天深夜的英勇和明智,感谢我们俩能和平融洽地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
鲨鱼定定看着吴雩,笑意从蔚蓝的瞳孔深处一层层泛开,然后他终于松开吴雩的手,轻描淡写地向秦川一扬头:“拉出去吧。”
吴雩霎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这么快?!
不仅吴雩,连鲨鱼自己的心腹保镖都没想到他竟然几分钟内就做出了决定,所有人齐齐一愣。
“你怎么能!”
秦川的怒斥戛然而止,因为紧接着,三四个保镖同时冲上去拉住他,硬生生把他拖出木屋,挣扎中只发出人躯体撞在门框沉闷的重响!
沉闷不清怒骂叫喊声在簌簌大雪中急速拉远,鲨鱼不以为意,亲手拉着吴雩走出了门。
外面大雪纷飞,阿Ken已经打开了车门,看着吴雩的表情简直难以言描。
“必须赶快动身了。”鲨鱼看了眼时间,“我们在这里耽误了十五分钟,现在开过去可能还要再绕一段……怎么了?”
没人能看见吴雩瞳孔深处的错愕和颤栗,只见远处几个人挣扎扭斗数秒,然后秦川踉踉跄跄跑了几步,砰!
枪声平地炸起,秦川身前的雪地上溅出血花,然后倒在地上不动了。
“……没什么,”吴雩沙哑道,“就是没想到这么……这么快。”
“没时间了,工厂在一个矿坑里,万一大雪封山行路会很困难,而且我们毕竟没有钉胎。”鲨鱼一边言简意赅地解释一边钻进车门,然后向车外的吴雩一招手,微笑道:“来,上车。让我带你去见识这世界上最危险也最暴利的工厂。”
第153章
一辆大型越野车掀起雪雾,
发出刺耳的刹车声,
直直停在守林人小木屋前。宋平不用人搀扶便敏捷地跳下车,
疾步穿过空地周围忙碌的特警和技侦,劈头盖脸问:“怎么回事?”
步重华从雪地上站起身,手里拎着个透明物证袋,
里面赫然是“汽配店老板”老梁副主任被摸走的那个手机!
“这、这从哪找到的?”
“雪坑里。我们来迟了。”步重华一晃物证袋,说不清他的脸色和此时的天色哪一个更阴沉:“定位显示载着吴雩的车在这里停了,应该是保镖带他来面对鲨鱼的诘问。结合脚印、行车轨迹、手机埋在雪里的形态来看,
最大的可能是吴雩下车时假装脚滑了一下,
为了防止鲨鱼搜身,趁机把手机插在了车身与草坑之间。”
宋平怔愣望向虚空,
随着步重华的示意,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半小时前这空地上的一幕幕画面
毒贩们不怀好意地注视着画师走下车,
在他们眼里这个前卧底已经与死人无异,无非是一枪爆头保留全尸、还是摔进山涧尸骨无存的区别而已。吴雩脸色苍白平静,
只下车时不知因为脚软还是恐惧,在湿滑的雪上踉跄了一下,那瞬间没人看见一个手机被闪电般插进了草坑……
看似简单的一个动作,
背后却是魔术师一般高妙的手法,
和多少年生死淬炼出的胆量。
“现在唯一的希望是这个。”步重华把物证袋反过来,示意宋平看光秃秃的手机壳:“手机背后的纽扣定位器不见了,从痕迹看是被指甲硬抠下来的,目前不知去向,林炡他们还在紧急追查。”
手机目标太大容易搜到,
但区区一枚纽扣就好隐藏多了,宋平条件反射立刻问:“有没有可能小吴骗过了毒枭,让鲨鱼以为他是清白的,然后带着纽扣定位器上山去了?”
这话刚出口,其他专案组领导的表情都有点复杂,连宋平自己都悻悻地沉默下来。
“……鲨鱼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比鬼还精明,否则他不会成为画师手下唯一漏网的毒枭。”步重华深吸一口气,沙哑道:“我想不通这次吴雩还能有什么办法骗过他……或者,根本就没能骗过他。”
这时雪地上一个人连滚带爬狂奔而来,竟然是亲自带现勘的王九龄:“宋局!宋局!”
“怎么了?”
“那边树林发现异常情况,大片雪地有被铲过形成的痕迹。”王九龄扶着膝盖喘了几下,才直起身望向专案组,脸色不同寻常地苍白:“现勘在那痕迹边缘提取出了……几滴血。”
宋平失声道:“你说什么?!”
哔哔!
两辆车依次停在茫茫黑夜中,紧接着七八个人依次跳下车,鲨鱼收起卫星地图:“就是这里了。”
这里已经是真正的深山了,再往后便是大片人迹罕至的原始丛林。毒贩们训练有素地打起狼眼手电,好几束光在黑暗中穿梭,映出他们脚下赫然是一片断崖,崖下深涧黑不见底,从光束穿透的距离推测起码有四五层楼深,散发出阵阵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这是一片巨大的矿坑!
“知道为什么要选择在这里吗?”鲨鱼含笑扭头问。
保镖的手电光正映出前方不远处固定在树桩上的绳梯,尾端消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里,活像通往十八层地狱的不归路。
吴雩从车里下来,他穿着利落的黑色长裤,防滑高帮靴咯吱一脚踩在雪地上,身形矫健腿又极长,就像一把修长得不可思议的刀,上前往深渊里望了一眼。
“因为合成时产生的毒气和废水能直接就地排走?”
“对,而且这座矿山里类似的矿坑有十多个,除非把万长文亲自绑来带路,否则仅凭口供根本说不清路线,够警方搜上好几天了。”鲨鱼向他一挑眉:“这都是经验,如果你拿到蓝金合成式以后想建立自己的生产线,这些都用得上。”
以鲨鱼在毒品世界中的地位而言,一般人这时都会为他的指点而非常感激甚至荣幸,但吴雩却多少有些意兴阑珊:“再说吧,谁知道我以后会做什么。”
“Phillip先生!”这时保镖已经试好了绳梯的安全性和结实程度,阿Ken疾步上前:“可以下去了!”
“虽然你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做什么,但我却知道你以后会去哪里……”鲨鱼望着脚下狰狞的大地裂口,突然向吴雩悠悠地道:“你看你脚下的情景,像不像是圣经里说的地狱?”
寒风瞬间凝固,所有人同时一愣。
最靠近的阿Ken瞟向吴雩,条件反射摸上了冲锋枪!
“地狱?”
如果此时此刻不是画师,哪怕是换作吃了心肝豹子胆的勇士,恐怕都得吓得当场一软,扑通跪下来。
“虽然我没读过圣经,但地狱是什么样,也许上帝都不会比我更熟悉吧。”吴雩的脸在大雪中森白沉静,头发和眼珠又点漆般黑,嘴角淡淡地地向上提了一下:“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想让我打头阵下去吗?”
鲨鱼定定地瞅着他,然后竟然浮现出笑意,紧接着就变成了特别愉快的哈哈笑声。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刚才只是在想,自从认识你以后我经常有种以后自己可能要下地狱的错觉,但我知道你死后肯定会上天堂,尽管你并没有见过天堂。”
他拍拍吴雩的肩,笑着叹道:“这么一想,你我之间的缘分还真挺奇妙的。”
一圈人眼睁睁看着他们,连旁边的心腹手下都不明所以。
鲨鱼终于意犹未尽地止住笑意,对吴雩打了个跟我来的手势,然后一马当先,顺着绳梯爬了下去。
“血在哪里?!”
所有人跟王九龄匆匆走进树林,有个年纪最大的公安部专员差点被冰雪滑一跤,幸亏一把抓住宋局才站稳。但这时所有人都顾不得了,顺着现勘指引的方向快步上前,只见雪地上果然一片脚印狼藉,像是好几个人在这里盘桓争斗过,中间雪地上被压出来一个浅坑,赫然是个人形!
染了血的雪被七零八落几铲子弄走了,但边缘还留下一两滴飞溅形血迹,在茫茫大雪中无比鲜烈刺眼。
周围死寂得可怕,只听见寒风吹着哨子掠过树梢,但没有一个人动,甚至没有一个人还能呼吸。
“……吴警官他……”足足过了半晌,那公安部专员终于艰难地挤出声音:“吴警官他……”
宋平茫然回过头,望向步重华。这个动作是下意识的,但紧接着他就看见步重华摇摇晃晃走上前,扑通单膝半跪在地,颤抖着手去碰了碰那血迹。
下一刻,他脸色突然剧变,像是从噩梦中一下惊醒,霍然起身咬牙切齿:“我艹他妈!”
“怎么了?”“步支队怎么了?”“步支队?!”
“林炡呢?把林炡叫来!”步重华根本不顾上解释,猛地回头怒吼:“来不及了!快!!”
王九龄二话不说连滚带爬跑向远处,连狂风掀了他的假发套都顾不上捡,宋平急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了。事情根本不是我们想的那样。”步重华大脑急速转动,顾不上组织起详细语言,从牙缝里喘息着挤出一句:“必须尽快行动,吴雩现在非常危险!”
呼
暴风裹雪越下越急,一行人在强劲的北风中爬了半天才慢慢挪到底,狼眼手电的光束穿透力变得非常微弱,根本无法探知矿坑底部面积究竟有多大。全副武装的保镖与其说是在走,不如说是在坑底极度崎岖尖锐的巨大石块上攀爬,双手双脚都必须用上才能勉强保持平衡。
黑暗中只听见周围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工夫,最前打头阵的一个缅甸人终于踉踉跄跄转回来:“老板!我们到了!”
手电光束在黑暗中隐约映出建筑物的轮廓,竟然是一排靠山脚的铝合金强化蓬房!
鲨鱼快步上前,亲手把门重重一推,然后反手拉住吴雩,从大雪中把他推进了室内。
嘭!
发电机竟然还能运作,四下强光灯一打,整座厂房登时灯火通明。
反应釜、储料桶、发生装置等等一连串流水线设备尽入眼底,鲨鱼示意一部分人在外面守着,只带阿Ken和另两个据说有制毒背景的手下进了厂房,那两人立刻熟练地从登山包中拿出设备箱,开始提取生产线上各个环节的残留物和墙角还剩个底的原料桶。
鲨鱼口中最危险也最暴利的工厂竟然就是这样,完全看不出这里曾经创造出多么惊人的、血腥的财富。
吴雩似乎有点好奇地走到生产线前,仔细观察了片刻:“你这样就能推测出蓝金的反应式?”
“不能,但我可以把提取物带回北美去,花重金请人帮忙做化合还原。”鲨鱼答得很轻松:“你知道吗,只要美金花到位,我甚至能请到常青藤大学的博士和业内卓有声望的专家,因为这世界上愿意为金钱折腰的人毕竟是多数,而像……”
他话音戛然停住。
“你想说我是个不为金钱折腰的反例吗?”吴雩在他仿佛有点遗憾似的目光中耸了耸肩,“或许只是因为我没见识过钱的好处吧!”
“不,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座金矿,但跟世俗意义上的物质和财富都没有关系。”鲨鱼话锋突然一转,问:“你听说过苏联的那句诗吗?‘人不是活一辈子,不是活几年、几个月或几天,而是活那么几个瞬间’?”
吴雩自嘲道:“我哪有那时间去读诗?”
鲨鱼却很坚持:“你总有那些瞬间吧?”
可能是等待技师提取残留物需要时间,否则谁也没法解释毒枭此刻异乎寻常的谈兴。吴雩想了想,慢慢地说:“也许曾经有吧,第一次冒充解行走进大学校园的时候,第一次听说张博明愿意帮我洗白身份,甚至可能让我当一名警察的时候……但解行死后那些我都忘记了,现在想想看,其实我一直就没怎么认真活过。你呢?”
“我曾经有很多。”鲨鱼说,“马里亚纳海沟网站正式上线的那天,在墨西哥被几个黑帮联手围剿的那天,在圣地亚哥撞死了几个缉毒警被通缉,还有一次被对手烧了整整七千五百万美金现钞……你那是什么表情,很奇怪?”
吴雩笑起来:“没什么,只是觉得听起来好像都不太愉快。”
“对,因为并不是只有愉快的经历才能让人感觉到活着,有时恰恰相反。比如你知道我这一年来最经常回忆的是哪一个场景吗?”
吴雩疑惑地挑起眉。
他们两人并肩站在生产流水线前,鲨鱼近距离看着面前黑白分明的眼睛,轻声说:“是你当初从十六楼上跳下来,一刀剁向我头顶的瞬间。”
“……”
“每当想起那个画面,我整个大脑都会因为恐惧和激动而开始发抖。从来没有人让我那么逼近死亡,同时让我那么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活着,像这尘世上每一个蝼蚁般平庸的凡人。”
鲨鱼伸出手,吴雩的头条件反射向后微微一仰,毒枭的指尖从半空中滑了过去。
“……我活着的很多瞬间都与你有关,但唯独那一刻永远不会褪色。”鲨鱼垂下手,站在那里笑了一下:“看,今天能站在这里跟你聊这些,其实我真的非常高兴。”
他用不着强调,那双蔚蓝眼底欣喜的光芒从心底里流露出来,甚至连掩盖都掩盖不住。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真真切切的愉悦和欣慰却让吴雩突然升起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感。
似乎眼前有哪里是违和的,但具体哪里又说不出来。
“Phillip先生!”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推门而入,只见是个墨西哥裔保镖,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外面有个情况不对!”
情况不对?
吴雩眯起眼睛,贴身藏起的那个纽扣定位器触感突然格外鲜明起来,肩背肌肉不由紧绷,只听鲨鱼好似不太高兴被打扰:“怎么回事?”
保镖看了吴雩一眼,表情欲言又止。
鲨鱼更加不悦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
保镖咬了咬牙,终于贴在他老板耳边用英文低声说了句什么,霎时鲨鱼神情一变,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吴雩目光平静,眼皮却也重重一跳因为他听懂了那句英文说的是什么。
第154章
“老板,
那缅甸佬犯毒瘾了,
怎么办?”
什么?犯毒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