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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火光照亮了血泊中那对大人的尸体,年轻的母亲从衣柜缝隙中与他对视,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不要怕,不要怕,他一遍遍在心里想,如果我也害怕的话就完了。

    如果我曾生出一丝恐惧,深渊早已将我们粉身碎骨。

    “……我不知道,也不太想知道。”吴雩低下头,冷淡而沙哑地说:“你父母的事不用告诉我。”

    第68章

    “我九岁那年,

    我爸突然被调到云滇边境去‘考察’,

    我妈在单位请了长假陪同过去,

    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

    步重华仿佛没看到吴雩明显带着抗拒的神情,平淡地望着墓碑说。

    “我天天等着盼着他们回来,但所谓的考察却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直到学校放暑假,

    我爸在电话里开心的说事情快要办完了,准备跟同事做交接,他们公安局同事商量好去云滇时顺便把我也捎上,

    好让我提前见到父母,

    跟他们一起回来。”

    “但我没想到的是,那是我与爸妈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

    吴雩望着脚边的杂草,

    闭上了眼睛。

    “现在回想起来,在去云滇那一路上已经冒出了种种不对的苗头:为什么他们住的地方那么偏,

    甚至要过好几条河跟数道武警卡哨,那分明已经过了中缅边境线?为什么整个考察据点只有他们两人驻守,

    屋子里外还有各种仪器设备,那荒山野岭的到底要考察什么?连年幼的我都能感觉到他们在短短几个月内疲惫憔悴了很多,但当时见到父母的兴奋让我忘记了一切。我兴高采烈地跟着爸爸去山上捞鱼,

    晚上回来一家三口吃了顿饭,

    甚至还给我妈检查了暑假作业的进度;因为旅途舟车劳顿,当天晚上很早就睡了,直到深夜突然被人急促地晃醒,是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他冰凉发抖的手死命地捂在我的嘴上,

    叫我不要出声。”

    吴雩挤出几个字:“别说了……”

    “从那一刻起直到很久以后,我对那晚的记忆都十分混乱。我只记得他把我拖进衣柜,在柜门关上那一瞬间,屋外正传来汽车引擎和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破门而入,传来尖叫、碰撞和怒吼……”

    “别说了!”

    “那是我的父母。”步重华用一种平稳到冷漠般的语调说,“一帮毒贩闯进我家,向他们逼问某个卧底的真实身份,失败后在我面前枪杀了他们。”

    “我叫你别说了!”吴雩忍无可忍,猛地抬头道。

    步重华从墓碑前回头看着吴雩,眼底满是血丝,轻声问:“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那个小男孩带着我冲出火场,把我藏在半山腰树坑中,为了引开毒贩一个人忍着伤痛冲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山老林……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自那以后也再没见到过他,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就像是血色深夜里突然出现又匆匆离开的幽灵,用自己的性命换回了我的命,然后冲到悬崖边毅然决然扑向了地狱。”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天晚上的幕后主使,是潜逃到金三角的华裔毒贩万长文。我父亲所谓的考察其实是为了给一项绝密跨境卧底行动设置电台,我母亲请长假陪同过去只是为了给父亲打掩护。他俩暴露之后,万长文派人去折磨、逼问他们那次行动中的关键卧底,但他们至死都没有说。因为他们用生命做出的最后的掩护,那个卧底才能平安完成任务,最终活着回来。”

    “从那一年起,我人生所有目标就只剩下了一件事。”步重华开口时嘴唇微微颤抖,说:“我要为他们报仇。”

    吴雩一手按着额角,猛地吸了口气,几乎要冷笑起来:“那你去啊,你觉得在金三角经营了三十年的大毒枭都没你行,那你就去啊?”

    “吴雩,”步重华看着他沙哑道,“善良和罪恶的交战在很多时候并不是以彼此力量强弱而决定其结果的。就像我父母直到最后一刻都没说出那个卧底的名字,就像那个小孩为了救我而迎着一帮毒贩冲向山林……肝胆、信念、义无反顾,这些被人们说烂了的词里早已隐喻了最终的胜负。”

    风从他们脚边卷起草叶碎屑,淹没漫山遍野的灰色石碑,盘旋着冲上天空。

    “无论前方多凶险,罪犯多强大,我都不会放弃继续往前走。我抓的每一个罪犯、缴获的每一包毒品,都是在为二十年前那个伤痕累累冲向毒贩的小孩报仇。”

    肝胆、信念、义无反顾。

    吴雩闭上眼睛,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还在无边无际的暗夜中夺命狂奔,每一口呼吸都在切割气管与肺泡,但停不下来。

    他向那茫茫黑夜中唯一的小屋奔跑,前方是深陷在酣甜睡眠中的年轻父母和小孩;他向那陷阱密布的山林深处奔跑,身后是警灯、怒吼和刀尖犹带鲜血的毒贩。他真的快跑不动了,终于以为能停下来的时候,更可怕、更令他恐惧的秘密却如影随形跟了上来,连一秒钟的喘息都吝啬给予。

    “那些词很好听,但我已经不再去想那些东西了。”吴雩冷淡地说,“我只想当个平安无虞明哲保身的懦夫,英雄这个名头,留给躺在土里的那些人当就够了。”

    “懦夫?”步重华眉峰压得极紧,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你孤身一人面对刘栋财几十个打手的时候有害怕过吗?你跟我在丰源村面对上百个邪教徒命悬一线的时候害怕过吗?现在你告诉我,你只想当个明哲保身的懦夫?”

    “对不起,抱歉让你失望了。”吴雩冷淡地道,“如果对方是鲨鱼,那我只想当个懦夫,有问题吗?”

    他们两人彼此对视,步重华突然发现,他从来不认识这一刻的吴雩。

    他撕下了刚来南城分局时温驯木讷的伪装,也不再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人,穿着老头汗衫人字拖坐在大排档里吃烧烤,从昏暗的电灯泡下向他狡黠微笑。被关在禁闭室里一脚踹烂电视机、口口声声追问步重华在哪里的那个暴戾、绝望、走投无路的吴雩也被隐藏起来了,就像潮汐落下展现出嶙峋石滩,露出了另一张他所不认识的真面目。

    “我告诉过你我去当卧底只是为了搏一个前程,回来当警察只是领一份工资,从头到尾都没有那么崇高的忠诚或信念,也没有受过你们精英阶层完美无缺的道德品质教育。”

    吴雩向后退了几步,踩在潮湿的草地上,自嘲般笑了笑。

    “我只是个普通的小碎催,不想回去面对鲨鱼那么危险的大毒枭,抱歉了。”

    他礼貌地点点头,转身踩着青草与泥土,向陵园大门走去。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巨力把他硬生生扳回身,步重华近距离逼视着吴雩的眼睛:“你知不知道有些事你越怕它越来,靠躲不能躲一辈子!津海能保护你多久,五年?十年?不彻底摧毁对方,你这辈子都要隐姓埋名,永远活在被他们威胁的阴影里!”

    “我……”

    “你看到石头上刻的字了吗?你知道为什么立碑人姓名那一行是空白的吗?!”步重华一指他父母的墓碑,喝问声一字字震人发聩:“你也想这样躲躲藏藏一辈子直到死是吗?!”

    吴雩呼了口气说:“是的。我只想活得比令尊令堂稍微久一点。”

    步重华一下被堵在那里,只见吴雩目光中似乎流露出微妙的怜悯。

    “步支队,”他说,“你父母牺牲的往事很感人,但你觉得我看上去像是有任何触动的样子吗?”

    “……”步重华仿佛感觉自己听错了。

    “我见过很多人死得比你父母更惨烈、更悲壮,但一样什么都改变不了。我说这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恕我冒昧,警察也只是一份工作而已,绝大多数牺牲除了自我感动以外其实没有任何价值。”

    吴雩一动不动任由自己被步重华拎着,甚至嘲讽地笑了笑。

    “人要向前走,不能老回头看,节哀顺变吧。”

    一股强劲的刺痛就像着火一样,顺着神经迅速爬满四肢百骸。步重华耳朵里轰轰直响,胸腔如烈火焚烧,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下一瞬间,便一拳重重挥了出去

    吴雩脸一偏,但凌厉风声戛然而止,重击没有如期到来。

    “……”

    他睁开眼睛,步重华指甲深刺在掌心皮肉中,手臂青筋暴起,骨节青白发紫,下一刻他拎着吴雩衣领的手咬牙一推!

    吴雩在草地上踉跄两步,险些撞上某座不知名的石碑,失声笑了起来。

    步重华喘息着站在原地,就像被一刀捅进软肋的凶兽,胸腔七窍都沸腾着剧痛的血气。他死死盯着吴雩一手捂着眼睛弯下腰,笑声越来越明显,边笑边摇头,最终整个人都抑制不住颤抖起来,似乎也感到这一切都非常荒谬;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渐渐止住这笑意,靠着那块墓碑站起了身。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跟你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他望着步重华,眼底里似乎闪动着不明显的疲惫和讥诮,说:“有时候我对自己也很失望。”

    步重华一动不动站在他父母的墓碑前,吴雩最后向他笑着一摇头,那仿佛是个惋惜的告别。

    然后他转身穿过烈士陵园,消失在了远方铅灰色渺远的天穹下。

    第69章

    “……救命呀……”

    “……救命呀!”

    “救救我们呀”

    天空被强光照亮,

    下一秒。

    轰隆!

    树木被摧折,

    土坡被荡平,

    无声的爆炸冲向四面八方。身穿迷彩服的尸块残肢与破碎骨骼伴随着血雨,噼里啪啦落在村庄外的小树林里,仿佛下了一场倾盆暴雨。

    一个小孩浑浑噩噩地站在那里,

    仰头望着黑烟滚滚的天空,几滴液体从天而降溅到他脸上,缓缓流下了铁锈粘稠的血痕。

    硝烟渐渐散去,

    被鲜血渗透的田野变得更加深黑,

    开满了摇曳的罂粟花。小孩茫然收回目光,他看见不远处村民们抬着担架在山路上艰难地走,

    每个人都衣衫褴褛,一张张熟悉的脸上带着麻木和恐惧,

    担架上是个血迹斑斑的穿迷彩服的伤员,气息奄奄的视线无意中瞥来,

    落在小孩黑白分明的眼底。

    就像闪电划过脑海,小孩意识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突然被极度的惊恐淹没了

    快把他放下!

    你们不能救他,

    你们根本救不了他!

    但他喊不出来,

    冥冥中所有悲泣都被锁在了那小小的身体里。他只能竭尽全力迈着小短腿跟着人群往前跑,跑着跑着看见担架上那男人竭力抬起身,浑浊的视线穿过人群与他对视,然后慢慢开阖嘴巴,大股紫黑色的血源源不断从他嘴里涌出来。

    小孩站住了,

    颤抖的瞳孔里映出了那男人的每个口型,他在问:

    “你不是要为我报仇吗?”

    铁锈味的风穿过树林,空地上烧着一口大锅,热气腾腾后是每个村民绝望嚎哭的脸。小孩站在树下,已经不记得自己吐过多少轮了,他咬牙忍着五脏六腑刀绞般的剧痛,拼命伸手想够到树杈上那团被鲜血浸透的迷彩服,想把它够下来抱进自己怀里,想把它展开穿在自己身上。

    他曾经那么想得到它,这辈子所有痛不欲生的忍耐和颠沛流离的沉浮,都是为了得到那件破破烂烂、一钱不值的衣服。

    但他真的够不到,不管如何竭尽全力踮起脚,枯瘦的指尖总差那么分毫。

    风中细细的哭声此起彼伏,被卷上阴灰天穹,冤魂在这片土地上久久盘旋不去。他听见呜咽声穿过远处泼泼洒洒的罂粟田,穿过那口大锅上沸腾浑浊的热汽,穿过挑着迷彩服沾满了鲜血的嶙峋树杈;他听见那声音一遍遍悲哀而又无可奈何,问:“你不是要为我报仇吗?”

    你忘记了吗?

    大火噼啪烧起木梁,照亮了血泊中两道一动不动的人影。呵斥、叫骂、纷乱脚步从屋外传来,一束束车灯在黑夜里乱晃,随即被隐没在爆燃的火光之后。

    “爸爸,妈妈……”小孩怀里那个更小的小小孩全身都在抽搐,他只能把手掌用力塞进小小孩嘴里,藉由这个动作徒劳地防止他哭喊出声:“妈妈……我的妈妈……”

    他的妈妈毫无生气躺在地上,眼珠凝固大睁,与衣柜缝隙中的小孩对视。跳跃的火光映在她脸上,让她看上去好像活了过来,甚至连冰凉的嘴都一点点张开,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为什么来不及救我们?”

    小孩恐惧地喘息着。

    “你为什么不能拼命跑快一点,再跑快一点,来叫醒我们?”

    小孩紧紧闭上眼睛。他双手护着怀里那个更脆弱的城里娃娃,没法捂住耳朵,只能用力发着抖把头埋进膝盖间,然而那没有用。

    那年轻母亲怨恨的面容已经深深烙进了脑海,她甚至从满地血泊中爬了起来,闪闪发光的眼底里满是悲哀:“你救了我们的孩子,怎么能不替我们报仇?”

    “你怎么能一走了之,你怎么能不替我们报仇?!”

    不,我做不到,我已经尽力了

    小孩精疲力尽地抱住头,黑瘦黑瘦的手指不断发抖,十个指甲里都满溢着血丝。

    我真的尽力了

    那瞬间小孩身形拉高、手脚变长,火把将少年身影投在隧道的墙壁上;不远处轰然巨响,气流将他冲飞起来,地下隧道轰然坍塌,将地牢、刑具、怒骂人声和横飞的子弹都死死埋进了地底。

    他紧紧抱住怀里的人,剧痛中分不清全身上下的血哪一部分属于彼此,只有滚烫的泪水成串滴落在那张脸上,好像连心肝肺腑都要化作浓血,从眼眶中恸哭出来。

    “……快走……”他听见那个人熟悉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只有最后一丝希冀勉强支撑着每一个字,说:“不要管我,快走……”

    吴雩已经感觉不到痛了,耳朵里轰轰响,他知道那是他自己歇斯底里的号哭。

    “你必须往前走,不能停下,也不能为任何事回头……你要记住,想活下去就不能为任何人报仇……”

    “你要往前走,永远永远……往前走,别回头。”

    血泊中的父母被火光吞没,滴血的迷彩服化作千万片灰烬,风一刮卷上天空。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光脚向前奔跑,穿过烈焰焚烧的村庄,穿过满目疮痍的大地,蹚过茫茫人海与千顷荆棘,奔向他人生尽头血灰色的苍穹

    他不能为任何人停下脚步。

    他永远不能回头。

    “跳呀跳呀哎哟个煞笔……”“顶上去顶上去快快发什么愣!”“我艹你妈个菜鸡!”……

    网吧吵吵闹闹烟熏火燎,角落一台不引人注目的机器后,吴雩猝然惊醒起身。

    网管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还没来得及拍到他肩膀上,愣了几秒才讪讪收回来问:“喂,这机器你还续不续啊,到点儿了都。”

    吴雩一言不发,垂下满是血丝的眼睛,从钱夹里掏了十块钱递过去。

    网管接过钱松了口气,心说还好还好,再不动我就要以为他熬夜猝死在这儿了。

    吴雩重新启动电脑,在等待开机时看了眼窗外,天色阴沉沉的,已经是下午了。

    手机里十几个未接来电,除了两个来自许局办公室、两个来自分局刑侦支队座机之外,其他都是廖刚他们几个的私人号。还有二十来条未读短信,一半都是廖刚的,有几条蔡麟的,一条孟姐的,一条张小栎的,内容不外乎都是:【小吴今天怎么没来上班?】【老板今早脾气很糟,你们昨天吵架啦?】【听廖哥的,回来上班,不要闹脾气!】【小吴回来上班!】【你人在哪?有钱花吗?】【回廖哥电话!】

    没有步重华。

    其实在意料之中,但亲眼确认过之后,心下还是有些微微的空。

    像是被人挖掉了一块,风呼呼灌进去,令骨头都感到发凉。

    吴雩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往下一拉短信列表,突然目光凝住了一条未读消息,来自铁血酒吧的老板胖丁,只有三个字:

    【回电话】。

    吴雩看看周围,附近两台机器上都没人,前后数排都是逃课打游戏的学生,一个个戴着耳机大呼小叫,非常全情投入,这时候估计被爹妈走到身后都发现不了。于是他把电话拨了回去,才响两下就被接通了:“哎呀我的吴小哥哥你可总算有消息了,你可千万别告儿我不接电话是因为加班啊,虽然你一直跟我艹你公司白领小职员的人设,但你胖哥哥我可是火眼金睛目光锐利……”

    吴雩不耐烦打断了他:“你干嘛?”

    对面立刻收声,紧接着斩钉截铁:“干!”

    “……”

    吴雩刚要挂电话,胖丁赶紧:“别别别,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我是来告儿你对方有消息了,今天晚上九点老地方,来吗?”

    吴雩眼皮微微一跳,心说这么快?

    他原本以为像这个数的局,从定时间到开擂起码要准备几天,没想到对方却安排得这么着急,像是一刻都不能等似的。

    “你现在哪儿,最近没有头疼脑热菊花残什么的吧,要不跟老板请个假早点出来呗,我提前派人去接你准备准备,吃个猪蹄膀喝两罐红牛,话说你需不需要提前来个全身按摩……”

    吴雩说:“我知道了,把钱准备好。”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显示屏已经暗下来了,黑洞洞的屏幕上隐约映出他的倒影,黑发凌乱、面容憔悴,整个人显出一种不正常的颓唐。吴雩伸手重重搓了把脸,手指用力插进头发中,心想今晚就有可能要拿到二十万了,加上这二十万钱够不够呢?

    应该还是不够的,也许还需要两个、三个二十万,或者更多。

    以后没有工资拿,吃饭生活该怎么解决呢,早知道就等外勤津贴发下来再走了。话说回来,到现在都没来得及请步重华吃顿饭,每次就家里炒两个菜把他糊弄过去了,早知道应该郑重地、好好地请他一次,或者起码送他个袖扣领带之类的,以后也好留个念想……

    吴雩猝然闭上眼睛,咬牙在自己额角上重重捶了一下。

    他咽喉用力一滚,抬头点开显示屏浏览器,登上了自己根本没用过几次的电子邮箱。那还是当初刚调来南城支队时廖刚让他统一注册的,其实机关单位里根本用不着,至今连垃圾邮件都没收到过几封,草稿箱里只有一封未发出的邮件静静躺在那里。

    他点开那封草稿,屏幕上短短几行字映在他通红的眼底,没有人知道他为这几行字写了整整一夜。

    那是一封辞职信。

    其实早在当初来津海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但他没想到此时此刻却是这样的心境。

    如果当初来的不是津海就好了。

    如果没有遇到步重华就好了。

    吴雩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点击发送,然后迅速退出邮箱,关掉显示器跟电脑,起身走出了网吧。

    津海街头车水马龙,红绿灯在阴天之下来回变换。吴雩呼出肺里一整夜的浊气,把手机彻底关机,然后抬头看看天色,预估了一下时间和距离,有点犹豫。

    嘟嘟

    一辆黑出租停在路边,司机降下车窗探出头:“小哥,去哪?”

    “……”吴雩扭头看看远处的地铁站,迟疑片刻,低头问:

    “去城郊能便宜点不?”

    “经过三百多民警半个月轮班排查监控,终于从视频中捕捉到了那天晚上搭载陈元量的出租车,但司机根本对陈元量的行踪没有丝毫印象了,公司系统的行程记录也只能保留7天,根本排查不出陈元量可能的被害地点……”

    步重华推开会议室的门,一边疾步穿过走廊,一边心不在焉听身后廖刚迅速念那份已经不知道被反复揣摩过多少遍的报告,正要回刑侦支队,突然心脏毫无来由地重重往下一沉。

    他蓦然停下脚步,胸腔无声缩紧,大脑空空荡荡,冥冥中仿佛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发生。

    “哟!”廖刚险些撞上他,“老板?您怎么了?”

    “……”

    走廊窗外天空阴沉,玻璃窗映出步重华严峻清朗的面孔,没人能发现那双琥珀色瞳孔正微微缩紧。

    廖刚看看步重华的脸色,又想起今天一天没来上班的小吴,内心七上八下地虚起来:“……老板?您没事吧?”

    “没事,我只是……”

    步重华口袋里手机一震,是新邮件提示。

    步重华平时工作用电话、微信和公安推送系统,邮箱只每天晚上临下班前或回家以后才看一次,基本连回复都不需要。但此时此刻那震动却像是某种电流般的信号,顺着神经噼里啪啦直击心脏,让他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来看了一眼。

    下一秒,廖刚只见步重华脸色剧变,二话不说反手拨出一个电话,随即只听:“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老板?”

    步重华挂断电话:“吴雩人呢?”

    廖刚:“啊?”

    “你跟蔡麟张小栎今天给吴雩打电话发短信,他接了吗?”

    廖刚心说等等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联系小吴来着,“没、没有,我还以为他闹脾气,所以就……”

    “去找他。”步重华声调冷静,但语速绷得极紧,“给机场、高铁、港口、长途汽车站、各大租车公司一层层发内部协查,看他的身份证有没有尝试离开津海,现在就去!”

    廖刚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等等等等!小吴怎么了?他要离开津海?我们是不是要先跟许局打个招呼……等等步队你去哪?!”

    步重华一言不发,冲进办公室抓起车钥匙,大步流星冲下楼梯。廖刚飞扑到楼道扶手边,愕然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老板你去哪,你等等我啊?!”

    “我去吴雩家找一样东西,”步重华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头也不回喝道:“去发协查通告,快!”

    “是!”廖刚慌忙跑了。

    第70章

    红蓝警笛闪烁,

    在津海市中心的晚高峰街道上一路飞驰。

    步重华一手把着方向盘,

    一手摁掉宋平的第十八次来电,

    后视镜中映出他沉郁的眉头。少顷越野车拐进七歪八扭的小巷,轻车熟路一脚停在老式居民楼下,步重华熄火拔钥匙,

    从杂物匣里翻出撬锁装置,箭步下了车,径直冲上阴暗潮湿的楼道,

    连敲门都干脆省了,

    三下五除二直接撬开那老旧的木门:“吴雩!”

    屋里空空荡荡,厨房、厕所、卧室里都没有人,

    四面破旧墙壁沉默地面对着他。

    吴雩没有回来。

    步重华一提裤脚,半跪在地往床下看了眼,

    果不其然他想要找的东西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衣柜、厨房、碗橱、餐桌下和冰箱后都没有,步重华面沉如水,

    在这逼仄低矮的一居室来回转了两圈,目光突然落在洗手间水管后,只见那铁锈斑斑的水管和墙壁、浴帘形成了一道极其隐蔽的三角空间,

    他上前唰地把浴帘一拉。

    那连猫都钻不进去的狭窄夹角里,

    赫然塞着几个牛皮纸袋。

    是现金。

    步重华退后几步,脊背贴上墙,那口滚烫的气终于从咽喉里脱力一松,这才感觉到自己冷汗已经浸透了衬衣。

    手机又响了起来,这次是廖刚:“喂老板,

    机场、高铁、长途汽车站都传回消息了,没有发现小吴身份证的进出记录,你家我也让物业去看过了没有人开门。还有许局找我问你怎么不接电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们说小吴要辞职?!……”

    “我知道。”步重华打断廖刚,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已经全嘶哑了:“不用找了,他人还在津海。”

    只要钱在,吴雩就还没走。

    他可以毫不犹豫跟步重华一刀两断,但他肯定会回来拿钱。

    吴雩现在会去哪里?

    步重华靠着墙慢慢坐在地上,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吴雩这个人。他不知道吴雩平时喜欢点哪家外卖,去哪里闲逛,会不会去附近的图书馆或篮球场;他不知道吴雩的父母是做什么的,是否曾经拥有过爱人或朋友,省吃俭用攒下这些钱到底是为了换取什么样的东西,或者是完成什么样的梦想。

    他每天一声声叫着吴雩,却连那个人的真名实姓都不知道叫什么。

    偌大的津海,他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我不知道,也不太想知道,你父母的事不用告诉我……”

    “我跟你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有时候我对自己也很失望。”

    步重华望着空气中灰色的浮尘,看见阴霾天幕下那踉跄退后的身影,脊背险些撞到墓碑,然后就索性靠在墓碑边笑了起来,用一手深深捂着脸,连腰都弯了下去。

    但当时他被暴怒炙烤着,听不出一声声大笑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悲哀和自嘲。

    “……我只是个普通的小碎催,只想躲到老死,”他就这么笑着说,“至少能比你父母活得久一点。”

    仿佛一道闪光穿过千头万绪,照亮浑浑噩噩的脑海,步重华眼神慢慢变了

    有没有可能,吴雩独自一人回去了那里呢?

    如果那个在火场中咬牙推着治安主任跳窗的吴雩是真的,如果那个在丰源村暴乱中咬牙听从命令把砍刀扔给自己的吴雩是真的,如果曾经孤注一掷的信任、绝望之中的求援、深夜隐秘的依偎与亲吻都是真的……

    步重华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摇摇晃晃站起身,感觉在冰冷窒息的河水里抓住了一根救命浮木,接下来把全部赌注都押在了上面。

    他想赌吴雩确实去了那里。

    他想赌吴雩确实还是自己所认识的人。

    步重华抓起车钥匙,踉跄奔出屋,上车一脚油门踩下去。根本不需要设置导航,这么多年来他非常清楚从这座城市每一个角落通往烈士陵园的方向,很快下高架桥上高速,通过熟悉的城郊旷野,停在了昨天刚刚来到的公墓大门前津海市烈士陵园。

    这时天色已经非常昏暗了,一层层石阶并不好走,步重华毫不犹豫穿着西裤皮鞋踩在蓬松的泥土地上,三步并作两步直奔东南角,转过无数排林立墓碑,一眼瞥见了那无比熟悉的角落

    下一秒,他的心直直沉了下去。

    没人。

    刻着他父母姓名的那块石碑前空空荡荡,远方最后一抹余晖隐没,晚风拂过城市上空,呼啸直上天际。

    步重华心脏终于撞进了深渊之底,耳边轰然重响,站在那里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就在这时手机在裤兜里震起,足足震了十多秒,他才下意识地摸出来看了眼,来电显示不是宋平或许局竟然是林炡。

    步重华的第一反应是直接按掉,但整整十来秒后,最后一点理智还是让他强迫自己接了起来,沙哑道:“……喂?”

    “喂步支队,我刚从分局出来,听说你今天下午发了内部协查找吴雩?”

    步重华内心已经隐隐有了预感:“你找到他了?”

    市中心永利大街,华灯霓彩已经早早亮了起来,酒吧里隐约传出激动人心的电子鼓点。林炡站在马路边抽烟,回头看了眼人头耸动的铁血酒吧:“不,虽然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但我知道他待会要去哪。”

    “……”

    “把你的人撤回去吧。”林炡的声音还是很温和,说:“这件事暂时不用你插手了。”

    步重华僵立在原地,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失重般的空虚感从脚底蔓延上头顶,步重华慢慢垂下手,退后两步靠在树干上,重重吐出一口气,压下心里一波比一波更加沸腾的酸热。

    他赌输了。

    仅仅24小时以前,他还以为自己拥有那个人所有的信任和亲昵,转眼间冰冷的事实就证明了那一切不过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

    林炡比他更了解吴雩,自始至终他不过是个外人。

    步重华抬起头,他几乎是用全身力量才强迫自己站直脊背,慢慢顺着来路往陵园大门走。草丛在脚下悉悉索索,一级级石阶漫长得没有尽头,旷野在暮色中只剩下青灰的轮廓;他茫然望着前方,想起昨天这个时候吴雩就这么一级级走出去的,那平时总弯腰缩背的一个人,穿过这无数烈士墓碑时脊背却挺得那么直,像是有某种孤独而苍凉的力量强行撑在骨头里一样。

    他当时在想什么呢?

    他向自己惋惜而怜悯的那一笑,转身之后还在吗?

    步重华脚步一停,胸腔起伏数下,就像不相信开盘结果的赌徒,突然回头望向原处。

    灰蓝色凉风拂过草丛,泛出海浪般扩散的涟漪。紧接着,仿佛梦境突然在眼前化作现实,步重华的瞳孔微微张大了

    一道身影出现在林立墓碑尽头,低头踽踽独行,走到刻着步同光与曾微烈士的墓碑前,弯腰放下了怀里的一捧野花。

    是吴雩!

    “抱歉了,啊。”吴雩拍拍手,把掌根的泥土往裤子上一蹭,望着墓碑上陈旧的黑白照片:“门口卖的花太贵,就在路上拽了几朵,将就看吧,不要嫌弃。”

    步重华怔怔地走了几步,踉跄站住步伐。

    “昨天在这里跟你们的儿子吵了一架,不是我故意的,请二位多担待。多年不见,缘悭一面,没想到眼下刚照面就又要告别,以后我逢年过节,一定记得为二位上香。”

    他刚才说什么?步重华站在相隔两排的石碑之后,一时竟然分不出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个荒诞的梦境。

    这时他只听喀嚓一声,打火机红光闪动,是吴雩半蹲在墓碑前点了根烟,低头沉吟半晌,才脱力般重重吁了口气。

    “我昨天说你们死得没有价值,虽然这话是真心的,但回去后想了想,又觉得有点过激。至少正因为你们是这样的父母,才会生出步重华这样的儿子,否则今天的所有局面都应该是另一个样了。”吴雩抬头瞅着墓碑,这个距离他额角几乎贴在那模糊的老照片上,低声说:“步重华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完美的人,也是最努力的理想主义者……正因为如此,我才惹得他那么生气。”

    他用力抽了口烟,似乎有些难受。

    “但我也……没有办法,如果将来一定会被人查出什么,我希望至少那个人不是步重华,因为……因为我真的……”

    高坡之下,远方苍茫,都市灯海倒映在吴雩半边侧脸上,另一侧却完全隐没在重叠山峦昏沉的暮色里,渐渐隐没成不明显的轮廓,只有眼底闪动着微渺的光。

    他深深低下头,乌黑凌乱的发顶重重抵在石碑上,像是凭借这用力,来压抑住某种痛苦到极点的情绪。

    “……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他……”

    他闭上眼睛,连声音都沙哑扭曲起来:

    “我不想让他对我更失望……”

    步重华站在那里,却仿佛已经失去了五感,连呼吸都忘了。

    我真的很喜欢他。

    那句话像是利刃捅进胸腔,将心肺绞成碎片,然后连血带肉拔出去,让他眼睁睁感觉到最后一丝氧气都从体内绞光。

    你真的也喜欢我吗?

    也是从我喜欢上你的那一刻开始的吗?

    “对不起,我必须要离开津海,也许这辈子都没法替你们报仇……”吴雩把头用力埋进右臂弯,痉挛得拿不住烟,最后他把烟头死死摁熄在了左手掌心里,声音嘶哑得近乎呜咽:

    “对不起,我已经跑得很快了,但真的……来不及……”

    步重华大脑里似乎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又空荡荡摸不着一丝实感。只有最后这几个字,像是无声的闪电劈开脑海,让他在还没来得及意识到那是什么意思之前,就本能地感觉到了悚然。

    来不及?

    来不及什么?

    吴雩颤抖着深深吸了口气,从鼻腔到呼吸道都烧灼般发痛。他想起自己从村庄出逃的那天晚上,他躲进毒贩出货的车斗里,谁料那几辆车却没有走平常路线偷渡国境,而是转去了山路的另一个方向。开了不知多久突然车停了,他心惊胆战地藏在鸦片麻袋中,还以为对方发现了自己,谁知却听到那帮人下车一边抽烟一边商量接下来的计划去某个“考察站”杀人,对方是一对条子伪装成的年轻夫妻,要从他们嘴里拷问出某个“钉子”是谁。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那么勇敢,到今天他甚至不相信自己还能跑那么快,脚踩嶙峋山石却像是乘着千里轻风。但他真的太瘦小了,跑不过呼啸车轮,也跑不过命运沿着既定的轨道降临;他仅仅比那帮人提前数秒翻进院墙,这点时间根本不够他叫醒那对大人,他只来得及按住小孩的嘴,拼命叫他不要出声。

    那天深夜九岁的步重华睁眼那一刻,是他们二人平生第一次看见彼此,所有悲剧都在对视那一瞬间发生。

    “对不起,”吴雩通红的眼睛望着照片,说:“我尽力了。”

    他站起身,最后向墓碑一颔首,顿了顿。那起伏的动作充满了悲哀与无可奈何,然后他再也不看照片上微笑的夫妇一眼,与墓碑擦身而过,向陵园门口走去。

    步重华脑子里轰轰直响,紧跟着上前两步,刚想脱口叫住他,内心深处却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迫使他咽下了所有声音,机械地跟在吴雩身后。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干什么,但冥冥中有种直觉,仿佛只要这么跟下去,便会发现某些从未想过的秘密。一层层笼罩而上的夜气很好地掩饰了步重华的踪影,他这么一步步跟着吴雩走出烈士陵园,突然前方马路上亮起车前灯的黄光,紧接着引擎声风驰电掣而近,一辆黑色奔驰车呼啸开到吴雩身边,紧接着刺啦停了下来。

    车门开了,一个圆头大耳的胖子从副驾颠颠下车,一手拎着热气腾腾的塑料袋一手亲自打开后车门:“嘿呀我的吴小祖宗你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你吃了吗?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啊?哎哟真是急死我了……”

    这是什么人?

    吴雩的朋友?

    步重华双眼敏感地一眯,只见不远处吴雩疲惫地点点头,只简短吐出“有劳”两个字,便低头钻进了车门。胖子不放心地把外卖袋塞给他,又叮嘱了几句才上车,紧接着奔驰开足马力向城市方向疾驰而去,袅袅尾烟很快消失在了公路尽头。

    “……”

    步重华瞳孔微震,退后半步,想也不想转身冲向自己停在陵园后门的越野车,同时摸出手机迅速拨通了蔡麟的电话。

    “喂,喂老板,我刚到家呢!”电话那边传来电视连续剧背景音乐和餐桌碗筷叮当撞响,蔡麟大着嗓门嚷嚷:“听廖哥说小吴要辞职?怎么回事儿啊,这别是假的吧?!……”

    “打电话给交管所去查一辆车,车牌号津CZ5859,是一辆黑色奔驰E320,立刻去查车主的身份背景职业信息。”

    “啊?啥?”

    步重华嘭地关上车门,一手系上安全带,打灯转向油门到底,越野车赶紧利落掉头转弯,呼啸着冲上了高速。

    “这辆车现正沿邯山区泰华大道向北行驶,估计待会要上高架桥。我要知道车主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还有”步重华望着远方暗蓝色的地平线,眼底映出公路前方车尾灯微渺的光影:“告诉我它现在要去什么地方。”

    第71章

    “车牌号津CZ5859,

    车主叫丁涣,

    今年四十七岁,

    未婚,津海本地人。此人早年做水生意发了财,三年前在永利大街一家叫红粉佳人的酒吧跟陪酒女谈恋爱,

    送花送包送衣服花了十来万块钱,随后却发现陪酒女卸妆判若两人,感情受到了极大欺骗,

    一气之下大闹酒吧,

    被行拘了十天。出来后在红粉佳人对面开了一家叫铁血战士的酒吧泄愤,生意据说不错,

    目前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情况……”

    步重华车停在两条街区之外,站在津海市CBD夜晚的街道上,

    灯红酒绿香车宝马,喧哗笑语随风来去,

    铁血战士四个字招牌在夜空下一闪一闪。

    “怎么了步哥,”电话那边蔡麟的声音有些紧张,“姓丁的是不是有什么不对?你现在人在哪?”

    步重华没有回答,

    望向酒吧大门。

    对真正泡吧的人来说,

    九点钟不过是夜生活刚刚开始,但“铁血战士”里却已经人声沸腾,一个领班模样的男子带着几个手下若无其事在酒吧门口来回晃荡,不时跟上门的熟客攀谈几句,再满面笑容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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