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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局长夫人一叠声地:“你爸去南城支队看重华,你赶紧跟过去瞧瞧,把那件新买的粉裙子穿上……”

    “你们放过人家吧,这都什么时候了!”宋平哭笑不得,风风火火地关门走了。

    津海市南城公安局,刑侦支队大楼。

    一辆红旗车刺啦停在门前,司机还没来得及下车开门,宋平已经钻了出来,大步登上台阶,摆手示意许局不用寒暄,直截了当指着步重华的肩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法医已经缝合过了,那刀钝得杀鸡都不一定死。”步重华披着警服外套,左肩被绷带包得严严实实,但行动完全不受影响:“刘栋财落网的消息已经发给了大连市公安局,他们派来协查的人中午就到……”

    “你杀过鸡吗?你知道鸡的生命力比你顽强多了吗?”宋平呵斥打断:“给我上医院去!待会完事就上医院!”

    “……”步重华说:“行我知道了。昨晚廖刚他们几个彻夜审讯了姓刘的手下喽啰,经过口供对比,确认五零二杀人案的被害者家属年大兴也牵连在其中,就是他通知刘栋财带人潜入津海市的。”

    一行人疾步走进刑侦支队大楼,宋平眉头一皱:“为什么?”

    “年大兴原名年贵,十四年前因协助贩卖鸦片不满200克被判有期徒刑三年,在锦康区看守所等待宣判期间,跟刘栋财同住一间监室,姓刘的当时是牢头,年大兴是他的打手兼小弟。两人出狱后逐渐不再联系,直到几天前年大兴因为他女儿被杀的案子来到市局,见到了吴雩,回头就私下通知刘栋财带人来津海寻仇,因为通风报讯有功从刘栋财那里得到了三万块赏金。”

    宋平脚步一顿,几个人也跟着站住了:“寻仇?”

    步重华点点头:“年大兴声称刘栋财那只断手是吴雩十年前砍下的,还说他要检举揭发,请求立功表现。”

    从津海市公安局宋大老板意外的表情来看,连他都不知道有这回事,思忖片刻后问:“他要检举什么?”

    步重华做了个向外挥的手势,掌心向内,手背向外除许局之外的几位主任都识趣退后了两步,刑侦支队大楼人来人往,而这一小块方寸之地突然格外安静。

    “他说,吴雩坐过牢。”步重华略微偏过头,音量放得非常轻:“他说吴雩是十三年前锦康区看守所越狱潜逃的通缉犯。”

    讯问室。

    四面墙壁惨白,墙顶上开着一扇巴掌大的铁窗。书记员已经被清出去了,光秃秃的铁桌上只有一盏黯淡的台灯,光芒黄不黄绿不绿,把年大兴满是横肉的脸映得竟有一丝虚弱。

    步重华披衣坐在审讯桌后,袖口卷在手肘上,露出结实的小臂,漫不经心道:“我听说你要举报,说我们的刑警是通缉犯?”

    步重华肩宽腿长,肩背挺拔,简单随便往那一坐,十多年刑侦生涯锤炼出来的气势就压倒性地盖住了对方,年大兴甚至不敢抬眼直视他:“我、我没说谎,我不是为了那三万块钱才跟刘哥通风报信,是因为那姓吴的太狠!我是为了自、自卫!”

    讯问室外小黑屋里,宋大老板和许局两人并肩站在单面玻璃前,沉沉对视了一眼。

    “自卫。”步重华听不清什么态度地重复了一句,问:“为什么要自卫,吴雩会对你不利?”

    年大兴用力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咕咚一声。

    “年贵,”步重华淡淡地道,他声音极富磁性,但每个字都重若千钧:“你在我面前,指控我的人是逃犯,知道污蔑在职刑警是什么罪名吗?”

    他最后几个字仿佛泰山当头,压得年大兴整个人向铁椅里坍缩,好半天才辩白似的勉强挤出一句:“可是……可是我能认出来,他样子没变,还有那个纹身!世上怎么可能有同样的两个纹身?!”

    步重华瞳孔压紧。

    纹身。

    “他真名姓解,叫什么不知道,据说是帮人往缅甸运粉抓进来的,听看守管他叫编号23659。号子里每个人都有‘花名儿’,唯独他没有。他不用有。一提‘他’所有人都知道是他,甚至后来连提都不用提,放风的时候一窝窝犯人凑在一块儿,使个眼色就知道是在说他,那些看守也根本不管……”

    “为什么?”步重华问。

    年大兴虚虚地喘气,灯光下只见冷汗顺着额角流出一道道印记,半晌他挤出了一个痉挛扭曲的笑容。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你以为看守所都跟监狱那样吗,警官?法院没判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混着关在看守所里,灭门一家七八口的,边境贩毒百八十斤的,组织团伙拦路抢劫的,杀人碎尸全国通缉的……所有犯人全混在一块,有大铺,有小铺,每间小铺里还有个牢头。牢头负责教新来的犯人学规矩,一天三顿按着往死里打,打完了再灌混着泥巴的脏水。条子都知道犯人间的玩法,只要别真弄出人命,他们看见了都当没看见……”

    “我不是问你这个。”步重华打断道,“我是问为什么‘23659’没有外号。”

    年大兴瞪着他,脸上扭曲的恶意几乎要化作粘稠的东西流出来,他终于说了实话:

    “因为好看。”

    步重华呼吸微顿。

    “那是大牢,连个耗子都他妈带把的大牢。他长得那么好看,你说为什么所有犯人都惦记着?你觉得他们在惦记什么,警官?”

    讯问室内外都仿佛被冻结住了,空气化作无数锋利的碎冰,沉甸甸坠在人肺里。

    许久后步重华终于活动了下脖颈,骨节发出咯嘣脆响,他问:“所以刘栋财下手了?”

    “刘栋财是第一个下手的。因为我们蹲同一个号子,动手方便。”年大兴冷笑起来:“但姓刘的不敢自己动手他当牢头是因为外头有背景,有人给送钱,打人他可不行。所以他命令我们几个先上……”

    步重华脸上还是沉沉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然后呢?”

    年大兴吸了口气,脸上肥肉不住抽动,然后终于撩起汗衫。

    即便在讯问室这么昏暗阴沉的可视条件下,他胸腹部那道伤疤还是非常清晰,泛着陈年增生可怖的暗红色。

    “玻璃块,”年大兴嘶哑道。

    步重华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你能想象吗?平时姓刘的那几个欺负他,打他,打得血都吐出来了,那小子只咬牙一声不吭,我还觉得他挺好欺负的。但那天晚上一群人围着动手的时候,他突然就豁出去了,用藏起来的砖头干破了一个人的脑袋,碎玻璃捅进我肚子,他们说我肠子都流出来了。所有人都在喊,所有人都在蹿,武警带枪赶来之前他还捅破了一个人的脖子,血喷出半面墙那么高。后来我听说那天晚上险些引发出暴动。”

    年大兴喘着粗气,说:“你知道姓刘的这次为什么带二三十个人来津海么,警官?因为他怕了。我敢说姓刘的混了大半辈子,从没离死亡那么近过。”

    步重华眯起眼睛,盯着年大兴那张混合着畏惧、懦弱和仇恨的脸,久久没有说话。

    “后来呢?”步重华终于开口问,“你说他越狱了?”

    年大兴死死盯着审讯桌,仿佛透过它冰冷铮亮的钢面,再次回到了看守所里那个混乱血腥的夜晚。半晌他又咽了口唾沫,说:“对,那天晚上之后,他就跑了。”

    “……”

    “那天晚上武警围住监仓,然后拿高压水枪往仓里喷,所有人一下就被顶到了墙边上,然后他们冲进来把犯人统统踹倒,叫我们抱头蹲下,喊着谁敢动就立刻枪毙。当时我还捂着肠子,痛得刚要叫救命,突然就看见那小子站起来抓住看守,跟疯了似的往死里揍当着武警面打看守,这还得了?轰的一下武警就扑上去,一帮人打得他头破血流,一直打到再也不动了,才把他从号子里拖出去。我跟你说,他拖出去的时候地上全是血,我还以为他已经死了,妈的!”年大兴狠狠骂了句:“后来我才知道他要干嘛,就是想进医务室,医务室的下水道连着外河,第二天他就跑了!”

    不仅是步重华,连单面玻璃外的宋局和许局都皱起眉医务室的下水道?

    就算那是十多年前,就算那是个坐落在边境小城镇的破看守所,憋一口气就能从下水道里越狱也未免太扯了。

    “不信?开始我也不信,那么多犯人没一个信。那下水道从医务室通往外区,从外区还要出来再转一道,才通往外面的锦康河。如果有人说他能一口气憋足了潜水好几里,换作你你能信?但偏偏他就真的不见了!咳、咳”

    年大兴激动得被口水呛咳起来,讯问室内外的目光都紧盯着他,只见他不住摇头,虚胖蜡黄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出病态的红。

    “后来我始终想不通,怎么想也想不通,只知道那阵子整个看守所全部戒严,一卡车一卡车的武警来了四五拨,还下令严禁犯人间讨论这件事,连提到那小子都不允许。但实际上这种事根本禁不住,所有人都在暗地里偷偷猜测,只猜不出来为什么直到两年后我出了狱,才总算有人告诉我。”

    年大兴停下摇头,直勾勾盯着步重华,浑浊的瞳孔不住发颤:

    “那小子根本不是自己游出去的,其实他只游到监狱外区,就被武警包围了。然后一伙缅甸人开军车越境,从监狱大门冲破电网,跟看守发生交火,还被武警打死了好几个人。”

    “他跟那帮缅甸人是一伙的,他们把他从监狱里劫走了。”

    第13章

    隔离门呼地打开,两位局长同时回头,只见步重华走进办公室,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拉开椅子坐下,来回注视他俩:

    “你们分配给我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许祖新望向宋平,表情明显也非常疑惑。

    宋平在两道炯炯目光中低头思忖片刻,终于唉地叹了口气,把手里那叠刚传真过来的文件扔到桌面上,说:“喏,我也是刚刚才拿到的。”

    步重华拿起文件一看,目光一凝那是锦康区看守所的陈年档案与收押文书。

    十三年前的吴雩站在镜头中,黑发剪得很短,皮肤很白,身穿灰蓝色囚服,与步重华平静对视。

    一般人形容年轻小伙子长相会说英俊、帅气、或是有精神;但年大兴用的形容词是“好看”。

    这个词没用错,不论是五官轮廓还是眉眼细节,吴雩都生得非常清楚、标准,甚至有点少年人的感觉。而且那个时候的他可能刚刚离开学校,看起来还有一点沉静的书卷气,完全没有被岁月折磨过的痕迹,不论任何人乍看到这张照片,都会很容易形成好看这个初始印象。

    所以姓刘的那帮人完全没想到他那么凶狠扎手,也是情有可原的事。

    “解千山。”许局扶着老花镜,慢慢念出档案上的名字,奇道:“‘只解千山唤行客,谁知身是未归魂’这名字倒有些文化,但兆头也太差了点,谁给起的这种名字?”

    宋平无奈地瞅着他:“老许,要不你退休后让警院返聘吧,我看你教教语文挺好的。”

    “哪里哪里。”许局有点小得意,又凑近把档案翻了几页,问:“他真名叫什么?”

    宋平说:“不知道。”

    “不知道?”

    宋平面对许局和步重华两人的目光,摊了摊手:“我刚才查了‘解千山’的背景,会发现他有一套完整清晰的档案:籍贯云滇边陲,初中文化,屡次盗窃,走私运毒,越狱潜逃偷渡缅甸,然后彻底消失了音讯;这套案底不管拿去哪个系统都是真实的,连坐牢经历和年大兴这样的目击证人都一应俱全,找不出任何破绽。但如果你去查‘吴雩’这个人呢?就会发现吴雩也是真实的:一个出生在广西上学在四川,毕业后分配到津海,先后在交警、治安、派出所刑侦大队乏善可陈地熬了十三年,然后以吊车尾成绩考到分局支队的普通民警,其工作履历、档案手续也都完善齐全,甚至可以找到他当年在派出所出警留下的记录和回执,说报案人不太满意,投诉他态度不好,净会和稀泥。”

    许局:“……”

    “所以‘解千山’和‘吴雩’这两个角色都被档案塑造得十分缜密,真正的那个人是谁,你不如去问他自己。”

    许局琢磨了会儿,还是不甘心:“那上面把人调过来的时候,连你都没通气儿啊?”

    许局的疑惑很有道理,因为就算是被派出去执行化装侦查任务,十三年这么漫长的时光,也足够完成任务、离岗解密,回归到正常的警务工作里了。即便因为某些历史遗留原因还没完全解密,也会跟新岗位的领导打好招呼,透露好风声,这样该照顾的、该保护的,也可以落实到位,不至于让有功勋的警察在以后的工作生活中受到什么刁难。

    但吴雩的身份却被保护得非常好,保护得太好了,甚至连步重华这样的顶头上司都半点风声不闻。这显然是很不合适的,如果步重华是个喜欢摆架子小心眼的领导,那按吴雩这种闷声不吭好欺负的性格,可能已经被整了一百八十回。

    “我确实听说过一些,但比你知道得也不太多。”宋平顿了顿,缓缓说:“从我打听到的情况来看,当年云滇省公安厅为他申请了一个功劳,而且部里已经在正经讨论了全国二级英模。”

    许局差点打翻了茶杯。

    二级英模,那是什么概念!

    公安系统内的个人三等功、二等功、一等功那都是有定数的,比例不得高于当年在职警察总数的百分之三、千分之三和万分之三,这里面很多还是追授也就是说实在拿到功勋还能全胳膊全腿的,真真正正是千万里挑一,实力运气专业素质缺一不可。步重华自己有个远房表兄,就是因为在缉毒行动中荣立二等功,开了挂似的在三十岁那年就直蹿成了代行正职一把手,而且还是副省级建制城市的实权单位,刑侦再给高配半段!

    但这么厉害的个人二等功,都没法跟英模相提并论:个人功勋可以省里批,有商讨余地,全国英模却必须要公安部亲自批。而且一等功二等功也不过是每年从千万人里挑三个,二级英模却是全国上下总共只有一千多个,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人没了才追授的!

    一个活着会走路的二级英模,那跟一个金光闪闪的凤凰蛋没有任何区别,更别提吴雩还这么年轻,他简直就已经预定好了几十年后追悼会上国旗党旗随便盖的资格,提前完成了多少地方公安局长的梦想!

    这得是何等辉煌功勋,才能申报这样的荣誉?

    步重华突然间想起刚才年大兴的话:“平时那些人欺负他,打他,打得血都吐出来了,那小子只咬牙一声不吭……”

    “一直打到再也不动了,才把他从号子里拖出去,地上全都是血,我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那,讨论最后怎么样了?”许局颤颤巍巍地问,“难道没批?”

    “没批,”宋平犹豫片刻,说:“至于具体为什么没批,我也不太清楚。”

    许局不干了,一下把腿放下,就从桌子边站了起来:“你可不能这样啊老宋,你肯定知道点儿内幕,还藏藏掖掖的不肯告诉我?哦,不告诉我也就罢了,连你家孩子也不告诉?”

    步重华回过神来,手掌微微一摊,含蓄的表示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宋平颇为头疼:“老许你跟那儿点什么炮仗……”

    “你把人塞给我的时候,只说供着养老就完了,你可没告诉我这是一‘特情’啊。”许局也很委屈:“如果那个二级英模批下来了,那别说,让我把人当祖宗供着都行;要是没批下来,那他就是个烫手山芋啊。你把个烫手山芋塞给我,还能不给我打个预防针?未免太不厚道了吧!”

    这话说得虽然不好听,但也非常在理。特情可并不像某些宣传片中演绎的那样都是好人,事实上很多特情必须在光明与阴影之间左右逢源,一脚跨黑一脚跨白是常事,稍微意志不坚定点儿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如果吴雩真的立过功勋,但荣誉却批不下来,那真是鬼才知道他干了什么,才导致现在这种不上不下的状况。

    宋平沉吟半晌,终于在许局饱含着控诉的目光中妥协了:“我也不是故意隐瞒你,只是这种事无凭无据,我也是在接收他的时候私下问人打听出来的……”

    他顿了顿,仿佛在思忖如何开这个口,然后才说:“这个吴雩,在潜伏期间,有很多问题解释不清。”

    解释不清?

    不仅许局,连步重华都愣了愣。

    “而且开完庆功会后,最初负责组织整个计划的功臣之一,也是那几年唯一能跟吴雩单向联络的上线,在向公安部提交详细报告之前”

    宋平低沉地吸了口气,足足过了数秒,才缓缓地道:

    “在医院里跳楼自杀了。”

    “……你的那个上线……”

    “你的上线是谁?消息都发给谁了?!”

    “说不说!”叱骂在喧杂声中越来越清晰,带血的鞭子呼一声擦过脸颊边:“给我往死里打!看他说不说!”

    地下室弥漫着终年不去的铁锈味,那是黑血一层层凝固在沉重的刑具缝隙里,天长日久后腐烂散发出的。鞭子每次扬起都甩出一弧血线,和着破碎皮肉,唰地打在乌黑油腻的砖墙上。

    但奇异的是,这次吴雩并不感觉到疼痛。

    他的灵魂似乎被抽离了肉体,静静漂浮在虚空中,望着脚下一幕幕血肉斑驳的场景,就像它曾经在梦境中上演过的千百次那样,向悲剧既定的结局前行。

    “妈的!这条子运气不好,骨头倒还挺硬……”

    “人要不行了,怎么办大哥?”

    “现在怎么办?”

    ……

    仿佛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吴雩的瞳孔无声无息地放大了。

    人声悉悉索索,随即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他看见一支充满浑浊液体的针筒出现在视线中,被一只只沾满罪恶的手传递上来,直到近前,针尖反射出灯泡微渺迷离的光。

    “给条子打一针,一针就差不多了。”他听见一个阴沉嘶哑的声音说,“要么撬开他的嘴……”

    吴雩挣扎起来,恐惧终于在那一刻冲破囚笼,山呼海啸淹没了所有意识,全身骨髓都淹进了冰冷黑暗的深海

    “要么就干脆,让他彻底不行了吧。”

    不,不要!

    扔掉它!不要!

    “……!!”

    吴雩骤然睁眼,呼地坐起。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雪白被褥上,病房四面墙壁明晃晃、亮澄澄的。铁架上输液袋正一滴滴落进软管,床头柜上的玻璃瓶里插着一束百合花,露水顺着花瓣滑落下来,啪嗒一声滴在桌面上。

    “醒了?”林炡坐在窗边的扶手椅里,微笑着伸了个懒腰,笔记本电脑打开放在膝盖上,显然他刚才还在工作,“醒了就好。医生说你没有大碍,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好好睡一觉。”

    “……”吴雩久久盯着他,声音沙哑艰涩:“你不是回云滇了么?”

    “电话打到一半没声了,再打死活不通,你觉得我还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林炡合起电脑,收进脚边皮质精良、做工考究,但完全看不出牌子的深棕色公文包里,笑道:“我当场掉头买机票,大半夜的赶来津海,果然宿命让咱们再一次在医院里喜相逢了。就为这,我今天得推掉两个会,还不知道回去要被姓冯的老头骂成什么样儿呢。”

    吴雩的头发有一点长了,刚醒来比较凌乱,乱七八糟地挡住了额角。他侧对着窗口,阳光映得脸色比平时还白,眉骨上方、眼角周围甚至有点反光的感觉,反衬得瞳孔黑森森的。

    他好像完全没听见林炡刚才那篇话似的,缓慢重复了一遍:“你回来干嘛?”

    林炡正起身给他倒水,闻言动作一顿。

    几秒钟后他放下玻璃杯,回过头来看着吴雩,叹了口气:“你觉得呢?”

    “明明可能只是你信号不好或有点急事,我却拿着手机坐立不安,只能大半夜的一路飙回机场,飞来医院,临时请假,彻夜陪床我为什么要赶来,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病房里安静异常,门外的人声和脚步,窗外马路上的喧嚣,甚至于他们彼此相对的呼吸声,突然都变得格外明显。

    吴雩沉默下来,坐在病床边,手肘搭在两个膝盖上,玻璃窗映出他半低垂的侧影,看不清楚神情。

    天生外貌上有优势的人,从小就容易获得别人的肯定,因此通常会更矜持、自信,身形气场上也会更挺拔一些。林炡见过吴雩大学时代的旧照片,不说如何意气风发,光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棵年轻的树,即便是十多年前低劣的像素条件,都挡不住那扑面而来的神采飞扬。

    那照片跟现在沉默拘束的侧影相比,真的相差太大了,像是从灵魂里活生生扭曲了一个人。

    “……你昨晚差点醒了好几次,”林炡突然若无其事扭开了话题,仿佛刚才一触即发的逼问都没发生过。

    吴雩没有吭声。

    “护士每次过来一关灯,你就开始要醒,我就起来再去把灯打开。这样重复了三次,我只好去护士站打招呼,让她们别再热心过度过来关灯了,之后你终于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

    “吃点东西吧。”林炡摸出手机,闲聊似的问:“想吃什么?点个庆丰包子,素三鲜还是白菜香菇?”

    吴雩摇摇头。

    “那喝点儿粥,附近有个潮汕粥店,再叫个清蒸鱼?”

    “过敏。”

    林炡脾气很好,搜索外卖APP,一时也拿不准他到底是什么口味:“那要不让素斋店做几个清爽点的菜,再熬个汤……”

    “林炡,”吴雩沙哑地打断了他:“你回去吧。”

    林炡话音戛然而止,从手机后看着他。

    两人都没再说话,半晌林炡终于深深吸了口气,走过去半蹲在病床边,按住了他的手,问:

    “你对我就这么反感吗?”

    “注意消毒,不要沾水,多多休息,不要吃辛辣刺激含酒精的食物,下周不管再忙都要记得过来拆线……”

    主任办公室里,医生一边叨叨一边刷刷写处方,步重华道了谢,穿好衬衣,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问:“我们支队那新来的怎么样了?”

    市一院因为跟南城分局近的关系,医生和警察们相当熟,经常是这边医闹尚未提拳,那边刑警已神兵天降,下车上铐提人押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长久以来建立了非常良好的合作关系。步重华都不用提吴雩的名字,医生自然知道谁是支队里的新面孔,笑道:“那姓吴的小哥啊?”

    步重华心说如果从身份证上看,吴雩已经不能再被称作是“小”哥了。但那小子的长相确实显不出年纪,说三十出头可以,说二十来岁也行,大夫没仔细看病历的话,确实容易被那张脸欺骗过去。

    “还行,挺扛打,内脏跟组织都没有大碍,恢复恢复就可以出院了。倒是你们王主任送来的那几个犯罪嫌疑人比较惨,有个食道破裂,有个断了肋骨,还有一个被捅了肠子的到今早才稳定下来,害得护士长加了一个晚班。啧啧,可把你们家祖宗十八代都问候遍了。”

    步重华若有所思,不置可否,少顷突然问:“那我们队那人之前的旧伤,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

    “旧伤?你说胳膊腿那几处骨折的地方吗?”医生毫无知觉:“挺好,毕竟年纪轻,恢复得都不错。就是以后保暖方面要注意些,免得老了以后受罪。”

    “除了骨折,内脏和血液方面没其他的了?”

    “没了啊,心肺脾脏都运行良好,除了轻微贫血没有更多问题放心吧,你们支队的人都是咱们院VIP年卡客户,验血验尿拍片那是一整套固定流程,实在不放心回头我给他安排个脑部CT加肠镜胃镜,连着菊花一道爆喽。”

    步重华:“……”

    步重华眉头微皱,刚要再追问什么,医生笑着说:“对了,你们局昨晚来看护的那个男的,成家了没?”

    “谁?”

    “那个来陪床的警察呀。”医生向护士站方向努了努嘴:“新来的小护士看上人家了,护士长给我们布置了打探消息的任务。刚巧你今天过来,正好……”

    “我们没有派人来陪床。”

    医生一愣:“啊?”

    两人对视半秒,步重华霍然起身:“那人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现在在哪里?”

    医生匆忙跟着站起来:“他……他说他姓林,我不知道现在走没走,喂”

    医生话音尚未落地,他已经推门而出,大步流星穿过走廊。

    住院部人来人往,步重华疾步冲过一间间或半开或紧闭的病房门,直至尽头呼地转身,只见最靠南边那间编号358的病房门微微开了条缝,里面正飘出模糊人声,好像是吴雩简短说了句什么,随即传出一道非常低沉有磁性的男声,似乎带着些无奈,但也非常强硬:

    “你对我就这么反感吗,吴雩?”

    步重华要推门的手一下收住,迟疑片刻,不动声色从虚掩的门缝中向里望去。

    吴雩侧对着他,手肘搭着膝盖,闷头坐在病床边。他穿着不太合身的旧背心和大短裤,光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看着十分邋遢;但脖颈、腰背、双腿乃至于脚踝,甚至于自然垂落的十根手指,线条都劲瘦、优美而流畅,是那种真正被职业、被经历打磨出来的流畅,跟健身房锻炼出来的贲张肌肉完全不同。

    而问话的是一名约莫三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穿着剪裁合身的浅蓝色衬衣,深灰色长裤和软底鞋,在吴雩面前俯下身,两人的距离近到几乎贴着,虽然因为姿势的关系看不清脸,但隐约能听出他语气中强势的压迫感:

    “我以为张博明跳楼之后,你唯一怨恨的人已经死了,为什么你还抵触我们到这种地步?”

    “我是想帮你的,吴雩,我以为你能感觉到这一点。”

    吴雩平淡的神情毫无波动:“我跟你重复过很多次,林炡,姓张的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那天在医院里我见过他之后,就直接回了病房,之后我再听到他跳楼消息的时候……”

    他猝然一顿,转向虚掩的房门:

    “谁在那,出来!”

    正常人不可能敏锐到这种程度,门里外林炡和步重华两个同时脸色一变。

    林炡霍然起身,面沉如水,一边隐蔽地伸手探向后腰,一边贴墙走向病房门口。

    第14章

    咚咚,虚掩的门被敲了两下,随即被步重华推开了。

    林炡脚步一僵。

    吴雩皱眉:“是你?”

    “过来换药,顺便看看。”步重华点了点头,权当简单地打过了招呼,坦然转向林炡:“这是你朋友?”

    吴雩还没开口,林炡却已经迅速恢复了常态,不知什么时候探向后腰的手也笑着伸了出来,两人短暂而用力地握了握:“您就是步支队吧,久仰久仰。我姓林,在云滇省公安厅工作,之前跟吴雩在同一个地方实习,这次正好出差经过津海,所以就过来看看。”

    这话开诚布公且条理分明,加之声口十分和缓,让人很容易心生好感。

    “那真是巧了。”步重华也挺客气:“林警官是吧?原来是省厅的专家,失敬。”

    “不敢不敢,就是个混饭吃的科员,哪敢在步支队跟前称专家。”

    “您是在……”

    “啊,”

    林炡笑道:“我是坐办公室搞信息技术的,跟你们刑侦口没法儿比,惭愧了。”

    网警?

    网警这个概念其实相当大,分工也非常杂,网络安全保卫、犯罪侦查、网络监察等等,都统称网警,甚至有些涉密技术工作者也会自谦是网警,而且从林炡这体格气质来看,跟步重华平时工作接触的网警也不太相似。

    但步重华没有细问,两人心知肚明地聊了几句,林炡便拎起公文包,笑道:“既然步支队来了,想必有工作要交待,我还有点儿事,要不就先告辞了吧。”

    吴雩坐着不吭气,既不挽留,也没有任何要起身相送的意思。倒是林炡态度很好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才走。门咔哒一关,病房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步重华转过身来,只见吴雩正抬起头,直直地盯着他。

    两人一站一坐,相距不过数步,周遭安静得吓人。许久吴雩视线落在步重华衬衣领口露出的那块染血的纱布,丝毫没有触动地扬了扬下巴:“年贵都交代了吧?”

    他叫的名字不是年大兴,是当年坐牢的年贵。

    这问话直截了当得堪称尖刻,跟平时在公安局里故作遮掩的木讷明显不同,那瞬间步重华仿佛听出了十三年前那个犹如困兽、满身尖刺的年轻人的影子。

    “不管年大兴说了什么,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以后……”

    这种四平八稳的套话吴雩显然已经听各级领导重复过很多次,懒得再听了:“不,没过去,不然林炡为什么大半夜赶回津海?”

    步重华思忖两秒才道:“我以为你俩关系不错?”

    “他只是想调查我而已。你刚才不是在门外都听见了吗?”

    “……”

    吴雩脸上那面具似的温顺木讷终于完全褪尽,眉眼冷静得有点尖锐:“张博明跳楼自杀了,他们怀疑是我干的,林炡一直没有放弃追查。他喜欢给人那方面的错觉,只是一种手段而已,对谁都这样。”

    步重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吴雩也不想再跟他啰嗦了,起身从衣架上拽下常服,脱下不合身的病号服,背对着步重华拉上裤链,然后捡起护士送来的干净T恤囫囵套上。

    他站在窗前,起身时阳光从突出的蝴蝶骨上一现即逝,映照出脊背肌骨嶙峋,无数陈旧细小的伤痕难以计数但岁月却没有带走年少时俊秀利落的挺拔。

    步重华正经学院高材生,毕业后一路从刑侦干上来,解剖台上的男女老少被害者不知道见过多少,别说同性,连对异性的身体都有点麻木了,很有点任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的专业精神。但此时此刻,可能是受年大兴那番口供的影响,他脑海中第一反应竟然是避嫌,下意识就挪开了视线,仿佛浑然不知般“哦?”了声:“你说的张博明是谁?年大兴没交代过。”

    吴雩顿了顿回过头,下颔到脖颈修长的线条凸显出来,有种和平时截然相反的尖刻和突兀,但话音却是笑着的:

    “他是我卧底时的上司、指挥官兼单向联络人,学院派领导岗,不过他本人倒从没‘下过地’。”

    “说起来,跟步队你还有点像。”

    步重华本想试探,这话倒让他一愣。

    “张博明精英出身,铁血,忠诚,不讲情面,将原则和正义视作第一追求,容不下自己身上有任何污点。十年前在一次突发情况中,一个北美制毒商潜入境内跟人接头,我把消息传给他,却遭到了暴露的风险。我向他求救,他却选择了先去抓人。”

    暴露。

    说出来不过简单两个字,实际卧底中却直接等同于死亡不,比死还可怕。死也不过是眨眼间的解脱而已。

    “然后呢?”步重华心里不由发沉。

    吴雩语调却平稳得乏善可陈:“他那边下令抓人,我这边立刻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当时情况极度危险。不过,我也没想到那次竟然非常……幸运,最终没有暴露身份。”

    不知是不是错觉,步重华似乎从幸运二字中琢磨出了比刚才还难以掩饰的讥诮。

    “他们怀疑你记恨他?”

    “也许吧,不过我其实跟他不熟,毕竟卧底只能单向联系,有时一整年下来联络的机会都屈指可数……直到去年任务结束回来后,我才去见了他一面。”

    吴雩仰头吸了口气,步重华敏锐地问:“你是不是想去问他要一个说法?”

    指挥官的决策可能会出于很多方面的理由:坚持原则,忠于正义,综合现实,顾全大局。为任务牺牲生命是光荣的,为集体奉献自我是值得赞颂的,当时换任何人坐到张博明的位置上,可能都不会有太多其他想法。

    但张博明肯定没想到的是坚持完原则、顾全好大局之后,吴雩竟然没牺牲。

    不仅没牺牲,他还继续执行了很多年的任务,最后竟然还活着回来了。

    那么回来的吴雩肯定会想要一个说法:十年前下令放弃战友时,你有没有过一丝一毫犹豫?十年来每当夜深人静时,你有没有过一丝一毫后悔?现在你我并肩同台接受褒奖,你会不会感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虚脸红,无地自容?

    “……说法,”吴雩喃喃道。

    他直勾勾盯着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那双瞳孔仿佛冰川之下黑不见底的深渊。

    “不要说……求求你,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一声声哀求从虚空中飘来,他又看见了张博明那张痛不欲生的脸那个人跪在病房地上,每寸皮肤、每根手指都仿佛正被地狱之火煎烤似的,痉挛得活活扭曲了形状。

    “……你是不是以为我会来要个说法?不,我只想告诉你我为什么能站在这里……”

    真好啊,他想。

    他看见自己每个字都像烧红的利刃扎进内脏,然后从张博明身上剜下一片片焦糊了的血、熟透了的肉,复仇的快意从未像那一刻充盈胸腔,让他轻快得要飘起来。

    他当然能飘起来。

    他已经被那利刃千刀万剐了十年,肉剔干血流尽,轻得连全身嶙峋骨架都化作了灰烟。

    “我只想告诉你我为什么能站在这里……”

    “……我只想告诉你我为什么能那么幸运。”

    风声如涨潮般席卷天地,穿过病房铮亮的玻璃窗,潮水中夹杂着一声声绝望到嘶哑的恸哭。

    但吴雩有些恍惚,他一时分不清那哭声来自张博明,还是他自己。

    “是,”他轻轻说,“我得找他……要个说法。”

    “张博明没想到你仍然对十年前的往事耿耿于怀,也根本给不出任何说法,索性选择了自我了断?”步重华无法从吴雩平静到有点木讷的表面窥见丝毫端倪,但总感觉这逻辑非常不对劲:“然而上级却觉得,张博明之所以选择自杀,跟你卧底期间那些说不清楚的问题有关系?”

    “我不知道他自杀跟我有没有关系。”吴雩沙哑道,“当时他表现得很后悔,但不到要寻死的地步,所以当晚林炡告诉我他从医院楼顶上跳下去了的时候,我一时都不敢相信……他的二级英模证书本来都已经批下来了。”

    步重华从警十多年,参加过评级最高的行动是集体一等功,这已经是非常厉害的资历了,很多省部级领导在他这个年纪都未必有这样的成绩。但当年的卧底行动却可以一下报上两个英模,其规模之巨、烈度之大、意义之重要,自然不言而喻。

    所以张博明这一跳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自己解脱了,可却把吴雩害惨了,甚至说把他千辛万苦挣来的下半生整个毁掉了都不为过。

    “开始我真的想不到他为什么会死……不过后来觉得有点明白了。”吴雩黑白分明的眼珠一瞥,轻飘飘落在步重华肩膀医药绷带上,旋即又移开了视线:“他可能真的就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吧。”

    “他就是那么高傲的人”?

    步重华反应快得可怕,几乎在电光石火间就明白了为什么吴雩说他跟张博明相像,为什么对他挡刀却没有丝毫感谢,甚至连问都懒得问他伤情怎样

    “知道吗,步队,其实你跟张队非常像”、“张博明和你一样精英出身”、“他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容不下自己身上有任何污点”……

    张博明不一定觉得为了抓住毒枭而牺牲一名卧底是违背道义的,他忠诚、铁血、将使命视作唯一,觉得吴雩也该心甘情愿牺牲;但他没想到的是吴雩自己并不心甘也不情愿,甚至还一直憎恨着这个无能的上司,因为他只能在两难境地中让手下送死,而手下从来就不想死!

    他不是无法面对吴雩这条命,而是无法面对染上了“污点”的自己!

    “所以你躺在医院里思来想去一晚上,就得出了一个结论,觉得我只是暂时做出了另一个选择的张博明?”步重华突然出其不意地问:“觉得我出于高傲才不允许自己束手旁观,出于英雄情结才迫使自己出手相救?”

    吴雩没想到他这么敏锐,下意识“哦?”了声,紧接着又恢复了平时温顺中带着诧异的表情:“你说什”

    “你是不是觉得我还能趁机捞个立功表现?”步重华突然绕过病床走上前,吴雩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后腰一下抵到窗台,但紧接着步重华上前一指头戳在他肩窝里,在这么近的距离堪称是居高临下:“我告诉你,我要真是另一个只讲原则的张博明,当初在公安局里你对着摄像头把年大兴一脚踢飞到墙上的时候我就该办你了!”

    吴雩一手扶着窗台向后仰身:“你……”

    “倒是你!手机违法安装反追踪程序,一个人追着年大兴就往没监控的地方跑,当时你其实是打算干什么,你敢告诉我吗?!”

    “……”

    “我要是真不讲情面,”步重华轻而严厉地俯下身,两人距离不过咫尺:“昨晚现场那把沾着你指纹的匕首,现在就不该锁在我办公室,而是已经交到市局监察委了,你还能好好地站在这儿对我的心理动机分析来琢磨去?!”

    空气紧绷得可怕,只能听见彼此呼吸压抑起伏,吴雩搭在窗台上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不易察觉地软了软,嘶哑地开口道:“……谢谢步队,我没有拿你跟张队比的意思。”

    步重华死死盯着他乌黑的眼睛,许久才终于开恩般起身,针扎般的压迫感随之一轻,但严厉却不减半分:“你最好记住。下次如果再敢不跟我打招呼,一个人追出去扛事,我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可能因为逆光的原因,吴雩瞳孔格外幽深,脸颊又泛出青白,神情看上去有一点奇异。他直勾勾望着步重华的眼睛不吭声,似乎想透过那眼球从他脑子里挖出点什么,但又摸不着方向。

    明明是很僵持的情景,步重华却在刹那间感觉到了他的心理活动他在想:“这姓步的跟我可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他到底有几分好心?还是纯粹控制欲作祟?”

    “我还是谨慎一点,这种有背景有前途的‘领导’,既没经历过事,又自视甚高,还指不定牵扯着多少利益关系呢。”

    “……我知道了。”吴雩终于慢吞吞地说,“下次一定跟组织汇报。”

    步重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冷笑,正当这时放在窗台上充电的老式诺基亚叮当一响,来了短信是林炡。

    步重华象征性地向后一退,吴雩迟疑了下,才拿起手机点开,原本只打算视线匆匆一掠,霎时却顿住了:“什么?”

    短信是林炡发来的简短几句话:【今早查到的,本来想给你看,刚才没来得及】。短信下面有个jpg格式附件,点开是一张十分清晰的国外博物馆拍摄图,一顶狰狞的骷髅头放在铺着黄色丝绸的展柜中。

    吴雩顾不上刚才的争执,立刻把手机递给步重华:“这是五零二案市局复原的骷髅头像?”

    步重华一看,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确实是!

    这骷髅头因为年代久远的原因,已经完全变成了酱黑色,通体雕刻着虽然模糊不清,但仍然能隐约看出精致的花纹和符号。它的眼眶、鼻腔和牙齿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从眉骨以上被截断,颅内垫着也不知道是黑布还是铁器的东西;前额和太阳穴左右两侧分别衔接着三块有弧度的长方形骨片,骨片上雕刻着极其精致的图案,但因为拍摄角度的原因只能看清前额。

    而被切掉的头盖骨,就像瓜皮帽一样盖在这三块骨片上方,“帽沿”边缘是一圈小骷髅头链接起来的雕刻。“帽子”上密密麻麻刻着无数花纹,哪怕极目观察,也只能勉强辨认出天灵盖上的是两个骷髅互相纠缠,手持法器,作舞蹈状。

    这骷髅头与何星星目睹的凶手竟有八九分相似,尤其上下分离的结构,竟然完全一模一样!

    “你把复原图泄露给林炡了?”

    吴雩立刻否认:“没有。”

    步重华瞅了他一眼,没有追究细节,心里却模糊地掠过一个想法:那个林炡调动资源捕获信息的速度可真不是一般“科员”能比的,对吴雩的关注程度,也似乎比吴雩自己描述得高很多。

    “这骷髅是做什么用的?”

    步重华呼了口气:“尸陀林主。”

    “啊?”

    吴雩茫然道。

    “看见这个了?”

    步重华指着那两副彼此拥立舞蹈的骷髅:“‘其林幽邃而寒,因以名寒林;在王舍城侧,死人多送其中,总指弃尸之处,为尸陀林’这是唐代《众经音义》里的一段叙述,尸陀林主差不多就是保护墓地的神灵,象征人有生老病死,世间并无永恒的道理。”

    他们都凑在手机屏幕前,两人挨得极近,吴雩一扭头,嘴唇差点碰到步重华侧脸,条件反射向后一仰:“唐代?那何星星看到的是难道是文物?”

    “要是文物真品,下水就毁了,所以何星星看到的是什么不好说。但这个展览品不是一般东西,尸陀林主作为雕刻,通常只会出现在跟一支宗教相关的物品上”

    步重华挑眉看着吴雩,吐出两个字:

    “藏密。”

    “您两位先坐一会儿,这儿有水。”民俗研究所的接待员将信将疑把步重华领进门,用一次性纸杯接了两小杯凉水,解释道:“几位专家都是退休返聘,不太坐班,我得去看看今天哪位还在。”

    民俗研究所挂靠在大学底下,平日里门前冷落鞍马稀,连耗子都不来啃这满屋子的故纸堆,因此接待员显然很好奇市局刑警为什么会上门来拜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步重华并不喝水,正专注而迅速地用局里统一配发的国产机跟手下侦查员联络,突然余光瞥见吴雩跟坐不住似的转了几圈,不由抬头问:“你干嘛呢?”

    吴雩站在接待室那满墙书橱前,目光在一本本大部头之间逡巡,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吴雩!”步重华提高声音。

    那姓吴的小子这才回过神似的,摸了摸鼻子说:“好多书啊。”

    不知道是不是步重华多心,竟然从他语调中听出了一丝复杂的欣羡。

    “好多书啊,”片刻后吴雩又低声重复道。

    步重华心里一动,这时接待员一阵风似的刮回来,咚咚脚步声打破了屋内短暂异样的气氛,态度比刚才热情了很多:“巧了,今天我们陈老在所里,您二位这边请?”

    陈元量是文化民俗方面全国有名的专家,连中央电视台都上过,因为年纪大了,平时也不坐班,只挂个头衔在家养花种草。老学究脾气都有点儿执拗,平素关起家门很少见客,恰巧今天闲着没事来所里考察故纸堆,正揣着两本线头书准备回家吃晚饭,就很不幸被市局刑警堵在办公室里了。

    “四里河那个案子?我看新闻报道了。”听说牵扯到人命官司,老学究脸色一整,不由郑重端坐起来,接过吴雩的手机仔细辨认半晌,才用满是皱纹的手敲了下屏幕,指着天灵盖上的尸陀林主说:“不全是藏密,确切地说,是苯教。”

    “苯教?”

    清水衙门的办公室有点像九十年代中学老师办公室,陈老坐在书桌后,扶了扶老花镜,锐利的目光从镜片后直射过来,似乎在责怪现在的年轻人为何读书那么少:“你们现在的人哪,就好人云亦云,动不动就往藏传佛教上扯做学问要溯本究源,要有一丝不苟的研究精神,否则怎么能成呢?”

    一向会训人的步重华竟然被人训,吴雩耳梢突然动了动。

    步重华明显已经感觉到了斜觑而来的小眼神,但表面上还十分不动声色,就当没看见:“陈老说得是,但我只是在想,苯教不是只存在于藏地,而且很久以前就已经消失了吗?”

    “这是世人的误解,实际上任何一种宗教只要流行过,都不会完全消失,只会随着历史变迁慢慢被融合、演化,诞生出新的教义,从而在文化史上留下独特的痕迹。”陈老端了端坐姿,仿佛在讲台上跟学生授课,认真道:“原始苯教可以追溯到石器时期,和萨满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牲祭、血祭甚至活祭是非常普遍的。辛饶弥沃佛从象雄至吐蕃传教时,改革了原始苯教中很多愚昧血腥的习俗,由此创立雍仲苯教,又分为早期的‘恰苯’,以及后期的‘居苯’。”

    吴雩出了神,与步重华一起侧耳聆听。

    “早期‘恰苯’在止贡赞普时期达到极盛,甚至威胁到了王权。松赞干布为了抑制这一情况,便由唐朝、尼泊尔等地引入佛教,为此还求娶尼泊尔尺尊公主和大唐的文成公主为妻,从此‘恰苯’由盛转衰。文成公主你们总知道吧?”

    见两个年轻人都点头,陈老才稍微有点满意:“松赞干布求娶文成公主,从尼泊尔、唐朝引佛教入藏,可以算是早期‘恰苯’与后期‘居苯’的分界线。此后佛教与苯教互相冲突,斗争惨烈,一时难分胜负;直到一百多年后的赤松德赞时期,佛教才终于在漫长的宗教斗争中取得胜利,被定为国教,而苯教遭到藏王的流放打压,被迫转入地下,其教义到了濒临灭绝的境地。”

    “此后藏传佛教极盛,苯教式微,这种情况又持续近百年后,历史再度重复了一个轮回公元九世纪,朗达玛灭佛,大量僧人被杀、典籍被焚毁,藏传佛教进入了百年黑暗期。苯教则在朗达玛的扶持下再度兴起,编写出了很多苯教经典,甚至流传到了甘南、云滇、印度、尼泊尔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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