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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云滇。

    步重华眉角轻轻跳了一下。

    发现五零二案被害人尸体的那天晚上,他们在医院急诊室外的走廊上,廖刚把市局专家描摹的凶手画像发到他手机上,吴雩只看了一眼,就错愕地问:“这不是跳大神么?”

    “以前乡村驱鬼跳大神,我以前见过,你们这儿没有?”

    步重华眼角瞥向身侧,只见吴雩认真侧耳听着,睫毛在眼梢扫出了一道弧度。

    他心里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某种猜测,但那念头太模糊了,紧接着就只听陈老又敲了敲手机屏幕:

    “到后期苯教再一次崛起时,它已经与佛教斗争了数百年。这一次它的教义、仪轨不可避免地与藏地佛教互相吸收融合,对生殖器的神话和使用人骨制造法器的习俗也与密宗融为一体了当然,农奴社会的宗教行为不可避免带着血腥残酷的烙印,跟改革开放以后被国家纳入文明管理的苯教相比,那根本就是两种不同的东西,不可同日而语了。”

    步重华回过神来,问:“那这个头盔属于什么时期的呢?”

    陈老说:“这个不好确定。农奴社会中有很多陋习,喇嘛们认为人骨、人脑、男女生殖器是具有强大力量的法器,男性生殖器叫‘达摩’,女性生殖器叫‘莲花’,经血则被称为‘血菩提’,更有甚者连人肠、人皮、人肉都是祭祀的上品。在这些器具中,以高僧喇嘛的人头骨尤为珍贵,常被饰以银雕、皮绳、绿松石,作为香炉或供器等使用,在唐卡中经常能看到神灵一手拿着盛满东西的嘎巴拉碗,那个碗就是人头骨,里面的东西是人脑;再将金刚杵或钺刀置于碗边,代表‘方法’与‘智慧’结合的意象。”

    “至于这个头盔嘛……”陈老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们只能猜测是古时候,大喇嘛在重大仪式上戴用的法器,现代社会中已经极其罕见了。至于它具体有什么装饰、功效和意义,这个要我确实说不出来,还请见谅。”

    陈老递回手机,吴雩起身双手接了过来。

    “您看能查到关于这个头盔更详细的意义么?”步重华沉声问:“实不相瞒,警方对五零二案的侦查已经到瓶颈期了,骷髅头盔是目前最有价值的线索,如果能彻底摸清它的意义,对我们的侦查工作应该能起到很大帮助。”

    “这……”陈老迟疑了片刻,问:“我看新闻上说,四里河那个杀人案死的是个小姑娘?”

    步重华心思非常敏锐:“这有什么说法吗?”

    陈老欲言又止,表情有点挣扎,足足过了好一会,老学究才迟疑道:“照理我不该宣扬这些乱力怪神的东西,毕竟现在网上争议很大,学术界又没有确凿的文献去证明有这回事。如果让人知道这话是我说的,我怕……”

    步重华紧盯着他。

    陈老在他充满压力的注视中无所遁形,半晌终于呼了口气。

    “在农奴社会的原始崇拜中,处女象征着纯洁干净、超脱世俗,她的人皮、子宫、腿骨都是制作法器的材料。”

    “所以少女比较容易成为……活祭的……首选。”

    步重华和吴雩都愣住了。

    室内一片沉默,冰凉诡谲的恐惧如游蛇般,从虚空中一丝丝滑过耳畔。

    第15章

    两人从研究所告辞离开,已经临近傍晚了。陈老虽然有所顾忌,但能看出对案子挺上心,临走前亲自送了出来,还许诺帮他们打听跟骷髅头盔相关的线索。

    步重华左后肩还缝着针,只能由吴雩这个伤残人士来开车。大学门口停车相当乱,大车又不好倒,全凭着吴雩高超到毫米的技术才把SUV倒出来,正要掉头就接到了廖刚的电话。

    技术队王秃……王爸爸又爱了他们一次,不仅把被害人尸体送去做三检,还从河岸边挖了三卡车的石滩碎草,卯足劲要从这三卡车泥土中挖出凶手那肉眼不可见的DNA。此外宋局和许局亲自主导的对刘栋财的攻坚已经告一段落,“老镏子”负隅顽抗没多久就全盘崩溃,不仅交代出了横行三省的盗贼团伙,还把积了多少年的大小旧案都抖搂了个一干二净。

    但这些案底中,并没有任何一起,能跟五零二骷髅杀人案沾上丝毫关系。

    “我知道了。”SUV在夕阳下一个漂亮的三角掉头,吴雩听见步重华在副驾驶上说:“这案子现在出了新情况,可能得想办法查一查本市的宗教狂热者。”

    廖刚以为自己听错了:“啥,宗教?!”

    “对。”步重华把刚才拜访陈老的经过简单告诉了他:“如果这个情况属实,那凶手可能是个平时离群索居、行为怪异,但会把死亡、轮回、经书典籍等乱七八糟概念挂在嘴边的男性,平时在现实生活中很难找到同好,很可能会在网上寻求共鸣。”

    廖刚有点为难:“这个画像不太好找啊,老板。全国上下人口超千万的城市也就十三个,咱津海有幸跻身其中,这年头成天泡网上的宅男又多,一砖头砸出去十个有九个都像凶手……”

    步重华沉吟片刻,夕阳穿过车前窗,侧颊投下冷峻的阴影。

    “如果我推测的没错,”他缓缓道,“这名男性可能还对男女关系有着非同一般的热衷,查查那些洗头房三陪女,说不定会有线索。”

    廖刚领命而去,吴雩一边开车一边瞥了眼。

    步重华立刻问:“怎么?”

    “……没什么。”

    SUV在晚高峰的车流中向前行驶,步重华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身边这张沉默的侧脸,半晌才说:“吴雩。”

    “是,步队。”

    “你不是囚犯,我也不是狱警。现在周围没人,你不用再装出那副似乎很敬畏我的样子,想问什么就问吧。”

    吴雩开始没吭声,不知道心里在掂量什么,步重华沉着气等他。直到警车随着绿灯左拐并线,他才开口问:“你为什么让廖副队去查洗头房三陪女?”

    “经验。”步重华说,“这年头搞邪教的,通常都是以现实中合法存在的正统宗教为幌子,比方说将天主教、道教、藏传佛教等教义扭曲妖魔化,以此来搞传销式洗脑崇拜。虽然手段花样翻新,但犯罪目的都很统一,不外乎金钱、女色、统治欲,国外报道出的邪教首领通常离不开性犯罪正是出于这一点。”

    吴雩若有所思,过了会儿又问:“所以这个案子确实跟邪教献祭有关?”

    两人目光短暂一碰,步重华没有回答,“前面停下车。”

    警用SUV缓缓停在路边,吴雩不明所以,跟着步重华七拐八拐,片刻后竟然拐进了胡同里的一家饭店招牌明晃晃地:潮汕砂锅粥。

    “炒肝,炒豆苗,红烧鸡块,两锅粥。”步重华把菜单递给吴雩:“你要点什么?”

    吴雩低头揉鼻梁,含含糊糊地说:“我随便,看着也没什么特别好的……”

    “我买单。”

    “……就水箱里那鱼好像还行。”

    两人面面相对,吴雩眼神飘忽。

    步重华面无表情,瞅着他那张透明失血的脸,把菜单递给服务员:“来条清蒸鱼。”

    服务员立马“哎!”一声,上后厨下单去了。

    正是吃饭的点儿,店堂里非常热闹,但上菜速度很快,砂锅粥咸香入味,豆苗清鲜爽口,连炒肝都肉香汤浓、肥而不腻。吴雩若无其事地拿筷子把蒸鱼上的葱花挑到盘边,眼角观察到领导没什么反应,神不知鬼不觉挖掉半块鱼肚埋在自己碗里;少顷见步重华并不动鱼,又迅速挖掉了另外半边鱼肚。

    步重华只作没看见,用筷头敲敲炒肝,说:“吃吧,给你点的,补血。”

    吴雩表面“唔”了声,但步重华边吃边观察他,看他除了鱼之外就只夹那几片豆苗叶,别的菜一筷子都不碰。

    “你不吃内脏?”

    “……不太吃。”

    “鸡肉呢?”

    吴雩低头敷衍:“还行吧!”

    步重华看他那样子,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但还没细想,只听吴雩含着鱼骨头模糊地问:“所以现在怎么查,真跟邪教祭祀有关吗?”

    “你觉得呢?”

    “……”吴雩犹豫片刻:“我不知道,就感觉这事……听着太玄乎了吧。”

    “我也觉得太玄乎了。”步重华顿了顿,说:“祭祀是一种仪式,而仪式必然包括很多不可或缺的要素:对象,祭品,时节,手段。如果五零二杀人案是一场祭祀的话,凶手佩戴了还原度极高普及度又非常小的宗教符号人头面具;挑选了十五岁的年小萍作为祭品少女;作案在一个天气非常极端因此可能具有某种特殊含义的日期暴雨夜。看似满足我们对邪教献祭的所有想象,但如果仔细想的话,其实还缺少一个至关重要的元素。”

    “手段?”

    “对,手段。杀人过程太干净果断了,一刀毙命,杀之即走,凶手完全不曾表现出对献祭仪式的任何情感联系,甚至连象征性的虔诚都没有你还记得陈老的话么?”

    陈老刚才对他们解释得非常清楚:“……在原始崇拜中,处女象征着纯洁干净、超脱世俗,她的人皮、子宫、腿骨都是制作法器的材料……”

    吴雩若有所思。

    “谋杀过程没有流露出对少女人皮、生殖器官、或者是头骨腿骨的丝毫需求,而仅仅是一刀刺中心脏,毙命立刻弃尸;这种堪称粗糙的祭祀手段,跟特意佩戴骷髅头盔所体现出的强烈仪式感相比显得非常矛盾,同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步重华顿了顿,吴雩下意识停住了筷子,与他对视,只听他轻声问:

    “凶手怎么能确定,年小萍是处女呢?”

    饭店里人声鼎沸,菜肴来去,没人注意到这热闹大堂的一隅角落里,他们两人默然相对,面前横陈着一宗吊诡血腥的命案。

    许久后吴雩才低头拿起筷子,短促地笑了一声:“……您这么一分析,我都感觉这是个随机杀人案了。”

    步重华沉沉道:“我希望不是随机杀人,但案情确实已经现出随机杀人的特征了。”

    在所有类型的案子中,随机杀人是最难破的一种。虽然侦探中推理出神入化,现代刑侦技术也搞得日新月异,但现实中一线刑警查案仍然是枯燥的摸排走访,人海战术是很多案件得以破获的最大法宝。如果没有动机,没有理由,就缺少筛选标准和排查方向,从海量枯燥的信息中筛选线索就会变得非常困难。

    五零二案凶手潜逃,现在已经过了黄金搜索期了,如果再拖下去,他会不会逃出津海,消失在天涯海角?

    或者,发现警方束手无策后,他会不会信心膨胀到再次犯案?

    吴雩突然盯着步重华,欲言又止。

    “怎么?”步重华敏感地抬头问。

    可能因为这一路上步重华的态度都很耐心,吴雩迟疑片刻后,还是提出了自己对凶手的看法:“你说他可能是随机杀人……如果年小萍是他随便挑选出的祭品,有没有可能这不是他第一次犯案?”

    “我也这么想。”

    步重华说:“但我之前查过今年以来全市范围内针对少女的类似案件,三十多个警情全部排除,而且……”

    “你们排查的是故意伤害和抢劫未遂吧?”

    “什么意思?”

    吴雩慢吞吞道:“十几岁小丫头,想法可能跟警察不一样。凶手这次作案前跟了年小萍一段距离,如果他上次犯案前也同样跟踪被害人的话,小丫头也许想不到他是想伤人,即便打110也不会说有人意图抢劫,而是会说”

    步重华神情突然一振。

    劫色!

    如果凶手在跟踪阶段没有戴上恐怖的骷髅面具,只是揣着一把刀跟在目标后头,那当十几岁小姑娘发现一个成年男性尾随自己时,很难想到对方要搞什么献祭杀人,她们的第一反应是有流氓意图不轨!

    步重华摸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了翻,拨出一个电话:“喂,老章?你们指挥中心前两天是不是在做上个月的出警记录汇总?”

    章志是报警中心负责人,这两天已经快被南城支队派去的小碎催踏破了门槛,连办公室地面都要生生磨秃了三寸。步重华没顾上寒暄,开门见山问:“这个季度全市范围内年轻女性被尾随、被偷窥、猥亵未遂的出警记录有多少起?给我汇总一下发过来,四里河那个案子要用,快!”

    “步重华你个王八养的,老子成天就耗在这破烂检索系统里了!你家大房廖刚昨天才跟我拍胸脯保证说那案子跟骚扰猥亵没关系!

    ……”

    吴雩正喝粥,乍听见大房二字,险些被米粒呛着。

    “他管他们中心四个副主任分别叫大房到四房,不要搭理这种低级笑话。赶紧吃,吃完我要回市局加班。”步重华挂了电话,顺手夹了一筷子清蒸鱼就着最后一口粥喝了,起身说:“我去结账。”

    在他身后,吴雩刚要去夹鱼肉,筷子蓦然僵在半空。

    步重华买单时被老板娘强行赠送了两包薄荷糖,还没来得及客气拒绝,手机突然又响起来,是气急败坏的章主任:“姓步的我告诉你,你们这个破案思路就是有问题,今年上半年的相关报警数量……”

    步重华眉头拧得风雨欲来,一手接电话,一手拎着两包薄荷糖,刚往餐桌那方向走,突然远远瞥见吴雩,脚步一顿。

    吴雩用筷子头把他刚才夹的那边蒸鱼都挑了出去,放在餐巾纸里,包了包扔在手边。然后他皱着眉夹了块鱼肉,却没放进嘴里,只盯着它,面上浮现出一丝不加掩饰的反感。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他把还剩小半的鱼一推,起身用纸巾擦了擦嘴角。

    那瞬间步重华突然意识到他刚才察觉的不对来自哪里

    这餐桌上他比较频繁下筷的红烧鸡和炒肝,吴雩都一筷子也没动过;他夹过的那盘豆苗,吴雩会换一边继续夹,刻意避开他筷子触碰过的区域。

    爱憎清楚,泾渭分明。

    电话那边老章的抱怨还在继续:“……恶作剧、报假警、无效信息、虚拟号码,所有加在一起上半年报警被跟踪猥亵的女性数量……”

    吴雩向这边走来,步重华定了定神:“多少?”

    “四千三百二十九!”老章怨气冲天:“大海捞针去吧你!”

    第16章

    “报警人年龄在十八岁以下的、报案时有极端天气的、距离五零二案发时间在一个星期乃至一个月内,报警阐述中明确表示非熟人骚扰的!”

    “小岗村、老工业区、全市水网分布点及四里河流域!”

    “广泛筛查,排出重点,距离市局的破案期限还差最后一天,一旦发现可疑对象,立刻连夜实施抓捕!”

    刑侦支队轰然应声:“是!”

    四千三百二十九,这是津海市上半年报警被骚扰、被跟踪的女性数量。这还只是忍无可忍之下开口求助的小部分,更多受害者因为惧怕被人议论、不愿惹上麻烦,或是从一开始就觉得报警也没用,从而选择了忍气吞声,所遭受的侵害也永远不为人所知。

    “正常的,基层警力就这么多,现在还搞什么有警必出有求必应,每天光是猫发情狗打架、菜市场里针头线脑的出警都一大把。”孟昭把头发扎起来用圆珠笔一簪,哗啦哗啦地翻出警记录,说:“津海市110台呼入量平均每天两万六千个,哪儿来那么多人手天天看监控抓跟踪狂?何况这种事大部分就是一个批评教育,连行拘五天都够不上,除非最后酿出了强奸凶杀的大案子得,还不是各大分局跟着吃挂落?蔡麟!”

    蔡麟睡梦中一个激灵,蹭地从办公桌上弹起来,险些把堆成山的材料撞翻。

    “你那些筛完没有啊?”孟昭不满地问。

    “我都已经一天一宿没睡了孟姐……”

    “甭啰嗦,给老娘起来干活。”孟昭不耐烦道:“你看人家小吴,还是伤病号呢,不也照样辛辛苦苦在那”

    话音未落,挡在办公桌前的案卷哗啦一倒,露出了吴雩笔挺的坐姿和端正的睡脸。

    “……”孟昭说:“你看人家是伤病号,坐着睡多辛苦啊。小吴你醒醒,上值班室沙发那儿睡去。”

    蔡麟怒道:“你们女人就爱看脸!”

    “来来来,起来!”廖刚踢门而入,两手挂满塑料袋,“支队小金库出钱,所有人过来吃夜宵!”

    现年奔四、五大三粗的廖刚不愧是号称步支队正房的男人,只有他惦记着满屋子嗷嗷待哺的小崽,包子饺子烙饼烧麦的香气顿时飘满了整个刑侦支队大办公室。所有人都把案卷材料一丢,鬼哭狼嚎地往上扑,蔡麟连控诉孟姐都忘了,抱着廖刚大腿喜极而泣:“廖哥你真是咱们支队的亲妈!”

    廖刚一脚把他踢开:“去,这么大孩子该学会贴补家用了,找你爸要抚养费去。”

    蔡麟嘤嘤嘤:“妈妈你忘了么,我爸他早都不回家了,男人有钱就变坏,谁知道他去隔壁报警中心找老章的四房夫人们搞毛?……”

    话音未落只听咔哒一响,步重华推门而入,皱眉道:“搞什么?”

    满屋子人登时魂不附体,作鸟兽散。

    步重华往桌上扔了几大袋热气腾腾的香肠咸肉鸡蛋灌饼,示意他们要吃自己拿:“针对宣传邪教不法活动的举报线索正在筛查,底下县城乡村各级公安都已经被通知过一遍了。郑主任说一旦有发现会立刻通报过来,跟我们这边的筛查结果交叉对比,看能不能缩小嫌疑人范围。你们筛得怎么样了?”

    包子大饼突然显得如此寒酸,如此凄凉,所有人都眼巴巴望着那几袋超级豪华的灌饼,心说还是正处级的爸爸有钱啊奈何没人敢在悬案没破的情况下当第一个伸手的椽子。

    廖刚咽了咽口水,说:“报警人年龄在十八岁以下的九百二十八起,其中第一季度六百零二起,第二季度三百二十六起。孟姐正带着他们从五零二案发往前倒推,看有没有发生在四里河流域的报警,好做进一步筛查。”

    这是很有道理的,如果凶手敢在暴雨内涝的夜晚往四里河里跳,起码说明这片水域对他来说不算陌生,否则即便换孙杨或者菲尔普斯来,也很难一口水不呛地安全上岸。

    步重华颔首不语,沉思片刻,眼角瞥见吴雩和几个同事正解开廖刚带来的塑料袋,分里面的包子吃,突然心里动了动,招手叫来吴雩,拿了袋咸肉鸡蛋灌饼递给他:“喏,伤员吃病号餐。”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吴雩表情有刹那间凝固,但紧接着接过灌饼,好似还挺受宠若惊:“谢谢,谢谢步队。”

    英雄末路,功臣气短,要是让知情人看见指不定要掬多少同清泪,可见这小子的演技确实已臻化境了。

    步重华神情自若示意不谢,举步走回办公室,反手关门的同时向后一瞟

    门缝中映出外面大办公室的情景,只见吴雩顺手拉住风风火火路过的廖刚,指指他手上那袋五毛钱一个的素菜包子,温良恭俭地说了几句什么。廖刚不明就里,随即喜出望外,爽快拿包子换了鸡蛋灌饼,也完全不怀疑这蔫坏的孙子是不是在里面下了巴豆,乐颠颠捧在手里走了。

    ……他还真没跟我撒谎,步重华想。

    我在他心里确实是另一个张博明。

    步重华舌根泛上一丝复杂的滋味,随即被他自己强行压下,若无其事地走到办公桌前打开了案卷。

    挂钟分针在墙上一圈圈走过,天色由浓黑转向深蓝,既而东方天穹隐隐泛出了鸭蛋青。

    前男友心有不甘纠缠不放,社会小流氓跟踪骚扰在校女生,“校霸”欺凌同学尾随抢钱,父母离婚后败诉一方跟踪伺机抢孩子……除掉种种五花八门的警情,第二季度三百二十六起相关报案,还剩下最后三分之一。

    “喂您好,我们是南城公安分局,您女儿上个月打110说放学路上被人跟踪的那个案子……”

    “您好我们是南城刑侦支队,您是张佳佳的妈妈吗,您上个月曾经报案张佳佳被人偷窥?……”

    “津海市第一中学?我们是南城区经文保处,你校学生李幼岚三月底多次向我们报案说晚自习被人骚扰……”

    ……

    “谁知道哪来的神经病要追求我女儿!报警都没人来管管!我们已经被逼得租房子搬家转学了,妈的火起来老子自己去解决那个畜生!”

    “你们到底抓不抓人?到底抓不抓?!我们佳佳才十一岁!这种变态不赶紧关起来一定会出大事我跟你们讲!”

    “没有的事,我们学校管理得很严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什么?多次打110?哎呀怎么会呢这孩子都没跟我们老师说过呀……”

    大半个南城分局彻夜灯火通明,直至东方天亮,秒针滴答对上清晨六点。

    办公室门呼地被推开,所有人同时回头,只见步重华抓着遥控器快步进屋,打开了投影仪显示器:“四月初至今,四里河流域发生的相关警情,除掉真的变态、恋童癖、偷窥狂和已经被抓捕在押的嫌疑犯,还剩十九起无法确认跟踪动机!”

    4329个筛查目标最终压缩到19个,所有人同时精神一振!

    屏幕上唰唰跳出了数排出警信息,步重华疾步穿过满地狼藉,食指关节咣咣敲了两下投影屏:“出四个探组着重排查这十九起报案,调取监控,对比跟踪者与五零二杀人案凶手的相似点。我已经跟各个辖区派出所打好招呼了,治安大队会协助你们进行排查,如果这十九个案子的跟踪者全部不符合凶手特写,那么就扩大范围,继续筛查!”

    周遭轰然应声:“是!”

    大办公室充斥着食物过夜后荤腥油腻、香烟泡冷茶酸臭发馊、以及满屋子男人两天没洗澡那一言难尽的气味,连孟姐身上的最后一丝香水味都被她的大油头味道所取代了。步重华环顾四周,沉声道:“我知道大家已经为这个案子熬了六天,可能有人会质疑为什么这么难破的案子还要定破案时限。但我提醒你们万一凶手的动机确实跟邪教献祭有关,那么他绝不会仅仅只杀一个就完事。津海市正进入暴雨季节,一旦五零二案发当夜的极端天气重置,那么他极有可能会在场景和心理的双重刺激下,再次向少女出手。”

    大办公室人人肃然,鸦雀无声。

    “十五岁的年小萍还在隔壁解剖床上等我们为她伸冤。”步重华啪地关了放映器,简洁道:“所有人就地解散,出发!”

    不用他吩咐周围一片桌椅挪动声响,所有人迅速整理出警装备,按照早已定好的探组编制,三五成群向外走去。

    “吴雩!”

    吴雩一回头,步重华正站在办公桌后看着他:“你伤还没好,失血过多,就别出去了。回家睡一觉吧。”

    步重华贴身穿的还是前天那件衬衣,已经皱皱巴巴的了,领口中可以看见厚厚的医药纱布,边缘沾着干涸的深褐色血迹。失血、熬夜、难以想象的高强度精神压力让他脸色不太好看,但他站起身来的时候还是非常挺拔,像是脊梁中有什么东西撑着,看不出丝毫疲态。

    吴雩迟疑片刻,问:“那您呢?”

    “名单上有几个案例,家庭情况比较复杂,我去找她们家长聊聊。”

    大半个支队人都走光了,只有他们两两相对,站在凌晨空旷的走廊上,连彼此身上的烟草气息和消毒纱布味道都清晰可闻。从步重华的角度可以看见吴雩疏朗的眉角,少顷只见他用力掐了把眉心,说:“算了,睡也睡不着,我还是找点事情做吧。”

    他来支队两个月,从来没有这么拼命过,步重华突然意识到了这个侦查思路是他提出来的,他怕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而耽误了现在最宝贵的时间。

    步重华沉吟片刻,问:“你是不是觉得现在这个侦查思路逻辑链很薄弱?”

    吴雩含糊道:“还好吧。”

    但步重华知道他只是惯于糊弄领导,其实他想的是,这难道还不薄弱?

    确实很弱。首先有很多女孩子被纠缠、被尾随是不会打110的,那么凶手之前的犯罪举动很可能会成为漏网之鱼;其次他们也根本不确定凶手是不是真的习惯于先尾随再杀人,警方手里现在只有年小萍一个孤例,很难成为分析凶手行为模式的证据。

    他们现在的侦查方向简直就是在碰运气,是万般道路都堵绝后,困境下的无奈之举,能走通的几率可能连五成都不到。

    “我知道,但不论怎样都得去试试。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得做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否则在绝境中也没其他路可走了。”步重华顿了顿,看着他一挑眉:“‘一天都没下过地’的学院派领导,也只能用这种办法跟凶手死磕了,不然还能怎么着?”

    这是吴雩形容张博明的话,含沙射影讽刺步重华,没想到步重华却记到现在,吴雩那张温顺谦卑好下属的面皮不由一僵。

    “你不是想找点事情做么,”步重华难得近距离观赏这孙子演技掉线,气定神闲问:“要不跟领导一起下地去?”

    “……”吴雩含含糊糊摸鼻子:“我伤还没好,失血过多……”

    铃铃铃

    市局统一配发的国产机声震四壁,步重华摸出手机,认出了号码是四里河派出所:“喂,老郑?”

    “步支队!太好了您还没走!”通话背景一片喧杂,应该是刑大队长老郑在风风火火地往前跑:“昨晚分局不是让我们查那几个跟踪骚扰女孩子的出警记录吗?有个叫郜灵的报警人,片警一时没联系上她,您还记得吗?!”

    刑侦干久了人确实会有第六感,步重华心脏突然往下一沉:“记得,怎么?”

    步重华昨晚听了上百个报警电话录音,记住了起码几十个女孩子的名字和声线,但对郜灵的印象比较深因为她说话吞吞吐吐,像嘴里老含着一口水似的。

    问跟踪者长相特点,说不清楚。问在哪里发现被跟踪的,说不清楚。问她当前所在地和联系方式,也说不清楚。感觉就像是思维比人慢半拍,最后接线员都怀疑她是恶作剧报假警的了。

    不过接线员可以怀疑她是报假警的,步重华却不能。郜灵是最后十九个重点侦查名单之一,孟昭已经带着实习警在去她家的路上了。

    “她失联了。”老郑咽了口唾沫,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慌乱:“她室友来报过一次警,只是没立案,所以昨晚兵荒马乱的没发现。今早我上后台多看了几眼,发现她早就已经……已经……”

    步重华打断了他:“她室友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五月二号。”老郑颤抖道,“五月二号……中午。”

    年小萍死亡当天!

    “把她室友找来,我现在就过去!”

    步重华按断手机一抬头,走廊上两人面面相觑,吴雩的手还僵在鼻梁上。

    我伤还没好,我失血过多……

    “领导都去了,我不能不去。”吴雩正色道:“走吧。”

    第17章

    “那个贱人!”一个黑瘦高挑、披头散发的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一屁股坐进沙发,尖声道:“什么失踪?!她偷了我的东西跑了!”

    郜灵租住在四里河附近城中村一处简陋的平房,普通一居室,客厅东角落是锅炉灶台围成的“厨房”,西角落是纸箱空瓶塑料凳形成的“杂物间”,南角落被褪色印花塑料布划分出一处小小的方寸地,地上床垫一放,连转身都没空间,是她栖身的窝。

    “郜灵,十七岁,初中肄业,和失主刘俐一起在一家洗浴中心打工。五个月前刘俐问地下黑中介租了这个地方,一个月前郜灵来到这里,向刘俐私租了客厅,开始形成室友关系。五月二号中午刘俐出门‘上工’,五月三号清早收工回家时,发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五百块钱现金不见了,同时郜灵的行李包不知所踪,人也联系不上。当天下午刘俐来到四里河派出所报案,暂时还没有立案。”

    孟昭边说边递给步重华一张纸,是派出所出具的报警回执,上面列出了刘俐当初口述的电脑特征二手国产笔记本,折价最多五百,总失窃金额堪堪破千。

    “年小萍死在四里河辖区内,派出所这几天都忙疯了,根本没时间仔细调查郜灵在哪。再说除了刘俐,没人注意到她消失,爹妈亲戚朋友同事一个都不见;连洗浴中心当班经理都说像她们这样的小妹拿的是日结工资,流动来去太频繁了,一声招呼不打就到别家上班是常事,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们失没失踪。”

    步重华望着那又小又暗的斗室没吭声,倒是孟昭带的那个实习警张小栎忍不住问:“那现勘提取到证物了吗?”

    孟昭习以为常:“上哪儿提啊,基层,你看连案都没立。”

    张小栎一脸懵逼,显然还是个没有被现实打磨过的天真碎催。

    “郜灵平时有没有朋友?失踪前几天是否有任何异样言谈举止?跟她一起失踪的有哪些私人物品?”吴雩坐在刘俐对面的板凳上,拿着纸笔问道。

    刘俐细长眼、小尖脸,穿着吊带短裤,踏一双褪了色的塑料拖鞋,周身满溢着野蛮的辣劲,显然对警察敌意深重,吊着眼睛蹦豆子似的:“我怎么知道,平常排班都不在一起,我天天早上才回来我怎么知道那个贱人上哪浪去了。你们警察不是很牛逼吗?怎么连这都查不出来,为人民服务说假的啊?”

    “跟她一起失踪的有哪些私人物品?”

    “都说了我怎么知道!她就那两件破衣服两个破口红,要不是仗着那X劲,叫男人多看她两眼都不可能!她有个屁的私人物品!”

    吴雩往前一翻案情材料,郜灵的二寸免冠照出现在首页,果然除了早早出来混社会的风尘气之外,单从五官来说,和年小萍一样是个清秀的女孩子。

    “所以你跟郜灵平时不太聊天?”

    刘俐瞪着吴雩,但话没出口,又想到什么似的,把屁股往沙发边上一挪,故意撩了把头发:“聊啊。”

    “聊什么?”

    刘俐放肆地上下打量吴雩,不答反问:“警察帅哥今年多大呀?”

    “聊什么?”

    刘俐扬着嘴角斜睨他,拍拍自己身侧:“帅哥你坐过来点,你不坐近点我怎么告诉你?”

    吴雩笔尖顿住,就在这时肩膀被人一拍,步重华居高临下俯视沙发上的女孩子:“刘俐?”

    “……”

    “去年八月五号,十月四号,今年二月十三号,治安扫黄扫过你三次。如果你不想告诉他,也可以去公安局,审讯室里坐近点告诉我。”

    步重华面相俊美中带着肃杀,那是多年办案出生入死、直面过无数血腥现场后自然积累起来的独特气势,当他那双锐利的瞳孔一眨不眨紧盯着什么人的时候,其中可怕的洞悉力,连很多老条子都扛不下来。

    刘俐脊梁骨下意识蹿了蹿,半晌悻悻道:“我……我跟那贱人不聊什么。我们排班不一样,她白天去做事,我晚上才出台……出场,下班回家收拾收拾她就该走了。而且她眼睛长在头顶上,穷得跟个鬼似的还扯什么清高,我跟她能有话说?聊都聊不到一起去。”

    步重华问:“郜灵不卖?”

    刘俐一震,大概想不到步重华能顶着那张高冷禁欲的脸说出这么直截了当的话,“她、她不……她……她又不给家里寄钱,爱卖不卖咯!我怎么晓得这些个事情?”

    “你怎么知道她不给家里寄钱?”

    “给押金的时候她自己说的,说她老子娘不是个东西,吸她的血,还叫我也不要往家里寄钱。”刘俐撇撇嘴:“我又不是她,我还有兄弟呢,不寄钱回去拿什么养家?老子娘盖不起房子、抬不起头,要被村里人笑话的!”

    张小栎他们几个都呆住了。

    步重华却无动于衷:“她来租房子的时候,没提过自己是哪儿人?”

    “那我怎么知道,我们这行又不看个身份证。”刘俐想了想,不情愿地说了个津海市周边县城的名字:“可能是那里的吧,具体哪个村的我也不清楚。怎么,你们真去她老家抓她啊?那能把我的钱找回来吗?那可是五百块钱呢!我那个电脑起码也值一千吧!一千块你们当官的看不上眼,可那是我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我……”

    “步支队!”这时孟昭从门外探头打断了她:“视侦队把附近监控调出来了,五月二号下午两点,郜灵独自步行离开家门,您要不要过来看看?”

    步重华始终按在吴雩肩上的手拍了拍:“让她老实做笔录。”

    随即转身大步出屋,刘俐不甘心地追出去两步:“喂!我的钱……喂?!”

    道路泥泞,暴雨滂沱,一个瘦弱的少女从巷口闪现出来,低头匆匆离开镜头,在监控画面中留下了一道湿漉漉的背影。

    “城中村监控不完全,当天可视条件又非常差,郜灵离开家门后留下了这一段持续六秒的视频,但没有正面。从巷口出去以后分四条岔路,大约在二百米范围内这些路上都是没有摄像头的,按郜灵的步速计算走过这段区域大概需要三分钟左右。”孟昭皱眉道:“然而在这之后,所有岔路出口都没发现她的踪影,她再也没出现过。”

    好端端一个人,在三分钟内消失了。

    步重华沉吟不语,把监控倒回她出现的那六秒,唰唰大雨声充斥了安静的车厢。少顷郜灵走出镜头,他又倒回去重新播放,少女穿着蓝色连帽雨衣,迈着一模一样的步伐再次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那四条岔道都是普通民巷,没有下水井口、机关暗道之类的东西。我已经让大队民警挨家挨户沿途走访去了,但没法肯定……”

    “等等,”突然步重华打断她,按下暂停。

    监控镜头灰暗模糊,步重华却仿佛看见了什么,不断放大、又放大,直到画面聚焦在郜灵侧身的那一瞬间:

    “她怀里有东西。”

    孟昭把鬓发掠去耳后,定睛一看,果然宽大的雨衣下微微突出一块,但因为画质问题,如果不极尽目力根本发现不了。

    “这是……她的行李?”孟昭不确定道:“还是刘俐的笔记本?”

    步重华不置可否:“从郜灵家到河堤这一段大范围调取监控,让视侦做海底捞针式的搜索。另外把目标出现的这一段视频发给市局刑科所,能处理多少处理多少,我想知道郜灵失踪前随身携带的到底有哪些东西。”

    “是!”

    步重华推门下车,回到低矮的出租屋,派出所大队长老郑正亲自带领痕检勘察刘俐的卧室,见步重华进来,满脸通红地笑着打了声招呼。

    步重华一眼瞥见痕检员手里拿的是二次复勘表,也没说什么,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然后又打开衣柜,目光逡巡许久,从角落布袋里拎出了两双印着香奈儿LOGO的高跟凉鞋。

    老郑跟在他后头搓着手:“我们刚才看过了,这应该是假的,连真皮都不是……”

    步重华打断了他:“我知道是假的。”

    他把鞋放回布袋,起身翻了翻刘俐那些出台穿的乱七八糟的衣服,粗制滥造的蕾丝吊带情趣内衣就随便挂在铁丝架上,也不知沾着多少皮屑,散发出长久没洗过的难以言喻的味道,简直是生理性地辣眼睛,刚才连现勘员都没下得去手。

    步重华的气质跟这些东西相比简直可以用云泥之别来形容,偏偏他却把那堆皱巴巴的内衣一件件扯开观察过去,老郑简直无法正视他冷淡的表情:“步支队,这儿可能已经没什么线索了,不如我们就……”

    “等等。”

    老郑:“?”

    老郑满头雾水,只见步重华紧盯着手里那件黑色小吊带,似乎终于印证了某种猜测,起身将衣柜下的抽屉全部拉开翻找半晌,毫不留情地把杂物统统甩出来扔了,少顷从角落里翻出一个褪色的戒指盒,里面是个满是划痕的K金戒指,他只打开扫了一眼就丢给老郑:“把物证交给痕检。”

    “哎?是、是,可是”

    步重华没理他:“那刘俐人呢?”

    老郑心惊胆战地向外面指了指。

    “我这个月房租还没交呢!那煤气灶坏了都没钱换!”刘俐气急败坏,一屁股怼在客厅沙发上,堆满杂物垃圾的破沙发顿时发出嘣地弹簧声:“说有困难找警察,呸!报警顶个鸟用!就抓我们罚钱一个比一个积极,吃皇粮的没一个好东西!”

    吴雩低头翻阅现勘本,坐在边上默然不语。刘俐眼珠骨碌一转,抓着吊带又往下扯了扯,故意露出一片黝黑粗糙的胸,娇滴滴问:“帅哥,你人好,给出个主意帮帮我呗?”

    吴雩头也不抬道:“小心别被抓。”

    “啊?”

    “就不会被罚钱了。”

    刘俐:“……”

    吴雩合上记录本,皱眉上下打量她,那目光看得刘俐那么厚的脸皮都有点挂不住:“你、你干嘛?”

    “你做这个家里人知道吗?”

    刘俐翻了个白眼:“知道啊,当然知道了,我们做这一行的不都老乡带老乡?”

    “钱都寄回去?”

    “自己用点,剩下的寄回去给弟弟盖房子。”刘俐嘟囔道:“否则怎么办,现在愿意留村里的女的越来越少,再不娶亲就更娶不上了还不是钱闹的。喂,你看我干吗?”

    她隐隐感觉到吴雩瞧她的眼神,跟其他警察都不一样。

    她以前被扫黄抓进去碰见的那些民警,瞧她们是轻蔑、厌恶、偏偏又无可奈何的,像辖区里藏着一群蝗虫,不扫没法完成任务,扫了又嫌脏手。而刚才那貌似很厉害所有人都害怕的支队长瞧她,却不显山不露水,一切情绪丝毫不带,仿佛有洁癖的城里人看见马路边乱扔的脏东西,只会捡起来扔进垃圾箱,但不会多给一眼,更不会站在马路上开口去骂这个东西。

    只有吴雩看她是平直的,像同类看同类,眉头微微拧着,眼底带着一丝她非常陌生的情绪。

    那是责备。

    “找不回来了。”吴雩说,“你的电脑不值一千,丢失的现金又没有凭据,这种事指望派出所不太现实。我们是刑侦支队,也没法给你越级立案,以后自己小心吧。”

    “什么,外国人丢个自行车都能找回来,你们那么牛逼找不回我的钱?”刘俐顿时急了,指着刚才步重华出去的方向:“你们那领导不是牛逼得很吗,敢情都是装逼?唬人的呢?!”

    吴雩叹了口气,说:“我要是你,就不会再去继续挑衅他了。”

    刘俐歪着吊带一脸不服,三角眉挑得几乎要蹦出额头。

    她只接触过治安队,见识过最可怕的手段也不过是被协警骂两句踢两脚,遣返原籍两天就能跑回来。她不懂步重华为什么扫都懒得扫她,更不懂刑侦口的实权正处级代表着什么。

    吴雩有些无可奈何,思忖片刻后从裤兜里摸出钱夹。刘俐歪着脸疑惑瞧他,只见他拿出所有纸币数了数,三百六十整,然后轻轻丢在了她面前。

    “拿着。”吴雩简短地说,“别闹了,没好处。”

    刘俐眼睛瞪圆了,张开嘴却没发出声,怔怔地看着他。

    吴雩收拾纸笔,起身走向屋外,就在这时被一只有力的手从身后按住了紧接着那只手越过他肩头,抓起桌上的钞票,啪地重重拍在吴雩胸前。

    吴雩扭头一看,只见步重华弧度冰冷的下颔线:“来人,五零二重案嫌疑人刘俐,立刻带走!”

    周遭空气刹那静止,人人都没反应过来,吴雩愕然愣住了。

    还是老郑大队长反应快,立刻带人扑了上去:“不许动!”“带走!”

    “怎么?怎么了?你们搞错了吧?!”刘俐猝不及防挣扎起来:“我干什么了?!放开我!你们快放开我!救命啊!”

    屋里顿时乱成一片,但刑侦大队警察不是吃素的,三下五除二就把她反拧押了出去。直到屋外刘俐还在尖叫“你们搞错了!”“救命啊警察打人啦!”,尖利的叫喊震得左邻右舍纷纷开窗窥探,但眨眼功夫不到就被搡上警车,穿堂风呼地刮过,咣当一声甩上了门。

    “什么意思?”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面面相对,吴雩一指外面,感觉荒唐:“五零二重案嫌疑人?”

    步重华却连答都懒得答他:“钱多得送不掉不如捐希望小学,送个三陪女,你以为能换来几句真话!”

    三陪女要能干出五零二这么大的案子,那南城区全体刑警都能下班回家了。吴雩深吸了口气,摸出烟点燃,问:“您发现了什么线索,能证明她跟年小萍的死有关?”

    如果换作其他人敢这么跟他顶,可能已经被步重华劈头盖脸训回去了你是不是这辈子没见过雌的,一个小姐都能让你怜香惜玉,要不滚出支队去扫黄办天天跟她们打交道算了!

    但除了吴雩,其实也没有别人敢这么顶撞他。

    当一切谦卑温顺的伪装都从吴雩身上褪去,就会发现他面相其实非常疏离,大概因为脸部轮廓非常立体而五官又很鲜明的缘故,鼻梁唇钩都很清晰,缺少柔和缓冲的弧度,透出一种因为心态长期压抑而神形于色的紧绷感。

    他确实必须压抑。可能在他的世界里,女毒贩和吸毒妹才是绝大多数,刘俐这样的已经算孝女了。

    步重华那双淡琥珀色的瞳孔盯了他半晌,终于半点火气不带,开口冷静地道:“我刚才看了刘俐的卧室,她没有跟你说实话。”

    “……”

    “刘俐的衣柜里尺码大多是中号,唯独几件假冒大牌衣裙是XS,另外单独藏着两双码数36的假冒奢侈品鞋。床头柜抽屉里有一个戒指,布满划痕,18K金,戒围目测6.5或7,但刘俐本人是37.5到38之间的脚,她的无名指指围目测起码到8。你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那不是刘俐的东西,是郜灵的。

    “郜灵失踪不过数天,刘俐就已经堂而皇之把她的东西据为己有了,说明什么?她可能不是凶手,但一定藏着某些内情,她知道郜灵不会再回来了!”

    “……”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步重华剑眉一挑,冷冷道:“寄钱回家,赡养父母……这话听听就算了。那些跟黄、赌、毒沾边的杂碎,派出所笔录一个比一个可怜,但实际道德底线几乎没有,什么都做得出来,洗白上岸重新做人的可能性比万里挑一还低!”

    吴雩手指夹着烟没动,午后朦胧阳光折射过积满灰尘的毛玻璃,只见烟头在昏暗中闪烁着一点明昧红光。

    步重华严厉的语调终于缓和了些,伸手拍拍他肩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其实都是自作自受。你没在派出所干过,以后见多就知道了,回去吧。”

    突然他的手一顿,被吴雩手臂挡住了。

    吴雩瞳孔在背光处呈现出一种极深的黑,黑得有点幽幽泛蓝,像压抑着某种更深的情绪,不贴很近的话发现不了嘴唇在轻微颤栗:

    “我知道,步队。我跟杂碎在一起混了这么多年,还不比您了解得多?”

    步重华眼皮一跳。

    “我只是不知道协助调查也能直接上手段,你们这些精英针对不同对象的处理方式还挺灵活。”

    步重华面上轻微色变,但这时吴雩已经放开他的手,退后半步,礼貌而嘲讽地一点头,转身大步走出了门。

    第18章

    “这是故意的嘛!”王九龄一边嗦面条一边指着监控屏幕,唾沫横飞道:“你看这四月二十九、三十、五月一号,连续三天她每次走到这就踮脚往上看,不是故意观察摄像头是什么?案发当天她是刻意避开监控的!”

    晚上十点,南城分局小会议室里兵荒马乱,步重华抱臂站在屏幕前,锁着锋利的眉头。

    虽然城中村监控很少,但几条主要路段还是装了摄像头的,三分钟内原地消失这种事只有一种可能刻意走了监控死角。为了证实这个猜想,步重华让人调来了案发前一周郜灵家附近的监控视频,果不其然发现了异样的蛛丝马迹。

    但为什么郜灵要故意避开监控,真是为了偷刘俐的东西?

    少女的消失到底是无意被害,还是某个更大阴谋的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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