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穆家二公子是个纨绔,穆家二公子喜怒无常,穆家二公子还有很严重的起床气。秋意渐浓,天气是有点冷了。他昨天出门只穿了长衫,喝了酒一发汗倒不觉得,在外过了一宿袍子早揉得不能看了,不过谁让他长了个俊秀斯文的模样,这么瞧着倒是像个落魄的文人。
他从门口出来,鸨妈追出来,“哎,我的二爷,您这就走哇?您昨天没找姑娘陪,今天好歹吃了早点再走嘛!”
他眼皮都没抬,敷衍地嗯了一声,上了车坐稳才说了一句:“您这儿的厨子是不是换了?点心难吃就算了,面条也煮的稀烂,还是不麻烦了,我上外头吃吧!走了。”
车夫埋着头啪嗒啪嗒跑起来,看样子是往公馆方向去了,他坐在车上说:“错了,往北边园子里去。”
他还不想回去,这晨风吹身上挺舒服的,在风里散散昨晚的酒气也好。
只是那鸨儿不提还好,提起来他真觉得饿了,浑身都轻飘飘的,这么吹一路冷风怕是人都得吹散架。正好路边有卖早点的摊子,他让车夫停车他自个儿下去买。
油条烧饼,一个铜板一副,生意挺好。他挪到跟前儿的时候往身上一摸才发觉没装钱袋,八成是昨晚喝多了,就由下人收着了。偏偏贴身仆从小四是新来的,还摸不清他的习惯,这会儿装着钱袋大概一根筋地回公馆去了。
这杀才。
他面上倒是镇定自若,接过老板递过来的油条烧饼,清了清喉咙说:“我姓穆,住在金神父路的花园坊,你……”
现在天下人哪还有不认识穆姓的?他来上海也很有些日子了,以为只要说出穆这个姓氏和地址对方就该知道他是谁,可这老板不过是汉口逃难来的小老百姓,哪里会想到这样通天的人物就站在自己的摊头面前,只一脸茫然地盯着他看。
他还没把话说完,脚边忽然有声音,“先生,请你把脚抬一抬。”
低头去看,只见一头乌发梳成的长辫和一双漆黑水亮满是灵气的眼睛,年轻的女孩儿也正抬眸看他。
他心头有种微妙的熟悉感让他轻轻一颤,身体却一动不动。那女孩儿以为他没听明白,又用苏白说一遍:“先生,侬踩到我的铜板了,脚抬一抬好伐?”
这回他听得很清楚,脚没动,嘴角却扬起了笑。
他极有风度地拉那女孩站起来,自己弯身捡起了那铜板,却没有马上递给她,“你说这铜板是你的?”
“是啊,我排在你后头,把铜板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时候掉了一个,刚好您上前一步就踩住了。”
“噢,那就是说这铜板上也没写你的名字喽?”他吹了吹那钱币上沾到的灰,故意拿到眼前打量,“我说我的钱去哪了呢,原来在这儿。”
他回头就把铜板给了卖烧饼的老板,欢喜得不动声色。
年轻的姑娘哪能想到这人这么无耻,都呆住了,见他上了黄包车才赶紧上前拉住他,“你不能走,把我的钱还给我!”
他咬了一大口烧饼,一边大嚼特嚼,一边朝她眨眼,“银钱不长眼,你瞧它现在都进我肚子里了,让我怎么还给你啊?”
姑娘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你无赖!”
他哈哈一笑,“还没人这么叫过我,你是第一个,我记着啦!”
车夫又跑起来,转眼就拉着这么个荒唐的人在街角没了踪影,留下那年轻女孩独自在原地气得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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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的芳春园里,东厢门上进来个人,猛地一打帘子,冲着镜子跟前儿的人道:“不是不让下人到园子里来么?你家那些仆从是怎么回事儿,汽车都开到门口来了!”
穆晋北正用油彩往脸上扮妆,“他们把你拦下来了?”
“他们敢!”
“是啊,谅他们也不敢。那你这么生气做什么?您是小王爷,跟这些齑粉一样的人物生气没得折了您的身价儿,犯得着吗?”
载浟给自己到了杯茶,边喝边说:“别,你现在才是真真的二皇子呢,身边的都是宫里人。”
穆晋北起身套上袍子,垂眸折袖边,“这回是我大哥来了,催我回天津。”
“那更了不得了,那是太子,皇亲。”
他瞥他一眼,“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你要知道,我四年前就到上海来了,谁要复辟要登基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不谈国事只谈风月,也是他们在这园子里立下的规矩。载浟苦笑一下,“得,我不说了。今天唱什么,还是牡丹亭?”
“有什么不妥?”
“今儿笛师病了,谁给你搭呀?”
“不是还有你吗?”
载浟是前朝小郡王,在天津的时候就与他私交最好,两年前也到上海来。两人重聚,又同好藏书古玩、诗词歌赋,尤其爱昆曲,就将城北一个原本不大的戏园子重新扶植起来,常常勾脸自己唱,不亦乐乎。
外界盛传他们有龙阳之好,放浪形骸惯了的人也不在乎这点名声,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穆晋北擅小生,载浟老生唱得好,又会吹笛,两人倒是常搭档,可今天载浟还有场长生殿要唱,没空给他搭,只说笛师派了人顶上空缺。
巧了,这人他也认识,正是那天被他抢了铜板的姑娘。
他一见她拿着笛子到园子里来就笑了,而对方显然也认出他来,微微惊讶之后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一场唱得十分痛快,姑娘的技艺不如老笛师,不过也算不错了。
穆晋北下场就拦住了她,“哎,怎么你也在这里?”
她看着他,眼里还有忿忿之色,“我讨生计而已,关你什么事?”
“噢,你是沈师父的弟子?”
“他是我爹!”顶完嘴才发觉说太多了,想走又被他拉住,不由恼火,“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是说沈师傅病了么,我想去看看他。”
“不用了,只是受了风寒而已,休息两天就会好的。”
考虑到露面就会曝露真实身份,穆晋北也没再勉强,只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念眉知道他不刨根问底不会罢休,反正都在这园子里,她不说他也能打听到,于是告诉他,“念眉,我叫沈念眉。”
当晚就有同春堂配好的药材送进来,沈师傅问是谁送来的,念眉就想到了白天那个人,可药堂伙计却说是戏园子主人的吩咐。
她问戏园子主人是什么人,父亲告诉她是小王爷载浟,她就释然了。
想也是,那人连一个铜板都要抢她的,怎么可能这么慷慨?
吃了药,父亲的病很快就好了。她再见到那人是在戏台上,她头一回在戏园登台演杜丽娘,他是柳梦梅。
两人头一回搭戏,却极有默契,天衣无缝,台下掌声叫好声不绝于耳。
尽管如此,她仍记着那一个铜板的仇怨,对他爱答不理的,没个好脸色。
“哎,我说。”他下了妆跑来跟她说话,又把她拦在门口,“你父亲吃了药,身体可大好了?”
她一甩发辫,“当然,这园子的主人命人送来的药,吃了还有不好的道理吗?”
她不像有半点感激,穆晋北一怔,“你说谁是园子的主人?”
“小王爷啊!”
“他们这么跟你说的?”
念眉一脸“好奇怪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的表情。
他长吁口气,“没错,就当是小王爷吩咐人送的药,也是我告诉他沈师傅生病的事儿。你难道不该感谢我?”
“是你?”念眉蹙起秀眉,“你跟小王爷说的上话?”
他含笑,“嗯。”
“那你为什么肯帮我爹?”
“听说沈师傅以前带的是游方的昆班,身体不好了才在这园子里扎下来。你瞧我以前小时候也是跟着昆班流浪的,最敬重沈师傅这样的人,倒不知道他还有儿女。而我跟你又有上回的误会,我就想……能帮就帮。”
他这话不算瞎掰,细细打量念眉神色也知道她有点相信了,毕竟他们沈家父女都不是这园子里原有的人马,怎么敢劳身份尊贵的小王爷惦记着,必定是有人说了什么。
这样倒挺有意思,在她眼里,他不过跟她一样是唱昆曲为生的戏子,穷困潦倒到要靠耍无赖来抢她一个铜板。
第77章
番外:前世今生〔2〕
念眉回家问她爹:“您可知道这戏园子还有跟咱们一样,以前在外头跟着昆班流浪的伶人?”
沈师傅想了想,“不记得有这么号人物,但也有可能是咱不知道人家底细。怎么了,问这个做什么?”
“噢,没什么,我刚开始在这儿登台唱,好些面孔不认识,就想问问有没有跟咱们一样的人。”那家伙不会又是信口胡诹骗她的吧?她顿了顿,又问道:“那天那个柳梦梅……也是新人吗?”
沈师傅脸色变了变,紧张道:“他可惹不得的霸王,你离他远一点!”
“为什么?”
“姑娘家问这么多干什么!告诉你离远一点,听我的准没错,这不是咱们惹得起的人物,听见没有?!”
念眉被这气势吓住了,“听……听见了,爹您别发火,我听您的话就是了。”
沈师傅叹了口气,“念眉,你从小就跟着我讨生活,四处奔波,吃了很多苦。现在咱们算是安定下来了,你是我教出来的,基本功扎实,也练了那么些日子,现在登台每场都要好好唱,会有成角儿那一天的,知道吗?”
“爹,我明白。”
毕竟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练功登台之外念眉也喜欢吃点小零嘴儿,午后抱了个葵花盘坐在青砖台阶上磕瓜子。
“原来你在这儿。”穆晋北突然冒出来,把她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在这儿?”
“那你又怎么在这儿啊?偷懒?”
“你别瞎说,我休息一会儿还要扎马翻花枪的。”
穆晋北一边笑,一边把爪子伸向她怀里的葵花,揪下瓜子儿往嘴里喂,“我也没说什么呀,你那么紧张干嘛?”
凑得极近的一张脸,英俊秀雅,眉眼含春,瞳眸仿佛深不见底的幽潭,整个人有种书卷气却不穷酸,在园子里总穿长衫布鞋,又不像富家公子……说实在的念眉很是好奇,爹爹提起小王爷载浟的时候都没这么讳莫如深,可她又实在不好多问。
穆晋北见她怔怔地看着自己,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喂,看什么呢,都看傻了。”
念眉想起父亲交代的那些话,有些莫名的气结,把葵花往他怀里一搁,起身就走了。
“你躲着我啊?”
越是不想看见,越是无处不见。念眉在厨房烧饭的时候他又出现了,没想到他会找上门来,念眉有些焦急,“你来干什么?快点出去,小心被人看见。”
“看见就看见,咱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他不以为意,“我是来找沈师傅的。”
“我爹他不在,傍晚才能回来呢,有什么事儿你晚点再来吧!”
他暗笑,就是知道她爹不在他才上门来的,但这时候总得装装样儿。
“哎,哪有你这样的,来者是客,怎么说也帮过你们,饭点儿上就把人往外赶啊?”他眼神巴巴儿地看她锅里,“我昨儿下午到现在都没吃过饭了。”
念眉惊讶地睁大眼,“那你干嘛不吃啊?”
“我的钱借给朋友了,这个月的工钱又还没发,那天你也看见了,我就连一个铜板都快拿不出来了,还吃什么饭呢?”
念眉戒慎地打量他,看似潇洒不羁的人居然连饭都吃不上,父亲不让她接近这人,难道就是因为他花钱大手大脚的缘故?
那头她还在怀疑,穆晋北的肚子却很应景地咕咕叫了两声,这下她倒真不好赶他走了。
“进来吧,我煮点面,你随便吃点儿垫一垫,别嫌弃就是了。”
他咧唇笑,怎么会嫌弃呢?
没想到她的手艺极好,面条糙的很,她煮的火候却把握的很好,加了一点盐和麻油,他捧着碗吃得很香。
看来真是很久没吃饭了,她不由有些可怜他。而且他帮过他们父女,她是该感谢他一番的,这顿饭吃完两人算是扯平了吧?
她发现他不是每天都到园子里来,最近登台也就跟她搭戏的那一回,但还是常常可以看见他,一般都是跟小王爷载浟前后脚进出。想到他说可以他跟小王爷能说得上话,她也有些不好的联想,这两人莫不是像品花宝鉴里那样……小王爷一身贵气原来喜欢的却是青皮后生?
这会不会也是父亲不让她接近他的原因呢?
她无暇思虑太多,到了中秋戏园里也热闹,还有富户请昆班上门唱堂会的,都得应付,实在是忙不过来。她的杜丽娘已唱出了些名气,甚至有卖满场的时候,连小王爷都高看她两眼,问她愿不愿意唱杨贵妃,搭他的唐明皇。
她跪下磕头,诚惶诚恐,小王爷人却很随和,让她好好准备,这事儿就算这么定下了。
谁知最后这场戏没有演成,临上场换了更红的旦角儿上,也没人跟她说这是为什么,但因为对方是王爷,冷嘲热讽的声音就多了些,无非说她是麻雀想要飞上高枝变凤凰,就那么点姿色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
念眉心里冷嗤,就算要攀高枝也不能攀个好男风的,何况这长生殿是小王爷钦点她去的。
不过说不遗憾是不可能的,刚刚冒了点尖子出来就被掐了,要成名角儿的路果然不好走。
她在家里用隔夜的粥又加水和菜熬成菜粥,正准备吃的时候看到蹭饭的人又来了。
穆晋北笑吟吟道:“不是听说你今天唱长生殿么,怎么没去?”
她觉得他是明知故问,没好气儿地闷头喝粥。他一撩袍子在她身边坐下,“哎,给我也来一碗。”
两人面对面喝粥,他大概也感觉到她的不开心,正想劝,小四跑来了,张嘴就要喊:“二公……”
他狠狠一眼把那半截话头给瞪了回去。小四跟了他这么些日子也总算有点眼力劲儿了,知道他在园子里有时就喜欢别人把他当伶人而不是穆家二公子,赶紧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说正事儿:“……客人今早的火车,回去了。”
穆晋北知他指的是大哥,嗯了一声,把他拉一边儿去,“还有呢,一口气儿说完。”
“他给您留了点钱,还留了话,让您过完中秋无论如何要回去一趟。另外孟芳姑娘来了,送了她自己为您做的茉莉花烟卷儿来,整整两听……”
穆晋北听得不胜其烦,摆摆手,“行了行了,以后这些事别来告诉我,她喜欢什么紧着去挑,挑完让洋行上府里拿钱就是。”
“还有……”
“还有?”
小四咽了咽唾沫,奉上书札,“商务印书馆的蒋先生送来这个,说是印刷的样刊给您过目。”
终于有件值得高兴的事。念眉见他捧着书稿回来,有些好奇,“这是什么?”
“我的诗文。”他有些按捺不住的欣喜,“编辑刚印出来让我先瞧瞧。”
“你还会写诗文?”念眉倒有些意外,探头看那册子,“雪松?这是你的名字?”
“啊,对呀,好听么?”雪松是他的号,并不是姓名,不过是有不少人就直接称呼他雪松。
念眉点头,说起来她还没有问过他的名,只听小王爷叫过他“木二”,以为那就是他的名字,没想到原来还有这么诗意的一面。最重要的是,他还能做诗写文,这实在是令人钦佩的。
“走,晚上我请你吃饭,平时都是在你这蹭,这回也该我请你一次。”
他一高兴就有了新想法,念眉道:“你哪来的钱啊?”
“稿费啊,你别小瞧这些文字,报纸上小小的一角专栏也有一个银元一篇的!”
念眉咋舌,外头最新的价牌上一个银元能换一百六十八枚铜板,这得买多少副烧饼油条啊?
于是她也就不客气了,“那要吃个贵一点的。”
“行啊,走。”
她本来指望他带她去吃一回小笼包或者雪菜肉丝面,谁知他竟然带她去吃西餐。
素净格子花纹的桌布,厚重的椅子,亮晶晶的吊灯和银色的餐具,连地板都光可鉴人,念眉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摆。
“我……我们还是走吧!”她悄悄拉他衣袖,“这地方太贵了。”
他笑笑,“你不是说要吃个贵的么?怕什么,西餐也没你想的那么可怕,一客不过小洋两角,吃得起的。”
他很绅士地为她拉椅子,摆餐具,念眉因为太紧张了都没留心去想他为什么对这样的地方如此熟悉。一餐饭吃的战战兢兢,总怕哪里出错会失礼,不过东西确实好吃,有完整的一片片的肉和香甜的面包。
“好吃吧?”他满心欢喜看她吃东西。
“嗯,没想到洋人的东西这么好吃。”
“是啊,咱们偶尔也奢侈一回,下次再有稿费,我再请你来吃好不好?”
忽然之间就跟她成了“咱们”,她脸上飞起红晕,“可我请不起你。”
“怎么会呢,你偶尔请我吃碗面条啊再炒盘瓜子儿啊就行了,我不挑的。”
相谈甚欢,一切都很完美。吃完结账的时候,却有人走到他们桌边,毕恭毕敬地说:“穆二公子,好久不见了,您今天兴致好啊,跟朋友来吃饭?”
近乎谄媚的寒暄,让穆晋北脸色都变了。他坐在位置上没动,也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只冷冷看了那人一眼。对方被这霜刀冷剑的眼神吓得够呛,惊觉自己扰乱了什么,赶紧告罪灰溜溜走了。
念眉还没反应过来,“穆二公子?他在跟你说话吗?”
他没来得及解释,服务生过来说道:“二公子您给的面值太大,老板说找不开,改天上您府上收也是一样的。”
原来他刚才给的不是银元,乃是一张百元的中国银行钞票,极其罕见,一般的店里当然找不开。
已经无从解释了,他冷冷坐在那里,周身散着森然的怒气,也不知是在跟谁生气。念眉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原来他们真的是在跟你说话……你不是穷得吃不上饭的伶人对不对?你是谁,穆二公子是谁?”
第78章
番外:前世今生〔3〕
念眉这次才真正明白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姓木,而是姓穆,权倾天下的姓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居然到今天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她开始有意识地躲着他,别看戏园只有那么点儿大,他也仍旧常常到园子里来,可是真要有心避开一个人,遇见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咫尺就成天涯。
这时她演的牡丹亭已经进一步打开了名气,上海滩来了贵客,都要上园子里来听戏,这回六镇司令之一就点了她演的杜丽娘。
有人不服气,拦下她的路公然挑衅:“你到底使了什么狐媚子手段,让人家大司令一来就点你的戏?”
念眉抬眼望望,正是上回顶替她与小王爷唱了《长生殿》的胡灵,要说媚和娇,这园子里没人赶得上她。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请你让开。”
念眉不愿惹事,埋着头想绕开,她却左拦右挡就是不肯放过她,非用语言刻薄她,最后又吓唬她,“要上台也行啊,我倒是听说这位司令好色,最好她看上你,把你带回北平或天津作第十八房姨太太,那你也算求仁得仁了。”
念眉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忽然旁边有男人的声音响起,“胡灵,你又在这儿闹什么?”
“小王爷。”胡灵福身行了行礼,骄矜和得意之色还在脸上,挽住载浟的胳膊撒娇道,“我听说沈妹妹要演《牡丹亭》给崔司令看呀,她现在这么红,也别吃独食嘛,有这么好的机会也可以提携提携我。”
载浟似笑非笑地在她腰上掐了一把,“你还要人提携?怎么,上回跟我一道上台唱《长生殿》还辱没了你不成?”
“哎呀,你明知道人家不是那个意思。”
念眉无视眼前两人的打情骂俏,福了福身想走过去,载浟却叫住她:“哎,念眉姑娘,你可听说过关于崔司令此人的风评?”
她身体僵住,迈不开步伐,回头看向他。
载浟笑笑,“哎,你别这个表情,有什么事咱们都好商量。到东厢房里来吧,我跟你交待几句。”
胡灵气得跳脚,念眉却是害怕,跟着他走回房里只想求他帮忙:“小王爷,崔司令点的这场戏……能不能不唱?”
“不唱?那可不行,这园子虽然是我的,可面子上的事儿也不能含糊。其实他就是喜欢女人嘛,跟着他也未必就不好,作个姨太太也好过一辈子作个下九流的戏子,你爹也可以跟着享享福。”
念眉一弯腿就跪下了,“小王爷我求您,我宁愿在这园子里当牛做马,也不愿去做人家的姨太太!”
“哎,这是怎么话说的?快起来,天冷了地上凉,别跪着了。来,你先起来。”
他扶了她一把,手心的热力隔着她身上单薄的意料熨帖着她的皮肤,很烫。
说起来他又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他屈尊降贵来扶她,她不敢不起来,只是眼神仍满含祈求。
好一双剪水秋眸,载浟暗自感慨,怪不得那谁谁茶饭不思,神魂颠倒呢!
“崔司令不能得罪。”他笑着,“但我的人他也不敢为所欲为。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儿最讲求个你情我愿,尤其不能从人家嘴里抢食儿,吃相难看。”
念眉这时还没反应过来他讲的是什么意思。他干脆靠近一些,垂眸暧昧地盯着她的唇瓣说:“求我帮你不是不行,不过呢求人得有诚意,你说说你的诚意是什么呀?”
她再迟钝也明白了,想要推开他却已经被逼到了墙角。载浟继承了马背民族高大健硕的身形,又有武生的敏捷身手,她被困在他和墙壁之间,根本没辙。
他意图明显,再靠近一分就可以一亲芳泽。屋子的门忽然被大力踹开,载浟哗的一下就被掀开好远,衣襟被人揪住,只来得及抬手挡住头,“喂喂喂,别打脸!”
穆晋北高举的拳头忍了又忍没落下去,咬牙切齿,“谁让你动她?”
“明明是你苦恼的要命,让我帮忙……”
穆晋北恨不得把他手里的扇子直接塞进他嘴里,“帮完了,还不走?”
载浟嘻嘻笑,“真是过河拆桥啊!上回你不让念眉跟我唱长生殿就已经欠我一回了,这次都快亲到了又被你拉开。我说你问过人家姑娘的意见没有,也许她是向着我、愿意跟着我呢?”
穆晋北作势又要抡拳头,他赶紧捂着头装模作样地往外走,“哎呀,我好怕,还是先告辞了,你们慢慢聊啊!”
穆晋北拉过念眉,见她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是真的吗?”
“什么?”
“他刚说的,你愿意跟着他,是真的吗?”
念眉气得够呛,可是看到他那张俊雅的脸上写满忧虑惶恐又不像是作假的,心里一时有些说不上来的况味,扭身背对着他道:“是真的又怎么样?反正不是他也会有别人,那位崔司令还等着收姨太太,只要小王爷能救我,赔上这条命伺候他也是值得的。”
“我不准。”他想也不想地说。
“这不关你的事。”她忽然又想起另外的茬,回身看着他道,“上次长生殿临时换角儿也是你的主意?”
“是啊,我不想让你跟他唱,怎么了?你是我的搭子,只能跟我配戏!你也不想想你是怎么起来的,还不是因为跟我搭了那场牡丹亭?今后想红还不容易,咱……喂,我没说完呢,你别走哇!”
念眉已经到了门口又被他拉回来,仔细一瞧竟然满脸都是泪水,他愣住了,一时磕巴,“你……你怎么了?我也没说什么呀!”
念眉不说话,只是无声地哭泣。
他慌了,语气终于软下来,“别哭了,是我不好行不行?我不说了,啊?别哭了……”
他给她擦眼泪,她躲开了。知道了他的身份,她就再不敢僭越半分,可这一刻心底积压的情绪让她冷静不了。
“我从小没爹没娘,一场饥荒全家都饿死了,只有我被路过的昆班带走,现在的爹待我如亲生,我跟着他学艺,从来不觉得靠唱曲吃饭有什么不好,直到遇见你……”
她神色凄惘,穆晋北胸口突突一跳。
“其实小王爷刚才说得对,作个姨太太也好过一辈子作个下九流的戏子,好过在这园子里被当傻子玩物似的耍弄和欺骗,你方唱罢我登场,根本都没把我当人!我今晚给崔司令唱完戏,只要他喜欢我就跟他走,至少还可以报答我爹,让他享点福。”
说完就要走,穆晋北把她拉回来,又气又心疼,“你说给谁当姨太太,崔骝那个混球?他敢!你给我在这儿待着,哪儿也不许去。”
她挣扎,“你放手,我不要你管!”
“我偏要管!”
“放开我!”
两个人非要这般拉扯,穆晋北也是发了狠,一把将她拽过来,也抵在墙边上,忍无可忍地俯身衔住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