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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念眉点头,“我知道。”

    手术以及今后,将是一场持久战,他们共同的心愿都是穆晋北能好起来。

    临上手术台之前,穆晋北的状态很好,整个人都很镇定。走廊上来了许多人,家人、朋友,甚至包括已经很久没在穆家露面的俞乐言和一向与他不对板的夏安。

    他朝他们点了点头,最后拉住念眉轻声道:“有一句话你还没对我讲过,你还记得吧?”

    念眉怔了怔,“嗯。”

    “我知道你现在不愿意说,是想让我多一点牵挂。所以等手术结束之后,你一定要说给我听,记住了?”

    她鼻腔发酸,“好,我答应你。还有我们之前说过的事儿……等你好了,全都要兑现的。”

    他伸出小指,“一言为定,拉勾。”

    她俯身过去,额头轻轻抵住他的,手指与他的交缠在一处,“嗯,拉勾。”

    津京再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侧身去抹眼角的泪水。

    这对有情人,这是他们最后的对话。

    手术持续了大半天的时间,每一分钟都像拉至一年那么长,可事后回想起来却一点也想不起是怎么度过的了。

    念眉只有早晨跟穆晋北坐在病房里的时候吃了一点点早饭,后面将近十个小时实在是什么胃口都没有,于是什么都没吃,只喝了一点水。

    他们全部人的希望,仿佛都集中在手术室门上那盏亮着的指示灯上面,只等着灯灭那一瞬能有好的消息递送出来。

    如果世事都能尽如人意那该有多好。

    可惜穆晋北也跟她说过,他们来这尘世存在的意义其实是为渡劫。而他的劫没有过去,从手术室中被推出来之后,他就一直都没有醒。

    “医生,情况怎么样?”

    “医生,我哥哥他还好吗?”

    “手术过程中曾出现颅腔出血,情况危急。血是止住了,但是……你们要有一定的心理准备。”

    “什么意思?他还没有脱离危险吗?”

    “什么时候脱离危险还要看今明两天的情况,他身体底子很好,希望他能挺过去。”

    “他什么时候能醒?”

    “这个就不好说,所以才让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可能很快,可能……”

    念眉没再听下去,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守在病房门口,守着里面那个可能永远都不会再睁开眼睛的人,外界的纷纷扰扰仿佛全都与她无关。

    医生同意家属进去看看他,他的父母让她也去。

    她穿了无菌服进去,他的头发还没有长出来,被白色一圈圈包裹着,身上插满各种导管仪器。她不能摸也不能碰,只能看着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睫毛那么长,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安静又陌生。

    他好像还是他,但又不是他了,否则为什么明明知道她在哭却一句话也不说,不跟她讲那些有趣的充满奥义的故事,告诉她人在这世上其实还有灵魂?

    他的灵魂此时一定不在他的躯壳里,她想,他是躺不住这么久也忍受不了这种安静的人。难得有自由自在又不被人看到的机会,他一定悬浮在半空中俯视着她,或者,干脆就坐在她对面,隔着一张床,杵着下巴欣赏她现在为他担忧的表情。

    她仰起头来,天花板上没有任何他的痕迹,只有明晃晃的灯光,让她的眼睛又酸又涨的疼。

    她坐了一会儿,勉强扶着墙走出来,没来得及脱下无菌服就晕倒了。

    不算是最差的结果,但她也已撑到了极限。

    她做了梦,梦中的世界没有昼,也没有夜,穆晋北就站在那里,离她不远,身后有微妙清明的光辉,像早晨的霞雾,却又和四周白百合色的光完美融合到一起。她试着走近他,拉住他的手,他的眼神依旧是温柔清静的,只是不说话。

    她跟他说了些什么,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要拉他走,他却不动,然后梦就醒了,仍是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眼角的水渍浸湿了枕巾。

    她每天都到医院里去,可他一直没有醒。她想起那个梦,又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童话,睡美人和白雪公主都理应是死了的,可是最后都活了过来,解除魔咒的方法是真爱之吻,她们只是睡着了而已。

    她也抱着侥幸试过了这样的方法,可她的睡美男仍然昏睡。

    是啊,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人们最恐惧的死亡也只是安静和永久的睡眠罢了,她多怕他就这样永远都不醒。

    她困倦地缩在椅子上,额头抵住墙,身后有人在她旁边坐下,“累了就去休息,你这样耗在这里也没有用。”

    “他一个人躺在这儿太孤单了,我想陪着他。你们不用管我,我没事。”

    叶朝晖脸上是一贯的冷静淡漠,“是吗?那好,这些文件麻烦你看看清楚,在我铅笔打圈的页尾和压缝处签名,做完我立马就走,不会多耽误你一分钟。”

    他把文件递给她,声线几乎没有起伏,“这里是穆晋北在北京的两套房产,其中之一本来就在你名下,另外的等你签完字就可以办理过户。还有苏城他住过的那套公寓,如今也是你的名字;车子有两辆,黑色的卡宴和巧克力色的parami,钥匙都在这里,如果你不需要我可以替你折现。还有部分现金……”

    她看到他拿出那串钥匙,那天在牌桌上被他赢走的车钥匙又重新摆在她面前。

    “这是干什么?”她忽然开口,声音低低的,恍恍惚惚地看他,“他还在那里他还没有死,你为什么来跟我说这些?”

    他是以律师的身份出现来宣读穆晋北的遗嘱?

    她咬紧了牙齿,忍不住微微颤抖。

    不,她不接受。

    “我知道他没死,所以这只是财产赠与合同,不是遗嘱。”他抬眼看她,眼中的微妙复杂并不指望她能看懂,“这也是他在身体健康、完全清醒的情况下做出的真实有效的意思表示……你听明白了吗?这是他的意思,他知道会有现在这样的可能性,已经帮你做好了将来的打算。”

    她把手里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塞回给他,硬声道:“我不要,这些东西你拿回去,我什么都不会要的!”

    他似乎也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有条不紊地把那些繁复的公文收起来,拿出另外一样东西,“那么这个,你收不收?定制款来得晚了些,我今早才去取来的,我想他们大概不会接受退货。”

    精美的丝绒礼盒,他还是为她挑了一只卡地亚的戒指,古典内敛的款式,内里刻着他和她名字的缩写。

    叶朝晖看着她将那枚小小的指环套进手指,单插在西裤口袋里的手不由地攥紧,直至掌心疼痛,然后慢慢松开,对泣不成声的念眉说:“怎么,你还不懂吗?他最担心的就是你像现在这样,守着他,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肯要了。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做手术,不是想变成植物人然后让你守着他,你太小看他了。”

    除了鬼门关,没有什么关卡是闯不过去的,穆晋北就是那种人。

    念眉知道叶朝晖说的对,她这样颓丧下去,于事无补,如果穆晋北醒着也不愿意看到她是现在的样子。

    她回到了北昆,纪念版的《牡丹亭》仍在准备和排演之中。金玉梅看到她回到练功房很欣慰,她比想象中更坚强。

    夏安关心她,“真的不要紧吗?要不要再多休息两天,你那天晕倒了。”

    她朝他笑笑,“没事的,我可以。”

    他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误,九个月的时间,首演在台湾,然后是香港,两岸三地走遍,最后一站是美国林肯艺术中心。

    站在那样的舞台,几乎是每一个艺术表演者的终生梦想,可沈念眉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沉得下心来,一颦一笑,一字一句地揣摩剧中的人物。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唱这样的佳句,在练功房里,在她的宿舍,在穆晋北的病房。

    他刚刚挺过一回并发症的危险,大家希望她来跟他说说话,她就在床边握住他的手轻轻唱。

    “……这段你应该听的懂的,我们认识的那天我就唱的这个。要不我还是念一遍给你听好了,你这么聪明,醒过来的时候一定就记得了。”

    他的指尖干燥,微凉,贴在她的颊边,没有反应。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皂罗袍你都快会唱了吧?其实戏曲节那回你在台上的风度不知多好,要是当初入行唱小生,说不定跟金老师一样拿梅花奖。……你起来,我帮你勾脸扮装,我们到乔叶他们在海城的那个私家园林去,让他们也惊讶一回。”

    他脸色苍白,却眉目疏朗,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她眼泪落下来,牡丹亭上三生路那一句怎么也念不出口。

    人与人至多只有三生三世的缘分,她与他这一生经历这许多,如果在这里断了,不知道还有没有续写相思的可能。

    纪念版牡丹亭在台湾首演大获成功,可惜他无法去现场,于是她带回礼物和纪念品放在他枕边。

    香港,澳门,上海,南京……大家学着接受穆晋北已经可能永远无法醒来的事实时,念眉要启程前往纽约。

    适逢他的肺部发生感染,情况不好,金玉梅陪着念眉坐在病房里,师徒两人相对无言。

    “念眉,如果你要放弃这次演出机会……”

    “不,金老师,我不仅不会放弃,还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拿出最好的状态来表演,不然怎么对得起你做的那些糖醋排骨?”她笑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的人,“我只是来跟他说声再见。”

    金玉梅松口气,昏迷不醒的病患哪怕一次翻身不当都有可能造成呼吸心跳骤停,一个转身可能就是天人永隔,可为了尊重剧团中其他人的努力,她还是做足准备上路。

    而先生教导穆晋北那么些年,她知道这个从少年时起就特别有担当和责任感的男孩子也一定赞成他们此次成行。

    这两个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你听见了吗?”念眉伏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要走了,到纽约去,站在美利坚的舞台上表演咱们的国粹给那些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看,他们不一定听的懂,但一定会惊艳万分,然后为我们鼓掌……是不是很神气?你呢,说好了会来捧场的人,睡到现在还不醒,就快要睡过头了呀!”

    她带了一点吴侬软语的娇嗔,吸了吸鼻子,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压到他枕下,“还没跟你算账,你让你的好哥们儿给我这些东西是做什么呢,我稀罕你的财产吗?这么多房子车子钞票……是想把我捧成富婆好跟其他人私奔吗?我告诉你,你再不醒,我真的就不等你了……”

    她抹掉眼泪,勉力笑了一下,“但是戒指我还挺喜欢的,我攒了好久的钱,还找津京借了一点儿才买到男士同款的。这两样东西放在一块儿,你可收好了,我回来要检查的。你过了三十岁了,不准再装未婚人士了。”

    穆津京就在门口,这么些日子她也逐渐变得更刚强,不再是动不动掉金豆子的软妹了,反正二哥也不喜欢她哭。

    她等到叶朝晖带来一位专业人士,在病房里忙碌一番,架设起高精尖的设备仪器,朝他们笑道:“在美国大洋彼岸的表演,可以实时传送到这里,数据丢失很少,非常清晰。”

    他不能去现场也没关系,感受直播也是一样。

    念眉无限感激却还不知人家是谁,对方与她握手:“你好,敝姓张,二北曾经半卖半送给我一套房,雪中送炭,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噢,原来就是他。念眉笑笑,穆二仗义嘛,好人会有好报的。

    她回头看他,他的头发已经长出来,长了就剪,剪了又长,胡子也是。她最后为他清理了一遍胡髭,俯下身亲了亲他最近总是干涸得厉害的嘴唇,“等我回来。”

    ******

    纽约林肯艺术中心。

    据说没有登上过这个舞台的表演艺术家都算不上成功,而今天这里有一场昆曲引发的热潮令所有观众起立为之鼓掌,演员们在台上鞠躬致意,久久不能离去。

    导演在艺术总监金玉梅的示意下,将昂贵的金色话筒递到今晚的女主角手中,于是当晚的所有来宾都听到这样一段独白:“……我谨以此生所有热忱诠释今天的演出,并且送给在大洋彼岸那个对我来说最为重要和值得珍惜的人。他的一场好梦让我们结缘,就像戏文里的杜丽娘和柳梦梅。可是他现在却一直沉睡,我希望今天我的唱腔和念白能够唤醒他,因为有一句话我一直都还没有对他讲,也许他以前也不肯相信。”她略微停顿了一下,“我想说……我爱你,同样是以此生所有的热情……爱你。”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掌声雷动,后台依旧摆满了鲜花。念眉一眼就看到摆在她桌上的那一束白色百合,清亮、干净,像她曾经在梦中看到的那样。花束中间有金色镶边的卡片,她打开来,亦是那三个字:我爱你。签名的遒劲潇洒,正是出自穆晋北本人。

    她捂住口鼻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津京的电话在这个时候呼入,鼻音很重,“念眉姐,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选乘最近的一班航班降落在首都机场,穆皖南的黑色宾利已经在通道外等,叶朝晖也来了,他们只告诉她,穆晋北有短暂的清醒,请她冷静,再冷静。

    窗外又是帝都的秋天,大风天气,天高云淡。她听到那么一首歌:幸福的坎坷这是温暖让泪光闪耀

    忘情的在狂风里拥抱

    放肆的为了我们骄傲

    浪漫的,固执的,拿生命互相依靠

    不怕会燃……

    他们一直很勇敢,她知道,她不怕。

    病房里里外外有许多人,都是谁,她后来全都忘了。她只记得她走进去,穆津京红着眼睛站起来,对她说:“二哥……一直在等你。他手里抓着东西,说什么也不肯放……”

    骨节分明的手指间透出一丝闪耀,她蹲下来,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嘿,我回来了。”

    他的手松开来,掌心的东西落在她的手中。

    是那个戏曲娃娃的钥匙扣,景泰蓝的材质,红色娇俏的旦角娃娃,眉眼含春嘴角含笑,挂着他与她一起挑的那个dreamhouse的家门钥匙,还有她为他挑选的与她手指上同款的男士婚戒。

    明月浮空,于爱之外,一切寂然停声。

    第75章

    番外:雁归来

    纽约飞往北京的航班,靠窗的旅客拉开遮光板,蔚蓝天空下的明媚日光投进机舱里来,照亮了飞行十余个小时之后即将到达目的地的喜悦。

    “老师,快要到了,要不要再来一杯咖啡?”

    “不用,给我一杯白开水就好了。”

    沈念眉捧着水杯安静地望向窗外,静瑜就窝在她身边问:“老师,你不开心?”

    她笑笑,“怎么会呢?”

    “那你怎么都不笑的?我快兴奋死了!你说这次能不能拍到雪中的紫禁城和野长城?回头我要发脸书,羡慕死我那些朋友们!”

    她宠溺地责怪两句,“就想着玩儿,还有正事呢!”

    静瑜吐吐舌头。

    年轻人总有无穷的精力并对世界充满好奇,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孩子,大概也不太懂得近乡情怯的涵义。

    确实已经有好些年头没有回来过了,古老的都城焕发出全新魅力,有的东西却还是没有变。

    随行大多是跟静瑜一样的年轻人,绝大部分是东方面孔,只有两位是高鼻子蓝眼睛的高加索人,还有一位拉丁裔的小伙子,是个中国迷,很用功地学北京话,一张口老是儿啊儿的,“老师,我们上哪儿吃饭?”

    大家都笑了,仿佛也不受时差影响,全都一脸期待地看向沈念眉。

    她也笑,“我带你们去吃火锅。”

    “火锅是什么?”

    “。铜做的锅子,下面塞炭火那种。”静瑜作名词解释。

    “里面煮什么?”

    “羊肉,牛肉,土豆,粉条……”

    “wow!”

    一呼百应,先到酒店放下行李,然后一路杀过去。

    静瑜不怕冷,毛衣外只围一件漂亮的开司米披肩,其余带来的漂亮衣裳整齐地在衣橱中挂了一整排。

    沈念眉取下一件外套披在她身上,“多穿一些,外面气温已经零下了。”

    她趁机拥抱撒娇,“从来时的航班上就开始了哦,你的语气像足我daddy。”

    “咦,这是投诉我平时对你不够温柔关照吗?”

    “才不是。只不过爸爸比较宠我啊,中国人不是总说女儿是父亲的贴心小棉袄吗?”

    沈念眉温柔地抱住她肩膀,“是啊,他那样宠你。”简直百依百顺。

    寒冬腊月的老字号火锅店里永远人气高涨,燃着炭火的铜锅端上来,枸杞红枣和葱段在清浅的汤水里浮浮沉沉。

    静瑜挽起一段袖子,动作麻溜儿地示范如何将切薄的羊肉滑进锅里烫熟,几个外国孩子围过来看东洋镜。

    沈念眉含笑点头,爱火锅的,骨子里还是中国人。

    包厢里有点热,她发觉服务生大概是怕国际友人吃不惯,所以席面上只备了芝麻酱和南乳调的蘸酱却没有给糖蒜,便起身去拿,顺便透透气。

    是谁对她说的?涮羊肉要搭一点糖蒜,才是本地人吃的地道口味。

    没想到大厅里却意外遇到熟人,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看见她很是惊喜,“您也来这儿吃饭?”

    “是啊,思思,好久不见了。你跟朋友来?”

    “哪儿啊,跟家里人来的。”穆静思亲热地揽住她,又压低声音讲悄悄话,“老首长和夫人也在,你要不要来?”

    沈念眉回到包厢,第一轮儿的羊肉已经熟了,大家正吃得酣畅淋漓。她悄声将静瑜叫出来,“我们去隔壁那间打个招呼。”

    相请不如偶遇,老首长一家本来十分低调,不过有稀客那就不一样了,忍不住的高兴,涮好的肉全都堆到静瑜碗里,她也很给面子的全部吃完。

    说是打个招呼,却很快就吃撑了,也好哇,不用回去跟那些美利坚来的饿狼抢。

    老首长多喝了两杯,有些陈年往事还是要提的,“孩子都这么大了,还不结婚算怎么回事儿?”

    沈念眉有丝无奈地笑,“爸,我们已经结过婚了。”

    “我没看见。”

    “……”

    静瑜好脾气地帮腔,“爷爷,在美国注册结婚也是结婚。”

    “哼。”

    晚饭后年轻人们还有节目,沈念眉要回酒店休息倒时差,静瑜陪着她。

    她有些过意不去,“不用管我,难得来一趟,你跟他们去玩吧!”

    静瑜摇头,“他们也无非是泡吧、喝酒,跟在纽约没有区别。后海啊三里屯啊咱以前不是去过了吗,你忘了?只是那时候我还小呢,印象不深了。”

    她失笑,是啊,这丫头小时候还扎两只羊角辫那会儿被架在某人肩膀上去后海看灯,人山人海的,回家还被老首长他们数落了。

    “少泡一次酒吧不要紧的,我想陪陪你。”

    床很宽,静瑜换上睡衣抱着枕头来躺在念眉旁边,往她怀里拱了拱,“妈,你身上好香。”

    念眉拢了拢她露在枕被外的长发,“都是大囡囡了,还撒娇要奶吃呢?”

    “呿,谁让您这几天是我老师呢?单独跟您出门旅行多难得啊,妈咪都不让叫。”

    念眉笑,“这趟回国意义重大你又不是不知道,跟单独的旅行可不一样。你们平日里工作不是最讲求al吗?公私分明的态度总是好的。”

    静瑜跟她学过琴和曲,自小跟她在纽约的昆曲曲社耳濡目染。她授徒讲课的时候,静瑜都是跟其他学生一同称呼她为老师,勤学苦练技艺,并不因母女的情分就得到特别的优待。

    静瑜当然不是真的计较这个,仰头看天花板,想起白天的事就问:“爸爸不在也能碰见爷爷他们,北京城也不大啊……你是不是很怕爷爷奶奶呀?”

    “为什么这么说?”

    “我听说他们以前……有门第之见?”

    念眉笑看她一眼,“谁跟你说这些,你懂什么叫门第之见吗?”

    “偏见,歧视,曼哈顿的公主不能嫁布鲁克林区的穷小子,可是这样?”

    时过境迁,当初不可忍的委屈都在岁月流转中消弭,说起来心平气和:“都说是偏见,互相了解之后自然会有握手言和的那一天。”

    “要我说还是你比较勇敢。”

    “是因为爱情伟大。”

    “你真的很爱爸爸是不是?”

    “当然。”

    “你说他现在在哪里?东京、首尔还是中东?”

    念眉笑着摇摇头,“反正马上就可以见到他。快点睡吧,从现在起要开始习惯北京时间。”

    前卫的现代剧场里举办拥有六百年历史的昆曲表演,折子戏的班底来自海外最大的昆曲曲社,最后于掌声中登台致意的女子穿贴身的青花旗袍,梳整齐典雅的发髻,正值盛年却猜不出芳龄,美丽神秘如画中人。

    有年轻雅痞在观众席最后一排闲闲地开口:“没人告诉你这里现场演出不能拍照?”

    静瑜吓了一跳,放下相机,“我已关闭闪光灯。”

    “无论如何,这是极不礼貌的行为。”

    “我已获得演出者许可,我拍我母亲,有何不可?”

    “谁是你母亲?”

    静瑜两颊鼓鼓的看得出已经很生气,“剧院是你家开的么?管这么多。”

    年轻男人笑,“不巧,还真是我家开的,鄙姓叶,是这剧场的主人。”他欣赏眼前佳人目瞪口呆的样子,哈哈一笑,“你有脸盲症?我们刚刚才见过的,你是沈老师爱徒,纽约大学亚洲艺术史研究博士,致力于非物质文化遗产博物馆建设并效力于大名鼎鼎的u记管理咨询公司……”

    静瑜很不优雅地直接捂住他的嘴将他推出去,“在场内喧哗才是不礼貌行为。”

    她真不记得何时见过这么一位不着四六的先生,光是今儿一天握过手的人前前后后大概也有百八十位了。

    台上春水明月一样的沈老师在城中的剧场和高校都有演讲,与北昆还有交流演出,古老戏楼里新排的桃花扇邀请她作艺术总监,配合品茶、品酒、品香的古典雅致文化,交由静瑜所在的公司做商业化经营,将成为城中文化名流和深度旅游人士趋之若鹜的地标。

    之后,就是闲暇时间可供自己支配。沈念眉打算前往苏城,静瑜说好要与她同去的,临时却改变了主意。

    她支支吾吾解释,“我跟朋友……嗯……约了一起去野长城。”

    噢,懂了,女大不中留。

    沈念眉拥抱静瑜,说好回头再到帝都会合,苏城她必须得去一趟,毕竟是魂牵梦萦的故乡。

    南苑昆剧□□车来接她,反正她回国瞒得过别人也瞒不过夏安。古老城区中繁花似锦的一亩园区,悠扬动听的曲调穿过粉墙花窗流泻进她的耳朵里,当初的那些坚持都没有白费。

    “带你去看看北辰艺术中心,上次你也来过,时间不凑巧,过门不入,这回可以好好感受下。”夏安竟似有些自豪。

    枫塘桥的彼端,她长大的地方已经是她认不出的繁华盛世,拆掉的枫塘剧院原址起了更广更高的大楼,造型奇异,入夜仍灯火通明。

    昆曲是常有兼极具特色的演出,几乎场场满席。年青的,年老的,许许多多的有情人相携来看一场牡丹亭,或是长生殿,感受古人的风流蕴藉。

    她忽然觉得有点形单影只了。

    场上表演的正是南苑昆剧团的后辈们,夏安家中有喜不能陪她,买的票却是位置极好的,服务生沏了上好的六安瓜片和茶果放在她手边,她尝一点这甘苦滋味,居于正中看台上种种,就像看尽人生。

    灯光暗下来不久,她指尖拈到一枚甘草浸渍的黑李,还没递到嘴边,忽然感觉到熟悉的气息。来人走路很轻,风度翩翩,不声不响地在她身旁坐下,学她的样子,拈起茶果放进口中。

    念眉握住他的手笑:“你来了。”

    第76章

    番外:前世今生〔1〕

    晨曦微露,昨晚下了一场冷雨,外头街道上的洋梧桐叶子落得更厉害了。

    仆从敲门进来,“二公子您醒了?早晨天寒,要不您等等我回去给您取件大衣来?”

    “不用了。”榻上的人睡眼惺忪,蹙了蹙眉,“回去又得惊动一大屋子人,你给我叫个车过来在门外等着。”

    仆从有些为难,“大公子昨个儿从天津来,您的汽车借给他开到舞厅去了,您不记得了?”

    “废话!”一个枕头扔了出去,“谁跟你说汽车了,我让你去叫个黄包车!”

    仆从挨了那么一下,赶紧唯唯退去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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