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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徐运墨语气跟着急促,“但我知道,和我这种强迫症一样要弄明白的想法类似,你也有自己开不了口的原因,以己度人,我不应该逼你,可我最不想见到的不是你逃避我的问题,而是我不想让你觉得你总是只有一个人。”

    他说完,缓过一口气,语速慢下来,转为郑重:

    “如果你不说,可以,我愿意自己琢磨。你到底为什么要打那些洞,是什么感受,我跟你一起体验,所以我去做了这个。”

    徐运墨转身正面对上他。

    室内光线并不扎眼,夏天梁却感觉眼睛被什么刺痛,他不确定,以为自己眼花,然而定睛再看,他彻底失去声音。

    徐运墨右耳长出一道耳桥,直杆,左右贯穿耳骨。

    他竟然去穿孔了。

    作者有话说:

    不用担心,马上雨停了,以后下雨是以后的事。

    以及徐运墨,一款由于懵懂所以会被恋人哄着把对方名字纹手臂上结果分手时大喊我要去洗掉但根本没去反而大半夜抱着手臂伤春悲秋想“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的momo(嗯嗯!

    第61章

    罗宋汤

    夏天梁久久不语。

    没有反应,徐运墨一时摸不清他的想法。那天夏天梁来家里拿东西,冷战多日,两人境况愈演愈糟,几句话结束,徐运墨气不过,什么也顾不上,做出一些失控行为。

    他从来没有这样过,理智毫无用处,本能作祟,进入一种近乎渴求的状态——既然语言不管用,唯有让身体的吸引做出证明。

    然而这不是合理的方式,放纵彼此沉溺于索取无法真正解决问题。

    脑子从来这么乱过,所有思绪、决定飞速纠缠,无人能够理清。他试图抽丝剥茧,均以失败告终。

    太复杂的题目,他不拿手,只明白自己仍对夏天梁拥有强烈感觉,即使分开也不得不承认,他还是会下意识关注、思考对方的事情。

    从焦躁的吻中,他能感受到,自己不是一个人这么想。

    明明都在乎,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有,这种无力感将徐运墨完全包裹。他抱着那对从垃圾袋里抢救下来的杯子坐了很久,马上就是新春,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不知会持续到几时,难道就这样一直拖下去,直到某天他们默认不再有任何关系?

    他闭眼,直到手机亮起,徐藏锋给他发来照片。芝加哥还是白天,一家老小围在一块做蛋饺和肉圆,大概是为年夜饭准备。

    配字:还好吗?年夜饭怎么说?去隔壁小饭店?

    又一句:妈不敢找你,只好我来问。

    照片里,于凤飞拿个小铁勺煎蛋卷皮。这是他妈在厨房极少数不会搞砸的东西,他看了一会,关掉,切到聊天框,点开语音通话。

    片刻后,对方接起,惊喜问:墨墨吗?

    徐运墨没回答,他先听见那边传来的声音,非常吵闹——徐藏锋在高喊不准逃,再是小女孩稚气的咯咯笑声,不断喊妈妈、妈妈。

    于凤飞走了两步,似乎换个房间,背景终于安静下来,她迟迟听不到徐运墨的回复,犹豫问,是墨墨吗?还是按错了?

    是我。他出声,沙哑得不成样子。发生了一点事情,我不知道该找谁。

    于凤飞担心问怎么了。徐运墨也不解释,停顿两秒,回答:我和夏天梁吵架了。

    那边没有详细追问。不需要,她是徐运墨的母亲,可以体会出这个从自己身体中孕育出的生命此刻正如寒风中摇曳的烛火,微弱,几近熄灭。

    于凤飞放轻声音:你讲,我听着的。

    接下去一番话几乎没有任何逻辑,徐运墨将这段时间的经历讲得颠三倒四,于凤飞没有一次打断。她听徐运墨用几近幼稚的形容词来解释他的困惑,执拗地说他不懂,也不明白,为什么很努力地去问,但一次次问下来,只换来对方越发严防死守的嘴巴拉链。他想进一步,再追一步,却持续感到两个人的距离被拉得越来越远。

    ——就像以前,无论怎么做,我都比不上哥,再用功再不甘心,都没用。我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也这么辛苦吗?看夏天梁难过,我也难过,他不肯和我说话的时候,暗暗问我是不是想分手的时候,我感觉心要没有了。可我没死,心还在那里跳,只是它跳一下,我就疼,想让它停,它却不听我的,还是在跳,跳了疼,疼了再跳。

    他喃喃,来回重复,最后停下,问:妈,我是不是真的没有一点天分,所以才会什么都做不好。

    电话那头的于凤飞早已泪流满面。她曾经以为徐运墨一辈子都不会与她分享这些,这枚泉眼如今不再干涸,如流水般横冲直撞的感情是他再一次打开自己的象征。于凤飞既为这份认知感动,又因徐运墨的消沉而难受,只好哑声说墨墨,不是你没有天赋,是爱不好,爱太难了。

    她说,你看我,我也不会,才会把我们关系搞得那么糟糕。我知道你和小夏……其实,我一直偷偷找他打听你的事情。你不理我,我有时候摒不住,还会抓着他发牢骚,他每次都会安慰我,几次下来,我也习惯了,习惯拿他做桥,把问他当成关心你,一厢情愿觉得,我已经做得很好了。

    所以墨墨,我们是不是只顾着想了太多自己?就和你现在一样,你痛的时候,小夏是不是也会痛,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担心的东西,他会不会一样也在担心?他会不会比你更害怕,更不知道如何处理?你有我,只要你一个电话,我一定赶回来帮你,可小夏是不是没有这样的人?

    她又问:他是不是希望你能做这样的人?

    这通大洋两端的对话进行了将近半小时,挂断前,于凤飞劝他不要急,她知道徐运墨的个性,只说好好考虑,但无论你做什么,都要讲清楚你是怎么想的,让他真真正正知道。

    这一想就是整夜。等拉开窗帘,大年夜依旧冷得不行,不过外面出太阳了。徐运墨打开手掌,替夏天梁抹去胸口那枚钉环流下的血迹已经干透。

    他握紧,决意出门。

    一路疾行,到周奉春的工作室。大过年的,也只有真正的孤家寡人会留下开店,瞥见徐运墨进来,周奉春以为他不死心又来咨询,摆手做赶客状,说干什么,想来求复合锦囊?不好意思,这种东西我店里没卖的。

    徐运墨没说话,环顾工作室墙壁上的照片,均是各式纹身设计与穿刺的效果图,有些他帮忙看过,当时问周奉春最多的问题是,不理解,无论图案或穿环,为什么这么多人热衷于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

    朋友回答,为着好看、纪念,又或者释放情绪,各式理由都有,但归根究底,你与他们不是一路人,思维方式不同,做不出一类事,所以无需硬去理解。

    视线停在最后一张手绘上,画的是一个卡通小人,四周以数字列出全身每处穿刺的疼痛等级。?1是挠痒痒,往后递增,到10,旁边是个灵魂抽离的表情,意指该程度的疼痛堪比失去意识。

    徐运墨将夏天梁的穿刺与图上位置作对比,几乎都在红色警戒线以上,属于非常疼的范畴。于是他想,自己确实搞不懂夏天梁。

    换作以前,这种理解不了的人事物,他不会多费心神,合不来拉倒,就当是人生中的过客不去烦忧。然而夏天梁不同,他无法将其视作同行一段路的某个搭子,说说笑笑完,可以无动于衷地互道再见。

    那时候生病,有夏天梁陪着吊水,头晕目眩之余,握紧衣服下的那只手,徐运墨一时觉得再多不舒服也能捱过去。自己迷失在冰天雪地之中,冻死前终于找到一个火堆取暖,于是开始贪婪汲取热量,惬意得忘乎所以,不去细究这堆火从何而来,又如何燃烧,以及挨得太近是否会烧到自己。

    他好像总会犯同个错误,每次只希望被包容,要求对方全盘接受自己身上所有的好与不好,始终在等另一个人率先做出这样的举动。

    所以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自己?

    徐运墨指着那张手绘图说,我打这个10级的。

    哪个?周奉春以为自己听错,慢点,你再讲一遍?

    我要打最痛的这个。

    他点到的是传统工业耳桥,一次性打完,需要穿过一个洞后再穿第二个,痛感会在拉扯中层层叠加,非一般人能忍受,即便习惯穿刺的客人来打也会发出杀猪叫,更何况从未有过经验的新手。

    周奉春问清他的用意,没有表扬,也没立即答应。良久后,他一反常态,严肃道:徐运墨,穿刺不是想当然,这种你以前不感兴趣的领域,现在要为某个人强行体验,日后闹崩了,你只会觉得今天做出决定的自己愚蠢。

    他又说:耳洞那种玩玩的也就算了,打耳桥,痛感强、恢复慢,之后养起来更是一大堆麻烦。这不是你今天不想要了,摘掉,明天就可以复原的东西,会留下痕迹,反复提醒你它存在过。你千万不要一时冲动。

    徐运墨反问:你对每个客人都会讲这么长一串废话?

    ……我好心提醒你。

    不用,我想好了。

    少来,打之前没吃过苦的人都这么说,最后隔个两三天,还不是哭着来找我拿掉。还有那些洗纹身的,纹的时候甜甜蜜蜜,洗的时候大骂前任不是东西,我看过的实在太多了。

    我不会。徐运墨蹙眉,说你今天好啰嗦,到底打不打,不打我就换家店,不想浪费时间。

    语气不带丝毫迟疑。周奉春盯着他看半天,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真傻,劝什么呢,这是徐运墨,宁愿一卷铺盖逃出家门的徐运墨,就算吃苦也要一条路走到黑的徐运墨。

    这个人认定的事情,必会进行到底,再劝也是白费口舌。

    原来爱有形态,无论是穿出的一道耳桥,还是拷住的一把南京锁。周奉春仰天,长叹一口气,说换什么换,整个黄浦区就我的手穿技术最好,你找后面那条马路的帕金森给你弄,两个洞肯定穿得歪七扭八,对不上——行了,赶紧坐好。

    消过毒,他在徐运墨右耳标下穿刺位置的记号,最后提醒一句:疼就叫,憋着当心咬到舌头。

    徐运墨现在想咬了。打的过程中,血流了半张脸,他都忍住没叫出声,现在却对夏天梁的沉默感到心慌。

    会不会做得还是不够?夏天梁能不能接受这份决心?他反复思量,疑虑来势汹汹,几乎要将他淹没。

    幸而在此之前,面对他的夏天梁忽然哭了。

    原来这小子会哭,甚至泪腺如此发达,一旦流泪就无法停止。他怔怔看着徐运墨不动,眼泪不受控制,直接往下掉。

    徐运墨愣了两秒,也不{wb:哎哟喂妈呀耶}管有没有得到回应,走过去想替他擦干净。然而夏天梁两只眼变成自来水龙头,开关彻底坏掉,根本止不住。徐运墨没办法,认命似的抱住他,用衣服做抹布,让那些眼泪全部淌到自己这里。

    大约很长时间没这么哭过,到后面,夏天梁抽泣加重,听上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徐运墨不停拍他后背,说好了好了,没用,他只好压低声音,哄他说乖了、乖了。

    不说还好,一说声音更加响。徐运墨感觉胸前衣服全湿透,手忙脚乱,想拿旁边的抽纸,伸手时擦到耳朵,立即嘶一声。

    听见他声音,夏天梁终于停下,从徐运墨怀中露出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笔直望向他的耳桥。

    想摸一摸,却不能。恢复期内少碰才能好得快,心里责备的话有一百句,却无法说。徐运墨如此无瑕,却因自己多出一道永远也好不了的伤口,一想到这点,夏天梁几乎不能呼吸。

    他低声说:“耳桥很难养,会疼很久很久的。”

    “我知道,周奉春和我说了,至少要六个月。”

    何止,六个月之后,徐运墨还会面对各种红肿发炎,直杆挤压耳轮造成的间歇性疼痛,甚至伴随增生——徐运墨再无宁日,未来面临的麻烦是无穷无尽。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心疼之外,更多是满足。两个人之间的那扇门,徐运墨发现打不开,与其什么都不做,干等,他宁可从外面砸个洞进去。

    徐运墨不是夏天梁过去交往过的理智或聪慧之辈。徐运墨是笨人,爱人用的也是笨办法。

    “我帮你。”

    夏天梁抓紧徐运墨,用了很大力道,这次不会再放开。

    “六个月也好,再久也好,我都帮你养。”

    徐运墨听得出夏天梁这个承诺是认真的,稍许安心下来,不过心还没老实几秒,夏天梁就低头挨到他胸膛,突然张嘴,隔着衣服咬了他一口。

    “你发疯了,徐运墨……打耳桥,痛也痛死了,我都没真的打过。”

    这时和他较真,提出反对意见,听着像是迟到的撒娇。徐运墨觉得那个咬痕或许会以某种方式永久印下来。今晚叫夏天梁过来,原本还有其他话想说,没想到耳桥的效应太过惊人,自己先淋了一场对方突如其来的眼泪阵雨。

    闷了一会之后,徐运墨开口:

    “对不起。”

    两人声音重叠到一起,双方都有些没想到,抬头看对方。

    “是我不好。”

    再次撞上,这次显得有些滑稽,夏天梁先一步破涕为笑,“我原谅你,你呢,要不要原谅我?”

    徐运墨看着他,“我又没怪你,之前有一点,现在没了。”

    似乎被这个回答击中,夏天梁好半天才捡回声音,他嗯一声,重新埋到徐运墨怀中,带着很重的鼻音说:“其实……我以为你今天叫我来,是要和我说分手的。

    你等等。徐运墨匆匆拉开他,两只手掰正夏天梁的脸,换上严厉的面孔。

    “分什么分,我根本没有过这种想法,你少往那边延伸,而且这两个字难听死了,以后不准再讲,你敢说我就——”

    就、就了两遍,徐运墨熄火,想不出什么惩罚的方式,没继续,结果下一秒发觉手背上落了好几滴眼泪,夏天梁又在那边蓄小池塘了。

    你怎么眼泪那么多。徐运墨低语,不是生气,他是真的第一次见夏天梁哭成这样。

    夏天梁别过头,就着他的衣服袖子擦脸,“你看你给我发的信息,两句话一点感情都没有。”

    不是很正常的留言?说明会一直等他。徐运墨想起那两条短信,寻思,也许夏天梁比他展现出来的还要敏感几万倍,以后自己要多注意。

    “没别的意思,今天不是大年夜?元旦那个时候做得不好,这次总归不能再分开过了吧。”

    他翻过胳膊,让夏天梁拿干净的那一面继续擦眼泪。

    “我今天去找周奉春,他让我别冲动,我还嫌他啰嗦,实际他提醒的也有道理。讲实话,打之前我想得太简单了,以为疼是一次性的,再疼能怎么疼,反正穿过那一下就会结束。但打过才知道,没那么容易,疼是一阵接一阵,不会停下来,打完还会慢慢开始发胀,伤口周围一直充血,真的很不舒服。”

    徐运墨很轻地叹气,又提高声音,“这么难受的事情,你还老做,我是真的不理解,但如果有了这个,可以离你近一点,也算值得了。”

    他指茶几,上面是周奉春赠予的新锦囊,穿刺养护大礼包。夏天梁抿着嘴唇,松开徐运墨,蹲到茶几前打开塑料袋,生理盐水、消毒喷雾还有消炎药,拉拉杂杂一堆,看起来是怕徐运墨半夜疼死过去。

    夏天梁挑中里面两样,徐运墨以为他要给自己护理,说刚打完,周奉春讲要缓一缓的。对方听了,摇头,他让徐运墨坐到沙发上,随后站到他面前,开始脱衣服。

    皮肤与空气接触,先是感到冷,又因室内温度而逐渐转暖。解去层层束缚,夏天梁伏到徐运墨身边,拉住他的手按到自己胸口。

    “帮我消毒,”他说,“徐运墨,我给你讲我的事情。”

    第62章

    黄鱼羹

    夏天梁靠着沙发,头枕在手臂上,讲起自己出生在一个炎炎夏日。

    那似乎是当时上海最热的夏天,七月初开始连续高温,他诞生,个头很大,着实让母亲在分娩时吃了一番苦头。

    差点要下病危通知了,还好他争气,顺利出生,破世的叫声极为嘹亮,逗得接生的护士都笑,说这个宝宝嗓门大,小喇叭一样,必定是个活泼小孩。

    童年时期的他确实调皮,仿佛有多动症,奔来跑去没一刻闲得住。父母宝贝他,很少责怪,母亲更是有颗极强的包容心,打一下都不舍得,偶尔嫌他太皮,顶多无奈说一句好了,乖囡,我的小命都要给你疯没了。

    他衔着幸运出生,过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好日子。父亲赶上创业潮,与人合伙开饭店,生意一度相当好。那时家里什么都是最新的,他妈生下双胞胎那年,夏天梁七岁,满月酒摆在自家店里。他四处乱逛,看大人敬酒,拿起酒杯有样学样,还管不住手去摸台面,把转盘当玩具转得飞快。最后蹬蹬跑去后厨掀帘子,偷看大菜师傅,白帽子们手中锅铲翻飞,金属与金属的战斗声不绝于耳,打得香气扑鼻又热气腾腾。

    外是欢声笑语,内是热火朝天,他觉得这个地方再暖和、再快活不过。

    但生活不会永远往上。小学语文课,有篇课文讲的是地球拥有自我保护机制,但凡生态失去平衡,大自然便会以自己的方式出手干预,好比哪种动物繁殖太多,就会出现捕食它的天敌,或者减少其赖以生存的环境条件。

    小学生听不懂,疑惑为什么多了不行,然而现实是最好的老师:零几年,股市风云骤变,有人一夜之间大富大贵,代价是更多人分秒内失去所有。泡沫消散之后,家里饭店关门,一大笔外债待清,这对夏天梁那个心性不算坚强的父亲而言,无疑是一场重大打击。

    有段时间,他常见他爸坐在厨房,对着煤气发呆,怎么喊都没反应。

    或许那些时间里,爸爸想过很多办法,因着一些情分没有实施,最终挑了一个没有成本的。

    为保成功,他爸选的是一栋好高好高的楼。

    那年冬天,好像也是当时上海最冷的一年。夏天梁一路奔回去,到楼底,他仰头向上望。父亲过去高大的身形日渐萎靡,最终化为顶楼一抹小拇指大小的人影,飘飘忽忽,只能如纸片般坠落。

    自那天起,很多事情发生了改变。

    最大的变化是他妈。独立抚养三个小孩,生活逼迫她染上许多新的性格,无法回到以往那个轻声哄他入睡的温和形象。这个女人变得面目全非,既勇敢又可怕,开始为了几块钱在菜场和人争吵,还会悄悄在夜里爬起来,摸走楼道其他人家的塑料瓶子去废品站换钱。

    她也不再叫夏天梁乖囡,而是掷地有声的天梁,你是大哥,你要为这个家,为弟弟妹妹负责任。

    以命令的口吻,她强迫十岁的他立刻长大。每个月都会领着夏天梁去敲邻居家的房门,问某个不会拒绝他们的人借两百块钱。因为家用永远就差两百,这个月借,下个月还。夏天梁是她低头弯腰说服别人的证据,有他在,借钱会更容易一些。

    他需要配合扮演弱者,忍受各类充斥厌烦、鄙夷与怀疑的目光。小孩也有自尊心,几次过后,夏天梁嫌丢脸,死活不肯再去,他妈就揪住他打。明明过去都舍不得,然而现在,她可以毫不留情,一巴掌落到他身上,双眼通红看着他,说脸皮值几个钱,人都要饿死了,还守着面子有什么用。

    夏天梁不明白,大哭,问为什么是自己。他妈许久不说话,最后只道,因为你是哥哥,就像我是妈妈,我们都没办法。

    “是啊,好多时候,事情都没有什么解释,就只有这句话,因为没办法,所以不得不去做。”

    夏天梁说他听话了。每个月跟随母亲接受凌迟,任由那些视线一片片割走身上的肉,甚至在习惯之后,掌握了新的本领,逐渐懂得察言观色,懂得如何在麻木中更快分辨并消化那些攻击自己的情绪。

    这种日子过了两年。

    之后,从某天起,他们突然停止借钱。母亲脸上破天荒多出笑容,柔柔的,有些像是回到以前的模样。她照镜子的时间变长,多了一些颜色鲜艳的衣服,尤其是当隔壁有人来借酱油的时候,她总会放下手里的事情,站到门口,倚在门框上对着外面吃吃地笑。

    从缝隙中,夏天梁看到一张男人的脸。新搬来的邻居。当时住的新村楼栋有六层,一梯四户,每户人家的眼睛都贴在楼道里面,嘴巴伸到外面,逮着蛛丝马迹就迫不及待织造故事。

    寡妇门前的风流韵事,自然最为人津津乐道——噢哟,一枝红杏出墙来,四十多岁的女人,家里没个男的,寂寞难耐,随便谁拍拍门就能进去了。

    长舌利剑,他听到也只能当听不到,可更小的不懂。六岁的天培有天突然问他,哥,什么叫轧姘头。

    夏天梁愣住,问他从哪里听来的这个词。

    弟弟回答,楼底下那些人,看到我和天笑的时候都这么讲,说我们好可怜。

    夏天梁恨不得拿水泥封住那些人的嘴巴,但他无能为力,自己该怎么解释?

    ……凭什么要他来解释?

    他妈信誓旦旦说过,要他为这个家负责,所以能忍的他都忍了,而她呢,她又在干什么?

    愤怒与羞耻发酵为强烈的恨意。太多次了,他当自己眼盲,其实只要他妈穿上那些彩色衣服,夏天梁就知道她要去那个男人家里。

    母亲的谎言如此拙劣,总找同个理由,说去邻居家顶班,打一会麻将,让他帮忙照顾家里。每到这时,他都会极度烦躁。他恨那些衣服,恨麻将,更恨那个男人每次登门借酱油时对他们露出的笑脸,看起来极其谄媚。

    她为什么不能好好待在家里?不知道外面那些人是怎么说她的吗?那些话讲得那么难听,她难道无所谓?她不为他们考虑吗?还有爸爸,她做这种事,不觉得对不起爸爸吗?

    小孩的恨,小孩的恶,合并起来步入叛逆期,变成轻狂。他不愿在家里待着,也不再有心思念书,成绩越来越差。中考失利,进职高之后,学校有一帮小团体,夏天梁很快融进去,开始夜不归宿,整天跟着一伙人去游艺厅打街机,用短暂的玩乐麻痹自己。

    那时有人介绍他们去舞厅收门票,赚点小钱。他跟着去了。那里是很多人偷情的场所,老板会故意把灯光调得很暗,他搬个板凳坐在门口,看着舞池里搂搂抱抱的中年男女,总觉得他们的脸会变成母亲与隔壁男人,令他感到深深的背叛。

    “大概有两三个月,我没回过家,谁愿意收留我,我就会去那里凑合一晚上。在外面再不舒服,也是自由的,好过回家对着我妈。后来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的下落,来找我,不是一个人,她领着天培天笑一起,就像当初她带着我去借钱那样。”

    夏天梁继续说。他不买账,当众和她吵架,说话极尽所能的难听。他已经十五岁了,他妈没办法像小时候那样捉住他,给予严厉的教育,于是她不说话,只是抿紧嘴唇,幽幽看着他。

    还有双胞胎。天培怯怯,天笑森森。他厌烦他们投来的三种眼神,像是三声不同的指责,让人窒息。自己承担得还不够吗?每个月借钱的时候,被迫听那些风言风语的时候,遮掩母亲丑事的时候,他忍受的已经足够多了。

    向下的堕落没有尽头,此后生活更加放纵,夏天梁说自己终日与结识的一班兄弟厮混,穿环、打架,受伤是家常便饭。一群人里,小白相最怕死,群殴总是躲在夏天梁身后。好几次,他替他挡灾,事后小白相颤颤巍巍感谢他,说你哦,也真是的,打起架来太不要命了,不仅别人的不要,自己的也不要,这才最吓人。

    是不是有点难想象?夏天梁牵过徐运墨的手,穿进自己头发,从前到后摸到两条伤疤,长短不一,如今早已淡去,不经指引不会留意。

    他解释,缝针留下的。

    对方摸完,不响,很久才问,还痛不痛。

    “早就没感觉了,而且和天笑头上的那道相比,差得远了。”

    夏天梁没有停下。那个年头流行港片,除了黄碟,兄弟们最喜欢看古惑仔,效仿其中两肋插刀的江湖义气。他们给彼此取绰号,到夏天梁,叫他“眼子”,因为他爱穿环,脸上都是洞,下手也最狠,对手碰到他,难免得个窟窿做纪念。

    以前他觉得这个绰号很威风。某次火拼,对面有个人被他打得头开花,搞到脑震荡住院。带头大哥扬言报复,他一点不怕,大言不惭说随时奉陪,还是小白相收到风声,火急火燎来通知,说那边根本没想找他,一伙人摸清他家里情况,直接冲过去了。

    赶回家的时候,门外挤满看客,七嘴八舌问怎么回事。

    他挤进去,已经太迟。家里所有东西砸得稀烂,两面窗子破了,天培被剃个光头,呆呆坐在地板上。另一个趴着,双手捂住脸,他靠近,对方忽然抬头,扬起半张鲜血淋漓的面孔。

    天笑如同厉鬼,额头上一道蛇行般扭曲的伤痕,混杂着碎玻璃,那是旁人用手一点点划开来的口子。

    他一时怔愣,前后脚回来的还有母亲,她发现天笑的情况,冷汗连连,急忙喊救护车。他这时才回头,看清对方身上那套色彩鲜艳的衣服,明白过来,今天是她出去打麻将的日子。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仿佛找到代替自己的罪人,他当众质问他妈是不是去那个男人那里——这种时候,你居然还跑到外面只管自己快活?你根本照顾不好这个家,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责任!要不是你今天出去找男人,家里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女人看着他,嘴唇发白,她没动手,却有人先冲上来,朝夏天梁挥去一个耳光。

    那只小手的力道很轻,留声却极响亮。天笑那张脸仍在淌血,她冲他尖叫:你怪妈妈……你有什么资格怪妈妈!那帮人是一边喊着你的名字,一边在我头上划的这道口子。我怎么喊救命都没用,因为他们说我是你妹妹,所以我活该。明白吗?是你,这些全是你惹回来的!是你先不要我们,是你害我们变成这样,我恨你,夏天梁!我恨死你!

    围观者窃窃私语,说不得命了,原来大的这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指责一道道刺到他背上,原来恨会转移,所以这些是他的错吗?

    他不知道,唯有落荒而逃。之后单枪匹马找到始作俑者,原想将天笑额上那道疤还回去,结果下手前才得知,对方不是随机挑选,他们是故意选的天笑,因为天培是男孩。

    ——他不是叫眼子吗?那就给他妹妹也留一个,不要搞男的,就搞女的,小姑娘面皮多重要,要是破了相,做大哥的一定更心疼。

    所以确实都怪他。

    那道疤最终并未以眼还眼,如果还了,恐怕不是只蹲半个月的程度。出来那天,他妈来接他,两人回去,中途他几次张嘴,却还是什么都没说,一路没有言语。

    夏天梁回到家,以一种奇怪的方式。隔壁男人搬走了,母亲的衣柜再也没有出现过色彩鲜艳的衣服,她又找了一份工作,填满白天和晚上的所有时间。

    天培的头发慢慢长了回来,天笑则开始留刘海。双胞胎对上他有着自己的默契,看他的眼神如出一辙,冷冷的,静静的,像看个陌生人。

    那个家沉默许多,尤其当夏天梁在的时候,他仿佛一个借宿的人。那种沉默是岌岌可危,谁多说一句就会破坏平衡,所以大家选择不再出声。

    愧疚如飞转的螺旋,他捡起课本好好读书。职高最后一年,夏天梁没日没夜复习,准备参加三校生高考。或许做个好的学生,可以让一切回到正轨,然而大自然拥有干预的力量。那年春节过后,他妈身体时常会有些不舒服,开头只当小毛小病,到四月,某晚腹痛难忍,送去医院检查,报告拿回来,一纸冰冷的宣判。

    也许是辛苦操劳的后遗症,这场病来得非常迅速,从查出到结束,不过两个月,快得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

    夏天梁伏在徐运墨肩膀,对方替他摘下肩胛左边那枚钉环,他轻轻吸气,说自己记得特别清楚,那天留校写作业,老师来找他,说医院来电话,是你妈妈的事情。他赶去医院,却太晚了,天笑守了母亲最后一程,说妈走得很安静,什么话都没留下。

    兄妹三人在殡仪馆告别,两个小的哭得差点没命,他却一滴眼泪没掉。天笑骂他冷血,他也不反驳,在弟妹面前,流泪的能力在刹那间被剥夺,他根本哭不出来。

    此后,他花了很多时间处理母亲后事。等忙完,考试都已过去,他并不觉得有多可惜,那时他已经明白,这不过是世界在行使它的权力,用一些方法平衡生存环境,有些人注定没有那样多的机会。

    那又是一个热得反常的夏天,自己却好似一块冻住的肉,感觉不到任何情绪。直到路过一家纹身店,他摸到脸上的穿刺,进去坐下,店员问他想打哪里,他脱掉衣服,随便指了一个位置。

    针头钻开肩胛皮肤的那一下,像是刺激到他的神经,体内休眠的知觉全部苏醒,争先恐后淹没他。痛感最先降临,四面八方朝他席卷而来。他趴在座位上,毫无征兆地开始哭,把毛巾哭湿两条还不够,眼泪如潮水一般完全无法停止。

    穿孔师以为他怕疼,安慰说再忍忍,马上就过去了。

    可有些事情是过不去的。夏天梁喃喃,说自己始终在逃避一个问题,不敢去想母亲走时到底抱有多少遗憾。他妈用大哥这个观念束缚他,要求他以身作则,但他反对她的自由,认定她与另一个男人交往就是背叛家庭,何尝不是另一种对她的束缚,剥夺了她作为女人的体验,将她拘禁在母亲的角色之中。

    她没有撑到自己赶来,会不会是一种无言的惩罚,惩罚他过往的所有错误,只为留到最后让他追悔莫及。

    这个答案无从得知,唯一摆在那里的只有现实。家庭情况不允许他再想当然,没有退路了,他是大哥,就像妈说的那样,现在轮到他来为这个家负责。

    “天培和天笑年纪还小,亲戚接济也有限,家里只有我一个能做事,所以要尽早出去赚钱。职高毕业之后,我没什么经验,第一份工作是在连锁餐厅。那里说得好听,从服务员做起,可以慢慢培养成店长,实际就是剥削劳动力。一周要做满七天,每天都要忙十几个小时,起初我不满意,找经理谈话,结果就是被针对,反而是那些肯拍马屁的,过得比我好很多。

    “他们什么脏活累活都推到我身上,我去打扫厕所,还会故意把厕所弄得很脏。几次下来,我就知道,做刺头是可以,但为了将来,我不能这样,必须再一次学会低头。那时候,店门口有块地毯,每天有很多人踩过去,有时我做迎宾,就会在心里默默数有多少人经过,我觉得我就是那块地毯。”

    他指肩胛右边,“这里就是那个时候打的。”

    “熬了两年,那家餐厅出了点事情,我也没再做了。之后去到四季,在那里遇到了很多很好的人,也因此有了去小如意的机会,噢——”

    夏天梁手指移到腰窝,“虽然结果是好的,但在当时,确实是个蛮任性的决定,到现在师父还是会埋怨我两句。”

    转到正面,他垂头看向左胸口。

    “再然后,就是天天。那时看过好久的店面,都没成,我以为开店这件事要黄了,压力特别大,很怕自己做错了。”

    辛爱路99号本不是夏天梁的第一选择,然而阴差阳错,自己还是留了下来。他讲完,手挪到胸口正中,那是最后一枚,它的缘由徐运墨知道,无需再解释。

    每个伤口,都是一次无法轻易抚平的动荡,也是他重新掌控情绪的方式。有时他会自嘲这具身体是千疮百孔,某些人听过,当是玩笑话,以为是他的小小趣味,并不深究。

    只有徐运墨,他想不通,执着追问:为什么要打?不疼吗?

    他甚至做出一样的行为,说,我不懂,明明这样的疼。

    确实疼,但疼点好,身体疼,就会忘记心里疼了。夏天梁摸到徐运墨脸颊,“基本就是这些,对不起,一直没告诉你,是我怕你觉得……反正不是什么能自豪讲出来的过去,我犯过很多错误,也不是你想象中那样好的人。那天你也看到了,天笑和天培与我的关系都不好,他们到现在都没原谅我,考去北京,也是为了避开我。我很想补偿他们,但好像除了多赚点钱之外,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他说完,长舒一口气,感到有些疲倦,侧过脸,下巴搁到徐运墨肩窝。

    对方摘下他胸口那枚钉环。发炎好几天,皮肉都肿起来。徐运墨用棉签沾药,仔细擦拭,然后喷上喷雾。替所有伤口消过毒,他还是没说话,把衣服披到夏天梁身上,轻轻揽住他。

    半晌过后,徐运墨终于开口:“我能不能问个问题。”

    夏天梁埋在他怀中,一动不动,“嗯,你说。”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啊?要什么?”怀里那个声音很闷,“我想要大家都过得好,都开开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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