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夏天梁不和他争,只让童师傅这种话别往外面讲。他又问赵冬生,怎么没钱了,是发的奖金太少吗。对方摇头,半天才对他挤出实话,说合租的老乡问自己借了两万块,说好过年前还的,结果上周人跑了,屋里东西都不要了,打电话就是手机欠费,直接了无音讯。
借钱的时候,老乡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借的救命钱,拿来给家里人看病的。赵冬生信了,借条也没写一个,结果是用真钱打水漂。
他是留守儿童,靠老人拉扯大,两万块说多不多,却是赵冬生存下来补贴家用的。如今一分不剩,他也没脸回去,问夏天梁有没有认识的老板春节需要帮工,建筑工地的也成,下个月房租交不出,自己急寻一个地方落脚。
夏天梁看他细胳膊细腿的,叹气,说行了,先住我这里吧,年后再去找新住处,我回头帮你问问哪里厨房招兼职。
天梁哥,赵冬生感动不已,恨不得抱着他大喊救苦救难观世音。
渡人难渡己,夏天梁现在也只能帮忙解决他人的烦恼,短暂心安那么一阵子。他收到快递,户口本用完,天培很快寄回给他,附带一句学校有事,他和天笑不准备留在上海过年,已经坐车回北京。
没有商量,直接下通知,大概是为了躲他,怕他我行我素,大年夜真的出现在家里,那多尴尬。
本来也不该奢望。去年,前年,大前年,哪一年不是这样。只是他以为,至少今年会多个人在身边的,谁知道愿望终究还是落空了。
胸前的伤口疼起来。新穿的钉子是外面随便找的一家店,那天徐运墨招呼不打就跑去外地,他得知之后,整个人没反应。严青推了他好几次,他才有找回意识,说想起来有点事,要出去一趟。
在外面走了快一个小时,看到马路边不起眼的一家纹身店,他进去了。可惜穿孔师手势不稳,打得不好,恢复得也很慢,加上冬天衣服厚重,特别容易擦到,经常他动作一大,就痛得神经直跳。
这感觉与看到徐运墨的时候差不多。徐运墨演技太差。他们是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凡表现得不够自然,难免引起他人怀疑。短短一礼拜,不止一个人和他提过,说感觉徐老师最近怪怪的,饭也不来吃,每次碰到他,脸都拉得老长,像我们欠他八百万一样。
可能是天气的原因吧,天一冷,容易心烦。夏天梁一般都这么回答,勉强还能应对,可之后呢,要是一直这么下去,还能找点什么借口?
他没有主意。擅长做计划的夏天梁开始逃避计划。
小年夜的前一天,天天放假了。夏天梁托人在商场餐厅的后厨房给赵冬生找了个短期兼职,自己则留在辛爱路继续操持店内生意。
居民见到,好奇问小夏,你今年也不休息呀,真是太辛苦了。
他笑,想多赚点钱嘛。
撒谎了,去年确实是这么想的,今年却是为了忙一点。忙起来就没空想徐运墨,晚上回去也足够困,倒头就能睡着,不会失眠。
接连几天联络、盘货,夏天梁连轴转,每日工作超过十几个小时,铁打的身体都吃不消了。他精力几乎耗尽,免疫力也在下降,新穿的孔开始发炎。
他吞两粒消炎药,强打精神继续,处理鱼货的时候想起有两把刀落在徐运墨家里。
试探同居那会儿藏过去的,现在想想,觉得有点好笑。这些小花招使的一点都不可爱,还是尽早取回,以免徐运墨看到,又想起那些不愉快。
对方一整天不在辛爱路,估计也不会那么早回来。夏天梁带上钥匙去徐运墨家,先站在门口敲两下,确认没人之后开门进去。
天色晚了,屋里暗,他不想引人注意,于是没开灯,扶着墙壁走到厨房,再一个个摸橱柜。
伸手往里掏东西的时候,动作幅度太大,胸口顿时传来一阵撕裂性疼痛。夏天梁后背冒出冷汗,手肘无意识一勾,将什么打翻到地上。
哐当一声,很闷。夏天梁心跳漏拍,连忙打开手机照明。
是徐运墨从磁县带回来的那组杯子,没摔碎,但杯子边缘那两个天生的缺口经不起外力的作用,延展出好几道裂纹,东歪西扭,看着有些丑陋。
夏天梁放下手机,蹲到地上检查,用指腹一点点摸过去,想要确认到底坏了多少,然而越摸,胸口越疼,到后面他实在忍不了,埋进膝盖大口喘气。
他喜欢这对杯子,那时徐运墨拿出来的时候,说是合作的器物作家听说他有对象,特意做来送给他们的。这个诞生的理由比杯子本身的造型更让他满足。徐运墨心大,拿去当漱口杯,他却连喝水都舍不得,最理想的还是什么功能都不要有,永远与另外那个杯子拥抱在一起,回归本身的状态才好。
但现在回不去了。
室内突然开灯,夏天梁一时停住,气息不稳,发出一点动静。
以为家里进小偷了,徐运墨压着声音,“谁在那边?”
闯入者没反应,徐运墨又喊一遍,这次语气凶很多。
灶台后面冒出半个脑袋,只要一眼,就知道是谁顶着那头乱蓬蓬的头发。徐运墨心里松口气,等夏天梁慢吞吞起身,两人眼对眼,还是对方先移走目光,“我来取点东西。”
作者有话说:
*单档:(1个)百叶包(1个)油面筋汤
第59章
双档
现在没有外人,有装的必要吗?还是说他就这么不想看到自己?徐运墨语气不见婉转,“取什么?”
“落在这里的东西,”夏天梁补充,“我自己的东西。”
徐运墨却理解成另一个意思——分开几天,夏天梁考虑出的对策就是过来收拾私人物品?干什么,这么着急和自己撇清关系?
“没必要。”
徐运墨当然不准,又扔出一句,“都放这么久了。”
“不可能一直放下去吧,”夏天梁手背到身后,“都是我硬塞进来的,你家里东西少,本来很干净,但加上我这些有的没的,就变得乱七八糟了。”
这不是一句错话。徐运墨讨厌被打破的秩序,直到现在,他瞧见楼道堆着的那些杂物还是禁不住眼皮乱跳,然而换成夏天梁乐此不疲往他家运输一批又一批物资,感觉完全不同。
是,家里变挤了,可他只是不习惯,不懂如何妥善处理多出的那一份。他没觉得烦过。
“乱了就重新整理,要找地方放,总能找到的,一声不吭拿走算什么意思。”
他赌气说,夏天梁没接话,隔了好久才笑一笑,“怪我,应该和你提前打个招呼的,不过每次在99号碰到你,都没什么机会,你好像也不太想理我。”
你不也一样?宁愿和南襄路那头孔雀吸食不健康气体,也不肯多注意自己一眼。徐运墨不由怒火中烧,他今天出门一趟,特地去小如意找人问话,结果却不理想,心情已经很糟糕了,夏天款还要来拱火,当即脑子一热,面无表情打开旁边柜门,扯出一个巨型垃圾袋丢到地上。
“要拿就今天一次性拿走,别三天两头找借口跑进来。”
气话只有说出口的时候过瘾,讲完他就后悔了,刚准备去捡,谁知夏天梁动作快,先一步拾起垃圾袋,转身开始一件件往里面装东西。
他还真装!
徐运墨立马上前,从他手里抢过垃圾袋,“你就这么想分……想把东西都拿走?以后呢,再也不来了?”
他往袋子里看,发现小邢送的那组杯子被拆开,有一个已经进去了,赶紧取出,“这是一对的!”
夏天梁指指桌子,“我留了一个给你。”
徐运墨气得牙痒,但手上一摸,很快发现杯子的缺口裂了。他转了一圈,又拿起夏天梁剩给自己的那个,“怎么回事?”
他想到某个可能性,面色也沉下去,“你故意摔的?”
夏天梁听后,愣了一下,随后扬起嘴角,“我在你眼里原来这么坏吗?”
这个下意识的猜测确实很不妥,徐运墨哽住了,尝试挽回:“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还好不是很严重,只是几条裂缝,我回头问问小邢,看有没有办法补回去。”
他收起杯子,决心断了夏天梁拿走其一的念头,对方视线在他手上绕个圈,没有发出异议。
瘦了,近看脸色也很差,徐运墨心软下来,他们这几天难得能有这个机会,可以面对面讲两句话,他不想浪费了,斟酌半天,掏出一包薄荷糖递给夏天梁。
“最近你抽烟抽得太厉害了,重新戒起来会很难。”
回来路上心里烦,进烟纸店的时候,他看到夏天梁之前常吃的这款薄荷糖,鬼使神差全买了,眼下还有三盒在大衣口袋里。胖阿姨一度不想卖给他,结账时不停唠叨,说这是我给小夏进的,你买光了万一他怎么办。
我负责。他回答。胖阿姨一脸怀疑,你能负责什么东西?
这是他和解的方式,说过帮夏天梁戒烟,这件事既然答应了,自己一定会负责到底。
夏天梁没动,只是久久盯着那盒薄荷糖,眼神几度变化。
只要他愿意拿烟盒交换,这场冷战就到此为止。徐运墨原本是这样打算的,然而举到手酸,夏天梁仍旧没有动作。
他到底在犹豫什么?焦躁又爬出来,往身体最深的角落里钻。徐运墨捏紧薄荷糖的铁盒,他今天特地去一次小如意,就是找小白相了解情况。既然那些过往夏天梁藏藏掖掖的不肯说,他就换一张嘴巴去撬。
小白相与徐运墨打上照面,就看出他绝对是来兴师问罪,赶忙推脱,说别别别,嫂嫂你放过我,天梁的事情我是真的不能告诉你,今天客人多,我还要回去做事呢。
徐运墨说今天你不讲,不要想回厨房,我和林至辛解释过了,他说放你半天假,点心师傅不缺你一个。
小白相垮下脸,我发过誓的!
科学社会,你要破除封建迷信。
哎……侬!小白相服输了,但嘴巴还是紧,只说天梁是我兄弟,你今天就算拿撬棍撬我,我都不会讲的,只是……你大概也能感觉到,他以前不是那种安安分分的人。
他又申明:天梁绝对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只不过,因为有些经历,他很难原谅自己。
兜兜转转还是要夏天梁亲自开口,徐运墨愈发急躁,他把糖盒丢到一边,“我真的不明白,到底你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你是杀过人还是放过火?最坏的情况我都想过了,还能更糟吗?”
这问题就和死结一样,根本解不出,夏天梁脸色也变差,“我不想提这个。”
他说完,拿起理好的东西就往门口走,出去前停下,从身上摸出什么放在玄关柜子上,“这个还你。”
看清是自己家那把钥匙,徐运墨脸颊抽动,他没响。夏天梁只觉胸口疼,转过去不去看他,低头开门。
门刚开出一条缝,徐运墨动了,直接啪一声,单手将门按回去。
夏天梁怔住,回头,“徐运墨你想干什——”
下半句被对方堵住。徐运墨将他抵到门边,吻下来的气势咄咄逼人,那很不像徐运墨的风格,夏天梁一时失神,只感觉徐运墨张开牙齿,撞上他嘴唇。夏天梁感到嘴上的知觉近乎麻痹,伸手挡他,抵抗中磕破嘴唇皮,两人同时吃到血腥味。
徐运墨松开他。混着血丝的唾液断了,淌到夏天梁下巴上。徐运墨一双眼睛像着火,两道目光烧得他皮肤疼起来。自己的身体有了意识,发生连锁反应,情不自禁想要寻觅过往日夜相贴的另一具躯壳。
这种感觉一旦有了苗头,就是避无可避。他不得不承认,哪怕装得再好,他还是想徐运墨,想见他,与他接吻、牵手。什么争吵冷战,此刻都不作数,全要给这份燃烧起的欲望让路。夏天梁停下,只看了徐运墨两秒,再也忍不住,勾住他脖子吻上去。
旺盛的情欲即刻流出,变为松脂包裹住依附在树干上的两只不知死活的飞虫。他们原本盘旋飞舞,互相刺探,怕靠得太近又怕离开太远,却抵不住造物主想要制作一枚琥珀的自然力量。身体的吸引力高过一切由理智驱动的念头——你要我吗?想要吗?我想要你,立刻马上。
掺杂委屈、不甘心与自我怀疑的庞大感情一锤落下,同时击毁两个人的意志力。夏天梁闭上眼,他扯开徐运墨的衣领,滑进去,抓住徐运墨肩膀,用力到指甲嵌进肉里。
徐运墨并不在意被他这样伤害,只要夏天梁愿意张嘴让自己吻得更深。他从中捕捉到夏天梁的舌尖,盘到自己舌上吸吮。从来没硬得那么快过,小腹下坠,浑身发热、发烫,情热的高温使他神智全无,抬手粗暴地剥掉夏天梁的外套,卷起衣服摸到稍显嶙峋的肋骨,他没停,继续往上,右手对上左胸口的乳钉,一把拧住。
夏天梁立刻在他嘴里发出闷哼。那些钉环,那些伤口背后的成因,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他。烦闷的情绪占领思维高地,徐运墨再无怜惜,狠心继续拧。钉环反复拉扯,夏天梁却只是低低喘气。他不叫疼,对抗似的手往下,拉开徐运墨裤子前襟摸进去,把控他早已昂扬的阳具,像在宣战:你不也同样在忍,既然如此,那么谁都不要好过。
他们用抚摸缠斗,将对方看作今晚必要征服的一块土地。徐运墨膝盖顶开夏天梁两条腿,那块硬邦邦的膝盖骨向上抵,不断磨着他阴茎底部,夏天梁又痒又酸,弓起后背,凑过去咬徐运墨的喉结,用齿尖刮擦报复。
性欲升腾,将这池水彻底煮沸。两人裤子前面很快都湿了,分泌出雄性生物交配前的气味。再次吻在一起的时候,夏天梁借着姿势蹬掉裤子,背靠门,攀到徐运墨身上,手指伸进嘴里,舔两下沾满唾液,随后放到后穴插进去捣弄,潦草几下算扩张过了。
“不要戴套了,”他喘气,勾住徐运墨的脖子,将对方拉近至自己面前,“现在就进来。”
徐运墨没有立刻答应,也许是在试图读取自控力,夏天梁却不允许。他怕差一秒都太迟了。徐运墨箍住他的腰肢,无法控制力道,两边早就掐出红痕,但夏天梁根本感觉不到疼痛,着魔一般,垂下的手不停拨弄徐运墨阴茎,要它彻底沉沦。
他很清楚不经过充分润滑,就这么让徐运墨以那种状态进来,自己必定受伤。他愿意承受这个代价。
“徐运墨,”他揪住对方后脑勺的头发,几近凶狠,“听见没有,我让你快干我!”
房子隔音不好,他们在这个小天地做了那么多次,对于该如何控制音量原有一套方法,可惜现在都不再管用。夏天梁不想去管是不是会被哪个失眠的邻居听见,他快被徐运墨烧死了,呼吸都尽数失去,仿佛身体已然变成透明灵体,如果不被谁吸走,被完完全全占据,他会就此消失,消散于这片天地之间。
这股带着毁灭欲的情动震颤着找上徐运墨,他突然停下,似乎清醒过来。
哐当,有人在对面砰砰拍门。
“——天梁哥,天梁哥?”
赵冬生轮班回来,无辜地在楼道里喊:“我忘拿钥匙了,你帮我开开门吧。”
敲几下门都得不到反应,小年轻嘀咕不在家吗,刚刚经过天天也没见到人,到底去哪儿了呢。
小小的意外让另外一道门后的两人都不再动了。他们逐渐捡回了音量的控制权,一时间室内只有彼此压抑的喘息声。
夏天梁还挂在徐运墨身上,他怕掉下去,紧紧搂着对方,手指蹭到徐运墨脑后的头发,湿掉了,一缕缕缠进他的指缝,那是极度忍耐的表现。
出了好多汗,他想,徐运墨忍得肯定很辛苦。
心里被刺了一下,他觉得自己昏头了,又不知该如何补偿,想继续吻一吻他。徐运墨却偏过头,沉默地将夏天梁扶稳,让他重回地面。
这次放手放得很不容易,从通红的眼睛到颈侧绷紧的青筋,徐运墨真实的自制力远远超出常人想象。他抚平夏天梁的衣服,忽而皱眉,摸到夏天梁胸口。
那枚打得不好的钉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血了,细细两股淌下去,与下半身白浊的精液混合到一起,夏天梁浑然不知,直到徐运墨替他一点点擦掉的时候,痛觉折返,钻心般无法招架。
夏天梁闭眼,感觉徐运墨贴着他脸庞,对方呼吸声厚重,隔了许久才说:“我不想这样,吵架不清不楚,和好也不清不楚。你到底有什么不能告诉我?不是只要我愿意听,你就会讲吗?‘有些话亲口说出来,至少能让自己好过一些’,这种道理,你对我说过,你全都明白,但为什么到你身上,你偏偏就是做不到?”
徐运墨的手掌覆盖住那枚胸口钉,他们身体都冷下来。
他睁眼,不发一言,系上裤子,又从地上捡起外套穿好,拿上东西逃难一般出门,徐运墨没有留他。
楼道声控灯闪了一下,赵冬生蹲在过道里,正打呵欠,看见他之后,惊喜喊一声天梁哥你来啦,跟着发现他是从对门出来,疑惑问:“咦,那不是徐老师家吗?”
夏天梁没解释,走到自己家门口开门,对着钥匙孔戳了很多次都没成功,低头仔细看,他用的是徐运墨家的钥匙。
徐运墨还是将钥匙放回了他的口袋。
作者有话说:
*双档:(2个)百叶包(2个)油面筋汤。说起来以前单档是一个百叶包或油面筋的粉丝汤,双档才是两个都有,所以前后章节用了这个意思。不过现在上海的单双档已经变成一对和两对的区别了,大概为了让客人多吃点吧。
第60章
全家福
春节永远是辛爱路最吵闹的时候,久居别处的家属纷纷回巢,马路上的车子又开始多起来。王伯伯今年一反常态,没留在居委值班。遇缘邨的道闸档杆是小谢独自哼哧哼哧搬出去,听他的意思,老爷叔去郊区的儿子家过年了。
居民惊讶:头一回啊,往年王伯伯都留在辛爱路的,过年事情那么多,他放心让你一个人管?
小谢挺胸抬头:锻炼一年,总归要出师的呀。
众人笑,嘴上不说,实际觉得他这模样像极了三十年前的王姓老头子。
转眼就是除夕,夏天梁帮小谢张罗社区活动。今年也组织了孤寡老人一道吃团圆饭,夏天梁搬出店里的圆台面,席面邀请的大都是遇缘邨里八十岁朝上的老年人,年轻的只有三个。
原本赵冬生是其中一员,可惜近来他兼职做得太猛,逮到时间就想躺床上昏迷,早早回去睡觉了。
除去小谢和夏天梁,剩下的那个变成沈夕舟。按他的话来说,南襄路和辛爱路是姐妹马路,能不能在大年夜收留一下我这个独身人士?
小谢疑惑,说你不是莺莺燕燕多得很吗?过个年怎么会单吊?
沈夕舟笑,说你这是对调酒师有刻板印象,我来上海不过半年,仍是一介外邦人,身边走得近的只有店里洗杯子的阿姨。
小谢暗搓搓和夏天梁说我信他个大头鬼,分明想来蹭饭,诶,罢了,多添双筷子的事情。
夏天梁表面在听,实际早已走神,还是小谢推推他,哪能啦,一整天了,还在那边神游太虚。
他回过神,说声抱歉。
刚在想徐运墨。那晚过后,又是一天没见,徐运墨好像有要紧事做,今朝一早离开,他开门前听到,故意站了一会,等到楼道脚步声消失才推门出去。
夏天梁摸烟盒,咬上一根,发现打火机落在店里,于是问身边的沈夕舟借。
对方正吸烟吐烟,没立马给,透过一团烟雾看他。
“脸色这么不好就别抽了,否则有人会心疼的。”
“比如?”
沈夕舟挠挠脸,朝他笑,“比如我。你要倒下了,我可就没食堂吃了。”
夏天梁没心情应付他这种俏皮话,沈夕舟是爱看笑话的人,他摘下烟拿到手上,“那为什么过来辛爱路吃年夜饭?”
“说了,我单身啊,又不像徐老师,家里有人给我烧饭吃。”
“大年夜不回家,硬去挤别人饭桌的人一般都很可怜,”夏天梁看他一眼,“而且很怕自己单独过节,是吧。”
哈哈。沈夕舟露出虚伪的笑容,将打火机抛给他,“赶紧抽吧你。”
夏天梁不和他多废话,一根结束回天天,和小谢打配合,按顺序端菜。沈夕舟稍晚进来,他会讲话,和一群老年人吃饭也不见外,哄得个个喜笑颜开。
做社工一年多,小谢已与初来乍到时有了显著变化,脸黑了,人精干了。他对所有老人一视同仁,谁喝汤漏到身上,他必定第一个站起来替对方擦干净,再替换纸巾垫在脖间。
不过人到底是有偏爱的,他待倪阿婆最细心。不知是不是长期的陪伴起了成效,阿婆病情在过去一年有了很大改善,能够多记住几张陌生面孔,包括夏天梁,虽然平常时候她还是容易叫错他的名字,将小夏喊做小春小秋之类。
年夜饭的饭桌必有一道全家福,不仅讨个口彩,热腾腾的也适合冬天吃。夏天梁替每人分汤,舀蛋饺肉皮。他想起去年也给徐运墨吃过。徐运墨属兔,喜欢吃绿叶菜,分小碗时,夏天梁就往里面多拨两把青菜。
那时徐运墨与他还有距离,只是被胃里的馋虫勾引,忍不住光顾天天。过年期间人不多,有几次徐运墨过来,店里就他们两个。徐运墨是不张嘴的,夏天梁嫌安静,就有一搭没一搭找他聊天,没什么营养的话题,一些辛爱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徐运墨虽然面上没反应,但只要自己说到累了,做个暂停,他都会嗯一声,抬起头看向他,大约是表达“你怎么不继续说”的意思。
盛汤的动作慢下来,有人拍拍他肩膀,“小秋,你好了没呀,我要吃汤了。”
夏天梁换上笑脸,将小碗放到倪阿婆面前,对方欢天喜地地拍手,说好香好香,结果喝了两口,她丢下调羹,撅起嘴说苦的。
啊?夏天梁尝味道,不苦,只有鲜味。正不解,倪阿婆指着他,说:“你哭了,眼泪水掉进去了
。”
“我没有,为什么那么说?”
阿婆两只手指着自己眼睛,“都哭成花猫了。”
夏天梁抹脸,原来是刚才包春卷的时候,脸上沾到面粉,留下两道痕迹。
不是哭,是面粉。他耐心地解释,老太摇头,执着说哭了,哭在里面,我看得出。
小谢在分双酿团,发到阿婆这里,听见两人对话,给夏天梁使眼色,意思是你就顺着她意思说吧。
夏天梁明白,放柔声音,“好吧,被你发现了,我是在哭。”
为了证明所言非虚,他撇下嘴角,做出伤心的样子,倪阿婆却没有满意,她只是静静看夏天梁,随后伸出瘦弱的两只手,替他揉开那两道面粉痕。
“乖囡不哭。”
以前也会有人这样叫自己。不肯睡觉的时候,对方刮他鼻子,说乖囡,小孩早睡才能长高,你马上要做哥哥了,长高了才能保护弟弟妹妹。
还有他皮的时候,绕着饭店桌子疯跑,对方手里抱着两个宝宝,在后面喊,乖囡,去叫爸爸过来,哎呀当心,要撞到人了呀。
他嘻嘻笑着,继续跑,跑过十几条马路,热闹的满月酒变为萧索冷冬,警车、消防、救护车的声音呜咽不停,他一路狂奔到大楼下面,徒然被一双手盖住他眼睛。
乖囡,不要看。
“哎呀,湿淋淋的。”
倪阿婆手上粘到眼泪,喊起来。夏天梁别过头擦脸,再转回去,她好像又不记得了,拿起小谢发的双酿团,笑眯眯对夏天梁说这个很好吃的,我分你一半吧。
她将糕团拗成两份,给夏天梁。他接了,包在纸巾里,站起来说我去端酒酿圆子。
匆匆走到后厨,他关上门,靠着门边滑下去。
待了一刻钟,用冷水洗过脸,夏天梁恢复镇定,出去继续招呼。
一顿饭快结束,他手机震,是徐运墨的信息。
没头没脑一句:我在家等你,就今天。
补充:无论多晚。
夏天梁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想了几个回答,最后敲下一个字:好。
年夜饭的时间已经过了,他们最近的状态也不适合在一块温馨过节,所以徐运墨要找他干什么?想来想去,答案似乎就那一个。
社区团圆饭顺利落幕,小谢拍了好多照片,发给王伯伯之余,还说要打印出来分给老人们,再贴到居委办公室。
沈夕舟看过,扬起眉,对他的拍照技术不置可否,咬着烟出门,回头向夏天梁招手,说谢谢款待,好吃,明年我们的店都不倒闭的话,我还来。
送走所有人,夏天梁回后厨拿高压水枪将地面冲过一遍,完了还想找点事情干,盘货、对账,做完之后无奈实在没有其他,只得关门,往遇缘邨走。
大年夜的辛爱路意外安静下去,有家的都躲在室内,避开恼人的天气与家人依偎。夏天梁手揣进口袋,摸到徐运墨家的钥匙,指尖触电一般,他缩回去,再握住,直到习惯金属材质偏低的温度。
拖着比一刀两断好。自己是这么想。然而徐运墨与他截然相反。搞不懂的事情,他一定要弄明白。有时候这种固执很好,让人感觉被紧密围堵,是种幸福的呼吸困难。有时候却很伤人,要求跳过所有步骤进行自我暴露,步步紧逼至难以喘息。
这么不转弯的人,如果真的迟钝到不在意一切,倒好办了,自己只需维持交往初期的模样就可以——热情、神秘,将节奏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如此安全,如此不易失控,以冒险的激情为核心保持对外刺激,很多人都喜欢这样。
情感中的过客几乎都对他下过同个结论,说没在一起的时候,天梁总是那样好相处,但真正走到一块,无论怎样摸索,好像都没真正了解过他,双方永远都隔着一道门,打不开的那种。
一两次被拒之门外,尚能忍受,长时间如此,读一本没有字的书,等一扇开不了的门,沟通化作天堑,大部分人都会厌倦。
所以那些关系总是短暂,分别时,有人还会向他坦白,说知道吗,其实有时,你会让我感到有些害怕。
夏天梁摸脸,想辨认是否戴上了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面具。被扔到社会上反复进行十年的锤炼,再多乖张的棱角也磨光滑了,他早就知道该用怎样的面目示人,也知道如何做才能讨人喜欢,让局面足够好看,于是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成为了一种本能——和世界对着干什么用?要吃很多苦的。
他上楼,想抬手敲门,想起那把钥匙,无力牵起嘴角,开门进去了。
今天换成徐运墨等他。
对方坐在沙发上,听见声音,没回头,只露出半个侧脸。夏天梁一直喜欢徐运墨流畅的脸部线条,从眉峰到鼻梁,再到颧骨和耳朵的轮廓,他常常趁着徐运墨睡觉的时候偷偷玩,用手指在上面坐滑滑梯,末了亲一亲,换来底下的人眉头舒展。
以后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不晓得,不过想了一路,他悟出那条信息的含义。徐运墨应该想在今天要个了结。
没有那晚绷于弦上的躁动,两个人安静得出奇。这次是徐运墨先开口。
“忙完了?”
听得出,他尽可能在用平时的态度。夏天梁熟悉这类开头,结束关系前大家都会刻意保持一种冷静,好像这样做就不会真的伤害到谁。
“等很久吗?”
夏天梁找个地方靠着,“不好意思,今天结束得晚,我刚收拾好。”
他不想再拿要不要一起过年这种事来绑架徐运墨。胸口疼起来,发炎、流血,又多了一道伤口,他为身体选择的每次穿刺都标记着一次重大事件,无法重复揭开给某个人看。
徐运墨停顿片刻,“我有事和你说。”
夏天梁嗯一声,“你讲,我听着。”
表面上勉强维持平静,他心底想的全是分手该怎么办。他们是邻居,还是对门,以后碰上该如何自处。徐运墨演技不行,就得换他好好表演。至少在辛爱路,他不想让彼此见面难做。
徐运墨:“我仔细想了两天,没有更好的办法。我们完全是两种人,开始得太快,很多时候都只看到对方好的一面,对于不好的那一面的认识和准备都不够充分,所以这段时间才会有那么多问题。”
是,是。夏天梁不反驳。他很清楚,如果换个时空,徐运墨继续待在国美的高塔,自己拿投资奔波餐饮生意,他们绝不会出现在彼此对未来设计的框架之中。
巧的是他们都选择了相反方向,所以才不巧在爱情中相遇。
好可惜,他以为这次会不一样。
就像怎样都戒不掉的香烟,他又一次失败了。
“我今天会把东西都拿走。”
“?”
徐运墨腾地起身,“你脑子里又在想什么?夏天梁你少在那里自说自话!”
他打断他,明显又有点发火,“我是说,我就是想不通,我也确实笨,不会谈那种因为是聪明人所以可以不说开的恋爱,我就是要你告诉我,我才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