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低头看着剧本,其实早就滚瓜烂熟了,但这样显得她有点事做。逐字逐句地读到第三行。
“沈白:有一些人,会从四面八方来,带着三四分熟稔,带着七八分陌生,告诉你,什么才叫做——遇见。”
“来了。”彭姠之站起来,“苏唱,这里。”
第12章
于舟循声望去。
苏唱出现在休息室里。
她穿了一身墨绿色的女士衬衫,领口扣得很随意,袖子也挽得很随意,一条略宽松的西裤,衣服有点职业,但她把西裤扎进了脚踝高的平底马丁靴里。
这种穿法,是很养尊处优的穿法。它意味着,这个人在大夏天,从不考虑气温的影响。
通常是从冷气很足的高级公寓里下电梯,进入提前开好空调的车里,然后径直开向高档写字楼的地下车库。
上电梯,进公司,一丁点汗也没有,一点都不给太阳横行霸道的机会。
她很高挑,身材又好,穿什么都是衣服架子,所以于舟先是看见了她的衣服,然后才抬头看她的脸。
头发剪了,到锁骨的中长发,一边搭在脸旁,一边掖在耳后,一缕挂耳烫的奶奶灰若隐若现。
于舟皱了皱眉头,以前的苏唱是简约的黑长发,从来不喜欢什么挑染,有次自己在,说想看她染奶奶灰,她也只瞥了一眼,说没有时间。
没想到再重逢,苏唱却是这个发型。
她总是做一些让人浮想联翩的事,所有思绪被她撺掇得自乱阵脚,而她尚未开口说一句。
于舟随着彭姠之站起身来,苏唱一手插兜,一手握着手机走过来。
嘴唇很淡,好像没化妆,不过还是那么好看,还是那么白皙,分手没给她带来任何影响。
她先是扬眉笑着给彭姠之打了个招呼,然后手一带,兜里的那只伸出来,自然地跟于舟握手。
于舟本能地伸出去。
苏唱轻轻一握:“于老师。”
侧了半个身子,一握就松开,然后片刻不耽搁地和彭姠之往里走。
没装作不认识说初次见面,也没说好久不见。
就一个,于老师。
可是她用的香水那么熟悉,冥府之路,若有似无地散在她身后,让于舟没办法很坦然地表演陌生。
配音演员也是演员啊,她跟在后面,自嘲地笑了笑。
听见她和彭姠之在前方低声询问后几个人什么时候到,又问了今天的录音师是谁。
“A7还是A8?”苏唱问。
听起来,好像是棚的编号。
“A7。”
“改A8吧,A8的空调好。”
A7的空调有点旧了,一开低一点的温度就嗡嗡作响,影响收音,有时甚至就不开,可苏唱不耐热,A8的空调是新换的,静音功能很强。
“都排好了,你自己跟风哥说。”彭姠之白她一眼。
正巧一位瘦削的中年男人迎面走来。
“风哥,我要用A8。”苏唱插着兜,笑着靠了靠墙。
风哥很热情:“苏苏来了啊?你用你用,本来我今天备给一个项目的,还是没约上。”
苏唱点头谢过,看向彭姠之,拿着手机的手抬起来,食指绕了小半个圈,彭姠之便很有默契地给录音师发微信语音:“点点,改A8了啊,你现在过来。”
于舟听着他们的交流,自己看墙壁上的贴画。
是一些在这个工作室配过音的电影和动画片,都是大制作,每一部都耳熟能详。
等苏唱和风哥寒暄完,三人再往A8去。
厚重的隔音门,四面都是隔音棉,空间不太大,空调提前打开了,也不显得闷。
最醒目的一大片调音台,两个电脑显示屏,录音师点点戴着耳机坐在台前,按照往常的工作习惯已经调试得差不多。
中央一块隔音玻璃,能清晰地看见玻璃后面的录音情况。
几根粗粗的电线从地毯上延申过去,两块录音区域,一边是直立式的麦架,话筒和防喷罩都配在上面,麦架上挂着一副耳机。另一边是放置在桌面的台式收音设备。
彭姠之和录音师打了招呼,让她把剧本拿出来,递一份给苏唱。又搬了凳子请于舟坐,然后问苏唱:“你站着录还是坐着录?”
“站着吧,刚吃了饭。”苏唱低头翻着剧本。
“靠,你这么早就吃饭?”彭姠之怼她,“那我们下午那顿你别吃了啊,我省钱了。”
于舟默默看着,觉得她们的生活习惯十分地……自成一派。
12点开工,吃了饭过来叫做“早”,下午还有一顿?
苏唱笑:“不吃,能折盒饭钱打我卡里吗?”
“去你的,你差我这点钱啊。”
很奇妙,同床共枕过几年,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身份看苏唱工作和玩笑。实在是太奇妙了。
“于老师呢,”苏唱仍旧低头读着剧本,旁若无人得好像不是在问她,“于老师吃了吗?”
于舟回过神来:“啊,吃了,吃了。谢谢。”
“扑哧”。彭姠之忽然笑了。
?于舟看向她。
“哈哈哈哈,你为什么要说谢谢啊?你好有意思。”
“呃……”对啊,她为什么要说谢谢。
苏唱抿了抿嘴,也很清淡地笑了。
“行了,进去吧。”彭姠之说。
苏唱拿着剧本进去,放到剧本架上,里面估计还是有点热,她习惯性地再挽了挽袖子,然后戴上耳机,略试了一两个字。
彭姠之对着导演话筒问她:“能听到吗?“
苏唱比了个OK。
彭姠之站在调音台前,双手撑在桌面上,前方放着剧本:“你先来一句哈,我听一下音。”
苏唱对着麦克风,拿起剧本,略微扫一眼,然后开始配第一句。
“好,停。”彭姠之说。
然后点开回放,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来,跟开了挂似的,温润地将于舟包裹住。
彭姠之仔细听:“这个麦架有点儿晃,你录的时候小心,别乱动啊。”
“嗯。刚声线可以吗?我要不要再拎一点?”苏唱问。
“我觉得可以,就这个吧,你记住你试音的那个感觉。”彭姠之说。
苏唱却没急着录,只略偏脸,看了于舟一眼。
彭姠之转头问于舟:“作者大大觉得呢?”
“挺好的,挺好的。”于舟说。
苏唱低低地挑了个眉,转头开始录制。
于舟在她清贵的声线中跑了神,她在想,自己今天是不是吃了复读面包,为什么无论回答什么问题,都要答两遍呢?
唉,她埋头看看手机,也不知道向挽自己在家,无聊不无聊。
第13章
再过一小时,四位老师就到齐了。
顾奇案本来就在隔壁棚有工作,无缝连接过来,很方便。
她的名字有点奇怪,网上一搜才知道是网名,以前从免费的网络配音逐渐积累成名的,也习惯了用二次元的名字。
四位老师很专业,效率也高,预告的本子本来就不长,彩排一遍后,彭姠之讲了讲基本情境和情绪,很快就录完了。
“好,可出。”
彭姠之关掉话筒,合上本子。四个人陆续出来,把不大的录音室显得有点拥挤。
顾奇案继续回了她的棚,青申要赶着去见一个朋友,也提前告别,于是彭姠之、苏唱、周泠和于舟四人来到休息室,点外卖。
彭姠之不喜欢自己一个人吃饭,再加上约演员们挤出时间不容易,每次录音她是一定要请人吃饭的。
不是什么大排场的,也就吃顿外卖,算不得什么人情,但也挺能拉近感情。
彭姠之把外卖软件递给于舟点菜时候,于舟突然有了一个后知后觉的感受。
这些菜也不过就是家常菜,人均算下来也没有很贵,可刚刚苏唱说,能不能折合成钱,打她的卡里。
且不论这个玩笑话,单说外卖的金额,明明微信转账就可以应付,但她说打她卡里。
她不确定苏唱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没有暗示什么。有没有想到,自己把欠她的钱,打进了她的卡里这件事。
一声清脆的响指,苏唱动作小小地将她唤回神。
不知道是不是配导的工作习惯,刚才彭姠之开录前,也打了个响指当作打板。
也许苏唱就是打顺手了。
于舟随意点了个水煮肉片,然后递给苏唱。
苏唱接过来,垂眼略一扫,彭姠之在减肥,接下来又还有工作,因此不会点油腻的辣的,那么清炒菜心是彭姠之的,而另一个水煮肉片,不言而喻。
苏唱抿了抿嘴角,又轻轻地放开,望着屏幕说:“有水煮牛肉,要换吗?”
于舟不爱吃猪肉,如果有牛肉,向来是换牛肉,刚才似乎走神,才点错了。
她的声音很温柔,音量不大,但周泠和彭姠之还是看了过来。
因为,苏唱从来没有用这种欲言又止的语气,征求过别人的意见。
更何况,这话还很微妙,显得她跟这位初次见面的作者大大,很熟似的。
桌上沉默了一阵,于舟很希望这句话的对象并不是她自己,可惜沉默越久,气氛越尴尬,于是她探了探头:“嗯,是吗?”
“那……苏老师帮我换一下吧,谢谢。”她缩回脖子,手机在手里转了个圈。
“好。”
动作熟练地更换菜品,苏唱没再说话。
彭姠之的余光往于舟身上瞟,于舟低头玩手机,心里默默祈祷——我希望现在有人来救救我。
上苍垂怜,她的电话果然震起来,她定睛一看,上面写的“我”。
靠,活见鬼了。
愣了两秒才想起来,她把家里的旧手机给向挽用了,还拆了一张电话卡装上去。因为这次不知道要出来多久,她有点不放心。
于是她如蒙大赦地接起来:“挽挽。”
苏唱低头玩手机。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怎么了,挽挽?”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又沉默了足足十秒,向挽的声音才小心翼翼地传来:“成功了?”
于舟乐了,实在是她的语气过于像招魂作法,神仙显灵。
苏唱抬眼,对上于舟没来得及收回的笑意。
于舟眨眨眼,咳嗽两声,抬手捂住嘴唇,把身子往侧坐了坐:“怎么回事啊?”
“无事发生。”
“只是你出门过久,我且问询你几时归来。”向挽说。
于舟又瞄苏唱一眼,捂着嘴的手往上挪了挪:“六七点吧。”
“呃……戌时,”她怕人听见她用古代的计时方式,极小声说,“戌时回来。”
“唔。”向挽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一切安好,勿念。”
于舟又给整笑了,她好像不知道说拜拜,所以用了书信的结尾。
但她又一想,如果自己说“拜拜,挂了”好像向挽也理解不了,于是她也含糊不清地轻声回“安好,勿念。我……缓缓归。”
由于现在看不到表情,也不能比划,她绞尽脑汁说了几个文言文,以便高效沟通。
听向挽那边笑了,她才挂断电话,松了一口气,耳朵都烫了。
再看向桌面时,有种诡异的荒诞感,好像回到了现实。
确实荒诞,如果要现在跟人说她家里穿越来了个古人,怕不是要被打出去。
她摸着发红的耳朵,埋头继续玩手机,听见对面的苏唱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这口气很精准地落到了她的耳朵里,好像让一切都安静了。
她想起当初和苏唱提分手的时候,苏唱连和她争吵都没有,只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她说不出来。
她很想跟苏唱说,其实生活和写不一样,很少有那种明晃晃标着“困难”两个字的艰难险阻来棒打鸳鸯。生活里最磨人的,叫做琐事。
她从大学一毕业就按部就班地朝九晚五,而大了几岁的苏唱,有丰厚的家底让她追求自己理想的生活。
不是所有人都像苏唱那样,是天之骄女,有试错的本钱,她甚至连任性都不必,身边的所有人都自觉地为她让道。
就像她今天,想要A8那样理所当然。
如果是于舟,估计就想,热点儿就热点儿吧,她最怕麻烦别人,也怕打乱别人安排好的计划。
这些差异在生活中,就表现为,她起床的时候,苏唱还在睡觉,而她要为了早班而早睡的时候,苏唱要等夜深人静,开始她的录音生活。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像室友一样生活,然后于舟就将无从释放的倾诉欲,投放到文字里。
而当苏唱有时想跟她聊天的时候,也只有她对着电脑的背影,和她耗尽表达欲后去洗澡的背影。
突然有一天,于舟觉得这样的状态不太对,于是找话跟苏唱聊天。
但她们没有什么共同的朋友,于舟能够八卦和抱怨的,只有她的同事,和枯燥的工作。
然而未曾经历过职场的苏唱,完全不理解。
她不理解于舟为什么会因为一个邮件怎么发而纠结,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因为定大会议室还是定小会议室而紧张。或者是,她从根本就明白,这每个月几千块或者一万来块的收入,有什么值得她的于舟每天疲于奔波。
尽管她没有说,但于舟能感觉到。
因为苏唱曾经问过她,如果不开心,要不要离职。
经过长久的磋磨,于舟的自尊心被训练得很敏感,她反问,离职之后做什么呢?其实再找工作,也还是这样的。
苏唱沉吟着说,其实她可以在家里做她喜欢的事,比如,写文章。
于舟笑着问她,我这么糊,哪能靠写文活着啊,到时候你养我吗?
苏唱看她笑了,神情好似也轻松了一点,对着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但就这一个点头,于舟崩溃了。
她很想问她,你要怎么养我呢?你的朋友圈,你的社交平台,你的事业你的追求,你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我的身影,你没有跟你朋友介绍过我,也不预备跟家人出柜,你要怎么养我呢?我是不是,要像一只销声匿迹的金丝雀,被你圈养在精致的樊笼里。
但于舟没有。
她只是在几天之后通知苏唱,说,我们分手吧。
苏唱问她:“为什么?”
她说:“我找不到一开始喜欢你的心情了。”
是实话,喜欢得很累,不想喜欢了。
然后苏唱这样叹了一口气,比此刻听到她打电话叹的气稍微长一点。再问一遍:“想好了吗?”
于舟点头,说了个“嗯”。
向来教养良好的苏唱没有告别,起身拉开门走了,关门略用力。
结束了她们的关系。
第14章
所以于舟有时也会想,苏唱会怎么看待她。
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渣女,说不爱就不爱了,还是说,她能注意到,自己说“嗯”的时候,不明显的难过。
她当时是真的很难过,苏唱是她的初恋,她也是苏唱的,她本来以为,两个人能走到最后。
不过,她已经把自己调理好了,没喝中药的那种,哈哈哈。
几个人相谈甚欢地吃了顿饭,结束时刚好六点。
一起往电梯口走去,彭姠之蹬着高跟鞋,挽着小包,当先两步去按了电梯。
“你还是骑小电驴来的?”她问周泠。
周泠个子小,可爱得很二次元:“对。”
“那你去一楼,”她示意几人一起上电梯,然后按下负二,“苏苏送我们。”
苏唱习惯了她这么不客气,手插兜站在电梯的最里面。
于舟说:“我打车吧,不麻烦苏老师了。”
“作者大大,你不坐她的车,那我多不好意思啊。”彭姠之开玩笑,“别客气啦,你刚说你打车过来20分钟,又不远,她顺路的事。是吧,苏苏?”
苏唱在于舟身后说:“是。不麻烦。”
于舟没话讲了,再推辞显得做作,于是告别周泠后,跟着俩人来到地下车库。
车停得很靠电梯口,几步就走了过去,苏唱先上车,彭姠之打开后排的车门,钻了进去,于舟扶着车门正要跟上,听见苏唱从后视镜里看向后排:“于老师坐前面吧,等下姠之要先下车。”
于舟动作一顿,看彭姠之没有往里面挪的样子,便把车门一关,打开副驾门坐了进去。
等她系好安全带,苏唱开始倒车。
彭姠之忽然趴上来,搂住于舟的椅背,问苏唱:“你怎么知道我先下车?”
怀疑的半句话是——你怎么知道作者大大住哪?
苏唱一边看倒车影像,一边打方向盘:“你说的。”
“?”
“她家20分钟,你家10分钟,我肯定先送你。”
好的吧,彭姠之坐回来,靠着椅背玩手机。
于舟的手机硌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怼自己的大腿,大腿被刮得有点红了,苏唱瞥她一眼,又漫不经心地回头看路。
十分钟怎么这么漫长啊……于舟转头想看看窗外,余光却不自觉地钩着苏唱后视镜下方吊着的平安符。
一个粽子的形状,很土,土得跟精致的苏唱还有这台车格格不入。好像是前年于舟公司端午节的礼盒里发的,那时候她坐在副驾拆礼盒,顺手就挂在了车上。
回忆总是伤人,于舟突然想唱这首歌,但又想不起来调,甚至不记得到底有没有这首歌。
彭姠之很快下了车,“砰”一声把俩人尴尬地关在了一个独处空间里。
啊哈哈哈哈,于舟忽然又想大笑。
苏唱倒是没什么异样,照常打灯、起步。于舟以前总觉得女人认真开车的样子很帅,连咯噔咯噔的转向灯的声音都比古典乐更衬人,后来她看得多了,才发现其实只是苏唱开车帅。
毕竟她的手指和手腕纤长又细嫩,扶着方向盘像在随意地轻抚她的爱人。
她听见苏唱的呼吸声,不紧不慢的两下后开口:“小毯子还在前面的格子里,可以拿出来搭腿上。”
不知道是怕她冷,还是看她刚才用手机把大腿刮红了。
于舟沉默,然后说:“不用了吧,几分钟就到了。”
话音刚落,遇上一个红灯,车停了。
苏唱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敲,她烦躁时会做这个动作,犹豫时也会。
于舟吸了两下鼻子,有点痒,又揉一揉,然后专心致志地数着红绿灯。
她数数的时候,嘴唇总是不自觉地跟着动,很明显。
于是她听见苏唱轻轻的声音:“就这么着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