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短短五个字,钟隐月立刻想起了他刚刚说的话。——我不要自由,我要永生永世被锁在师尊身边。
钟隐月立马又腾地红了脸。
沈怅雪仿若一只没长骨头的水蛇,伸出手,攀着他的衣袖,顺着他的身子往上爬来,又凑到了他的脸前。
“师尊,”沈怅雪眼眸深情又可怜小心地看着他的眼睛,“师尊,即使这样,师尊也还是不愿锁我吗?”
距离太近了,钟隐月两只手在两旁慌乱地乱扒几下,下意识地想往后退,想逃。可他已经靠在了椅背上,压根就退无可退。
沈怅雪显然发觉了他想跑,于是凑得更近了:“师尊想跑去哪儿?”
钟隐月简直头晕目眩:“没,没想跑啊!”
沈怅雪轻笑出声:“骗我可不好,师尊,我可是只兔子,逃跑是天性。您是不是想跑,我瞧一眼便能知道的。”
贴得这么近,他还笑了起来,真是更要人命了。
钟隐月闭上眼,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多多少少缓过来了一些。
他不敢睁开眼:“你先别逼我……行不行?”
沈怅雪没说话。
“你让我想一下。”钟隐月捂了捂脸,脸红得像要滴血,“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给不给你上锁。”
钟隐月感觉到身上的重量离开了些,轻快了许多——是沈怅雪站了起来,没有再压着他。
钟隐月睁开眼,沈怅雪果真坐直了些,从他身上起来了。
只是他神色落寞,微低着头,瞧着很不开心。
“好吧。”他说,“师尊要想,那便想一想吧。”
他答应了。
可瞧着他毫无笑意,有些伤心的一双眼睛,钟隐月心里更不得劲了。
第080章
柒拾玖
钟隐月说要想想再说,
沈怅雪也就没有再逼他了。
沈怅雪从他身上起来,往旁退了些许,把他书案上自己方才打翻的茶杯重新摆好,
擦干了水渍。
做完这些,沈怅雪就规规矩矩跪坐在原地,两手放在膝盖上,
一声也不吭,乖巧极了。
他又开始低眉顺眼地垂下眼睛了。
钟隐月越瞧他越可怜,
张嘴想说些什么宽慰,可又说不出什么来——毕竟照沈怅雪刚说的那些话来听,
只有钟隐月答应给他上命锁,沈怅雪才会开心起来。
钟隐月不愿意锁上他。
锁是不愿意锁的,可他又不忍心让沈怅雪这般伤心。
钟隐月心中纠结无比。
他又不太理解,为何沈怅雪会这般想让钟隐月锁上他。
这命锁害了他一生,
更是灵修的屈辱,沈怅雪不可能不知道。
对于这命锁,
原文中也有提及。尽管没揭穿沈怅雪也是灵修,
但文中也说过,对所有灵修来说,命锁都是不得不挂在身上的莫大的耻辱。
这世道,灵修虽不是人,可也不被人当人,
更不被人修当个活生生的灵物看待。所有被挂上命锁的灵修都是锁主的所有物,
这就好似被牵上了一圈狗绳,命他一直随着自己跪在地上走。
灵物修行,
便必须承此耻辱。
沈怅雪为什么上赶着要钟隐月给他上一道屈辱的锁链?
钟隐月想不明白。也没待他想明白,跪坐了片刻后,
沈怅雪便起了身,对钟隐月说要去别宫跟其他人一块抄经书去。
这会儿钟隐月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便点了点头。
毕竟名义上还是师徒,沈怅雪向他作了一揖,回身离开。
他走后,钟隐月越发心烦意乱。
钟隐月坐了半天,又躺倒在地上,和天花板大眼瞪小眼了半天。
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沈怅雪会想要他上一道命锁。
想了半天,他又想起系统的话。系统说他了解沈怅雪——钟隐月的确是了解的,他都快把这本书有关沈怅雪的情节翻烂了。
系统说,假设沈怅雪是重生回来的,他会不会在这一次故意三番五次地激怒耿明机,故意给自己找不痛快找罪受,钟隐月是能明白的。
他明白吗?
钟隐月有点迷茫,按照一般重生文的套路,这种事儿绝不可能。
可细细想想,他又总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
他自知自己是忽视了什么的。而因着这份忽视,他又隐隐感觉,沈怅雪故意给自己找不痛快,也不是没有可能。
钟隐月思来想去了许久。
虽说心中已经有了些异样之感,答案也已经都到了心头了,只差临门一脚——可他又觉得这绝不可能。
沈怅雪怎么可能是重生的?
钟隐月心想,谁家重生的人儿还能把日子过得这般可怜,这绝不可能。
他那么可怜,那么柔弱,没个旁人帮持,都快死在那吃人的乾曜门里了!
钟隐月望着天花板想着,又忧愁地叹了口气,翻了半个身。
所以沈怅雪为什么想让他上命锁?
钟隐月想了两天都没想明白。
他罚下去的罚抄任务太重,得点灯通宵才能抄完。
任务繁重,沈怅雪也一直没再出现在跟前,更没机会再跟他提。
等过了两天,弟子们通宵熬夜,才总算在钟隐月定下的期限前抄好了经书。一群人又毕恭毕敬地来到山宫,将五十份经书交给了他。
钟隐月拿过来,一张一张慢悠悠翻阅了过来。
他也只是随意扫一眼而已。
但弟子们跪在他跟前,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又惹他生气。
翻着翻着手上的东西,钟隐月抬起眼皮,随意一扫,见四个弟子都低着头,不敢言语,这些天堵在心口上的闷火才消下去了些。
看来他们心里都有数。前日生了那么一通气,瞧着也不是白生了,好说歹说他们是懂点礼数了。
孺子可教。
除了白忍冬。
钟隐月把手头上这些手抄的经书放到一边去,挥了挥手道:“行了,知道做错就行了,以后都注意着点,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四个弟子连忙伏身谢过他,抬起身来,正要赶紧离开时,白忍冬突然小声道:“师尊……”
“嗯?”
“前些日,弟子从秘境中得到的剑。”白忍冬小声提醒道,“您还没助我开光。”
钟隐月闻言,神色半点儿没变,手头上也十分自然地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他记得这事儿。
在这本书的设定里,一旦得到一把无主之剑,得剑的修者就需要以指尖血为其开光,使剑认主,才能让这把剑彻底归顺于自己,能御剑来之法。
不过世间一切事物都有好有坏,剑也是同样。
此间有不过百年的铜剑,也有上等的万年仙剑。剑的资质不同,需要开光的法子也不同。
若是平常的百年铜剑,修者自己便能开光。可若是剑的年头上千上万年,那剑中便已积攒了天地日月之精华,已自成剑灵,是会伤人的。
白忍冬这把可是万年秘境里的上等好剑,自然是在会伤人的这一拨里。
若是他自己这等修道没多久的愣头青自己来开光,很有可能会被剑反伤,还是需要有大乘的修者助其开光。
在原文里,他在这会儿就立刻被耿明机拉到乾曜门里了,是耿明机帮他开光的。
钟隐月自然也能帮他开光,但他这会儿懒得理这茬。
他都不想教了,开光不开光的,他更觉得跟自己没关系。
抿了好几口茶后,钟隐月放下茶杯:“先放着,不着急。近日得知了妖后出没,我还得忙着查探秘境的事。你那柄剑又跑不了,早已是你的了。”
白忍冬忙点了点头。
钟隐月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了,又挥挥手,下了逐客令:“都走吧,干正事去。”
弟子们忙再次向他行礼,纷纷离开了。
沈怅雪最后一个起来,跟其他连忙疾步往外走的人不同,他慢慢悠悠一步一步往外挪去。
钟隐月瞧他往外走,本以为是有意离开,便也没留。他从一旁抽出本书册来,刚翻了几页,突然听出耳边的脚步声简直慢得出奇。
他转头一看,沈怅雪手背在后面,一步一步慢慢往外挪着。
那简直是在原地踏步,一步一步磨蹭得令人发指。
钟隐月沉默了半天。
沈怅雪是只兔子。
钟隐月想,原来兔子也能走路这么慢。
沈怅雪肉眼可见地走得越来越慢了,恨不得这辈子都走不到门槛去似的。
他偷偷回了下头。刚把脑袋扭过来些许,余光瞥见钟隐月在看这边之后,他又立刻把没完全转回过来的脑袋扭正回去,然后走得更慢了,简直就是在蹭地面而不前进。
他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写满了扭捏,“把我留下”四个字儿都快跃然空中了。
钟隐月叹了口气,只好顺着他说:“沈怅雪。”
沈怅雪立刻停下,微微侧身,声音低低:“师尊。”
“你还没走,正好。”钟隐月往屋子里面撇了撇嘴,“秘境里带回来的法宝,还都在紫虚瓶里。瓶子我放在那边桌上了,本想着下午整理整理,放进仓库里的。你既然没走,就去帮我整理一番吧。”
沈怅雪又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了。
他笑着点头:“师尊需要我做事,我就去做。”
他向他行了一礼,高高兴兴地进屋去帮他理东西了。
钟隐月看着他高高兴兴的背影,不由得失笑一声。
从秘境里带回来的法宝有许多,沈怅雪帮他理了半个下午。
这些法宝都是钟隐月自己和弟子们打下来的。怕他们贸然用了会伤到自己,钟隐月暂且都拿来代替保管。谁都打了什么,钟隐月在前两天就都登记造册了,瓶子里的,只需要都拿出来放进仓库里。
日后,等他们修为成熟了,这些法宝还要还给他们。
而天决门要上交给仙门大会作为彩头的万年法宝,是上玄掌门那边来出,与玉鸾宫和其他山门都无关。
沈怅雪理好了东西,又坐到了他案边来,守在他身边,做他随身的侍奉弟子。
钟隐月在看书册,沈怅雪就在一旁给他磨墨。
沈怅雪还是没提命锁的事。他不提,钟隐月也不说——毕竟他也还没想好。
钟隐月翻了页书册,随口问了句:“白忍冬我是不打算留了。待过几日,我就准备送走他,只是不知道要送到何人门下。当然,他这等红人,大约是得请掌门再开一次长老例会,让他过去自己再择山门……”
“就让他自己选吧。”沈怅雪说,“师尊是有什么想法吗?”
“我怕他若去乾曜门下,日后还会连累你。”钟隐月说,“不过他如今似乎还是厌恶乾曜的,或许不用担心。”
沈怅雪笑了笑:“我如今都不在乾曜门中了,师弟就算是去了,日后出了事,又与我这个玉鸾门的大师兄有何关系呢。”
那倒也是。
沈怅雪这么说,钟隐月心里也放下心来。
要么就随他选吧。
钟隐月想。
“说起来,师尊。”沈怅雪说,“邱戈还没醒吗?”
“没呢,还在昏。”钟隐月翻了几页书册,头也不抬道,“遭了秘境之主一顿虐杀,且得昏着呢。反正没什么生命危险,昏着就昏着罢。”
沈怅雪点了点头,道了句“师尊说的是”。
沈怅雪这么一提,钟隐月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他立马放下书册,看向远方,迷茫的眼中多了几分亮光。
不对啊。
白忍冬要是这次还是去乾曜门里,日后又被暗算出了事,需要有人去秘境……
沈怅雪现在不在乾曜门里了,那到时候,会挑起这个秘境重担的……
不就是邱戈了吗!
第081章
捌拾
钟隐月觉得自己的推断很有道理。
毕竟在前几日的秘境里,
本该是沈怅雪来承担的戏份,就风水轮流转地到了耿明机的脑袋上。
虽说因为阴差阳错,这次的秘境篇乱七八糟,
一点儿没按原本的剧情走,所以耿明机也没像原文中的沈怅雪似的,护送了白忍冬一路,
最后挨了秘境之主一掌重伤下线。
但是秘境之主它也是出来了,并且也是在白忍冬跟前重伤了一个人。
没错,
就是邱虽说这次有妖后插手,里头的事情乱七八糟的,
但沈怅雪在这里该遇上的两件事——被落石堵在路外与被秘境之主重伤,的确都被平等地分给了别人。
那钟隐月就可以合理怀疑了——这书里的剧情,讲究一个萝卜一个坑。
沈怅雪走了,没人给白忍冬当垫脚石帮他扛刀了,
于是这个重任就会自动地交给别人。
这日后,白忍冬身边还会有许多要人给他垫背的事情。
到时候肯定又有人会被拉下水。
钟隐月倒是很想看看邱戈和耿明机吃那份瘪的模样,
可思来想去,
他是没有能顺理成章地把白忍冬扔进乾曜门的理由的。
而且他也不能因为想看耿明机吃瘪,就一时头热地把白忍冬给他。一旦他进了乾曜门,指不定日后又要来如何恶心沈怅雪。
思前想后,钟隐月还是决定顺其自然。待过几日,他就去找掌门,
重新开个长老例会,
把白忍冬送出去。
不过在那之前,他得找个机会名正言顺地把白忍冬赶走。
他倒不怕门下的几个弟子因为他突然把人送走而觉得他如何。
毕竟仙门长老要做什么,
还用不着底下的修行弟子多嘴。经了这几日的一事,把他们几个罚了抄,
瞧着也是老实了不少。
他只是怕这么突然地就送走,那几个会觉得是沈怅雪有问题。
钟隐月还是想让沈怅雪过得舒心点,别在这边也被孤立猜忌。
他心中挂心,便开口向沈怅雪问了几句现状如何。
沈怅雪就笑了笑,告诉他,罚抄这几日,那几个孩子老实得很,一边抄一边自省。
“温师弟说,这几日的确是对师尊太无礼了。还说过几日要好好来向师尊请罪,师弟师妹们心思都是好的,师尊不必担忧。”沈怅雪说,“师尊是担心,贸然把白师弟送走,师弟师妹们会受惊受怕,进着觉得是我有问题么?”
想法被戳穿了,钟隐月有点不自在,支支吾吾地应下来:“是有点。不过你不必担心,我有办法。过两日我自会安排一番,你等着就好。”
沈怅雪点点头:“那师尊,白师弟要送去哪位长老门下,师尊可有安排?”
“没有,随他自己去选吧。”钟隐月说,“我若是自己随意安排,门中其他长老想必也会不满,还是再请掌门开个例会。”
沈怅雪再次点了点头,也说:“师尊也不必担心,白师弟自会有他的路要走的。”
沈怅雪明显话里有话,但钟隐月心里正筹谋着白忍冬的事儿,满脑子都是算盘,完全没听出来。
虽说白忍冬要去谁那儿,钟隐月完全不打算插手,也不筹谋,但是关于怎么顺理成章地、让门中所有人都知道白忍冬人性本恶之后再把人送走,钟隐月是有筹谋的。
他光顾着自己的筹谋,也没注意到这会儿问过了他想没想过把白忍冬送去谁那儿的沈怅雪笑得一脸意味深长,离开时还搓了搓手,脸上的笑都快能滴出黑水来了。
钟隐月的筹谋还没来得及付诸,第三天,白忍冬就上了门来。
他站在门口敲了敲宫门。
钟隐月从里面走出一看,就见上门来的白忍冬脸色阴沉,看向他的神色再也没有了往日那股小心翼翼可怜兮兮的劲儿,眼眸里满是怨怼,仿佛是在看一个杀了他全家的仇人一般。
见到他这眼神,钟隐月愣了愣,没明白他怎么突然这样了。
这才两三天不见啊?
钟隐月还什么都没干呢?
钟隐月还没想出来什么,白忍冬主动迈过门槛,走进来,跪了下来,朝着他叩地三下,脑袋在地上咚咚磕了三声。
他伏在地上,道:“长久以来,受师尊照拂多日。近日弟子深思熟虑,想转门随乾曜长老深修剑法,请师尊成全!”
钟隐月懵了大比地傻傻看着这一幕,手中拿着的茶杯一松,啪地掉到了地上。
杯子质量不错,没碎,在地上转了几圈。
钟隐月脑子里面也转了几圈,但是没转明白。
直到他懵懵地点了头,懵懵地写了书信,召出信鹰碎琼,让它带着书信去告知了掌门;直到掌门很快给了回信,说下午正好无事,要他如果也没事的话就尽快准备离门礼;直到钟隐月赶紧把门下弟子招呼过来,布置好离门礼的场地;直到耿明机也很快欢天喜地地带着窦娴上门来,其他长老也都或惊异或一脸早知如此毫不意外地来到玉鸾山——他还是没明白,白忍冬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来不及想明白了。眼瞅着场地布置好,人也都来了些,钟隐月才记起,按着礼数,离门礼是需要首席弟子念诵礼词的。
于是他赶紧拟了一份出来,交给了温寒。
按着设定,温寒其实是他的首席大弟子。
门内是这样定的。只是钟隐月做长老时间不长,名下的弟子修为都还短浅,暂时都还只算“学徒”,还上不了台面,才一直没对外公开。
本来是想着,等温寒入了金丹期,就将此事对外公布的。
因为一直没公布,灵泽长老才会以为钟隐月还没有首席弟子,才向他建议提白忍冬为首席。
钟隐月当时没立即答应,也是因为心里知道,现在温寒才是首席。
他把离门礼的礼词给了温寒。温寒却面色犹豫了下,然后摆了摆手,说:“让沈师兄来吧。”
钟隐月愣了愣,才发现温寒脸上的神色有些许说不出的怪。
倒不是感觉他憋着什么坏水的那种怪。钟隐月有些不知如何形容,但温寒表情于心不忍的,好似是在隐隐心疼沈怅雪。
忙昏了头的钟隐月好像明白了什么,心里隐隐有了猜想。
但他来不及细想了。他把礼词塞到温寒手里,道:“你若愿意给,给了也好,那你就拿着去给你沈师兄去罢。长老们都来了,我还得去应酬。”
温寒显然不知道应酬是啥意思,但放在这个语境里,他多少能猜到。
他便应了几声是,拿着钟隐月给的礼词,出门去寻沈怅雪了。
钟隐月微微松了口气。
沈怅雪出门去寻桃花了。正是春日,桃花刚开,钟隐月宫中花瓶寂寥。
离门礼上,各个长老都要来,空花瓶放着不好看,他便出门去寻了几枝回来。
他回来时,长老们已经来了几位。他走进宫中,把花瓶放到桌上,朝着几个长老躬身行过礼,又回身走到一旁,接过了温寒递给他的礼词。
耿明机已经来了。他坐在主位上,盯着他从那边走到这边,又从这边走到那边去,还从他人手上拿过了礼词,一瞧就是要承首席弟子的活计,来念诵这次离门礼的礼词。
耿明机眯了眯眼。
宫门外,天决门各大山门的主宫弟子们也来了许多。钟隐月去外头看了一圈,见没什么问题,才从外头又走了回来。
他一回来,才看见沈怅雪也回来了。于是他叫了声沈怅雪,那头正低着头看礼词的沈怅雪立刻抬起头来,瞧见他,又立刻吟起笑意,忙凑上了前去。
耿明机眉头轻皱。他往椅背上一靠,眯着双眼,极其不悦地望着那只兔子一路小跑到钟隐月跟前,弯下身去,恭恭敬敬地低着姿态,将耳朵凑到他脸前,听他小声耳语着什么。
耿明机心中极其不悦。
他的食指敲起椅子扶手的木面,哒哒作响。
一旁的灵泽长老正饮着茶。听见声音,她抬头瞥了眼耿明机,未发一言。
耿明机盯着沈怅雪,沉默很久。不知道钟隐月是在跟他说什么,俩人在门旁耳语了很久。
半晌,沈怅雪才抬起头来,笑吟吟地又和钟隐月说了句什么。
不知是说了什么,钟隐月有些恼了,他伸出手,轻轻捏了下沈怅雪的耳朵。
沈怅雪便只是笑着,又简短地同他说了句话,钟隐月的神色便有所缓和。他拍了下沈怅雪的肩头,沈怅雪便含着笑起身来,离开了。
耿明机神色越发难看。
他望着沈怅雪向着宫门外走去,他望着他背对着他向外走去。
耿明机牙根都被自己咬得发酸。
沈怅雪不该这么体面。
他不自禁这样想。他想起许多从前的事,这只兔子自打被他捡回来开始,都是一直跪在他脚边的。
耿明机永远是站着的。兔子对他感恩戴德,永远都是跪在他面前的。
可如今,它在往外走。
钟隐月走了进来,走到了他跟前。
“白忍冬一会儿就来了。”
钟隐月好似丝毫没察觉到他面色的阴沉,只自顾自地说,“正好,他从秘境拿回来的那把终焉之地的仙剑还没开光。等带回乾曜门,师兄就帮他开光吧。也是缘分,还没经我手,这种事师兄理应比我擅长。”
耿明机没作回答,只是抬起眼睛,蛇一般阴毒地盯着他。
钟隐月仍然没察觉到,不知道是不是装没看见。他只是转头扫视一圈,道:“还差几位师兄没来,再等一等,便开礼了,劳各位再等等。”
他说着,看见灵泽长老手边的茶杯里已经没了茶水,便给站在座后待机的温寒使了个眼色和手势。
温寒得到信号,赶紧过来续茶。
“此事事发突然,大约师兄们都还在准备。午后也无事,在这儿等等也无妨。”灵泽长老说,“只是,师弟,为何你门下这白忍冬今日突然便要转门?前几月他觉醒灵根时,不是很有决心要跟着你么?”
“修道之事毕竟玄之又玄,修着修着,发觉自己更适合另一条路,也是常有的。”钟隐月道,“这次在秘境里,比起我教的雷咒符法,他也是更爱用剑来除妖。我虽还未说,但他本身就是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大约自己也感觉得出来,他更适合去修剑。”
“今日他来找我,说想去乾曜门。他既然想走,我也不好拦着。总不能因着一己私欲,就霸占着他,这是误人子弟。”
灵泽长老点点头:“原来如此。”
耿明机冷笑了声。
他一笑就没憋好屁,钟隐月很清楚。
钟隐月便回过头来,瞥他一眼,等着他放坏屁。
果不其然,耿明机一张嘴就开始了:“玉鸾师弟真是会说,难道不是你苛待了他?”
“我如何苛待了?”
“你如何没有苛待?”耿明机道,“前几日,我便听人说过了。你好像把宫中珍稀的法宝都给了沈怅雪,而其余弟子都是只有三四件。玉鸾师弟,你就算偏心,也不必偏到此等地步吧?”
听了此话,一旁早就到来,坐在座首,一直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语的掌门终于抬起眼皮来。
审视的目光射了过来,钟隐月不以为意。
他无可奈何道:“师兄这是什么话,沈怅雪已经是元婴期的弟子,偏偏师兄又只肯给他些破铜烂铁。说起来也是奇怪,明明他在门内数一数二,却拿不到该拿的东西。我看着心疼,就给了一些配得上他的,怎么就偏心了呢?”
“而且,我坐在这个位子上才数十年,门下的弟子修为还不深。就算是我想给,也是给不得的呀。都还是些愣头青,法宝给得多了,若是使用不当,也只会伤着自己。等时机成熟了,该给的我自然都会给的呀,师兄怎么平白无故污人清白?”
此话说得很在理,掌门收回了目光。
耿明机嗤笑了声:“若是不偏心,为何如今还不做该做的?”
这会儿白榆长老也坐在旁边不吭声地旁观,他不知道沈怅雪是灵修的事。
屋内也有弟子,耿明机不敢把话挑明。
钟隐月却懂他的意思。
钟隐月笑了笑,轻车熟路地开始装傻:“何为该做的?”
耿明机一怔,两眼一瞪:“?”
“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钟隐月意味深长道,“这可是个上古难题,师兄不妨自己也好好想想。活了这上百年,一路走来,到底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做过的事又到底是不是应该的。”
耿明机脸色剧变,瞧着是想到了许多事。
说话间,没来的广寒长老与云序长老也一前一后地来了。
苏玉萤引着他们入宫入座,又绕了路,从长老上座的后面绕过来,与钟隐月说:“都好了,师尊,白师弟也在门外等着了。”
钟隐月点点头,对她挥了挥手。
他又对另一边在后面倒茶的温寒挥了挥手,示意他也出去。
温寒放下茶壶,跟着苏玉萤一道出去了。
钟隐月走到耿明机旁边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木桌。桌上是个插着桃花枝的素花瓶。
不多时,沈怅雪领着白忍冬上了几层台阶。
沈怅雪留在了门外,白忍冬跨过门槛。
他走进来,朝着座上长老们行了一礼。
他没有再像第一次见诸长老那般紧张兮兮,那张脸上也再没有了钟隐月看惯了的小心与可怜。
那张脸上终于有了原文描写的影子——【总是深皱着眉,眉眼间似有一团永远散不去的乌云。眼睛里是野狗一样的警惕,流浪的数年早已在他骨头里烙下了警惕猜忌的本能。】
直至今日,钟隐月才品出,原文的最后一句话还话中有话。
流浪数年,野狗也能学会适时地摇尾乞怜,即使并不是出于本意。
流浪狗是会演的。
钟隐月凉薄地望着白忍冬行了一礼,然后望着沈怅雪转身面向宫外弟子。
正是行离门礼时,宫内宫外,一片安静。
沈怅雪声音平静,不高,但颂起词来也极其清晰。
“玉鸾山门中弟子白忍冬,今离本门,断缘此山。”
“宫主师恩,万言难谢;今日离门,拜离生师。”
白忍冬走近进来。
钟隐月凉凉地望着他再也懒得装了的眼睛,凉凉地望着他跪了下来,向自己最后行了礼。
老天好像还是长眼的,待礼毕,天上突然乌云密布,下起了小雨。
白忍冬走了,跟着耿明机走了。
临走前,他那双野狗的眼睛最后怨毒地望了眼钟隐月,里头似乎还有话,但他什么都没说。
第082章
捌拾壹
离门礼和拜师礼都在玉鸾宫里成了。
礼成后,
耿明机就带着白忍冬走了。走时白忍冬一句话也没说,连和温寒苏玉萤他们也没有说过一句。
他就那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礼已成,钟隐月最后说了几句场面话后,
其余长老也站起身来,和钟隐月打了招呼走了些过场,都带着自己的主宫弟子们离开了。
礼毕后的山宫很快人就尽散了。
只留下一片喝剩的茶,
和精心布置过的场地。
外头小雨淅淅沥沥的,吹进来阵阵带着青草和土味儿的风。
主座旁边桌上的桃花枝被风吹得微颤,
屋内霎时冷清起来。
钟隐月抱膝坐回到主座上,面对着这一片鸟兽群散过后的光景发了会儿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