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陆无忧道:“你不是可以自己给自己来两刀吗?”慕凌道:“被她知道了,只会更觉得我是个没用的人。”
陆无忧道:“那倒不会,她顶多会觉得你是个很弱的朋友。”
他观察了一会,发现,虽然慕凌这边人不是最多的,却是最训练有素的。
怀瑾太子留下的亲卫,想来也不可能太差,甚至于可能接近死士。
这边,亲卫们已经有些杀红了眼,刀剑用钝了,就去夺对面的武器,胳膊断了手断了,还能去撕咬对方的脖子,甚至还有抱着对方一起跳下城楼的,气势疯癫。
脚下滑腻踩着的也不知是什么,血腥味浓重,就连陆无忧手上的剑柄都有些滑不可握。
他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受伤,有没有疲惫。
陆无忧见又有穿着甲胄的人上来,转头就听见来人道:“我们是城中百姓!是夫人让我们来支援的。”
这场鏖战从日出东升,一直持续到午后,再到太阳西斜。
厮杀声,兵刃交接声,惨叫声,痛呼声,在原乡城城池上方盘旋,久久不歇,尸山尸海堆积在城楼上城楼下,可竟然就是没有被他们攻下一个城门,一个据点。
事实上相对原乡城的守兵来说,北狄兵士才是沿路奔袭而来,刚攻下守延城,在城中烧杀抢掠一番,还未彻底休息,便又凭着这股劲头想要一举拿下原乡城。
但冲锋陷阵了一整个白天,那阵一鼓作气势如虎的势头明显被削弱。
大雍人比他们想象得还要顽强。
这样下去,即使天黑了,恐怕也拿不下这座城。
北狄三王子查干当即下令,先就地驻扎休整一晚。
攻势减缓,陆无忧知道,第一天大概是撑下去了。
待北狄的兵士随着夕阳缓缓撤退下去,有不少在城楼上的兵士就地坐倒,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声,还有些则而为了同伴饮泣痛哭起来,受伤的人相互搀扶着。
贺兰瓷还在给人包扎,闻声她迅速包扎好,才抬起头,然后拿起一侧的水壶,快步往城楼上去。
眼前全是惨不忍看的场景,她理了理衣裙,镇定地一步步向上,陆陆续续有士兵下城楼,她甚至看见慕凌冲她点了一下头,才用刀撑着,去往北城门的方向。
快走上去时,贺兰瓷终于看见仍站在那里的陆无忧。
城楼上灯火通明。
他仍手持长剑,背靠城墙,眺望着北狄士兵驻扎的方向,眼瞳被夜染得漆黑,却又见当中火光明灭,像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看到他还完好,没有缺胳膊少腿,贺兰瓷总算松了口气。
她走到他旁边,犹豫着要先说什么,最后还是把水壶递给他,开口道:“先喝两口。”
陆无忧这才缓缓看她,道:“我们守了一天,但可能还会有第二天。”
贺兰瓷微微踮脚,用手遮住他的眼睛道:“先换个衣服,睡一会。”
陆无忧感觉到按在眼眸上柔软的触觉,淡淡香气袭来,似乎驱散了一点他身上经久不灭的血腥味,意识复苏,察觉到唇间干涩,他抬手仰头一口气喝完,用手背擦着唇道:“我在想援军什么时候会来,或者干脆不会来怎么办?”
他语调淡淡。
贺兰瓷挪开了手,看着陆无忧的眼睛。
她想了想,道:“那就一起死好了。”
陆无忧:“……”良久,他笑道,“好吧,为了你,我再拼一拼。”
第88章
八八章
兵士全都就地待在城楼下,或吃或睡,就倚靠在墙角,或者临时搭起的棚帐里,城楼上有人瞭望,只等北狄兵一有异动,立刻便吹响号角。
城里的医馆药铺也都彻夜未眠。
有店家送来了烈酒,既能处理伤处,也能痛饮忘愁。
轻伤的此刻还能喝着酒侃侃而谈。
“这一次,老子要是能活着出去,以后能吹一辈子!子子孙孙都吹他个遍,他老子当年也是打过北狄的人!”
“是啊!那北狄铁骑可怕,我看也不过如此!”
“不过真没想到陆大人一个文官也这么能打,简直以一当十。”
“你是没见到陆大人的妹妹!那才是巾帼不让须眉!女豪杰!来,咱们再干一个!”
也有人道:“贺兰夫人真的是天上下来的仙女吧。”
“我也觉得,说不准就是降下来救苦救难的那种……”
“羡慕陆大人……”
有人敲他脑袋:“你羡慕个屁啊!除了陆大人,谁还配得上。”
此刻,屋中,花未灵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旁边是一大碗喝净的杂烩粥,手边还放着她那柄一看便知绝非凡品的锋利长剑,血污亦未擦净。
贺兰瓷取了湿帕子,帮她小心擦了手和脸。
慕凌坐在不远处,脸上是气血不足的白,正在闭目养神。
陆无忧方才歇了一会便又出去了,贺兰瓷终于也支着颌,闭着眼睛靠在桌上,心思往下沉。
城池内的烽烟也已燃了一天。
他说援军不一定会来也并非没有可能,知府弃城而逃,按照城中原本不足千人的守备,不光北狄人,可能就连大雍人都觉得守不住,在这种情况下贸然派兵来,城池或许已被占领,反倒成了北狄人的猎物。
原乡城算不得什么要塞,也算不得什么大城。
来救援不如固守更为稳妥,还不用担责,这说到底还是看晃州总兵的一念之差。
至于其他临近城池的守兵,估计正在人人自危。
而且已经有锦衣卫追查到慕凌在附近,若是确切得知他在原乡城,那依照圣意就更不可能派援军过来了,除非……
脚步声响起,贺兰瓷霍然抬头,看见陆无忧去而复返。
他似乎是用凉井水洗了把脸,脸上发梢都有水珠,陆无忧音色低低道:“我去看了下城中守兵的情况下,恐怕还是不太妙。”
花未灵也醒了过来,揉着眼睛道:“那怎么办?”
陆无忧道:“我有个打算。”他说话声格外平静,“趁着今夜还未过完,去刺杀北狄三王子查干。”
贺兰瓷本还有些昏沉,这下彻底醒了。
就连慕凌都睁开眼睛看他。
“我刚才观察过他的营帐,今夜是第一晚,他可能也料想不到我们这么精疲力尽,还有余力去刺杀,所以应该不会太过防备,就还有机会。”
花未灵听完,立刻举手道:“我去吧!我早上就看他不顺眼了!”
陆无忧毫不犹豫道:“你去不了。”
花未灵不满道:“为什么!”
陆无忧道:“下去先得潜伏,再摸清楚他们巡逻换防,务必悄无声息动手,否则打草惊蛇,引来围攻,就没有机会了,这种不适合你。所以我去,你留下守城……”
他说得简单,贺兰瓷忍不住站起身道:“你撑得住么?”
陆无忧看向她的时候,眼中莫名带了点笑意,他抽手取出一个装药的小瓶来:“我老家的特产之一,名字有点怪,不过吃下去我大概还能再撑两天。”
贺兰瓷迅速便反应过来:“药性有反噬么?”
陆无忧随口道:“都这时候了,谁还顾得上那个。”
花未灵倒是替他回答:“有。不过不会伤及性命啦,就是事后会很虚弱……哥,你真的要去啊?”
陆无忧道:“待会就从南城门侧绕出去,其他事我也交代过了。”
花未灵纠结着道:“好吧,不过哥你还是小心点。”
贺兰瓷听完花未灵的话,放下点心来,随后也道:“你那个特产,也给我一颗。”
陆无忧道:“你要这个干什么。”
贺兰瓷理直气壮:“我也困了。”
陆无忧提议道:“你可以睡一觉。”
贺兰瓷用一种匪夷所思地语气道:“你去刺杀,我留下睡觉?”
陆无忧耸肩笑道:“有什么不可以?等你睡醒,我应该就回来了。”
他其实可以瞒着她。
但还是决定据实以告,风险和打算都说清楚,说到底他不喜欢我瞒着你是为了你好的那套。
“万一回不来了呢?”
贺兰瓷知道他武功高强,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就像他之前每每开玩笑说要去刺杀一样,北狄的军营里都是长期作战的,本就不可小觑,单打独斗不是陆无忧的对手,加起来却说不准。
“应该不至于。”陆无忧揉她脑袋道,“你不是连和我一起死都不怕了吗?还怕这个?”
贺兰瓷定定想了一会,然后抬起头道:“那好,我去接应你。”
他也沉默了一会。
恰在此时,一直没说话的慕凌开口道:“值得这么拼么?其实就算最后城破了,也怪不得你。”
陆无忧道:“你都留在这里了,怎么还在问我这种话?”
慕凌道:“大雍对你不好。”
连中六元,一心为民,却被贬谪到了这样的地方,辛辛苦苦奔波劳累,却又被知府抢功,如今遇难了还要他来承担,任谁都该心怀愤懑。
原乡城真的破了,第一个被下罪的也一定是那位率先逃之夭夭的严知府,轮不到他这个推官。
倘若城真的守住了,说不准严知府还要大摇大摆地回来邀功。
陆无忧道:“但城中百姓是无辜的,他们多多少少都还叫过我一句「陆大人」,我可以意气用事一走了之,可人命没了就回不来了。”
慕凌顿了顿。
慕凌又是一顿,才笑道:“你这话说得倒是让所有皇族愧然了。我爹要是活着,应该会跟你相见恨晚。”
陆无忧道:“你这么推崇他,倒也没见你和他变得一样。”
慕凌道:“任谁看见自己亲爹惨死在自己面前,都会思考他做错了什么,免得重蹈覆辙。”
花未灵旁听到这里,不由道:“正常不是应该想着怎么报仇吗!?”
慕凌转头看她,温柔笑道:“因为仇人大部分都被我爷爷处理掉了,也没留给我多少。”
贺兰瓷却是听得一悚,他这个没多少,听起来似乎……
随后她努力冷静下来,那边陆无忧已经准备出去,大概不想再和慕凌废话下去,他转头看向她道:“你要是想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这一晚的天穹似乎格外的黑,举目望去也还是不见多少亮光。
陆无忧脱了甲胄和外衫,快速换上了夜行衣,连个让贺兰瓷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伤的机会都不给,坠在地上的衣物仍透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她在陆无忧换衣时,抬手帮他把长发束好,然后道:“特产呢?”
陆无忧有点啼笑皆非:“你还真要?”
贺兰瓷语气不善道:“别废话了。”
一颗赤红的药丸被他用指尖喂进贺兰瓷嘴里,恍惚间让她想起了当初在公主府,那边陆无忧也拿了一颗塞进自己嘴里,她莫名有几分诡异的怀念,然后便听陆无忧道:“其实下毒说不定也能有点用,刚才慕凌在我没说,未灵平时也不会和外人提这个,就是可惜她带的毒药分量十分有限。”
贺兰瓷思忖了一下道:“你身上可以带点。”
陆无忧道:“你不觉得是旁门左道,鬼蜮伎俩?”
贺兰瓷郑重道:“你活着比较重要。”
陆无忧便又想笑了,明明是这么严肃的时刻,换以前,他多少还会有几分感慨和怅然,现在看见她,却只觉得自己确实无所不能,生出无限底气,和当初上谏时一样。
不会劝他。
不会认为他在做无用功。
不会觉得他应该更珍惜权力地位,身家性命。
陆无忧根本不用解释什么。
她甚至想过和他一起死在这里。
他到底是怎么娶到这么合适的人?
想到这里,他居然还有那么几分扭曲的感谢萧南洵。
贺兰瓷眨着眼睛,还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伸出手,又理了一下他鬓边垂下的碎发,轻声道:“务必小心。”
“知道了。”陆无忧扬起眉眼,笑着道。
夜色黑透。
陆无忧顺着南城门边上的滑绳,贴着墙根轻巧地落下去。
四边城门其实都有北狄巡逻的人虎视眈眈,如果有大批人马偷袭一下便能发现,但人少,又在相对不易察觉的位置,则不会。
紧接着,又有几个人滑下来。
陆无忧的身影不多时便消失在了黑夜中。
贺兰瓷也穿了深色的衣服,披上深色的斗篷,带上弓箭,紫竹带着他们绕过北狄的大军,从另一个方向过去,绕到大军后面,不多时还看到了马匹。
她不由问道:“这是哪来的?”
紫竹道:“少庄主提前准备的,原本是担心有什么意外,可以护送少夫人离开。”
是她当初心心念念的好马,在马市上舍不得买的。
贺兰瓷沉默地踩上马镫。
路上还遇到零散巡逻的北狄兵士,被紫竹他们干脆利落地解决。
天穹中无月,此地更没有更夫,无法判断时辰,贺兰瓷只能在一下一下急遽的心跳声里,心中默念,翻来覆去地背四书五经。
遥遥望去,北狄的军营里还很是热火朝天,甚至在拿大雍的俘虏寻欢取乐。
贺兰瓷也不记得自己把《大学》背了第几遍,握紧缰绳的手都勒得发白了,每时每刻漫长如许,眼眸闭上,复又睁开。
就这么等着,等着。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就在贺兰瓷等到腿都有些发麻了,北狄的军营里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男子怒吼声:“什么人!”
随后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快来人!有人刺杀王子!”
号角声猝然响起,所有的声音都像刹那间停下了,一时寂静,紧接着兵荒马乱的声响涌起,嘈杂的脚步声,刀剑声接连不断,平静被彻底打破。
她瞬间勒紧缰绳,朝着北狄军营的方向奔驰过去。
奇怪的是,她明明应该看不清,可又确实觉得自己看到了,营帐中有黑影骤出,雪亮的刀光辉芒大作,在北狄的军营里不断闪烁,带起飞溅的血花。
距离越来越近,紫竹他们已经开始举起弓箭快速飞射过去,用以掩护。
贺兰瓷定了定神,微微压低身子,她终于能清楚地看见那个黑影,单手持刀,平素温和的眉目此刻格外森然冷峻,手里似还提着什么。
贺兰瓷只感觉到身后一沉,她立刻头也不回地勒紧缰绳,夹紧马腹,载着身后的人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身后的人似乎把什么丢给了紫竹,便趴在了她背上。
身后骑马的追兵也即刻追来。
但重金挑的好马确实不凡,速度是从未有过的风驰电掣,耳畔风声呼啸,吹得贺兰瓷鬓发凌乱,背后是陆无忧贴着的胸膛,她支撑着他,颈侧感觉到一滴温热。
贺兰瓷短促道:“谁的血?”
陆无忧气息凌乱道:“我的。”
贺兰瓷心头一紧,又听陆无忧道:“不过死不了,你别管我了。”
身后有箭矢擦着马身飞过,同样也有箭矢在往后飞射。
贺兰瓷道:“那你拉下缰绳。”
陆无忧道:“好。”
贺兰瓷拿起别在马侧的弓箭,深吸一口气,在剧烈地心跳声里,搭弦拉弓,反身向后射去,也不管有没有射中,一箭连着一箭。
她紧张到头皮发麻,却突然浮现出当日在殿中与北狄女子比试时的奇特感觉。
长箭破空。
一连便是七八箭。
陆无忧低声道:“再往左一点。”
贺兰瓷道:“好。”
箭头微偏,又是几箭之后,有马声嘶吼,有人落地声。
马匹疾驰的速度更快。
贺兰瓷也不记得自己到底跑了多少里,十里,二十里,三十里。
她身边有人倒下,后面也有人倒下。
等到后面空无一人时,她身体一松懈,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所幸陆无忧扶了她一把,但是紧接着她便听他咳嗽了一声,有一片血色落在马背上。
贺兰瓷刚才无法顾及,这时一凛,找了处山林,扶着他下马。
“怎么回事?”她急喘着道。
刚才没有细看,现在发现陆无忧的脸色确实难看。
伸手一摸他的夜行衣,触之滑腻,刚才隔着斗篷竟没有发现,贺兰瓷怔怔用手指隔空描摹,发现他胸口上有一处骇人的刀伤,隐约还能看见一个漆黑掌印。
陆无忧喘着气,断断续续道:“不过……查干的脑袋我带回来了。”
他抬手示意。
贺兰瓷仰头,就看见紫竹的马背上坐了个看起来和周宁安差不多大的小少年,穿着褴褛的大雍服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着,正双手环抱着一颗死不瞑目的张狂头颅。
“这小子不错……刚才趁乱暴起,还帮我砍了两个人……我就顺手捞了他一下。”
小少年见贺兰瓷望过来,还友好爽朗地笑了一下,就是画面着实诡异。
贺兰瓷旋即回神,飞快在衣襟里翻找伤药,按着陆无忧的肩膀帮他胸口上药,低头道:“你别说话了。”
陆无忧低「嘶」了一声道:“不行,有点痛……不说话没法分散注意力。”
不管是先前乱七八糟的受伤,还是出诏狱,陆无忧从来没说过痛。
贺兰瓷动作一僵,道:“有点痛?是多痛?”
她情不自禁焦急道:“你到底伤得多重?你实话跟我说行不行?”就连手指都有点发颤。
她用火折子点了亮光,仔细去看。
陆无忧似乎还想挣扎一下,又被她按住了,他无奈道:“好吧,一点点痛。就是还有点困。”似乎想合上眼皮。
贺兰瓷心头一慌,突然低喝道:“不许睡!”
陆无忧又勉强睁开眼眸道:“你也太严格了。”
贺兰瓷凝神去看,发现他背上还有根折断了的箭,箭簇深埋进肉,不知道是在北狄军营里,还是刚才挡在她身后时中的箭。
她心口抽疼得更厉害。
陆无忧抬眼看她神色,刚想再开口,却突然见贺兰瓷俯下身,自己的唇旋即被她堵住了。
唇瓣辗转,还未回神,就感觉到贺兰瓷一只手在小心翼翼帮他取插在背上的那只箭簇,另一只手则取了止血的伤药,缓慢涂在伤口外沿。
陆无忧觉得她这样是真的磨磨唧唧的,当即眼眸微合,手指摸索下去,用剩余不算太多的力气握着她的手,用力一拔,随即闷哼一声,箭镞带着一飚血,应声落地。
贺兰瓷松开他的唇,脱口怒道:“你干什么!”
然后手忙脚乱地撕衣摆,涂着药,帮他堵伤口。
陆无忧倒觉得还好,真的不必……
可尚未再说点什么,一滴温热滚烫的液体滑落下来,砸在他的颊边,滚至下颌。
陆无忧一怔。
接着又有一滴砸了下来。
他嗓音发涩,仰头看她道:“你怎么哭了?”
除了那时候,他好像还从没见她哭过。
贺兰瓷控制不住,又没手去擦脸颊,顾不上觉得丢脸,只哽咽着道:“你就不能稍微顾惜一点自己?”
第89章
八?九章
她也觉得这样的情绪很不好,很不理智,除了让人心口添堵,没有别的用处,但手指缝间的猩红触目惊心,甚至很快浸透了陆无忧的夜行衣下摆。
和她颊边湿润的热液一样难以抑制。
喘不上气来。
而是因为强烈的情绪从她落泪的面颊、轻颤的肩膀、和慌乱的动作里透出来,不再那么触之不及,不再像是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抑住。
她现在看起来有中令人心折的生动与真实。
陆无忧觉得除去伤,自己的心口似也泛起了微妙的疼痛,痛苦夹杂着欢愉,他唇角缓缓扬了起来,轻声道:“没事的,别瞎担心。”
贺兰瓷见他伤口处的血终于渐渐止住,才略微放下一点心,勉强控制住情绪,继续帮他包扎,刚松了口气,抹掉眼泪,转头又看见陆无忧唇角的笑。
像浑不在意自己的伤。
贺兰瓷忍不住道:“陆无忧,你是没有心的吗?怎么这么能逞强?”
这居然还能原话奉还的。
陆无忧艰难地支起一点身子,又咳嗽了一声道:“放心,你舍不得我死,我就算是下了地府,到了鬼门关,也会爬回来的。”
贺兰瓷无语了一会,才低声道:“你还能动吗?”
这里荒郊野岭,也谈不上安全,只能暂避。
知道是这个情理,但贺兰瓷还是不由担心:“你真的动得了?”
陆无忧道:“和来时一样,你让我趴你身上就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算了……我换个人吧,你估计现在也撑不住我。”
刚才贺兰瓷就快摇摇欲坠了,他毕竟比她重不少。
“我可以,我不累。”
陆无忧歪了一点头,看她笑道:“怎么还说我逞强?”
回去的路上,陆无忧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昏聩,贺兰瓷不得不一直跟他低声说着话,很怕他一睡不醒,不知道他流了多少血,不知道他受了多重的伤,野外天黑也没办法仔细处理伤口,贺兰瓷甚至懊恼在想,自己这么久怎么就没多学一点的医术。
跟着紫竹的小少年倒是一直很安静,抱着查干的头颅,像抱着什么珍贵的宝物,丝毫不觉可怖。
他们赶在天亮之前终于回到了原乡城,新一轮的攻城却俨然快要开始了。
北狄的兵营里全是愤怒的咒骂声。
“陆大人这是?”
贺兰瓷疲惫不堪地言简意赅道:“出城偷袭,我给他简单处理过了,但……”
大夫还没动手,花未灵先道:“我来吧!”
她按着陆无忧的脉,又看了一眼他的伤,很快掏出一颗丹药塞进陆无忧嘴里。
陆无忧稍稍抬眼道:“这药怎么还是这么苦……”
“哥,你凑合凑合吧,要不是救命的时候我都舍不得用呢!”
随后花未灵抬手运掌,在陆无忧背心推了一会,然后微微使力,向前一压,陆无忧吐了一口浓赤近黑的血出来,神色倒显得好了不少。
若非不合时宜,贺兰瓷都想去问,这个她能学吗?
花未灵道:“你就躺着好好修养吧。”
花未灵嘟囔道:“你悠着点,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不好和爹妈交代。嫂子,来,手伸出来!”
贺兰瓷只是累,并没有受什么伤,甚至因为陆无忧那颗特产的作用,精神还有点亢奋。
在野外时看不分明,重新给他清洗伤口上药包扎的时候,才感觉到陆无忧伤口处的狰狞,所幸不深,再用点力,可能人都要被劈开,掌印上更是一片淤紫淤黑,浓得像是要破皮而出。
药是花未灵重新给她的,据说效果特别好,贺兰瓷小心细致地低头给他上药。
怕她担心,陆无忧连「嘶」声都免了,只眉宇微挑,尽量神色平静道:“你喜欢男人身上带伤吗?”
贺兰瓷:“问这个干什么?”
陆无忧道:“你喜欢我就留着,不喜欢回头有药可以把伤痕都抹除干净,用不着皱眉。”
她眉心都快皱成川字了。
贺兰瓷默默道:“我知道了。”
陆大人连夜带兵偷袭北狄,竟然取了北狄三王子的项上人头,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城中的百姓和兵士也都沸腾了。
虽然也有人质疑,这也太离谱了吧!
但查干的头颅就这么大大咧咧挂在城墙上面,不容辩驳,令所有人都精神为之一振!
更何况,这可是陆大人,连月来他的所作所为众人都看在眼里,当一个人太厉害了,就仿佛他做出什么奇迹般的事情,都不稀奇。
然而不等天亮,第二轮攻城又快开始了。
花未灵因为担心陆无忧,也没睡多久,便甩了甩胳膊,活动了一下筋骨,提剑上城楼,还没上去,听见身侧一个声音叫住她:“花姑娘。”
她转头:“嗯?”
慕凌轻轻浅浅地笑道:“我后来记忆确实恢复了一些,抱歉没告诉你。”
花未灵道:“啊,这个啊?没事啦!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说的事情,你不想告诉我肯定有你的苦衷,不用太在意……没别的事,我先上去啦!”
慕凌却又叫住她:“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很弱很差劲的人?”
花未灵奇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弱是有一点,不过,可能我看谁都比较弱,这不是你的问题!
至于差劲,并没有啊,你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那么多坏蛋都还没愧疚呢!
你不是还帮忙百姓守城了吗!明明是个好人呢,别胡思乱想了……我真的要走了!”
她灵动的眼瞳清亮,甚至比陆无忧的眸子更像是被水濯洗过,有中从骨子里透出的干净明澈。
倒将其他人身上的污秽映照得无所遁形。
慕凌便又垂了眸道:“是个好人啊。”
花未灵虽然心大,但直觉往往很准,慕凌此刻明显看起来情绪有点不太对,但时辰有限,她也不能继续耽搁下去,索性道:“哎,你怎么总想那么多!等把城守下来我再跟你慢慢聊!我得上去打架了!”
如同陆无忧所料,如果这群北狄兵是被派遣来攻打大雍的,主将死了,可能这时就想着撤退了,但他们如今撤退只能腹背受敌,根本回不去北狄。
一群亡命之徒,像是无头苍蝇,全无章法地冲击着原乡城的城楼。
北狄人的死伤比前一畜生!”
“别让他们逃了!”
这一次城楼上是真真正正响起了欢呼声。
“快杀!能多宰几个是几个!”
“他们完蛋了!”
等熬了差不多两个昼夜未睡的贺兰瓷清醒过来,外面已经是尘埃落定,霜枝端着洗漱的盆和熬好的药,紧张道:“夫人……算了,小姐,你醒了!这是补身子的,你先喝点。”
贺兰瓷端着药道:“姑爷呢?”随后她意识到自己问的重点有点不对,“北狄兵退了吗?城守住了吗?援军是什么人?现在什么情况?其他人都还好吗?”
霜枝无奈道:“小姐你一口气问这么多,我怎么答呀,你等我想想。”
贺兰瓷盯着她道:“你慢慢说。”
“姑爷他没事,睡了一觉,又去议事了,还来看过你,不过小姐那时候还在睡!”霜枝摇着脑袋道,“北狄兵被击溃了!城守住了!可凶险了,听说北狄人差点打到瓮城最里面那层,啊……
援军,对援军,好像是晃州这边一个将军还是总兵什么的,对了我还见到楚小姐了!
差点忘了最重要的!小姐,那个慕公子居然是怀瑾太子的遗孤!
好像就是他送信把人叫来的,听说他还长得很像怀瑾太子,那个将军看到他都哭了呢!花小姐也没事,现在正在隔壁屋里睡觉!”
但画像与真人,素来有很大的差距。
只是确实没想到,他之前那么抗拒陆无忧给的两个选择,这下却是干脆决断了。
接下来的明枪暗箭只怕不会少,毕竟他身份着实尴尬,放在边境估计顺帝也不会放心,怀瑾太子当年真的声势太大了,大概率是会被送回上京,倘若慕凌能活着回去的话……
喝完药,稍微恢复些力气,她支撑着便下了床。
“我去看看。”
陆无忧身上还有残留的药性,所以仍能保持一定的精神。
谁都知道他这次出力最大,睡得最少,人也最累,都劝他先去歇息,后面便都是些琐碎小事,但陆无忧做事一贯善始善终,心里有事,没睡一会又爬起来了。
虽然他现在看起来切切实实像个脸色苍白的体弱文官,但路过不论是百姓还是将领,看见那个步伐不紧不慢,身姿笔挺的俊逸青年,无人不肃然起敬,纷纷让开道路,恭恭敬敬地叫一声「陆大人」,陆无忧也客客气气还礼。
查干的头颅现在还挂在城楼上,所有人都觉得分外解气。
在没有人相信这座城能撑下去的时候,的确是这个人撑起了一道主心骨。
事实上,陆无忧还是有点意外,慕凌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恢复身份,不过转念又一想,这可能是他别无选择里,做得最好的选择。
剩下的事务大抵就是统计伤亡和损失,如实上报,安抚和犒赏,还有陆无忧之前许诺会立千人碑,把所有守城者的名字都镌刻上去等等一系列的事情。
府衙中,大伙正商议着。
陆无忧似有所觉,蓦然抬头间,看见那个清瘦美丽的姑娘立在门廊外。
他话语一停,正要起身,贺兰瓷已经止住了他的动作,她面色和陆无忧一样苍白,看起来弱不禁风,容颜却越发美得不可凛视,好像无论怎样的憔悴都无损她的美貌。
贺兰瓷道:“损失和伤亡情况我也可以帮忙统计,还有些我临时叫来的百姓,名录上没有,我都登记下来了,如有伤亡,希望也能一并抚恤。”
柳通判忍不住捂着额头道:“你们夫妻俩也够了吧!都去歇息!歇够了我们再来商量吧!我也再去睡会,困死我了……”
于参将偷看了一眼,心道,夫人长这样,陆无忧都舍得留下来拼命,确实不是个凡人。
贺兰瓷也没想到她刚来就被劝走了。
陆无忧本来还想继续,看了一眼贺兰瓷,最终把人给拖走了。
主要大伙都饿了,他俩路过时街边上还有个卖烤番薯的,一边在筒子炉里烤着香甜的番薯,一边口中念念有词道:“为官不为民,不如烤番薯。哎,客官,番薯你要来一个吗?”
贺兰瓷微微侧目,吸了口气。
陆无忧走过去,还未开口,卖番薯的当即便塞了两个刚烤好的给他:“陆大人,给您……等等,别掏钱!您要是掏钱!小人这脸可搁不下,连夜就得羞耻地滚出城了!”
一会后……
贺兰瓷和陆无忧一人一个烤番薯,动作尽量优雅地吃了起来。
刚出炉的番薯热乎乎香喷喷的,入口绵软,还有一股甜香。
陆无忧快速吃完,见贺兰瓷还在细嚼慢咽,道:“喜欢的话,再去买两个。”
贺兰瓷咽下去,才道:“好。”
陆无忧笑了一声,叫人又去买了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