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衣人道:“你傻了啊,这小子死了,她还服侍你干嘛?”蓝衣人道:“还是石九哥想得周到,哈!”
蓝衣人一剑割开绑在杨珊珊身上的绳索,杨珊珊褪去衣裤,露出一双雪乳,蓝衣人将裤子脱下,用命令的语气说:“用嘴。”说着用力把她的头按下去,露出满意的表情。
青衣人石九提起杨衍笑道;“你还是处吧,现在不看,死了就没机会。”
他不想看,但他没有转开头。
他要认得这三个人,一定要认得,即便在地狱里煎熬一千万年,他也要回来报仇。不!他已经不惧怕地狱,因为这里就是地狱!
他紧握着那把铁铺买回来的指甲剪!他藏在袖子里,本想趁着秦九献不注意时,剪断那个腰带当作报复,他看见秦九献来时,才想起这把剪子。这把剪子并没有被搜走,他悄无声息地从袖子里取出,趁着石九专注眼前的活春宫时,一点一点地剪断自己手上的绳索。
他要反击,即便知道眼前人武功高强,拼死也要反击,用那把指甲剪,插在任何一个仇人身上,甚至可以是杨珊珊的身上。
过去他与杨珊珊不合,只是姐弟之间的冲突,但唯有这一刻……这一刻,他是真心痛恨杨珊珊,他甚至分不清楚,他更恨这些人还是更恨这无耻的姐姐。
黑袍人似乎没有察觉杨衍的举动,蓝衣人也正陶醉在杨珊珊的服侍。
只差一点了,只差一点了,他就要挣脱束缚,向他们复仇。
“石九哥也过来,这娘们够骚,我们一起……喔……”蓝衣人发出舒服的淫笑。
就在此时,蓝衣人惨叫一声,杨珊珊满口鲜血,将头撞向蓝衣人手上的剑,随即一扭粉颈,被割断的颈动脉顿时喷出满天血花。
血花中,他看到杨珊珊倒下的身影,似乎在对他微笑。
杨衍不敢置信,他不明白,不明白刚才还想苟且偷生的姐姐,为什么又突然主动寻死?
他此时双脚受缚,只能跪在地上,脑中混乱不堪。蓝衣人疼得满地打滚,不断惨叫,石九震惊眼前的变故,但杨衍眼中只有血。
血,都是血,爷爷的血,娘亲的血,小弟的血,爹爹的血,还有,前一刻他还深深痛恨的,杨珊珊的血。他们全家人的血。
于此同时,杨衍手上的绳索割断了。
他下意识地握紧剪刀,带着满腔恨火,奋力刺向石九的肚子。
这一击得手,剪刀插入石九腹部,杨衍用力一转,石九闷哼一声,剧痛让他失去理智,大怒道:“放手!”挥剑砍向杨衍。
杨衍圆睁双眼,准备受死。
那剑却突然在杨衍额头前生生停住。
只这一瞬间,黑袍人已经站在他与石九中间,一手抓握住石九的剑,另一手则按在杨衍肩上。
杨衍只觉得那掌上似有无边巨力,像是背着一颗万斤巨石,压得他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连手上的指甲剪也渐渐握不住。他不肯放弃这唯一的武器,仍是紧紧握住,无奈终是抵抗不了,手一松,让指甲剪落了地。
黑袍人看了石九一眼,眉毛轻轻跳了一下,似在询问。石九忙道:“对不起,掌门,我……我一时气愤……我没想……坏了规矩。”说着,捂着肚子退到一边。
黑袍人看着杨衍,淡淡道:“你有一个好姐姐。”
这是今天杨衍唯一听到他说的一句话,那是北方口音。黑袍人随即轻轻一推,杨衍臀部落地,向后滑行了好几尺,直到重重撞在墙壁上。
这一撞,撞得杨衍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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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杨衍张开眼睛,眼前只有一片红。
血一样的红。
他记得昨天发生的一切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平静,很意外的平静,像是这一切没有发生过一样。
爷爷的尸体没有头,姐姐的尸体裸着身,他的小弟,在血染的摇篮里,没有哭喊,还有爹跟娘,正躺在地上。
看到这一切,却好平静。他觉得他这辈子的悲与痛,都在昨夜倾泄一空。
他不顾嘴巴与全身的疼痛,蠕动着身体,捡起了那把指甲剪,把自己脚上的绳索剪断。
他站起身来,却没有抱着父母的尸体痛哭,也没有试图安葬他们,甚至连拿块布盖起赤裸的姐姐也没有。他根本没有再靠近过尸体一步,只是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挖出口中那些已经穿透脸颊的破碗碎片,用水清洗伤口。
很疼,但杨衍感觉不到疼。
他想把沾上眼睛的鲜血洗去,但那片红洗不去。他不知道他的双眼布满再也褪不掉的血丝,昨天目睹的一切,不仅改变了他的心智,也伤害了他的眼睛。
从此之后,杨衍看这个世界,都是红色的。
他想起父亲留给他的暗格,于是到父亲的房间中搜查,终于在书桌底下找到一模一样的暗格。他从里头找出一个木抽,木抽里头,放着一块金色令牌,拿起来沉甸甸,颇有份量,估计是外金内银。
父亲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又为什么藏在这?他看见上面写着四个字:“仙霞掌令”。
他又回到自己房间,取出自己暗格中所藏的绣花针球。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留他活命。
他不知道那些所谓的“规矩”。
他更不知道,欺负他十几年的杨珊珊,为什么最后会愿意为他而死?
还有她死前的那抹微笑。
但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事,他会永远记得这件事。
他将衣服打包,将绣花针球与令牌揣入怀中收好。
他举起火把,回头再看这个家最后一眼。
“想母妻,将谁靠?
俺这里吉凶未可知,
他那里生死应难料。
吓得俺,汗涔涔,身上似汤浇,
急煎煎,内心似火烧。
幼妻室,今何在?
老宣堂,空丧了,
劬劳父母的恩难报……”
杨衍扔下火把,让火舌吞没小屋,趁着暮色,离开他这个曾经有过的家。
“悲号──叹英雄气怎消,英雄的气怎消?”
第2章
朱门豪客
杨衍进了城,趁夜敲了铁铺的店门。铁匠掌了烛火开门骂道:“哪个横死的不给人睡!”定睛一看,灯光月色下,杨衍满嘴伤疤,双眼血红,当下吃了一惊,手上的烛火险些落了。
杨衍径自走入铁铺找兵器。铁匠知有变故,问道:“杨公子,发生啥事了?”杨衍并不回话,先是挑了把剑,拿着不趁手,又挑了一把稍细点的。铁匠上来要问,杨衍从怀里掏出几两银子,那是他从家里找出的全部家当,拣了一锭碎银放着,就离开了铁铺。
铁匠怔了一会,听得里头媳妇喊道:“谁啊?”铁匠回了句“没事!”他关了门,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杨衍提着剑,他记得黑袍人的北方口音,就望北而走。
庄院的工人见杨正德与秦九献连着两天没来上工,正在纳闷,城里便传出杨家灭门的消息。原来今早铁匠去了一趟杨家,回来便将消息散出去,又通知了丐帮管事的。
杨正德平素与人和善,众人听说消息,都是群情激愤,又想秦九献同时失踪,登时怀疑起来,纠众往秦九献住所找去。结果却是人去楼空。街坊只说秦九献昨晚出门后便未再回,只知道他原是临川人,余下的一概不知,众人更是怀疑,又赶忙通报丐帮。当地管事的丐头疲癞,派人往上报了灭门的事,称秦九献为疑犯,现正追捕。对杨衍行踪却不闻不问。
杨衍离了城,沿途向人问路。但他手持凶器,形状可怖,又满颊是伤,一开口就牵动脸颊与舌头的伤口,声音诡异,路人纷纷回避。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心善的大婶见他可怜,听他说话,又关心他,杨衍只问道路,余下都不管。那大婶只得告诉他,沿大路往北就是临川。至于他所说的黑袍人,却是未曾见到。
杨家在崇仁县,距离临川只有几十里路。人说抚州是七山一水两分田,走的虽是丐帮修筑的驿道,仍是崎岖。杨衍只是走,渴了就找水喝,直走到中午,突感一阵晕眩,原来他一日未食,早已饿得头昏。杨衍这才想起自己只带了盘缠,却没带粮食,看到不远处有家野店,便往野店走去。
野店中还有几名路客纷纷看向他来。此时杨衍伤口化脓,一碰热食便血流不止,于是买了几个冷包子作干粮。他一咀嚼,牵动脸颊齿龈上的伤口,每一下便如刀刮针刺般疼痛,只得和着水囫囵吞下。
他备好干粮,跟店家买了水壶装水,又接着走。走没半个时辰,突然后脑一阵重击。他还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几名歹徒一阵拳打脚踹,将他打倒在地,又伸手进他怀里拿他钱包。杨衍死命握着怀中那绣花针球,直把掌心手指都扎出血来。那群劫匪扳不开他手指,又怕人来,匆忙间只抢了钱包跟那面令牌,便急忙逃去。
杨衍勉力站起,看背影是野店那几名路客,知道追之不及,又一跛一跛地往临川走去。
入了夜,他用剑割了芒草做床被,就在路旁野宿。幸而未遇毒蛇猛兽侵扰。就这样走了两天,到第二天中午才到临川县城。
昆仑共议后,丐帮的势力占了浙江、福建、江西三省,将临川作为抚州的重镇经营——丐帮早年以行乞聚落,帮内多为目不识丁的武人,历任帮主便以兴文为重任。临川古有才子之乡的美誉,在抚州内格外受到重视。自然,也因同一个理由,浙江绍兴成了丐帮总部所在。
两日里赶了几十里路,杨衍又疲又累,全身酸疼。他伤口未经医治,又睡在脏污之地,竟已长出蛆来,爬了满脸。城里人见他形貌纷纷走避。他环顾四周,自然见不到仇人,他经过一间大院落,听得有争吵之声,无心去管。一瞥眼,巷弄中隐约见着一个熟悉的背影,他正要快步上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倒了下去。
“你这个骗子,流氓!哎……有人昏倒了。”
这是他昏迷前听到最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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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开眼时,杨衍先看见一个背影,那是个老人的背影。
杨衍立刻伸手去摸自己怀中的绣花针球,见球仍在怀中,心下一安,又去找他的剑。他的剑呢?杨衍不由得喊了出来,但从他口中发出的,却是呻吟声。
老先生回过头,连忙抢上安抚杨衍道:“别乱动,歇着。”
杨衍挣扎着环顾屋内,老先生问道:“你找什么?”随即醒悟,从床下摸出剑来。问道,“你找这个?”
杨衍抢过剑来,紧紧抱着。正要开口,老先生却按住他胸口道:“嘘!不要说话,你舌头受了伤,少开口,多休息。”
杨衍摇摇头,他抱着剑想起身,但浑身酸软。忽听呀地一声,房门打开,一名少女端着汤药进来。那少女年约十七,体型福泰,比杨衍矮,看起来却比杨衍重些。
老先生把杨衍扶起,说道:“我姓孙,是个大夫,这是我孙女阿珠。”听到对方是个大夫,杨衍这才发觉自己脸上已经上了药。
阿珠道:“你别动,我喂你喝药。”说着,便拿汤匙将汤药一匙一匙喂杨衍。杨衍看着阿珠,想起杨珊珊死前那一抹微笑,突然眼眶一红,挣扎着喊了句“姐……”。
他这句话发音不清,阿珠听成了谢字,忙说道:“不用说谢,这是该当的。”
杨衍收起情绪,想从怀中掏出银子,这才想起身上银两早已被洗劫一空。
孙大夫见他神色,猜测出来,说道:“我虽不知你身上发生何事,也无意细究。只是你的眼睛……”孙大夫想了想,说道:“你身上的伤太重,又没及时医治,种下病根,以后脸上留疤,说话不利索,那是难免的,但性命却是无碍。你有什么私事未了,若是不便交代,也都等伤好再说。”
自几天前家变以来,杨衍首次接受别人的善意,不禁感到一股暖流在心。但他无心养病,只想早日找到仇人报仇。
孙大夫接着道:“你好生歇息,我就不打扰你了。”
杨衍又睡了一觉。他伤口溃烂发烧,只是一动便全身疼痛,将养一天,病情反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
第二天醒来时,孙大夫正在熬药,见他起来了,问道:“你怎样了?”杨衍全身无力,孙大夫便替他把脉,杨衍见到孙大夫脸上一块青肿,伸出手指指了指,孙大夫说没事。杨衍心下狐疑,阿珠突然进房,手上拿着一个包袱,问道:“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杨衍一看,包袱中放着的竟是他前两天被抢走的碎银子跟那面令牌,心中更是疑惑。
孙大夫问道:“哪找来的?”阿珠道:“就放在我们家门口,也不知是谁送来的。”
杨衍指着银子,又指指孙大夫,孙大夫知道他意思,掂了一小块碎银道:“我就收你药钱,剩下的你留着吧。”杨衍甚是感激,但仍不知为何令牌与银子会回来。
孙大夫离开房里,杨衍指指自己脸上,又指指门口,意是询问阿珠,孙大夫怎么受的伤。
阿珠见杨衍问起,噘了嘴怒道:“城里来了个骗子,又霸道,抢了病人不说,还伤了爷爷。”
杨衍好奇,指指阿珠,比个张嘴的手势要阿珠细说。
原来孙大夫是城内有名的仁医,救病医伤,遇到穷苦的,就只收些药钱,生活家计,多靠替城内的朱大户一家看病所得。
大概一个月前,朱大户新娶的夫人突然生了恶疾,说胸闷气喘,日夜煎熬,不能与朱大户行房。朱大户着急,请孙大夫诊治,孙大夫医治许久,始终不对症。
约莫在半个月前,来了一名自称朱门殇的走方医生,自称祖先为富不仁,授业师父交代,要义诊三年,所以看病不收诊金只收药费。他听说了朱大户家的恶疾,登门拜访。朱大户也是病急乱投医,请他进去,诊过之后,说朱夫人是阳精蓄体,阴阳不容,水火不调,所以得了心疾。
朱大户问:“什么是阳精蓄体?”
朱门殇便问:“朱大爷你办事时,是否阴阳倒悬?”
朱大户不好意思道:“确实……有几次。”
朱门殇道:“只怕不是几次而已吧。”
朱门殇见朱大户只是讪笑,便接着说:“老爷你体旺精盛,就是说你太过威猛,阳气太旺。正常人交合,是男上女下,那阳气由牝户入,而由七窍出,但你阴阳倒错,夫人承受不起,阳气化消不了,便积蓄在体内。这病要好,需得导引阳精。”
说完,朱门殇就要朱夫人立起身子,取了一根三尺长针,在夫人背后攒弄。用这么长的针医病,当真前所未见。也不知他从朱夫人后背哪个穴道刺入,左手夹住针,右手突然拍向朱夫人胸口,那根针突地一下,就从胸口穿出。他就这样两手在胸背处夹着针,随即左手一抽,右手一放,那针就收了回去。
朱门殇道:“我已帮夫人穿孔泄气,但要痊愈,还要吃我祖传秘方。只是这药材不便宜,需得三两银子一帖,早晚服用,方能痊愈。”
朱大户见了他这穿针入胸的神技,被唬得一愣一愣。这名夫人是他新娶,最是疼爱,莫说一天六两银子,便是一天六十两银子也愿出。
朱门殇又嘱咐道:“夫人之病乃是因交合而起,若未调养好便行房,病情恐会恶化。若倒过来,害你积蓄阴气,只怕……”
朱大户忙问:“只怕怎样?”
朱门殇举起食指朝天,又向下一比。
朱大户惊道:“难道会倒阳?”
朱门殇点点头,朱大户忙道:“不犯戒,绝不犯戒。”
之后朱门殇送来药丸,果然一吃见效,朱夫人身体渐可,朱大户每日奉送银子,不在话下。
孙大夫一听此事,当真是岂有此理。他对阿珠道:“这人是个骗子,行话叫‘作大票的’。天底下哪有三尺针灸之理?又哪有穿胸针的法门?那是骗术的一种。那针共有两截,一截是给人看的,长约三尺,后粗前窄,里头藏有机关,戳入背心,前端便缩入,他再趁着胸前一拍,将另外一截针夹在指缝中,看上去,便似穿过胸口。病人被他在这一拍,哪分得清胸口的疼痛是被针戳还是巴掌打的?至于阳精蓄体的医理,更是胡说八道,当真胡说八道。”
阿珠又问,那为何朱夫人吃了药会见效?
孙大夫答:“那是江湖走方术士的偏门,又称顶药,多以水银、罂粟等物炼制,服下后,各种病症都能缓上一些,但不治本,多服更是伤身。”
孙大夫又接着说:“那个朱门殇说他施医不施药,什么药材要三两银子一帖?再说,他若真不收钱,怎么不在自己乡里行医,又怎么不开医馆,成日……就住在群芳楼里。”
孙大夫去到朱家力谏,朱家不信,他又去找朱门殇理论,朱门殇反笑他:“有火点子不挣,尽费些功夫在水码子身上,难怪治不了杵儿。”这又是江湖骗子的行话,有钱的叫火点,穷人叫水码子,挣钱叫治杵儿。孙大夫更确信他是骗子,只是朱大户劝不听,反被朱门殇诬赖自己眼红。也就是那天,杨衍恰巧昏倒在朱大户屋外,被孙大夫救了。
杨衍想想,原来当天听到的是孙大夫跟那名骗子的争执,看来自己当时是倒在朱大户家附近了。
阿珠又说道,今天孙大夫又去群方楼跟朱门殇理论,却被他一把推开,撞到门板上受了伤。
杨衍此时最听不得这种恃强凌弱的事,不由得怒火中烧。他向来脾气刚烈,家门遭变后,更是如火浇油。
突然听到门外孙大夫的声音慌道:“你来干嘛?”又听到一个声音道:“惦念你前些天拣到的那个娃,特来看看。”
只见那人直直走进房来,孙大夫也拦不住他。杨衍看那人,下巴细长,斯文脸上带着几分粗犷,尤其一双浓眉特别显目。孙大夫拉着那人道:“这孩子没钱,你莫要惹事!”阿珠拉拉杨衍的衣角,眼神示意,原来此人便是朱门殇。
朱门殇上下打量杨衍,又靠近他身上嗅了嗅,孙大夫是个老实人,拦他不住。杨衍觉得他冒犯,又厌恶他伤了孙大夫,握了剑,骂声:“滚开!”便一剑刺去,他无意伤人,只要吓唬对方,给对方吃点小苦头。但他伤病未愈,这一剑歪歪斜斜,甚是无力。
朱门殇轻轻巧巧地接过剑,骂道:“小忘八敢伤人啊。”一把将杨衍拎起。他身材瘦长,力气却大,单手就能把杨衍提起。孙大夫忙道:“他是个孩子,又是个病人,你别伤他。”
杨衍双脚悬空,身上东西落了一地,连带那块令牌也掉在地上。朱门殇低头捡起,笑道:“原来是个火点。”转头对孙大夫道,“这病人归我了。”
孙大夫道:“你怎能这么霸道?”
朱门殇道:“我便霸道了怎样?这小子拿剑伤我,我带去丐帮,看看怎么评理?”
孙大夫道:“他就是个孩子,又没钱,你要拿他干嘛?”
朱门殇道:“嘿,你说我是个骗子?这孩子要是医死了,我赔命,要是医好了,你别再去朱家找我麻烦。就你这穷酸样,他的药钱你得贴多少?我是帮你省,不知好歹。”
杨衍要挣扎,无奈全身无力,朱门殇将他手中的剑夺了,将杨衍甩在背后,就如提包袱一般。他动作粗暴,杨衍给他一甩,登时昏了。朱门殇头也不回,大踏步走了,孙大夫与阿珠怎么都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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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衍感觉自己像是躺在一团棉花上,软软的,温温的,又嗅到一股淡淡的熏香味道。他张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拔步床上,床顶绘有牡丹纹路,床柱上片片绯红纱幔,又见周围摆饰尽是花瓶玉器,还有一只雕工精细的香炉,升起袅袅香烟。他出身贫困,哪见过这等华丽气派?恍惚间只觉似是仙境。
忽然,风卷纱幔,缓缓飘起。杨衍转过头去,只见帘幔过处,一条纤细身影站在桌案前。
原来是朱门殇在揉面团。
在这雅致房里揉面团,不仅突兀,也太不讲究,只见朱门殇捶揉捏甩抛,往复不停,倒像个熟练厨师。杨衍心想:“不知他又要搞什么骗术。这家伙要不当骗子,当个厨师倒是有模有样。”
他正要起身,朱门殇就骂道:“孙老头没叫你别乱动吗?别像个泼猴似的,扭来扭去。”
杨衍性格刚烈,遇到敬重的,那是礼貌周到,言无不听,遇到粗鲁厌恶的,那是你越要往东,我越是往西。他因孙大夫之故厌恶朱门殇,朱门殇要他躺,他更要起身。
朱门殇骂道:“好一只泼猴。”拿起面团走到杨衍面前,一把将杨衍推回床上。杨衍开口要骂,朱门殇捏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面团塞到他嘴里。杨衍待要吐出,朱门殇捏紧了他脸颊不给吐,又把面团一团团塞入杨衍嘴里,一团接过一团,直把杨衍塞得满口。杨衍气息不顺,吞不下又吐不出,恶得鼻涕眼泪齐出,拼命捶打朱门殇。朱门殇嫌他烦,用脚压住他双手,兀自不肯停手,又捏又挤,直到把嘴里最后一点缝隙都塞满。
杨衍挣扎不得,又喘不过气,只得让他摆弄。朱门殇见他安分了,又把剩余的面团捏成长条形,在他上下齿龈上按匀,这才放手。
朱门殇一放手,杨衍便要伸手去挖面团,朱门殇道:“想要好得快,别动它,躺好。”
杨衍想起孙大夫说朱门殇的事,敢情这又是哪门子的治病偏方?不理会朱门殇吩咐,便要伸手去挖,朱门殇拦住,又骂了几句。朱门殇一缩手,杨衍又去挖,朱门殇又拦住,就这样往复几次,朱门殇骂道:“妈的原来不是猴子,是牛啊。”两人斗得火起,朱门殇扯下帘幔,将杨衍手脚绑住,杨衍挣扎扭曲,乱动不止,朱门殇索性把他五花大绑,捆成粽子似的。朱门殇骂道:“真是蠢牛,不绑不听话!”杨衍也不服输,就瞪着朱门殇,朱门殇见他瞪着自己,瞪了回去。两人怒目相对,就这样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把眼睛移开去。
两人都不服输,约莫僵持了一刻钟,一名姑娘进门问道:“朱公子,那个孙大夫又来了。”
朱门殇头也不回,骂道:“把那老顽固赶回去!”
姑娘又道:“他又带了丐帮的人,说你拐带少年呢。”
朱门殇又道:“让七娘打发他们去,别来烦我!”
那姑娘笑道:“朱公子好大的火气,要不,贱妾帮你消消火吧。”
朱门殇道:“你帮这蠢犊子消火吧。”
那姑娘道:“床上的公子,你瞧瞧我,好不好看?”
杨衍听他呼唤自己,也不理会。那姑娘见他们这般斗法,觉得好笑,走近床前,用头发去挠杨衍鼻子。朱门殇见状,连忙喝止道:“别弄他!”他这一喝,不自禁地移开视线。
那姑娘吓了一跳,朱门殇道:“他现在封着口窍,若打喷嚏,气息逆流,会把肺给炸了。”
那姑娘料不到如此严重,连忙道歉,朱门殇打发她走了,看向杨衍,只见杨衍眼中满是得瑟,显是对赢了这场瞪眼比赛得意。朱门殇怒道:“刚才不算,我们重来一次。”杨衍反转过头去,就不瞧他。
朱门殇憋了一口闷气,想了想,转身不知去拿什么事物。走到杨衍面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杨衍不理他。朱门殇举起一个小盒子,里头尽是细细蠕动的小虫,道:“这是蛆。”说着,拿起涂刀,把蛆抹在杨衍脸上。杨衍大怒,只是挣扎不得。朱门殇又用纱布盖在杨衍脸上,骂道:“老子要去嫖妓。倔犊子,你要有本事别动,让蛆吃了你,等你脸上长了苍蝇,老子就服你,叫你一声爷爷。”
朱门殇离开后,杨衍心想:“这邪魔歪道搞什么鬼?这样折磨我又有啥好处?”他想不通,加上刚才挣扎又虚耗了不少力气,不多久便沉沉睡去。
他再醒来时,朱门殇正在喝酒,见他醒了,骂道:“还没死嘛。”杨衍不理他,朱门殇提着酒壶上前探视,问道:“你现在嘴巴是什么味道?甜、酸、苦?”
杨衍心中暗骂:“这个白痴,你塞了我嘴巴,我怎么回答?”他这一转念,发现舌尖果然尝到一丝甜味。这是他这数天来第一次感受味道。
朱门殇这才想起杨衍嘴巴被塞住,说道:“都忘了你嘴里塞着药,这样吧,你点头一次是甜,两次是酸,三次是苦,好不好?”
杨衍听他说面团是药,心下纳闷,只是这一觉醒来,精神好了许多,又想早点解脱这恼人的困境,于是点了一下头。
朱门殇点点头,却没帮杨衍取出口中的面团。他端了一盆水,再取出一个小药盒,先取下杨衍脸上的纱布,用水把伤口上的蛆洗下,仔细端详一会,这才点点头,举起涂刀道:“有本事就不要吭声。”说完,在药盒里刮了一小块药膏,抹在杨衍脸上。杨衍两眼一睁,痛得几欲昏去,但他性格倔强,说不哼声就不哼声,只是四肢抽搐不停。
朱门殇上完药,又用纱布盖上,道:“你明天就能下床,要是你乖,就帮你松绑。”
杨衍撇过头去,只是不理他。
朱门殇正要离去,突然听到咕噜噜的声音,又转过头来,一拍脑袋,骂道:“妈的贼奶奶,都忘记给你吃饭了。不过你现在也吃不了什么。你安分点,我让人给你伺候些冷粥。”
朱门殇出了房,过了一会带着一名二十出头的标致姑娘回来,指着杨衍说道:“交给你了。”
说完,把杨衍口中的面团挖出。杨衍顿觉口中一松,长长呼了口气。
那姑娘笑道:“我来服侍公子!”说着端起汤碗,一勺一勺地喂食杨衍。杨衍许久未进食,那冷粥中又掺了肉末,喝起来格外鲜甜美味,杨衍喝得急了,咳了出来。那姑娘道:“别急,还多着呢,嘻……”
杨衍听那声音与之前的姑娘又是不同,心中疑惑,转头问道:“这是哪里?”他话一出口,发觉自己说话正常,舌头也灵便多了,甚是讶异。
那姑娘笑道:“这儿是群芳楼。”杨衍大吃一惊,道:“这里是妓院?”那姑娘笑道:“不是妓院,哪有这么舒服的床?”说完又咯咯笑个不停。
杨衍转头对朱门殇怒道:“你带我上妓院?”
朱门殇正在揉面团,回道:“妓院又怎样?妓院的床舒服,房间多,又是生财工具,打扫最是干净,床单被褥都是滚水烫洗过的。除了妓院外,哪找得到这么多细心熨帖的姑娘照顾?等病人好了,带个姑娘换个房间,马上就知道成不成,你说,这妓院是不是上好的养伤地方?”
那姑娘呵呵笑道:“朱公子这样讲,是要把群芳楼改成医馆?”
朱门殇笑道:“现在不就当了医馆?要不,你们染的花柳谁看?这楞犊子哪来的?”
那姑娘指着杨衍笑道:“瞧你把人家绑的,没想到你还好这口。”
朱门殇笑道:“要不你也试试?”
姑娘笑道:“好啊,就等朱大夫点蜡烛。”她喂完杨衍,端着汤碗要走,朱门殇又顺手摸了她屁股一把。
朱门殇把新揉的面团拿到杨衍面前,说道:“怎样,舌头好多了?”杨衍点头。朱门殇示意杨衍张嘴,杨衍把嘴巴打开,朱门殇把新揉的面团塞入他嘴里,说道:“口舌伤口最难敷料,你伤口深,要得完好,就得固定住。那孙老头,一流人品,二流医术,三流脑袋。”
杨衍听他辱及恩人,推了朱门殇一把,朱门殇道:“倔犊子还发脾气,你不乖乖敷药,是要我用强的?”
杨衍知他说得出做得到,哼了一声,不再反抗。朱门殇又道:“且不论他不通人情世故,就说你这伤口流疡,他就不该帮你洗掉蛆虫。须知蛆虫专吃腐肉,你的伤口细碎且多,难以清理,我猜是被人塞了陶瓷碎片在嘴里。得先让蛆虫吃一轮,剩下的伤口便好处理。我用的这帖药,孙大夫也调制不出。先消肌,后生肉,你用了便不会留疤。”
朱门殇把杨衍塞得满口,接着又说:“我上这药面团,用来医治你舌头上的伤口。人的舌头,舌尖尝甜,舌根苦,舌侧是酸。你尝到甜味,表示舌头恢复了七成,待你尝出苦味,大概就好了九成,若是尝到酸味,那便十足十好了。”
说完,朱门殇“咦”了一声,去看杨衍的眼睛,见那瞳仁周围的血红还未散去,皱起了眉头,随即说道:“你好好休息,明天再来看你。”
又过了一天,杨衍起床,舌头与脸颊上的疼痛俱已消失大半,只是嘴巴堵得难受,还有全身被绑,动弹不得。
朱门殇道:“你要是乖乖地听话,我就替你松绑。”
此时杨衍对朱门殇本事已信了几分,知道他不是坏人,便点点头。朱门殇替他松绑,叫人安排洗澡水,让杨衍沐浴更衣。杨衍梳洗过后,精神稍复,向人讨了纸笔,在纸上写着“你为何要害孙大夫”,递给朱门殇。
朱门殇看了纸条,骂道:“操妈个屄,我就说姓孙的老头一流人品二流医术三流脑袋。之前骂过他医术,现在就说他这脑袋,他到死都不明白,朱家太太得的是什么病。”
杨衍神情疑惑,望着朱门殇。
朱门殇道:“什么病胸闷气喘又不能行房?朱夫人外表看起来好好的,孙老头又诊不出毛病。这胸闷气喘是哪科?不能行房又是哪科?脉像无碍又是哪回事?你不懂医,我就告诉你,全都不是一回事,全是假的。”
杨衍神情讶异,难道朱夫人是装病?可为何朱门殇一诊,她就说自己渐渐痊愈?难道朱夫人与朱门殇有勾结,合谋骗朱大户的钱?
朱门殇道:“还听不懂?朱夫人确实有病,可那都不是病征,她得的是花柳。”
杨衍更是摸不着头绪。朱门殇知道他想不通,于是继续说道:“上个月我来群芳楼义诊,检出一个姑娘染病,替她治了。道上听说了朱夫人的怪疾,又见朱家的账房常来群芳楼走动。群芳楼是抚州最大最好的妓院,一个账房多少月俸能让他常来?若不是水里捞油,便是有人资助。两下一琢磨,就知了底细。朱大户年过六十,身肥体宽,那朱夫人年方二四,样貌年纪都不般配。她与账房偷情,暗中给他钱财,没想那账房却染上花柳,又传给了朱夫人。朱夫人怕传给朱大户,败了事迹,所以找借口不与他行房。你说这病,孙老头能治吗?人家说神仙难救无命人,他这叫神医难治无病人,就算耗上一百年,他也看不出个屁端倪。”
这底细,杨衍只听得目瞪口呆。
朱门殇继续道:“我把账房找来打听,果然套出虚实。这送上门的火点子,不晃点可是糟蹋了。就去朱家踩点,糊弄一通,是要唬朱大户别跟夫人行房。至于我开给朱夫人的药,全是治花柳的对症方子,照我估计,再吃几天就可痊愈。”
他讲话时雅时粗,又夹杂几句江湖骗子的术语,好在杨衍这几日与他相处听习惯了,又写道:“你医术好,何必骗钱?”
朱门殇道:“我答应了师父,行医三年不收钱。我治病救命,不收分文,到寻芳院义诊花柳,这吃的喝的睡的姑娘,全是群芳楼招待。阳精积体是假病,开给朱夫人的也是假药,只是假药刚好对到真病,那是巧合。所以说,朱大户这笔钱是骗来的,不是医来的,行医不收钱,骗人可要收钱。”
杨衍听他强词夺理,却又句句在情,心想:“孙大夫也许看错这个人,但说他胡说八道,那总是对的。”
朱门殇道:“所以,懂了没?”
杨衍点点头,又写:“我的剑呢?”
朱门殇看了字条,皱起眉头道:“你的剑还放在孙老头家,过两天我派人去给你取回,等你脸上的伤好了再说。”
杨衍摇摇头,写上:“我很好,今日要走。”
朱门殇拍桌大骂道:“走你个头,我是医生,我说能走你才能走!”
杨衍没料到他发这么大脾气,觉得古怪。朱门殇说道:“我医人不医一半,没等你真好了,别想走。这是你欠我的!”
杨衍原本是个性烈的人,你越是强,他越是硬,只是朱门殇对他有恩,他便不发作。但他心心念念都是报仇,这几日耽搁,只怕仇人已去得远了,一念及此,便痛不欲生,当下转身就要走。
“你这样报不了仇的。”朱门殇道,“你姓杨对吧?崇仁县那边传来了消息,你家的事,我都听说了。”
杨衍身子一颤,缓缓转过身来,盯着朱门殇。
朱门殇淡淡道:“你的心情我懂,但你这样,报不了仇的。”
不!你不懂!杨衍看着朱门殇,你是个好人,还是个聪明人,或许还是个世故的人,但你不懂亲人死在你面前的样子。那种痛,没有亲身经历过,是不可能懂的。
朱门殇凝望他的眼神,想了一下,接着说道:“我也是灭门种。”
杨衍瞪大了眼睛。
朱门殇道:“我的父母跟兄长,都是死在我面前。”他拉开胸口衣襟,一道疤痕从左胸直直下落,出手的人剑法必定狠绝快绝,才能这般笔直。
朱门殇接着道:“那一年我比你现在大点,刚满十七岁。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救你的原因。”
朱门殇缓缓走向前,张开双手,抱住杨衍。
“你还没哭过吧?那时,我也是。”朱门殇淡淡道,“哭吧。”
杨衍压抑的情绪终于溃堤,抱着朱门殇,悲嚎痛哭。
第3章
朱门殇
其实朱门殇并不是灭门种,那刀疤,也不是这样来的。这样说,只是让杨衍能放下戒心。
父亲常说的一句话: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他师父也常说这句话: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综合了两个人的说法,他也懂了这句话: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朱门殇本名朱门商,打小开始,就跟着父亲行骗。
每到一个县城,父亲就会“圆粘子”,这是行话,意思就是招揽群众,说的内容他是听惯的。大概就是祖上得财不仁,家传恶疾,四十夭折,遍访名医不得,遇一高僧传授医术,解了恶疾,于是受师命,施医三年行善积德,但施医不施药,药费得自理,说完这一段,就开始表演,问现场观众谁有生病,当场施救。举凡疔毒恶疮,跌打损伤,火气蒙眼,牙疼耳痔,这些治疗无不药到病除。
他们这行又有一些异于寻常的法门,如三尺针灸,手摘恶瘤,拔火泻毒等等。都是造虚弄假的把戏,他也是自小熟练。
江湖中管这种以行医为名的骗术称为“作大票”。是一种难度很高的骗局。首先,行骗的人必须长相穿着体面,让人相信你真是个人物,还需熟知基础的药理,本草纲目,针灸甲乙经、千金翼方,汤头歌诀都得背得烂熟。这活更要“火作”不能“水作”,就是要花本钱,住大客栈,名店,吃穿用度都要有个模样,说出来头头是道,人家才会信你。
至于现场医治,就靠着一些粗浅手术,搭配几种顶药方子,治标不治本的唬弄过去。
父亲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抓着人的心里,那病就能治好。例如说,你衣着整齐,人家就多信你几分,你姿态越高,人家就越发信你,是人都有着几分怕生,现场施医的时候,纵使觉得不对,也未必会当场揭发。就说这三尺针灸,对方就算觉得针没扎进去,现场也不敢乱动,就怕针断在里头,伤了心口。有了这层顾忌,你就不怕被戳破关窍。
又说疔毒恶疮,本就要长期调养,当下有了舒缓,他们便觉得对症,等三五个月后发现没好,你早已远走高飞,至于跌打损伤,你崴了脚,挨了揍,淤血骨折,有三天痊愈的,也有半年才能稍好。要是某甲的伤了脚七天才好,你就说亏你的神丹妙药,换成别的大夫,怕不要两三个月才能痊愈?
这事死无对证,谁也拿你没辄。所以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去”就这个道理。
父亲又嘱咐,你要会水火簧,也就是懂得用套话分出穷富,有钱人叫火点,穷人叫水点。若有钱,就多簧点,若是穷,也别浪费时间。
但父亲也有他的原则,他常对朱门殇说,干这行,就是骗人来看诊,整治些无伤大雅的小病,药钱上挣点杵儿。但有两种杵,你不能挣,一是要命杵,二是绝命杵。
所谓要命杵,就是你看出这病人的病一拖延会死,不能在你这耽搁了性命,挣这个钱是要人性命的。就是要命杵。
另一种绝命杵也相差仿佛,挣钱要留点余地,你不能把人家的棺材本都给挖出来,那是绝人家的命根,这叫绝命杵。
挣这两种钱必有后患,“出了鼓”——也就是被病人识破,找你算账,会被追杀千里。
遇到这两种情况,只消说一句:“药治不死病,医救有缘人。这颗药你拿去,能好就好,不能好,也别来了。”但凡疑难杂症,对症对药都未必有用,没谁说得准。你说这病你医不了,就能及早抽身。
父亲又教他保命法门。在江湖上走跳,若遇到危险,先躲妓院,其次赌场、酒馆。
先说这妓院,九大家中除了少林,辖内都有妓院,妓院多属各地的帮会直营。背后都有强人靠山,生意场所,是挣杵儿的地方,谁想寻欢时见血光?要是还闹了人命,这妓院嫖客能操得安心?现今妓院多有护院保镖,越好的妓院保镖越多。你进了妓院,仇家就奈何不了你。你再伺机逃脱便成。
再说赌场,意思相同,你要是拿了一副天地双尊,后面有人打闹掀了赌桌,这铺不算,下铺重来。你还不亮刀子砍人?赌场信誉也受损。你进了赌场,自有人救你性命。
最后便是酒馆。所谓大侠,不过就是领过侠名状的凡夫俗子,当今真大侠少,滥竽充数多,只是人喝了酒就爱吹,酒馆最是能吹的地方。
个个都吹得自己英雄侠义武功高强,不是刚剿了路匪,就是擒了几个马贼。要么,杀败过哪家侠客。
你到酒馆里头喊一声救命,谁好意思装龟孙子?酒壮胆气,只要有人站起来喝阻两声,这就有了逃走的余裕。
是以大侠多在酒馆现身。只是酒馆却也有一项不好,就怕被人盘下对质,那便走脱不开了。干我们这行,“仇”不过就是挣杵儿的事,赔钱多半能了事。不伤性命,便有后图。
这妓院赌场酒馆,行骗的称之为“三宝地”,既有聚集人群的好处,又有易于躲藏的妙处,尤其是闽赣浙一带,昆仑共议后,这三省归给了丐帮管辖,丐帮本是下九流出身,对这些个勾当营生最是熟悉,也经营得最为完善,数量既多,质量又高,乃是一笔极大的收入来源。
酒且不论,全武林最好的妓院赌场,都在这三省。不少武林豪客都会特地前来,公办私办,路过必有交关,连少林寺的俗僧都有特地前来宿娼的。
朱门商也跟着父亲躲过几次妓院赌场,渐渐地懂了这些道理。周游江湖,各地停留不过三五个月,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山渣混了决明子,做成药丸,卖个十文钱,是给水点的价;若遇到火点,一颗去心火的天王救心丹,就能卖出一两白银来。
日子逍遥惬意,又能见各地风水人情,好不快活!要说唯一缺点,就是交不着朋友。
十二岁那年,朱门商跟着父亲到了贵州同仁,那是青城派的地界,他们挑了当地最好的福顺客栈入宿,开始“施医”。
时值入冬,天气渐冷,市集中路人渐少,“粘子”圆不顺。朱门商注意到——一名苗家少年,衣衫单薄,就坐在胡同口看着父亲卖把式。等自己跟父亲走了,他也离开,到了第二天,父亲来了,他便跟着父亲来。这少年约摸比自己大一两岁,许是生活不济,瘦弱矮小,比自己还矮些。
朱门商判定他是个水点,他就只是定定看着父亲在变把式。
可行骗这回事也讲机缘,同样卖弄钢口,变把戏“圆粘子”,临场情况各有不同:人群虽来,还要他们开口问,越是问越能显摆本事,要是人多却无口,场子外热内冷,那只有场面,没杵儿可挣,有时三两个人上来,一变把式,立有回响,人就越挤越多。
这一回朱父算交了霉运,观众虽多,可围观的只是看看,既不求医,也不询问。过了一会,人群就散。
这一下朱父可就愁了,作大票需要火作,他要先示人以富,人家才相信他不是骗钱的。因此住的客栈,吃穿用度,都是富贵气派,他上回开张已久,若是这样下去,再过半个月,只怕得闹饥荒。
没法子,硬着头皮也得上,到了第四天上,人群又来,那苗族少年也混在街角,朱父医治了几个胸闷咳嗽闹风寒的,说完“施医三年,不收分文,还有那个要上来求医的?”,场子里冷冷清清,没人搭话。
眼看着这一天买卖又不成了。朱门商的父亲叹口气,正打算收摊,转往别处营生。
那苗族少年突然眯着左眼走入场子,大声道:“我一只眼睛瞎了,大夫,你能治吗?”当时贵州本是汉苗混居,有苗族孩子并不足怪,但怪的是朱门商注意这少年许久,他平时看着父亲变把式,一双眼睛贼溜,几时又瞎的?他心中怀疑,担心是来端场子的,拉了拉父亲的衣袖示警。低声说道:“不是出了鼓吧?”
朱父也觉纳闷,小心谨慎,翻开少年左眼,见他左眼红肿,满是血丝。少年抓着父亲的手,哭叫道:“求神医救命,我还年轻,这眼瞎了活不成啊!”说着,手指抠了一下,似乎打着暗号。
朱父顿时心里有数。只道:“你这病我没把握,权且试试。”说罢,便从药箱中拿出药来。为少年点上。要少年去一旁坐着歇息。
围观众人看到突然来了个盲眼少年,都好奇起来。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那少年问:“大夫,我的眼睛能开了吗?”
朱父点点头道:“你试试。”
少年睁开眼,眼中血丝全无,大喊道:“我看到了,我能看到了,多谢神医,多谢神医。”说罢就跪地叩起头来。周围群众见状,纷纷喝采。佩服不已。
朱门商是又吃惊又纳闷,父亲的本事他是懂的。这少年的情况他也是懂的。可他不懂,这少年为何要帮父亲,那眼睛又是怎么治好的?
众人听这少年口音样貌,那是本地人无误,断不会与这医生勾结。这医生能叫瞎眼重见光明?那当真神医无误,场子顿时热起来,父亲也开始讲起本草纲目,唱起汤头歌诀,把众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自那天起,他们在当地的生意才算真正开了张。
人群渐少后,朱父对那苗族少年说道:“你这病要断根需得长治,我住福顺客栈,你随我来。”那少年也就跟着去了。半路上,朱门商问道:“你那眼睛怎么回事?红肿成那样?”那少年低声道:“我拿沙子塞了眼,只一会,就又红又肿啦。大夫替我点了眼药,休息一会,眼睛就恢复啦。”朱门商这才恍然大悟,拍手称妙,颇有相见很晚之感。
到了客栈房里,朱父把今天赚到的钱分成三份,分了一份给那苗族少年,说道:“承蒙兄弟仗义,让我父子不闹饥荒,今后在同仁挣到的钱,有你一份。”
那苗族少年却不领钱,跪在地上磕头道:“我不要钱,求师父赐我一艺傍身。”
原来这少年姓罗,单名一个晓,父母早亡,靠着一点存积,胡乱打零工为生,日子过得甚苦。他在路旁看了几日,竟看出朱父的手脚,他不说破,用沙子蒙了眼,帮了这一回,就是希望求得一门讨生活的技艺。以后不再挨饿受冻。
朱父原本不愿,但转念一想,这孩子能看破机关,可见聪明,顺风搭水,那是手腕好,以沙蒙眼,那是机灵,而且明知是骗,却又不揭破,那真是吃这行饭的好材料。于是点点头,答应道:“就收了你呗。”
罗晓是朱门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兄弟,他大朱门商三岁,朱门商叫他一声师兄,罗晓待朱门商也如亲弟,两人情同手足,一同嬉闹游玩。朱门商调皮闹事,罗晓代承其过,见到好玩好食,必留分朱门商一份。朱门商逾矩犯错,罗晓也必摆起兄长样子,教训责骂。对待朱父更如亲父,嘘寒问暖,照顾无所不周。宛如一家。
之后三人离了同仁,在贵州行骗,匆匆三年,罗晓把朱父各种手法学全了,连同假药方子也到了手。这年罗晓已满十八,一日,朱父把他叫来,说道:“你甚是聪明,自同仁你我师徒相遇不过三年,这身本事你便学全了,我再也没啥好教的。你既然艺成,大可自己养活自己。”
罗晓叩头道:“弟子还想留在师父身边几年,侍奉师父。”
朱父笑道:“作大票是火作,你待在我身边,营利不见多,开销却多,难道你还指望着师父帮你娶妻生孩子?自己营生去吧。”
罗晓道:“要是师父想挣,三十个人也够养活,我常看师父放着点子不晃,兜了圈子送点。”
朱父道:“干这行就是糊口饭,要是闹了鼓,那是麻烦。总之,你需记得我嘱咐你三句话。”
罗晓道:“弟子知道,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揣摩参详,见微知着,病人才会奉你为神,乖乖买药。”
朱父道:“还有呢?”
罗晓道:“不挣要命钱,不贪绝命财。”
朱父点点头道:“你去吧。”
之后,朱父果然给了罗晓二两银子作本钱,朱门商见自己兄弟要走,依依不舍。罗晓道:“好生照顾师父,我若发达,定当回来接师父享清福。”
朱门商红了眼眶,只道:“师兄保重。”
只见罗晓走得远了。
再往后,朱门商继续陪着父亲,走南闯北,行骗过活。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有余。某一日,行至福建泉州,那是丐帮的地头。正施药时,大街上一人跌跌撞撞,似在逃命。
三人一照面,朱门商不觉讶异喊道:“师兄?”
那人正是罗晓。他甚是狼狈,见到朱父,宛如找到一根救命稻草,大喊道:“师父救我!”
朱父不疑有他,急忙抢上前去,刚扶起他,还未问清缘由,一名年约三十五六的壮汉,怒眉虬髯,满脸横肉,手持一把断头刀从后追上,他身法快绝,可见武功之高。罗晓急忙便逃,朱父正要拦阻那人,那人蓦地吼道:“你是他师父?!”朱父正犹豫,那人手起一刀,将朱父一刀两断。
朱门商惊喊一声:“爹?!”那人又转过头来,罗晓知道闯了大祸,忙喊道:“快逃!”说着转身就跑。
不料那大汉身法甚快,只一个起落,便越过罗晓头上,身子未落,手中刀横劈,罗晓的人头便咕噜一声,掉了下来。
朱门商转身就逃。此时大街上见杀了人,乱成一团,那怒汉轻功虽好,却受人群所阻,一时失了朱门商身影。
只这片刻间,朱门商转过街角,抬头一望,“万花楼”招牌便在面前,他立刻冲入妓院,装作寻花问柳模样,只是他神色慌张,随意点了一个妓女,入了房。那妓女正要招呼,他却钻到床底下,只是不住瑟瑟发抖。
他在妓院里躲了三天,不敢出门为父亲师兄收埋。脑中一片混乱,混然不知发生何事,就想一觉醒来,只是个梦。
三天后,妓院要结账,朱门商才发觉自己身无分文。丐帮的物业,哪容得抵赖胡混?一顿毒打,直打得他全身淤伤,口吐黑血,又剥了他的衣服,将他丢在大街上。
父亲与师兄的尸首,也早已寻不着了,他不敢去丐帮查案追究,又身无分文。现在这模样,也干不了大票的勾当。只得一路行乞,过一日是一日,他过惯养尊处优的日子,那些残羹冷饭怎生消受?顿失依靠的他,不知要往何处,加上无钱买药,伤势难愈,不时咳血。
时已入冬,一场大雪袭来。他寻无一处容身之地。几经辗转,只寻得一个破庙,全身冻得麻木,自知大限已至,就这样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睡在一间破客栈里头,身上盖着件薄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