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为了防止轮胎打滑我无法将车开得太快,开一阵子停一阵子尽量保持平稳,心头急得向放在火上烤,握住方向盘的手都有点发飘,时不时伸手探摸着他胸口的心率。车载电台被我掐掉,车内十分安静,只有纷飞雪粒击打窗玻璃的声音在寂静逼仄的空间里回响。
我频频转头看他,应该是不想让我在中途分心,言川的喘息声压得很低,昏沉沉地侧身倒在座椅里。
我忽然间无比地希望言川能和我说说话,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能听到他的声音,我的恐惧与心慌就能被抚平。
察觉到我总在分神,他费力地抬起手在我肩上捏了下,声音轻弱地提醒:“不要看我,看路,别开过红绿灯……”
可是我害怕啊,万一他下一秒就不喘气了该怎么收场,眼前是一个陡峭的坡弯,我狼狈地踩了刹车防止车身控制不稳,禁不住破涕想笑,“这是柏油公路,哪里来的红绿灯。”
车子终于开到一处平坦的长道,我立刻空出一只手从储物格里取出简易的胎心监测器,匆匆忙忙将腰带缠上他的腰腹,监测仪时不时发出的嘀嗒声响得令人心慌。
“这样……是不是有点像私奔……”言川别过头望着结了层白雾的车窗,倒退的景物裹在茫茫雪意里,万物皆白,他从摊开的五根手指隙中看向外头:“可惜没有月亮……”
亏他想得出来,在这种时候冒出无厘头的黑色幽默,他是懂浪漫的。
“私奔?你想奔哪里去?”
“你带着我们……去哪都可以……”言川垂眸轻抚着腹部,止不住断断续续地低咳,嗓音像被刀子割剐般低哑破碎:“不过……咳咳……车技还得练练,你刚才把他晃醒了,我觉得他好像又在动……”
“他当然还在动,除非……”除非什么?我根本无法完整地说下去,或许从潜意识里也不能想象那个后果,我简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伸手摸了摸他被汗水浸湿的面颊,又在他并不平静的胎腹上感受了一下,“论车技我肯定比不上你啊,又不是在拍少女的祈祷。”
他捧着肚子撑起一些身子,声音却低了下去,“要是两个带不到,带一个也行……”
我扯过纸巾擦了擦手汗,神经紧绷地盯着车前窗和后视镜,一段路开得磕磕绊绊,抽出些空余将手探向他的鼻尖,“不要睡……现在千万不能睡,你想不想听歌?我现在就唱给你听啊……”
言川像是已经没有回答的力气,唇色呈现出惨然发青的紫,别过脸轻轻用滚烫的面颊触了触我的手指尖。
我打开中控屏调出歌曲,入目便是那句“沿途与他车厢中私奔般恋爱,再挤逼都不放开”。
那是我过去最喜欢的曲目,听第一遍的时候也不知道被打开了什么开关,感动得稀里哗啦,还为此特地磕磕巴巴苦练粤语发音,没想到他居然记得。
数年前,旧式车载音乐电台酷爱播送粤语歌,我也赶时髦,添置了不少花花绿绿的港乐碟收在置物格里,其中哼得最朗朗上口的就是这首。
也是那一年我主演的首部影片入围金棕榈,裹了身隆重的小礼裙从内场出来就收到言川的讯息。
他刚好在勒芒赛道拿满A级赛照的积分,兴致盎然要带我沿着几十公里长的峡湾公路兜风,前往野生自然保护区露营。
越野车顶窗大开,轮胎贴着路面疾驰,冷风刮开他黑色的冲锋外套,宛如黑夜鸟张开的双翼,捎起轻盈的骨骼。
他修长纤劲的手臂搭在方向盘上,有种操纵力量的恣意美感,飞扬的发丝陷入暮色的浓彩里,烫得仿佛要烧起来,历历如金。
如果不是那双眼睛正专注注视着前方的路面,我一定会发狠地咬吻上他的唇,不在乎下一秒是否会车毁人亡。
在最肆意的年纪里,谁都有过这样的幻想,搭上一辆没有终点的车,和一个决定要爱一辈子的人。
绵延的公路连接着尽头的落日,相同的歌词在车载磁带里播了一路,我也跟着唱了一路。
然而就在半途中,由于紧急避让一对迁徙的藏羚羊母子不慎熄火抛锚,号称旅途畅行者的库里南就这样半道夭折停在旁道边纹丝不动,身侧一畔是卡朗格陡峭的石灰岩壁另一畔是波涛沉默的地中海。
深更半夜拖车服务早已打烊,前不着屋后不着店,连半个车影都没有,徒留我们两人坐在车里面面相觑。
夜风习习,车里憋闷无趣,最后我们索性搬了物资,爬上车顶支了个帐篷,吹着车顶风看星星。
露背的礼服不能挡风,我冻得哆哆嗦嗦圈成一团整个人往言川怀里贴,眯着眼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打瞌睡,睡意迷糊间他把外衣披裹在我身上,温暖的衣料上能嗅到午夜飞行老西普调的沁人白松香。
等这盏灯转红便会别离,凭运气决定我生死……
祈求天父做十分钟好人,赐我他的吻,如怜悯罪人……
祈求天地放过一双恋人,怕发生的永远别发生……
天主不会给予回答,唯有不变的月光照拂在我们身上。
那是八年前仲夏夜的南法,天高海阔,蓝雾树簇簇如云,车载音响里的歌声循环不停,满天熠熠的星辰涌动,跌落在他透亮的瞳仁里,触手可及。
磁带也会走到尾端。
我爱主
为何任我身边爱人
离弃了我下了车本文档―来﹐自?群七一﹒零﹒五八.八五
九︿零
你怎可答允……
导航里医院的距离已不算远,足够循环播放好几首歌,我强行压下鼻腔里涌上的酸涩,眼眶凝固,肺管也被冻结,车厢外,是漫天萧索封杀一切的纯白。
事先我设法联络过他常备的医疗团队,还没等到达医院就有人前来接应,送进急症室时言川已经失去意识处于半休克状态,再晚到一步就要危及到生命,孩子随时都有宫内窘迫的风险。
四周人流序次来往,一切都混乱如斯,以至于我对于外界发生的事失去了正常的感知。
捧着凉白开满面呆滞地坐在急诊等候室时我再次和池景打上照面。
缺席数个月又见到我,他完全没有流露出一丝半点的惊诧或者责备之类的其他情绪,可能是对我们俩反反复复的各类骚操作已经不想置一词。
“言川他……”我用手指摩挲着杯子的边沿,没来由的有些局促,不知道怎么启齿。
池景口吻凝重地先打开话头,“有些话我其实原本并不便多说,但考虑到盛小姐是孩子的另一位血缘,现在将实情告知您无可指摘,”他停顿住,继而道,“他一意孤行想将孩子保到足月。”
我迟钝的反应慢了好几拍,语调虚浮,“这个孩子情况不好了吗?”
“您看他的情况有好过吗?”池景用一种带上几分锐利的眼神审视着我,声音愈发沉肃:“我就直说了,您见到他的样子,已经是他这两个月以来的最好情状。”
“他怀孕期间基本一直处于保守观察中,两个月前受刺激大动胎气,痛了几天几夜连止疼剂都彻底失效,紧急送过来的时候出血根本止不住,孩子胎心弱到几乎消失,之后一连大半个月都待在监护室里,今天的情形盛小姐看见了,这已经不是近来的头一回,我们多次要求他休息静养,但很显然——没能拦住,情况刚刚好转一些,他就一门心思往外面钻……您要是真的不顾惜他和孩子的命,又何必紧张他的事情?”
这还是我几个月以来头一回听人讲述言川这两个月里的状况,越听脑子越混乱,小心翼翼地开口:“他出现这些问题是我造成的吗?”
池景半迟疑不定地摇了下头,“他的心肺功能本身就先天不足,难以担负承受一个足月的孩子,这种情况强行保胎越到后期只会更加加剧他身体机能的负担,也就越危险,更何况他还对麻醉药剂有过敏反应,发生术中知晓的概率比一般高出许多倍,也不宜直接实施全麻剖腹手术。”
他话里行间的信息都在透露着言川的身体就像濒临超负荷的机器部件,为这个孩子掏空了一切,崩溃不过指日,要供养到后期更加无以为继。
我的思绪完全混成一团乱麻,手心的冷汗不住往外冒,“我之前怎么从没听说还有这回事……你们现在才告诉我?”
按照之前的说法,那只是个不足挂齿的小毛病,稍加留心就没有大碍。
他捏着鼻梁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口气:“我们从一开始就警告过他,他的身体妊娠危险系数过高,可决定权在他自身没人拗得过,我们能做的只有依照他的要求以及个人保密条例对旁人全部有所保留,但现在……”
现在是到了不得不全盘托出的地步,可想而知他的身体状况是有多么恶劣。
刻意瞒而不告,我真想亲手扒了他的皮,敲开他的脑子,看看里头究竟藏了多少事。
“如果可以,等他清醒,希望您能考虑劝说他放弃……”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大清,轻声问:“早产的话,他平安生产的概率大吗?”
池景思索了一阵,“我只能说,从目前来看,孩子刚满三十一周,体型偏小,虽然指标不太好,所幸发育情况没有出现什么大问题,但任何事情都具有一定的风险,早产夭折概率不低,结果谁也无法预料,”他很轻微地摇了下头,“只能赌一个可能性。”
我早就该料到,他是个什么样的德性,若能走钢丝绝不愿履平地,他把自己推上赌桌,偏偏押上了风险更大的那条,恨不得搭上一切成全一场豪赌,甚至不顾满盘皆输的可能。
池景离开之后,我一个人在等候室里呆坐了一阵,站起身透过急诊室的磨砂玻璃往里张望,里头的情形看不分明,只能模糊望见一个陷在雪白床榻里的人影和被隔音壁淹没的模糊急喘低咳声。
不一会儿,又推门走进来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十分有礼节地跟我问好:“盛小姐您好,我是言先生的律师,由于之前一直无法联系上您,现在冒昧打扰,这里有一些受益人资料需要您确认后签字。”
我的脑筋已经完全打上了死结,跳出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言川他现在开始考虑后事是不是彻底疯了。
虽说理智上无可厚非,但我一时间难以接受,激动地站起身,喉咙里的话一字一句往外蹦,“是言川要求你们做的?他生个孩子,形势应该不会严峻到需要着手准备遗嘱的地步吧……”
那名男士彬彬有礼地点头,口吻公事公办,说出来的话却令人如遭重击,“我们都是依照主顾要求行事,事实上为了合理规避各项意外产生的后患,言先生自成年起每年都会对个人名下一切资产权益进行妥善的分割安排。”
我麻木而无力地说:“所以这次我是被他一并安排进来了?”
他迅速扫视着文件,“具体信息我不能代替先生泄露,但是关于您的那部分一直都是单列其中,只需要最终签署确认就可以,这些资产包括保险、股份……其中留出部分子女抚养教育基金,日后会由信托专门打理,增值部分全数归您所有。”
这几个字眼一瞬间将我砸的头昏脑胀。
我一眼都没能说服自己看进去那份清单,疑心自己的脑容量经过几番炸裂已经认不得字,站起身的瞬间趔趄着向后软倒半步,随后也没顾及上还有人在场拔腿就直接夺门而出。
排山倒海而来的窒息感挤压着太阳穴和眼眶,让人眼前发黑,没走几步我就脚步踉跄地瘫坐在楼梯道里,大口大口地吸气。
我的反应实在太过迟钝,事实上这一切并非无迹可寻,先前围绕言氏的一系列风波都有了解答,言川是一个目的如此明确的人,因此那并不是一时意气用事。
言氏内部吞人不吐骨头的倾轧他早有预料,趁着他孕期开始冒小动作动歪心思的应该也不会少,恨不得借着机会在他身上薅块肉,只因不能笃定自己的身体能撑到什么时候,就先一步搅乱棋局,作为操盘手尽可能博得更多的筹码。
现在这些筹码尽数被捧至我面前。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之前我说言川走一步算三步都把他想得太简单,他根本就是有布下天罗地网的本事。
清晰、周全,计划好一切,毫无顾忌将自己全然排除在外,从头到尾把所有可能都安排得滴水不漏面面俱到,表面上还能演得这样若无其事,教人瞧不出丁点儿端倪。
Chapter
22
玻璃之水
从医院出来,我既没有回从前的私人公寓,也没有返回槿山小筑的洋房,而是在幽聆间里开了个房间把自己关了两天,和外界断除全部联系。
我需要在一个有烟火人气的房间里独自待着,才不至于被自己头脑里缠绕的思绪与情感逼疯。
期间章恙进屋查探过我一次,和她一起的还有她那个牛皮糖般黏着她不肯撒手的小女儿。
那小天使裹了身雪白的蕾丝蓬蓬裙,耳边扎了两个费了些心思但明显失败的半成品麻花辫,苹果圆脸白皙可爱,浅褐色的刘海微微打着卷,显得黑珍珠般的瞳仁格外清澈明亮,精致秀气的模样像个逼真的洋娃娃,也不知道她是和何方神圣造出来这么个混血版安琪儿。
据章恙说小姑娘出生时甚至都不满七个月,紧急剖出来时几乎没有呼吸,抢在死线边缘救回来,让她磕磕绊绊一直养到现在,除了体质有些孱弱,其他一切正常。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不常让小女儿见生人,但这并不影响她活泼的天性,摇摇晃晃,小蝴蝶似的围着人打转,声音奶里奶气的。
她现在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一开口就咿咿呀呀根本停不下来,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话痨。
章恙很少有这样絮叨的时候,我自然听得出她话里行间透露出的安慰。
过去她评价我看着总是嘻嘻哈哈,实则是个顽劣难驯的人,简而言之就是很叛逆不服管,作风上大起大落,感情上大开大合,给人一种随时能抽空自己全身而退的危险感,对我这种人动心体验和过山车没什么区别。
窗帘罅隙中漏出一道日光照在我的掌心里,如果有一样东西,看起来像爱情,摸起来像爱情,感觉也似爱情,那么就可以把它和爱情等同吗?我一直认为爱情是种玄妙的事物,不能以我浅薄的认知来理解。
青春期的时候我自以为自己爱祁叙爱得惊天动地无法自拔,一旦和他分开此生我都会封心锁爱和幸福绝缘,可后边事实证明那大概率只是荷尔蒙入脑时产生的冲动型迷恋,和真真切切的爱天差地别。
爱应该是不求回报的付出,然而我对言川存有太多苛求的期待,可见我爱得不是那么无私高尚奉献自我,总是像惊弓之鸟般逃跑又恰恰显示出我对感情的阴暗与悲观。
我苦思不得其解,甚至不知道该拿出什么反应去面对言川以及那个也许会变得极其残酷的事实,要是他或者孩子中有任何一个出现意外……我深觉自己不能细想这个寒意彻骨的结局,抓了抓乱成干蓬草的头发,灌下小半杯黑皮诺之后就半蜷着仰倒在地毯上挺尸。
从十二年前至今日,我没有分毫的长进,永远被他冷不防的杀招逼得狼狈溃逃,七零八落。
门铃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我混沌的反应无法思索门外可能会是谁,爬起来动作机械地拉开门,站在门口的人是祁叙。
四目相对,我一时没有管理好自己的表情和语气,“怎么是你?”
祁叙的眼神黯淡下去,满含涩然地冲我笑了笑,柔声解释:“我本来去槿山寓所里找你却没有找到,就有点担心,是言川告诉我你可能会待在这里……”
“言川告诉你我可能在这里……他自己人去哪了?”我的头脑零件运作涩钝而迟缓,又看了眼手机,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确认自己没有听岔主语。
我飘在体外的意识勉强记起自己离开前言川已经转醒正准备出院事宜,走得极其匆忙,一声招呼都不打,将池景气得脸色铁青。
等我发现时这人已经不见踪影,只来得及和他的总助林浅打了个照面,对方仓促解释说是有公司内部的紧急事务需要处理,说辞含糊,连突发急症留院观察的时间都不肯耽搁。
一遇上公事他就极其独断专行,在这方面很少有人能干涉他的决定,言川这会子就算是出现在言氏总部听述职我都不会有半点惊讶。
他根本就不是个能自觉卸下担子的主,好像台被精密设计过不间断运转的仪器,先前丢开不少事务给底下的代理人,七歪八拐跑出来一趟已经算破天荒头一遭。
但这几天之中他从没有主动联络我,现在又特地引得祁叙来见我,我愈发猜不透他究竟在计划什么。
我沉默的时间实在太久,祁叙有些担忧地看着我的脸,“你看起来不是太好,晞宁……”
“这是演员的自我修养,”我随意揉了把脸,把蓬乱的发一股子往脑后理,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他似乎踟躇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之前和你提过的那场演出就在明天,我一直很希望你能来……晞宁,你考虑好了吗?”
时隔数天,我终于从混乱不堪的记忆流里捞起来这件事,干巴而含糊地嗫嚅,“是……我考虑过……”
他认真的黑眼睛注视着我,安静地等待一个答复,我被那样的眼神看得心头发悸,几乎是本能地需要找件事短暂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游移不定地点了下头,“答应过你的事,我会做到。”
将他送走之后,摔进床铺里蒙头又躺了大半天,手机的联络人依旧没有一点动静,打过去也是忙音,我心中把言川念了个狗血喷头,喝了一大杯冰柠檬水让自己冷静下来。
第二天我草草收拾一下行头如约出了门,浓墨重彩的黑眼圈无论如何也遮不住,只是抹了点提气色的裸色口红让自己看起来稍微有点人色。
演出厅宽阔又明亮,欧式大穹顶嵌玻璃挂灯富丽堂皇到难以逼视,我所在的坐席是独立的室内悬空阳台,可以将表演台上的一切一览无遗,镁光灯聚焦在舞台中央的主角身上,白色燕尾礼服清俊一如从前。
三角钢琴里倾泻而出的音乐透过立体声音响,回荡在整个厅堂中。
这是上半场的临时添加的最后一首乐曲,也是我唯一背会过琴谱的乐曲,《爱乐之城》的Mia
&Sebastian’s
Theme,顶灯渐灭,漆黑的观众席成了一片深沉的夜海,几乎有种置身黑暗水底的错觉。
只有钢琴声像水底摇曳浮动的磷光。
十余年前我开玩笑地问出“你觉不觉得你和塞巴斯蒂安很像”时,祁叙默契地回过我那句“你会不会是我的米娅”,我们从没有料到这会是一语成谶的结局。
最后一个音隔了许久之后,终于在琴键上落下。
中场休息时,我拉上口罩,寻着间隙前往后台的休息准备室,祁叙正在为下半场演出做最后的试音工作,身边的小助理抬眼看见我,惊得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跟兔子一样推门先一步溜掉。
一室静默,祁叙看着手底的黑白琴键,“那首曲子,你听见了吗?”
我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却忘记他现在是侧对着我,无法看清我的动作。
早已过了分毫必争的年纪,没必要去计较谁对谁错,谁欠谁多一点。
“那就好,”他依旧垂着头,看不见面部表情,“这样,我们的愿望就都实现了……”
音量被调整到最大的手机铃声在这种无言的空气中毫无征兆地响起。
屏幕上亮起一串陌生的号码,我的手抖了抖,差点就将这个震动作响的冰冷金属块扔出去。
手指僵硬地按下接听键挪至耳边,听筒里是个一个吐字急促的声音,“请问是盛晞宁小姐吗?冒昧打扰,如果您目前没有急事,请务必过来……”
我越听浑身越冷,心脏一坠到底,从一开始就萦绕不散的不详预感得到应验,攥着手机三步并作两步径自朝门口走去,丝毫没顾上身后传来的呼唤声。
我大步迈出两步,好像多待一秒整个人就要爆炸,又猛地停住脚步:“祁苏雅……她做的事……跟你应该没有关系吧?”
他怔住:“发生什么事了?”
“那我就暂且当你没有牵扯其中,”我背过身子答非所问,用平生最冰冷的口吻毫无顾忌就说:“我这个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所以祁苏雅最好祈祷她的所作所为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和她鱼死网破。”
祁叙脸色骤白,声音有些变调:“晞宁……你……”
“其余的话都不用多说,”我的手已经搭上门把,冷冷将他打断,“提前和你打声招呼只是预防针,不是给你机会劝我的,我向来不喜欢听劝。”
他扶着钢琴座有些失魂落魄地喃喃:“我以为你至少能看到这场演出结束。”
我盯着他看了两秒,随即语气漠然地提醒他:“并不是所有故事都能等到画下完整句号的那一天,大部分结局都是戛然而止。”
“又是为了他,对吧?他对你来说完全不一样是不是?”祁叙看着我的眼睛有点发红,好像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用力闭了闭眼压下去,“你一直都拿的起放的下,从来不会拖泥带水,也不会走回头路,他却能让你一次又一次改变原则,被你排在其他事情前面,只要他出现,你的心思就全都扑在他那里,从前是,现在也是……”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根本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沉默了片刻,我说:“他怀着我的孩子……我分出些心思给他,这无可厚非。”
他怔了怔,漆黑的眼睛里光彩黯然,“你如果想要孩子,也可以是其他人,我们,我也可以给你……”
“不行,”我即刻厉声打断他,语气严肃而认真,“我不是想图孩子,一个孩子不可能绊住我的脚,你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那为什么言川……”祁叙说着就停住,好像意识到自己不该多此一问,撑在钢琴盖上露出一个近乎苦涩的笑容:“你根本不用担心我会阻止你什么,我既然脱离言家,就再也不会掺和其中任何一件事。”
“这是最后一次,演出早就结束了,你早该认清这个事实,”我毫不犹豫地推开门,“到此留步吧。”
Chapter
23
布伦海姆花束
车一路疾行驶入停车坪,我推门而下,拔腿便往医院大楼里冲,刷电梯卡的时候才察觉到自己抖得厉害,整个人魂好像已经飞出去一半飘在空中。
电梯直达顶楼VIP层,和人来人往的门诊部截然相反的肃静冷清,皮靴敲地踩出一种硬生生的冷,直浸到骨子里。
走廊这样漫长,我扯下口罩寻着门牌一路匆匆疾步走到底,还没进门,就先同一个白大褂打上照面。
对方倒是先一步认出我:“您就是盛小姐吧?”
从他的声音我辨认出他就是那个给我来电的人,整件事故还在调查之中,电话里他已经大致将原委基本道明:言川常坐的那辆车刹车片被刻意动了手脚,他是在前往言氏本部高层股权受让的董事会议路途中出的意外,所幸司机发现的及时,再加上车里安装的支撑钢片在滑行过程中起到了一定的平衡作用,车体翻滚小半周没有彻底倾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完完全全就是一场有意图的谋杀,特地选在这个时间点,抱着要将他和孩子置于死地的目的。
寒意浸透了我的皮肤与血液,激起无声的战栗,我歇了口气,听见自己的声音哑到不像话:“言川,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那个白大褂无奈地摇头:“言先生虽然外伤不算致命,但剧烈碰撞引发胎膜早破……目前情况不容乐观。”
“胎膜早破……那是要早产?”我喃喃道,膝盖一瞬间虚软到好像踩在泡沫板上。
他好像已经无气可叹,“从昨天到现在,我们同他僵持一整天了,言先生本来禁止我们把情况透露给您,可是孩子下来的太慢,各项生产指标都不算好,他又拒绝我们为他使用药物催产……这样干耗着不是办法,才会私自联系盛小姐……”
“这已经不是要不要的问题,无论他自身条件还是孩子的情况都不允许这样拖着,”池景在这时推开门走出来,面色阴沉,眉头紧锁:“盛小姐,他现在根本不肯配合,固执己见非要把孩子保下去,我看他简直是活腻了,也不想想就凭他这种身体条件拿什么保,拿命保吗?”
我空荡荡的脑子里不断回荡着“僵持了一整天”这几个字,恍惚地问,“他为什么非得这么做?”
“不知道,您可以自行询问他,”池景的神情依然很难看,声音冷清地说,“我也不清楚你们先前是发生了什么矛盾争执,至少现在这种时候不能耍小孩子脾气,以免日后追悔莫及。”
我的思维就像吸饱了水的海绵,什么都没装进去,凭借着仅剩的本能维持运转,艰难而机械地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劝他的。”
匆忙间换上无菌消毒服后,我被白大褂领到房内。
房间内唯有监测仪器发出的滴答响声,言川仰面躺着,鸦黑的发将没有血色的面容和身后漆白的墙纸衬成了一个色号,后腰处用软枕垫高,高隆的肚腹因而显得愈发沉坠,呼吸间起伏低而缓。
听见推门声,他紧闭的眼睫微微一动,开口时声音又沉又哑,冰冷果决到听不出任何情绪,“不用再来劝了,我不会改主意。”
我跟着轻声问:“改什么主意?”
闻言他睁开眼睛望过来,摹地怔住,“你怎么突然来了……”又凝重地皱起眉,“是他们和你说了什么?”
“我不能过来吗?”我将门背上,轻手轻脚地走近过去,“什么事都把我蒙鼓里,要是我再不过来,我怀疑你下一步就要去太平洋买个岛私自挟崽潜逃了。”
“我一个人带着他能去哪……也只有赖着你……”言川嘴角轻轻咧了咧,似乎牵扯到脸上的伤处,眉心微微凝紧。
“行啊,反正也不是第一回,我就好心给你们这对无家可归的父子腾个窝,”我动作轻柔地抓过他的手臂仔细检查了一番,他的脸上一大片结了血痂的擦伤一直延伸至脖颈,手臂及额角处都缠着一圈渗血的绷带,简直触目惊心。
据说医生赶到现场把人从车体里抬出来时,他半边身子几乎被血染红,为了护着腹中的孩子,整条手臂都被破裂的车窗玻璃扎透,成了半个血人。长﹐腿佬阿﹒姨?整理
想到他临产的身体带着孩子遭遇这样惊心动魄的事故,又失了不少血,在阵痛中一直苦苦捱到现在,我的心脏被揪得生疼,用手触了触他额前的伤处:“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就有这么多事情可忙的?不是说一天不管事公司也不会倒吗?”
“只是一些必须提前收拾干净的杂事,还成不了什么气候……”胎儿压迫着心肺,他的呼吸时轻时重,伴着低低的咳喘,嘴唇都熬白了一圈。
还收拾干净,当自己是什么金刚再世呢?我现在就想把他进了水的脑子收拾干净。
“杂事就更不值得你赶在这种时候费神费力了,还敢带着他四处乱跑,你是想逼我把你捆了绑在床上二十四小时看着,就不会出这种事。”
“没出什么大问题,”他的眼眸轻快地眨动了两下,避重就轻地转移话题:“破了点口子,不知道会不会留疤,这样,是不是不够好看?”
“不会呀,你什么样都好看,”我摇头,冲他挤了一个微笑,滑头话张口就来:“最艳压群芳的那种,人家古时候管这个叫‘病若西子胜三分’。”
他嗤然移开视线:“你又在编好听的话骗我。”
“这怎么是骗呢?这叫真情流露,我从来不在这上面说谎话,”我取来湿棉签在他略微干裂的唇上点了点:“我第一次跟你搭上话的事情,你还记不记得?就在那片玫瑰园里,那时候我就想啊,居然有人会生得这样好看,他一定是月亮上的仙子精灵转世来的吧,不然园子里那么多戴安娜玫瑰,怎么哪一朵都比他逊色呢?”
言川回忆似的眯起眼睛:“原来那时候的事……你还记得?”
“是啊,我的德性你是清楚的,遇上好看的人就忍不住话多,一话多就容易胡说八道,你那时候看在眼里是不是挺傻了吧唧的?”
他好似想起点什么,微微翘了翘唇角,“你从来都不傻,我才是……我……”他话未说完,面色忽而剧变,艰难地弓起身子,簌簌冷汗顺着额际滚落。
我赶忙将手搭上他的腹顶,原本柔软的肚皮此刻硬如磐石,正剧烈地绷紧收缩着,胎心监护发出的尖锐声响堪比倒计时器。
“他就快要等不及了,让他出来吧。”
“唔……不生……”他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扣住我的,唇色惨白泛青,吐出的话音决然带颤。
我的心跳已经快到像要跳出胸腔,竭力压下慌乱,柔声问:“为什么不生?你不想早点看到他吗?”
言川抵御过一阵剧烈的疼痛,眉心倔强地蹙紧,“太早了……不行……”扣上氧气面罩,他局促地喘了几口气,透明面罩上凝着一层朦胧的雾气,唇色又有些发暗:“我想,给你一个正常的孩子。”
我当即就想起,言川自己当年就是因为早产出世才会落下一身难养的病根,这么执拗地想保到足月必然是不愿重蹈覆辙。
“你把他养得很好啊,发育得也很健康,只是迫不及待提早了一点时间,”我满心酸涩地抱住他,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手因失温冷得像块捂不化的冰,“我在彩超照片里看过他的模样,是个特别可爱漂亮的孩子,也很坚强,看一眼就知道和你长得很像,他们都说我是眼神出了毛病,这么模糊的照片根本看不出来像谁,不过我的预感还从来没有出过岔子,等他出来,肯定会用事实狠狠打他们的脸……”我说着就有些鼻酸,勾了勾他的指尖,轻声说,“所以千万不要担心啊,你和他一定都会好好的。”
阵痛使他冰凉的眼眸蒙上一层模糊的水泽,他反手颤抖着圈住我的指尖,唇角弯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那我还是希望他更像你一些,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可以抛下他。”
我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不行,你想都别想,要是那样,我保证立刻就把你忘得干干净净的,马上去找下家,我说到做到。”
“你……”他的眼睛错愕地瞪大,似乎没能理解我翻书般的变脸。
我语速飞快接着说,“你不是一直对祁叙耿耿于怀吗?如果你今天出事,我明天就和他结婚,后天就去度蜜月,盖希腊庙宇式的大房子,我会和他生属于我们俩的孩子,让你的孩子变成没名没分的私生子。”
他拢着腹部的手掐紧又松开,确认一般看了我一会,眼神下移落到我胸前别着的那朵从音乐会里撷来香根鸢尾上。
“你已经见过他了?”
我说:“见过了。”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艰难地点点头:“好,如果是祁叙……那你就去找他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反应过来一切,“他脱离言家的事,祁苏雅能放人,背后是你的手笔吧,他是答应了你什么要求让你插手这件事?”
他合上双目,眼睫细密地轻颤着,嘴角却提起:“我就知道,我们宁宁那么聪明,总能有办法得到幸福的是不是?”
我差点哽出一口老血,将胸花摘下扔在一旁:
“你又知道什么是幸福了?”
他咬得泛白的嘴唇翕动,颤抖着偏过头:“我不知道,没见过。”
骤然袭来的宫缩打乱了他的呼吸,他气声凌乱,毫无章法地局促喘息着,涣散失焦的眼睛因疼痛聚起一片水汽,直直地望着我,好像抓取到唯一救命的浮木:“可是宁宁……我很疼……”
我嘴唇抖得根本没法出声,一把紧紧将他搂住,替他托扶着腰腹,用汗巾为他擦去额间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