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痛苦,才会让他这样从不轻易言痛的人耐不住折磨,对痛苦的耐受好像已经长进了他的骨血里,永远无需依仗,风刀霜剑一一扫平,从不会倒下,几乎让人忘记他是个有痛觉的人。我既期望他无坚不摧,无往不利,又自私地想要他为自己跌进红尘。言川不住地辗转,恨不得将身子折起来,到最后几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抖,绷紧收缩的肚皮清晰的显出孩子做动的轮廓,向下狠狠一坠。
“你还要不要他……会不会带他一起走?”他扶着肚子吐息艰难地捱过这一阵剧烈的宫缩,撑着一口气问我:“你要走,就必须得带着他……”他抬头直视着我,汗水将眼眶灼得发红,嘴唇几乎咬破,说出来的话却字字果决:“私生子也没关系,只要你别丢下他……宁宁,他是你的,千万不要把他一个人留在言家。”
我喃喃地说:“走什么?他是我们的,你好好把他生下来……我们,我们一家三口会一直在一起的。”
“一直在一起?”他死死拧着眉毛,“你总会挑好听的话骗我,我……”
没等他话说完,我的眼泪已经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大颗大颗砸在他的手背上。
他看着手背上透明的泪痕,面色古怪,怔了一会才抬起手想给我擦眼泪:“奇了,多少年也没见你哭成这样……”
我的鼻尖酸的厉害,泪水顺着面颊蜿蜒,开口只剩哽咽:“我的演技里哭戏排第一,你又不是不知道……”
言川好像被我的眼泪震住,指尖轻轻摩挲着插入我的鬓发间,“演出效果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
我吸了吸鼻子,“你就这么希望我演给你看?”
“演就演吧,”他的嘴角压下去一点,“比起真的掉眼泪,我倒更希望你只是装装样子。”
我差点岔气,又控诉道:“你是个自以为是的混蛋,总是擅自自作主张,从不考虑别人的想法,简直可恶的不得了。”
他费力地点头:“我是……”又扯扯嘴唇微笑起来,“你有后路,我没有……这十年,都是我处心积虑得来的,没有底线,不计后果,我就是这样……从不光明磊落,甚至也不打算悔改,可即使重新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不择手段把你抢过来。”
我在他胸口处轻轻捣了一下,一股脑把想说的都说了:“你还让我为你哭,还两次,我这辈子所有眼泪全都交代在你身上了,现在却告诉我你想要成全我和别人,你罪大恶极。”
他浑身巨震:“我什么时候说了要成全你和别人?”
“你刚刚的话不就是这个意思,”我拭了拭眼泪逼视着他,言辞犀利地质问:“居然故意推祁叙来找我,你现在真是大方的不得了,都能舍己为人了,干这种替人牵线搭桥的勾当,不是说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我要纠缠到底吗?你算计了那么多不是想绑住我?现在倒是心甘情愿拱手让人了?”
他攥紧床单的手绷出骇人的青筋:“心甘情愿?我永远也不可能心甘情愿,除非无可奈何……所以你如果要逃,最好是逃得远远的,不要让我找到……否则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第二回……”
我满心气愤,刚收起的眼泪掉得更凶:“那你倒是动手啊,别光嘴上放狠话,把你那些强迫人的手段通通都使出来,不是很厉害吗?半途而废算什么本事。”
他睁着那双泛红的眼睛看着我,胸膛剧烈起伏着,似有千言万语想出口,最终却只是勉力伸手在我满布泪痕的面颊上刮了一下:“别哭,宁宁,我总是见不得你这样……”他好像很为难地笑了:“你哭得我都快没力气了……”
“你以为,你什么都瞒着我安排好,我就会内疚感动么?”我用双手抓扣着他的手,轻声却坚定地说:“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被选择的可能,你大可不用试探,也不用替我操心安排以后,如果你敢狠心把我一个人丢下,我也绝对会事事如你所想。”
他反手攥紧我,另一只手抱着肚子每一个吐字都在颤抖:“论狠心我可比不过你……呃……每次都是你先把我们抛下。”
这摆明了是要和我算旧账,我噎了噎,决定胡搅蛮缠,气势汹汹一指他的肚子恶人先告状,“我不管,我不来人鬼情未了那套虚的,你要是因为这个孩子搭上了一条命,我就先把这个小崽子丢进孤儿院,然后和别的男人一起侵吞你的家产,把所有言氏的产业都搅黄,还要天天烧高香,搅得你在下面都不得安宁。”
他扯了下唇角,似乎是想笑,却疼的直咧嘴,绞紧被单辗转着说:“宁宁……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现在不是合法伴侣,你暂时还不是言氏的女主人。”
我愣了两秒终于想起来这茬,反应很快地顺杆爬,“那要不现在重新把律师,牧师和助产士一起找来做个见证,产房婚礼听上去就很新奇,为了保证婚礼仪式完整,还要拜托你撑到宣誓结束再撒手人寰。”
他挺了挺腰整个人倒回了床单里,沉沉地喘气,半晌没再说一句话。我觉得应该是痛的,而不是被我气的。
我伸手轻轻探摸向他的腹底,孩子其实下行了不少,他的肚子明显坠得很低,下腹一片紧绷坚硬,宫缩也越来越密集,确实不容耽搁下去。
“让我抱着你,好不好?”我柔声建议道,将他的上半身托起一些,帮他稍稍转过身子,蹭了蹭他被汗意浸湿的面颊,“抱着就不疼了……”
他高隆的肚子挺在我们之间,那团传递着滚烫生机的孕腹还在不断的紧缩发硬,言川着实被折磨得不轻,收紧的手指在我的衣袖抓出道道褶皱:“骗子……呃……那时候……我一直疼……你就那么走了,头也不回……”
这旧账估计是翻不过去了,我拢着他的后脑勺在他的眉际轻轻吻了一下,“我和你开玩笑呢,我不舍得走的,他马上就要出来了,我们一家人还要在一起很久,一直到超新星爆炸的那一天。所以你一定要再努力坚持一小会,这样我们就能尽早和小宝贝见面了是不是?”说着,又亲了亲言川的额角,顺道安抚起他肚子里的小家伙:“等会儿你也不要害怕哈宝贝,虽然晚了一点,但妈咪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和爸爸的,他辛苦怀你这么久,其实心里也很期待你的出生,你记得要乖乖地出来哦,不要太折腾他。”
言川半眯着眼抵靠在我的肩头,气息因痛楚而低密带颤,“你又知道……他会听你的话?”
我信誓旦旦,“那可不,谁让我们的宝贝是全世界最好最勇敢的宝贝呢,勇敢的小可爱会创造奇迹。”
他扶着腹侧,半晌松开我的手,簌簌颤抖的掌心施力抓握住扶栏,苍白的手背上青筋裸露,轻轻妥协般闭合上双目,“你让他们来吧。”
Chapter
24
一千零一夜
医生为他挂上催产素之后,产程明显加快了许多,经过一番内检才知道他从出事故到现在,这一天一夜的辗转里已经生生忍到开了三指。
待产室很宽敞,设备一应俱全,却只有药水的点滴声,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我简直无法想象他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在这种割锯着精神的死寂里,在被我丢下的那些日日夜夜,独自一人承受这种无休止的痛苦时,是否有过放弃死心的念头?在告知祁叙我的去向时他又在考虑什么呢?是自知身体难捱才会选择以这种方式将我推向另一端?这一切全都被他压埋在心底不得而知。
言川对无痛这类的麻醉剂有严重的过敏反应,因而那些减轻产痛的措施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从头到尾只能凭自己硬熬着。
虽然我一直竭力尝试替揉按腰腹两侧僵硬绷紧的肌肉,想让他多放松一阵节省点体力,但显然只是杯水车薪,他疼的时间太久,几乎耗尽了精神。
五分钟一次的宫缩间隔太短太密,我眼睁睁看着他闭着眼睛埋在枕垫里不断休整平复呼吸,又被潮水般袭来的阵痛疼到不断攥紧身下的床褥。
门外响起几声敲门声,言川现在对外界的响动极度敏锐,整个人倒靠在软枕上明明提不起半点力气,却在听见声音的第一时间就强撑着睁开了眼。
我迅速起身上前拉开门,是先前叫阿姨做好的产前餐送到了,我伸手接过,道了声谢,回身往里走。
从产床到房门的几步路,他艰难地支起上半身,目光始终直直地落在我身上,眼珠分毫不错移。
我简直哭笑不得,伸手托着他的面庞,在他熬得通红的眼眶上按了按,“省点力吧,盯这么牢,人又不会跑。”
汗珠顺着眉弓向下滑落,他被汗水浸透的睫毛轻眨,“很久没看到你这么老实的样子……多看两眼。”
我无奈地用袖管直接替他抹去汗珠,“多看两眼更有力气吗?”
言川趁着宫缩的间隙费力地侧翻过身子,用一只手捉过我的手,在沉重的肚腹上面摩挲着,顾左右而言他地强调:“他是个男孩……”
我说:“干嘛啊,都什么年代了,男孩女孩都一样,已经不兴性别歧视那套了哈。”
他垂下眼睛,重重吸了好几口气,语气颇有一丝遗憾:“还缺个女孩……”又盯住自己苍白的手指,比划着嘀咕道:“早知道就早点……多几个也行……”
离大谱,生个孩子还要有零有整,强迫症用在计划这种事情里,可真是太有长远目标了。
我顺势在他硬得可怕的腹侧细细摸了两圈,感触到一阵紧缩的绷劲,不得不泼他冷水,“生生生,一个都够你受的,这种事情乐意多来几次?还记着疼不?”
“比想象中疼了点,也不是特别受不了,”他神态轻松自若跟个没事人似的,眼睛促狭地冲我浅浅一弯,目不转睛注视着我打开保温盒。
装!接着装!又不是老母鸡抱窝,一孵孵一笼。
我被他忍者神龟式的发言噎得长长吁气:“别惦记多少个了,养小猪仔呢?先把肚子里这个好好生下来再说。”
言川脸色一黑,又不死心自言自语嘀咕了几句,我埋头当做没听见,用调羹试着汤水的温度。
刚熬制好的豆腐鱼丸汤色泽乳白,浓香扑鼻,但言川早就被时不时席卷而来的痛楚折磨得没有半分食欲,无论什么美食珍馐放眼前都提不起兴趣,只是勉强凑到汤勺边沾了两口,就再也维持不住淡定,形容委顿地倒回了产床里,面色沉沉地呼气。
持续性的疼痛将他摧折得面无人色,躺也根本躺不稳太久,蜷着上半身恨不得将身体折起来,又顾忌着一只手臂还负着伤不能随意转动,只能小幅度地在产床上来回翻覆,紧缩的胎腹沉坠在腿间,混杂着血色的羊水将身下的垫子浸湿。
大概是觉得场面有些血腥狼藉,护士来替他更换的时候,他偏头顺手就掩上我的眼睛,“别睁眼……太难看……”
到了这种时候这人维护形象的人设依旧不改初心。
可事实证明,你行任你行,在生产这种事情上都是一视同仁的遭罪。
一直以来言川留给我的印象几乎永远都是那副游刃有余屹立不倒的轻飘姿态,事事拿捏在股掌之中的运转自如,生来就叫人瞩目的天之骄子。
习惯仰视天边月,何曾想过会落到像今天这副全全身不由己,只能遭人摆布的地步过,这场漫长到好像没有尽头的生产像折尽了他的高傲与尊严,叫他从云端跌下来,狼狈地摔进尘泥里痛苦挣扎。
我拨开他的手,拢起他微凉的指尖放到唇边:“遮什么?谁生孩子还能保持形象的?你该让我好好看清楚才对,这样的话,无论以后再发生什么,只要想起今天,我都不会轻易舍得离开你,懂吗?”
“那你……还是多记点好看的……”言川嘴角微挑又似乎是想到那个惨烈的场面,有些不堪忍受地皱了皱鼻子,“想起来都是这种画面……啧……”
阵痛再次没有预兆地袭来,他急促地喘息了几次,拢按着胸口,脸色显得微微发青。
这样一直躺着对心肺这些脏器会造成不小的压迫,中途不得不依照提醒改为跪姿,然而这种姿势胎头抵着耻骨胀痛不已,他只得撑直身体倒在我肩上歇一口气,又在一波波宫缩中艰难地呼吸。
阵痛开指的过程太过磨人且漫长,熬到半夜时分,才终于开到七指,那位白大褂的医生用手指在他坚硬的腹底来回触按了一阵,神情流露出几分凝重,“胎儿的头持续偏枕后位,需要借助宫缩做胎位倒转。”
他一面说着,已经伸手探入产口,指令清晰而简洁。
“把他扶牢,抵住腰,憋住一口气别乱动。”
我已经失去了多余的思考能力,心惊胆颤地搂按着言川的背脊,他的身形过分清瘦,摸上去骨头的轮廓很突出,这个孩子早已经将他的底子给耗空,此时腹中强劲的宫缩将膨隆的肚皮挤成可怖的形状。
医生操作的动作又快又狠,手指探摸到胎头后顺着宫缩惊人的力道缓缓纠正旋转,言川条件反射想要并拢的双腿被强硬地架着分开,腰身半悬空,浑身都在紧绷中簌簌颤抖,愣是屏住气咬牙没发出一声痛吟,在调整好的那一刻力竭地倒在床边应激性干呕。
我根本无计可施,话头的安慰不过是扬汤止沸,只好轻轻拍扶着他在呕吐中发颤的背部,在这场仿佛无尽头的折磨中发挥不了一丝作用。
而这尚且不过是个开始。
随着宫缩的间隙越来越短,阵痛也在不断地加剧,数位医生与助产士鱼贯而入。
“感受到宫缩起来的时候就往下用力。”
助产士一次次指挥着他顺着宫缩用力,言川不多的体力在辗转中耗见了底,眼底血丝蔓延,不过多时,嘴唇也在持续的施力中显出不正常的浅紫。
他伸手向身下探去,又颓然地倒下身子吸气挺腰,“他怎么……呃……一直没出来……是不是出问题了……”
“宫缩乏力,羊水流失得太快,”白大褂医生扫视着监控仪器上的数值面色冷肃,严峻地得出结论,“直接压腹吧,再拖下去孩子有窒息的危险。”
担心他承受不住,我犹豫地咬唇小声嘟哝:“能不能……别按太重……”
医生的眉头紧拧,掌心已经推按上他的腹顶,“不能再拖了,他的身体等不起,孩子也等不起,”又指点着他,“你得配合着持续用力,别松气。”
言川沉闷地痛吟了一声,汗意顺着面颊不住往下淌,脸上逐渐呈现出一种近乎死气的灰白,“呃——没事,让他快点出来……”
他的身体绷到极致宛如欲断的弦,秉着一口气,随着助产士推挤的力道不住地向下施劲,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榨取身体里的每一丝气力,每一次用力,大张的双腿间都有更多鲜红的血丝涌出,触目惊心的血色顺着腿根向下蜿蜒,将产褥染红。一个人怎么有这样多的血可流?
压腹的过程并不顺利,中间他喘不上气,几度失去意识,不得不用上插管才强行从缺氧的休克中扯回来,这样来回的拉锯持续了数次,胎头始终没有着冠,言川的身体却已经濒临强弩之末,大口大口吃力地喘息着,水沉沉的眼睛失去焦点,微微睁大了无神地望着我。
从没见过他失控成这种模样,仿佛整个人只剩一口气吊着,我惶然得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不断用毛巾替他擦去从额头滚落到眼上的汗珠。
言川冰凉的手指轻轻勾上我的,声音轻如悬丝,几乎不可闻,“别害怕……宁宁……我答应给你的孩子……不会食言……”
我嗫嚅着口不择言,把头埋进他的领口:“我可以不要孩子,我们不要他了,你必须好好的……”
“不……不行……”他按着胸膛深深吸气,引着我的手轻轻搭放在腹上,那里硬作一团,却仍有一片滚烫旺盛的生机,明明已经紧迫到极点,他倒是心情轻松地和我插科打诨,“他这么盼着你,听你的话,你说不要他,他一伤心就不肯出来了……怎么办……”
我轻轻抚摸着他发硬的肚腹,“他要是个听话的宝贝,就会快一点出来,等他出来了,我什么都可以给他。”
言川嘴角轻扯,却被频繁的宫缩打断,只得提气一口气,艰难而缓慢地向下推碾,时间越发紧急,医师下手的力道也在加重,他疼的时候总想抓住些什么施劲,却顾忌着会抓疼了我,放开我的手在空中虚虚抓握了几下,伸向铁质的床栏,面色因急速充血而绷得发红,指甲盖却已然泛着一圈青紫。
这赫然是缺氧的征兆。
在这种强硬的助推之下,他的身下终于缓慢地钻出一小团漆黑的胎发。二三?零六﹗九?二三九六追﹤文?整?理
医生用带着胶套的手将胎儿小小的头托住,急声道:“已经能看到头了,现在慢慢地向下施力别松,小心孩子的肩卡住。”
言川的身体软下来几分,细密如流的汗水顺着面庞滚落,趁着最后的空隙几乎是在用气音交代我,“他快出来了,等他出来……你先去看着他……别待在这里……”
我的鼻腔沉重的无法呼吸,害怕一开口就会掉眼泪,只是无声地将他圈住,感受到他在一次次紧绷的挣扎里耗干所有力气。
雪亮的顶灯将言川的面色照出没有生气的惨白,凌乱短促的呼吸如同悬线欲断,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怀疑他会就此彻底被腹中的骨肉碾断生机,羊水几乎流尽,时间都成了模糊的概念,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直至凌晨时分,孩子小小的身体终于分挤开血肉从他的体内滑出。
浑身发青的孩子被拍打出微弱的哭吟声,他还太小,哭声也好似幼猫,才一抱出来清理干净就被送入了儿童医学中心进行监护。
护士上来为言川止住腿间不断洇出的血迹,压按着他的腹部帮他娩出胎盘,他伸手轻柔地摸索着我的脸颊,咬破的嘴唇贴在我的耳际,声音喑哑低微,“去吧……宁宁……你得去看着他……有没有问题……”
病房里医生的脚步来来去去。
我伏在他的枕边不断摇头,整个人都在打哆嗦,头脑里装不进其他东西,“我先守着你……我只守着你……你不准支开我……”
言川嘴唇微张,还想说些什么,一张嘴吸气就抑制不住低咳了好几声,嘴唇因疼痛与失血已然失去了颜色,虚脱地栽倒进产垫里。
他潮湿的发被汗水湿透贴在额前,我半捧着他的面颊贴上他汗津津的额头,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喃喃:“你看,都已经没事了,孩子也平安出来了,现在你们都不会有事的……我会一直留在你们身边……”不知道是在宽慰他还是在宽慰我自己。
言川凝视着我的眼瞳水色明灭将散,抵着胸口短促地喘息着,脸上的神采肉眼可见彻底变得褪败,忽而强撑起一股力道抓起我的手,浅笑着发出叹息:“傻瓜,吃一堑就要长一智,怎么还是这么心软……不让人放心……以后容易被人骗……知不知道?”
眼前是一片水汽积聚的模糊,被我仓促地拭去,“你最精明,除了你这个坏透了的家伙之外,还有第二个谁能骗得过我?你必须得负起全责。”
他唇角微扬,眼底笑意莹莹如星,升起一瞬间璨然的光亮又熄减下去,好像已经连出声回应的精神都再无半点,只是直直盯着我,干裂的唇动了动,声音轻微,我却清楚地听懂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我从没后悔。”
原来这世上最动听的情话并非我爱你。
从几千个日夜前的初见,走到几万个日夜之后的将来,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教人爱得这样悬心牵肠,世界上最坚强也是最软弱的傻瓜,最温柔也是最残忍的爱人,最成功也是最失败的赌徒。
“我知道……”我怔然微笑,“我也是一样。”
我用双手合拢扣住他的手心,垂下头轻轻触碰他失温发冷的唇,“所以你要是累的撑不住,就暂时睡一会儿,等你醒来我们就一起回家……”
他伸过来回触我的手保持着抓握的动作,却脱力地缓缓垂搭下去,胸膛间的起伏渐趋微弱。
可怕的窒息感像一只冰凉的手的掐挤着呼吸道与肺叶教人呼吸困难。
“腹压降低,血氧饱和度低于安全值。”
医生们动作利落地将我拉开,给他上了除颤仪。
“产夫的血液回心量增大,有急性心衰的症状,准备转移至急症室抢救。”
所有入耳的话音都显得过分冰冷刺骨。
监测仪器发出的鸣叫声和耳蜗的腔室发出晕眩的共振。
重症监护室的门被关上时,我双腿发颤地倒靠在门边,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Chapter
25
晚星
祁苏雅因为蓄谋伤人未遂的指控而被警方带走问讯的事,我是两日后才听说的,检方各项证据充分确凿,不日就将面临刑事指控。
同时被搜检出来的还有大量药物,其中甚至包括大剂量的垂体后叶素类刺激流产宫缩的药剂,心思昭然若揭。
据说被带走前她穿着十数年前嫁进言家时的那身古董旗袍礼裙端端坐在庄园里品茶,招待外客时温雅有礼的模样简直不像个蓄谋杀人的嫌犯。
与之相对轰动一时的是言氏集团董事会与祁苏雅夫妻二人割席的消息,这场风雨汹汹的权力内斗以执行董事的卸任失势画上终点,业内一阵动荡,集团放出的消息是年事已高,退居二线以享天伦,但并不足以平息外界风声。
消息传播之广甚至惊动了言川的外祖父,那位已经退隐在南法昂布角庄园度晚年,久不问世事的言家老爷子。只是听家务秘书汇报了大略,年逾八十的老人家急火攻心差些晕过去,不日便要返回国内。
这样一颗定时炸弹埋在身侧,我大约也能猜到言川想要了结的旧事,言氏运作多年,内部倾轧盘根错节,但凡言川在生产中发生任何意外,这个庞然大物都有可能化为血盆大口将我和孩子这两个众矢之的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首当其冲就是祁苏雅那一方,她想要入主言氏的野心早已膨胀到可怕的地步,只是上头有言川压着,董事会又对她的来路颇有微词才没能如愿,无法促成与姜家的联姻她耿耿于怀,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法定和血缘意义上正统的继承人,比任何理由都足以扰乱她多年的筹谋。
那时候言川一遍遍要求我将孩子带在身边,甚至顾不上强弩之末的身体走上险招,大动刀戈打通董事,收拢言氏内部的决策权,将他们逐出谈判桌,这法子无异于斩人双翼,切断了祁苏雅的最后一丝妄想。
彻底无缘从言氏分一杯羹,多少年的经营终究毁于一旦,这女人外在看着依旧光鲜亮丽,内里却早已腐朽如败絮,趁着言川心力交瘁分身乏术的机会,撕破脸皮走上了鱼死网破的极端路子。
她自以为抓住人七寸万无一失,却没料到这才是正中下怀,步入了示弱引虚以身为局的陷阱,输得一败涂地。
走之前她提出的最后要求是希望见上自己那对子女一面,却没能如愿,他们一个被遣送出国,另一个则掐断了和家中的一切联系,一直以鹣鲽情深形象着称的丈夫更是从头到尾不曾露面,亲离子散几重刺激之下,她又哭又笑精神彻底濒临崩溃,试图用茶具的瓷片割腕,最后是注射了镇静剂才上的车。
曝出这样的家族纠纷,言氏再一次被推上风口浪尖,连带二十多年前的那些陈年旧怨也被翻出来晒晒新,从早到晚都在医院两头跑的我并没有分毫心思理会外界这场铺天盖地的流言漩涡。
这个孩子得来得这样险,他出生之后言川的状况始终不好,甚至一度趋近危急,心肺功能衰弱到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了一轮又一轮,危急通知也是一遍遍催命符般地下,和鬼门关里走一遭没什么两样。
这种等待宣判的心情实在过分难熬,我大概能明白言川想方设法要将我支开的缘由,池景事后告诉我,他产后的情况远比先前预料的凶险,孩子一旦离体,血液重新循环流经心肺,带来的重荷难以想象,能不能挺过去全看造化。
新生与死亡从来只有一线之隔。
那时他说:我还有后路,他没有,从那时起或者更早他就打定主意要走一条赌上生死的不归路,也许是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早有预判,这场看上去血本无归的赌局却硬是押上了所有筹码。抓不住的人非得一路追着跑,留不住的孩子硬是拖着要生,从行为逻辑上讲,多少有点孤注一掷的作死,就冲这一点,我非得和他好好掰扯掰扯。
直到两个星期后,我才终于鼓足勇气前往儿童监护中心,隔着婴儿室的透明玻璃踮脚向里张望,看清那个折磨了言川整整三天两夜,九死一生,差点带走他半条命的小东西。
由于生不足月,心肺功能发育不健全,他一出生就不得不送入NICU监护。
才刚才保温箱里抱出来不久,小家伙躺在木质的摇篮里,白白软软的脸蛋像块嫩豆腐,睫毛如初生的蛾翼浓密。
“他是个特别漂亮乖巧的宝贝,现在一天最多能喝十毫升牛乳,身体各项指标发育也很快,快赶上足月儿了,”护士小姐一边说一边推门而出引着我走进去,笑眯眯地温柔提议,“妈妈可以尝试着抱一抱他哦。”
我站在婴儿床前紧张得手足无措浑身发僵,手脚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摆放,被幼护小姐指点着动作笨拙地托起孩子稚嫩幼小的身子。
软软的,还不太沉。
他已经能睁眼,见到人也一点不怕生,水汪汪的眼睛一个劲滴溜地盯着我瞧,张开白棉团般的小手抓握住我的长发梢,我这才看清他粉白的手腕上挂着一个写着名字的小牌,应该是他出生前就备好的,上面飘逸的字迹一看就知道出自言川之手,写的是我先前取好的那个小名,小璨。
写下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又会想些什么呢?
我捏着那个金属的小牌,就像是捏着一纸情书,颤抖地伸手在小宝贝翘翘的鼻尖上点了点,轻声轻语唤他的名字,“小璨,小璨……我们最爱的宝贝小璨……”
他仿佛若有所感,花瓣般粉嘟嘟的小嘴甜丝丝地冲我一咧,眼睛好似两枚弯月牙儿。
小璨幼嫩的眉眼还没有完全长开,这样笑起来倒是能依稀捕捉到几分言川的影子,明晃晃昭示着这是自他身体里剥离下的一部分,最甜蜜的,无忧无虑的对痛苦毫无感知的模样,晃得人心肝都是一颤,无限的爱怜从心头涌起。
这样鲜活又脆弱,宛如细幼花茎般的小生命,捧在臂弯间都怕化了,他尚待在言川腹中时,我同他相处的时间是多么短暂,他陪同着言川一路奔波找到我身边,会乖巧地贴着我的手心撒娇,而就只差一点点,我可能会永远地失去他们,我看得入神,眼眶又有些酸胀。
将孩子重新交给幼护照看,我脚步半深半浅地重新回到加护病房,眯眼看见走廊前立着一道黑色人影。
男人衣着整洁,行头一丝不苟,形容冷峻的眼眸在廊灯炽白的射线下显得锐利逼人。
前后两任妻子都毁在他手里,落到这种不疯魔不成活的下场,始作俑者居然还是这种处变不惊杀人不见血的从容做派,没见丝毫狼狈。不得不说,这位言先生实在是个“人物”。
我几乎条件反射快步往房门口挡了挡,“您请回吧,他身体还没恢复,现在不是探视的时候。”
“我不是来探视他的,他的消息于我而言只有是死是活的分别,”言父侧过身来,声调淡漠而没有一丝起伏,更加没有丝毫身为父母对待亲生孩子的关切,“相比之下有些话我更希望能单独同盛小姐聊一聊。”
我扬眉一笑,“言先生,我不认为我们的关系能热络到坐在一张桌子前喝茶谈天。”
“盛小姐对言某可能有一些误解,认为我是想尽办法要拆散你们,和他同仇敌忾把我当做阻挠,”他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我这几个孩子里,小川生得最像他母亲,可就性情而言只有他同我最为相似,所以他是个什么样的脾气我再了解不过,他从小聪敏早慧,目的心强,咬定青山不罢休,手腕头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论及冷血心狠甚至可以无所顾及对家人血亲出手下套赶尽杀绝,盛小姐对此心知肚明竟也能不加防备忌惮,这样的胆魄着实让言某惊讶。”
这种刀尖起舞的作派的的确确是言川的风格,连自己也一起算入局中,一夜之间迅雷不及掩耳扳倒两个潜在威胁,他的筹谋实在冷酷缜密得教人心惊,我失笑着说:“这只能说明您对我的个性了解得不太透彻,他孝敬您,提前送您安享晚年,您身为父亲也该体谅一下他良苦的用心。”
他依然噙着笑意,“能把他逼到这种地步,栽上这样大的跟头,我之前对盛小姐的认知确实还有些不足。”
“将他逼到这种地步的人并不是我,况且我也对你们之间那些你来我往的博弈没有兴趣。”
“盛小姐性格刚硬,心气不小,是个不愿勉强迁就的,这不是件坏事,但要和他相配却容易各生犄角,”他向着病房门抬抬下巴,语气幽幽地提醒,“还是说盛小姐认为他百毒不侵有好几条命足够多经几次?”
他说话句句锋利如刀往死穴上戳,我的指根收拢攥紧:“他有他的选择,我也有我的判断,就算我们要相互纠缠折磨一辈子也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
“我之前告诫他,路经的带刺野花随意赏赏看看就好,若要硬生生折下来养进花瓶里,结果只会扎伤自己的手,可惜他不是个听劝的,原以为你先退一步是个聪明人,现在看起来同样愚钝不化,”他慢悠悠地摇头评判道,“一时执迷不悟,总有一天会后悔。”
我冷冷回道:“一时执迷不悟总比一辈子掩耳盗铃来得好,您觉得呢?”
他从容的神色微变,微眯起眼睛审视般扫过来。
我继而轻笑,用万分笃定的口吻说:“有句话现在看来是您说错了,应该说:他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其实和你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
推门而入,遮光帘被拉上一半,房间里光线晦暗,没有半点声响,我往里走了两步,才发现言川其实已经醒来,正微微仰头斜靠在背靠里,直直盯着柜案上的艺术插花。
逆着光线,他的睫毛在轻微地抖动,说不清那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像是一片没有含义的空白,又像冰面下涌流的无底暗河,亦或者只是单纯想什么事想入了神,以至于锁扣打开的动静都没能将他打搅。
然后慢慢地,一点点垂下头去,用带颤的手指掩盖上双眼,沉默的像是一具失了呼吸的雕塑。
我几乎屏住呼吸,怔怔地向前迈开步伐,随即扑上去将他搂住,言川的身体十分细微地僵了一下,“好像做了个梦……”
我给他递上一杯水,“是美梦,还是噩梦?”
他神色飘忽渺茫,仿佛还浸在梦里,将手搭按在已经明显坦消下去的腹上,“那时候你说话,就不作数了?”他的声音极轻,好像柔细的羽毛消散在空气里。
清醒后面对空无一人的病房,不难猜到他究竟都想了些什么。
我贴着他湿冷的面颊蹭了蹭,深深埋进他的颈窝里,“作数的呀,但你一直没醒,我只是抽空去瞧了瞧孩子的情况,是我不对,没有一直守在你这里。”
他抓着被单的手指骤然收紧,我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你还没亲眼看过他吧?别担心,孩子没有任何问题,他和你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见人就会笑哎。”
我捏捏他的下巴左右观摩起来,他的眼眶只有隐隐的浅红,于是又调出手机里小家伙的照片放在他眼前,瞧这秀气长睫毛,挺翘的小鼻尖,小璨百分百就是随的他,连眼皮上那个桃瓣般漂亮的扇形小褶都和他如出一辙,一看就是本人亲自出品。
“看看吧,这基因遗传真不是盖的嘛,刚出生就这么招人疼,以后还不得青出于蓝胜于蓝。”
“不用给我看,”言川偏过下巴,避开我的手,声音已经恢复到先前的清晰平稳:“你直接带他走就行,不需要多此一举兜圈子。”
我愣了愣:“带他走?”
他脸色一阴,嘴唇几乎抿成直线,“你要走,难道不带着他?”
这前后阴晴不定的态度,我简直被他的逻辑弄糊涂了,怀疑他还活在梦里:“你辛苦这么久生下来的孩子,看都不看一眼就让我打包带走?合着你是专程给人当送子观音来的?”
他瞄了眼手机屏,眼睫毛飞速眨了两下,眉毛都快蹙成一团,过了一会才语气肃冷地说:“我会找最权威的DNA鉴定师出具鉴定报告,事实胜于雄辩,就算他不够像你,你也别想撇清关系。”
这人逗起来还挺有意思,我收起点笑容拿开手机:“看来你是终于想开了,打算放我远走高飞?”
“想开?”言川霍得抬头,眉眼染上深沉而冰冷的戾色:“我尝试过很多回,按照你的说法,想要什么,就放走,然后等她自己回来,可我做不到,我放不了,我恨不得在你身上栓条绳子捆在我身边……可是这样没用,你早晚都——那时候你告诉我想让我成全你们,你说你已经腻了……我在那里看到你们站在一起,就觉得你永远也不会再回来……既然这样,至少得把孩子带上。”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语无伦次的时候。
“说了半天,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用这种方式说服自己,复刻一个缩小版让我带着睹此思彼?”我故作严肃:“那你就忽略了一个问题,如果我对你厌恶到避之不及,说不定会对你生的孩子也恨屋及乌,怎么可能会毫无芥蒂地接受他。”
“你敢。”
言川的神色瞬间变得极度难看,就跟发现受骗上当似的眼神阴沉地瞪住我。
“我有什么不敢的?敢信就要敢认输,”我搓磨着往后退了两步。
言川恨恨地撇过眼睛不搭理我。
我继续往后退,一直走到门边,手指搭在把手上发出轻轻的锁扣声。
回头时看见他已经彻底将身子背向我,石头似的僵着没有任何反应。
我在心里数了三个数,趁言川不注意发动偷袭,三步两步就冲回床前,双手托着他的面颊,一把将他覆盖在面上的手掌掰开。
他拢在掌心阴影下的神情是那样的冷静,没有任何情绪表情,教人想起一切美丽且冰冷的事物,冰晶、月光石、蓝玻璃,却并不坚硬,好像下一秒就要如水晶那样安静地碎裂,随着闭目时睫毛柔软的颤弧,两行透明的痕迹从眼下悄然滑落,顺着脸颊蜿蜒成一条春夜里解冻流淌的冰河,眨眼间消匿在颊边。
我目瞪口呆,一大片花花绿绿的弹幕在脑袋里刷了个遍。
“不是吧,你这是背着我偷偷掉金豆子?”
情急之下无所遁形,他挣开我的手,唇无血色抵按着心口,气息不大稳地深吸了好几口气,恶狠狠矢口否认,“是激素。”
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再这么戏弄下去,我怕他又得往ICU走一遭,赶紧点到即止,“我只是打个比方,他是你生的,也足够像你,这样很好,这样我才会疼他爱他,如果没有你,这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言川平复着呼吸,冷声说:“祁叙对你的真心有目共睹,也不会让你总想着往外逃。我不是没见过你们从前在一起的样子,除他之外,我也想不出第二个人能让你轻松快乐……”
还祁叙,祁叙的,简直没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