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265章

    姜尚真摇头道:“这地儿倒是还真没去过。”

    与姜尚真告辞离去后,裴钱带着她们两个去了台阶之巅,一起坐着。

    朱敛带到山上的少女岑鸳机,正从半山腰那边,往山上练拳而走。

    按照粉裙女童这个小耳报神的说法,前不久岑鸳机一天之内必须走完三趟台阶,山脚山巅来回为一趟。

    三个小丫头,肩并肩坐在一起,嗑着瓜子,说着悄悄话。

    姜尚真回到自己院子,摇头笑道:“总算知道南婆娑洲那位醇儒的肩头,为何会被偷走一轮明月了。估摸着藕花福地的,也被老观主摘取大日于手,撷取精华,放在了这个小丫头的另外一颗眼眸当中。”

    鸦儿听得惊世骇俗。

    姜尚真瞥了她一眼,“是不是很憋屈,自己如此辛苦修行,好像一辈子都比不上别人一桩机缘?”

    鸦儿不敢说话。

    姜尚真笑眯眯取出一件半仙兵品秩的真境宗未来镇山之宝,“我诚心送你,你接得住吗?不会死吗?会的,而且你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是刘老成,还是刘志茂?还是那些玉圭宗跟过来的大小供奉。随便用点心计手段,你就会咬饵上钩,然后身死道消。”

    鸦儿安静等待姜尚真这位宗主收回那件半仙兵。

    但是姜尚真却攥紧那颗珠子,一巴掌打入女子眉心处,微笑道:“送你了。省得你以为抱上了一条大腿,就可以安心修行。虎狼环伺之地,还这么跟在藕花福地一样不长心眼,可不行。”

    鸦儿如置身油锅之中,神魂被煮沸,双手抱头,疼痛得满地打滚。

    姜尚真早已挥袖造就小天地。

    “我要拿你去钓一钓刘老成和刘志茂的心性,山泽野修出身嘛,野心大,最喜欢自由,我理解。他们忍得住,就该他们一个跻身仙人境,一个破开元婴瓶颈,与我姜尚真一起登高,共赏风月。忍不住,哪怕动心起念,稍有动作,我就要很痛心了,真境宗白白折损两员大将。”

    姜尚真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天底下所有的修士,几乎没几个,意识到唯有自己的心性,才是真正可以伴随一生的护道人。”

    ————

    南苑国京城陋巷中。

    一位青衫少年正坐在多年不换的板凳上,想着事情。

    陆先生在几年前告辞离去,说是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在外边重逢,在这座天下就别想了。

    那会儿陆先生,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二人了,与那位貌若稚童、御剑远游的湖山派老神仙,俞真意,实力相差无几。

    不但如此,北晋国在龙武大将军唐铁意的率领下,大军北征草原,战功彪炳,在那之后唐铁意和北晋兵马就不再大动干戈,任由草原陷入子杀父、兄杀弟的内讧。

    而且唐铁意还数次孤身北上,以一把佩刀炼师,手刃无数草原高手。

    臂圣程元山不知为何在南苑国之行过后,便放弃了草原之上的所有富贵家业,成为湖山派一员。

    松籁国则在湖山派一手扶植起来的傀儡新帝主政之下,大肆搜寻适合修道之人。

    陆舫的鸟瞰峰,与簪花郎周仕的春潮宫,一直处于封山状态。

    只不过这些天下大势,青衫少年郎只是默默看在眼中,更多还是读书,以及修行。

    先生种秋,陆先生,各自陪他曹晴朗走过一次南苑国五岳。

    既是远游,也是修行。

    当时少年手上就有那本五岳真形图,国师种秋当年得到这件仙家之物后,担心被俞真意夺走,一直试图销毁而无果,后来不知道陆先生说了什么,国师就将这本书交由曹晴朗保管。曹晴朗也大致猜出一些端倪,陆先生其实如此针对俞真意,既是为己,也是为了这本玄之又玄的神仙书。

    两位先生,传授曹晴朗的学问,又有偏差。

    先生种秋所授学问,循序渐进,礼仪醇厚。毕竟种秋是一位被誉为文国师武宗师的存在。

    先生陆台所教,驳杂而精深。而这位陆先生,在这座天下横空出世,崛起速度,更是前无古人。他的几位弟子,无一例外,都成了雄踞一方的枭雄豪杰。

    响起敲门声。

    曹晴朗走去开门。

    是一位双鬓霜白的老儒士。

    南苑国国师。

    种秋与半个弟子的曹晴朗分别落座。

    种秋笑道:“晴朗,你年少时便多有疑问,问星辰由来,问日月轮替,问风雨根脚。我这个学塾夫子,无法回答,以后你可以自己去追寻答案了。”

    曹晴朗轻轻点头。

    种秋沉默片刻,感慨道:“但是我希望将来,你可以为这座天下,说一说话,不至于沦为人人难逃棋子命运的棋盘。”

    曹晴朗说道:“会的。这与我将来本事高低,有些关系,却不重要。而是我相信他。”

    种秋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对这位自己看着一年一年长大的青衫读书郎放心,对当年那个白衣负剑的年轻人,也放心。

    种秋突然有些犹豫。

    曹晴朗说道:“先生是犹豫留在南苑国,还是去往那座天下?”

    种秋点头道:“我不好奇外边的天地到底有多大,我只是有些憧憬外边的圣贤学问。”

    曹晴朗笑容灿烂,“先生放心吧,他说过,外边的书籍,价钱也不贵的。”

    种秋打趣道:“那会儿你才多大岁数,他当年说了什么话,你倒是什么都记得清楚。”

    曹晴朗喃喃道:“怎么会忘记呢。不会忘的。”

    两两无言。

    种秋抬头看了眼天色,“要下雨了。”

    曹晴朗微笑道:“道路犹在,撑伞便是。”

    ————

    渔翁先生吴硕文当初带着弟子赵鸾鸾,和她哥哥赵树下一起离开胭脂郡,开始游历山河。

    毕竟朦胧山那边的事情太大,吴硕文不是信不过陈平安,实在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所以一路远游,离开了彩衣国。

    先去了趟梳水国,拜访了那位梳水国剑圣宋雨烧。

    双方属于聊得来,又谈不上太过一见如故。

    没办法,不是朋友的朋友,就一定可以成为至交好友。

    得看缘分。

    不过宋雨烧对两个晚辈还是很喜欢的,尤其是宋雨烧那位如今掌管家业的儿媳,更是对那位瞎子都看得出来是一位修道胚子的少女鸾鸾,喜欢得发自肺腑。这大概跟她自己尚未有子女也有关系,遇到赵鸾鸾这样身世悲惨却乖巧单纯的少女,出身大骊谍子的妇人,当然忍不住会去心疼。

    老少三人,开始北归。

    因为越往南,越不安生。

    吴硕文不敢拿两个孩子的性命开玩笑。

    这天三人在一处山巅露宿,赵鸾鸾在呼吸吐纳,赵树下在练习走桩。

    吴硕文看得心中欣慰不已。

    鸾鸾当然资质更好,可老人对待两个孩子,从无偏私。

    吴硕文其实身上还带着一本秘籍,是陈平安一个字一个字亲笔手抄出来的《剑术正经》,还有一把他自己暂时背在身上的渠黄仿剑,都没有与赵树下明说。

    按照与陈平安的约定,吴硕文只有等到什么时候赵树下练拳有成了,才交出两物,转交给少年。

    赵树下练拳之后,站在原地,眺望远方。

    在胭脂郡,那次与陈先生久别重逢,赵树下当时只练了十六万三千多拳。

    后来离别之际,陈先生又让他练到五十万拳。

    赵树下知道自己资质不好,所以一门心思,埋头练拳,勤能补拙。

    不知何时,赵鸾鸾站在了他身边,柔声道:“哥哥,你是不是想成为陈先生的弟子?”

    赵树下挠挠头,有些难为情,“不敢想。”

    陈先生那样的一位剑仙,他赵树下怎么敢奢望成为弟子?

    赵鸾鸾悄悄说道:“哥哥,可是我总觉得陈先生,对你是很寄予厚望的。”

    赵树下想了想,“不管其它,我一定要练完五十万拳!以后的事情以后说。”

    赵鸾鸾点点头。

    赵树下突然叹了口气。

    少女疑惑道:“怎么了?”

    赵树下小声说道:“我是说假如啊,假如我侥幸成为了陈先生的弟子,那我该喊你什么?师娘吗?这辈分岂不是乱套了?”

    少女满脸涨红,如红晕桃花蓦然开于春风里。

    她一脚踹在赵树下小腿上,“赵树下!你胡说八道什么?!”

    赵树下一脸无辜,呲牙咧嘴。

    吴硕文大声道:“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少女愈发红透了脸颊,跑去远方一个人待着。

    赵树下转过头,与老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虽然年纪悬殊,可都是男人嘛。

    不过当赵树下重新开始练拳的时候,便又不同。

    吴硕文如今看待少年枯燥练拳的时候,甚至有些时候会有些恍惚,总觉得赵树下的资质,其实很好?

    曾经的赵树下,的的确确不是什么练武奇才,当下的赵树下,事实上拳意也极其淡薄,依旧不算武学天才。

    可是总有一天,只要少年持之以恒,走在当下这条道路上,那么最少是有那么一种可能的。

    天下拳意最近陈平安。

    唯有无名小卒赵树下。

    ————

    青鸾国边境那边。

    琉璃仙翁都快要道心崩溃了。

    那位白衣少年容貌的崔大仙师,让一个孱弱稚童背着他。

    稚童摇摇晃晃,走在崎岖山路上。

    崔东山挥动一只雪白袖子,嘴里嚷着驾驾驾,好似骑马。

    ————

    落魄山竹楼二楼。

    裴钱刚刚艰难躲避过一拳,就又被下一拳砸中额头,被一路带到墙壁那边,被那一拳钉死在墙壁上。

    光脚老人面无表情道:“我以世间纸糊的四境打你三境,结果你这都等于死了几次了?你是个废物吗?!你师父是个资质尚可的废物,那你就是一个没资格当陈平安弟子的废物!”

    好似被挂在墙壁上的裴钱,七窍流血,她竭力睁开眼睛,朝那个老头吐出一口血水。

    老人也不躲避,只是手上一拳骤然加重力道,如果这栋竹楼是市井屋舍,估计那颗小脑袋就直接完完整整地凹陷进去了。

    老人冷笑道:“不服气?你有本事开口说话吗?废物师父教出来的废物弟子!我要是陈平安,早就让你卷铺盖滚蛋了,省得以后丢人现眼!”

    他这一拳,打得裴钱本就鲜血模糊的整张脸庞,再不见半点黝黑。

    一条纤细胳膊颤颤巍巍抬起,都不算什么出拳,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老人肩头。

    轻飘飘的,挠痒痒呢?

    老人似乎勃然大怒,以拳变掌,抓住她整颗头颅,随手一挥,横飞出去,撞在墙壁上,重重坠地。

    裴钱已经彻底晕死过去。

    老人来到她身边,蹲下身,伸出手指,凌空虚点。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转头对竹楼外的廊道那边说道:“拖走。”

    竹门大开,粉裙女童娴熟背起瘫软在地的黝黑丫头,脚步轻柔却快速,往一楼跑去。

    老人双手负后,大步走出屋子,来到廊道栏杆那边。

    老人笑却无声,快意至极。

    有那一拳。

    就该你裴钱境境最强!

    txthtml

    第五百三十一章

    山巅境的拳头有点重

    一袭青衫,沿着那条入海大渎一路逆流而上,并没有刻意沿着江畔、听水声见水面而走,毕竟他需要仔细考察沿途的风土人情,大小山头和各路山水神祇,所以需要经常绕路,走得不算太快。

    他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从来如此,劳心劳力,不以为苦,但是身边的人,就可以安心放心,若是年纪不大的,甚至还会身在福中不知福。

    大概是生长于市井底层的关系,陈平安有着极好的耐心和韧性。

    陈平安途中遇到了一桩引发深思的山水见闻。

    一次陈平安夜宿于芙蕖国某座郡城隍庙附近的客栈,夜间子时,响起一阵阵唯有修士与鬼物才可听闻的锣鼓喧天,阴冥迷障骤然破开,在各路鬼差胥吏的指引下,郡城附近鬼魅依次入城,井然有序,是谓一月两次的城隍夜朝会,被誉为城隍夜审,城隍爷会在夜间审判辖境阴物鬼魅的功过得失。

    陈平安悄然离开客栈,来到郡城隍庙门外,担任门神、以防鬼魅喧哗的两尊日夜游神,定睛一看,立即躬身行礼,并非敬称什么仙师,而是口呼夫子,神色十分恭谨。

    陈平安抱拳还礼之后,询问能够旁听城隍爷的夜审。

    其中那尊日游神立即转身去禀报,得到城隍爷、文判官与阴阳司三位正辅主官的共同许可后,立即邀请这位外乡修士入内。

    在大堂上,城隍爷高坐大案之后,文武判官与城隍庙诸司主官依次排开,有条不紊,判罚众多鬼魅阴物,若有谁不服,而且并非那些功过分明的大奸大恶之辈,便准许它们向邻近的大岳山君、水神府君上诉,到时候山君和府君自会派遣阴冥官差来此复审案件。

    陈平安没有坐在城隍爷特意命人搬出的椅子上,而是将椅子摆在一根朱漆梁柱后边,坐在那边,一直闭目养神。

    当有一头阴物大声喊冤,不服判决后,陈平安这才睁开眼睛,竖耳聆听那位郡城隍爷的反驳言辞。

    原来那位阴物在生前,是一位并无正式功名的儒家童生,曾经在郡城外无意间挖掘到一大批骸骨,被他一一取出,好生安葬起来。阴物觉得自己这是大功劳一桩,质疑城隍庙诸多老爷们为何视而不见,不可以以此抵消自身罪过,这就是天大的不公,他一定要上诉水神府君,若是府君那边不予理会,官官相护,他就要拼着失去转世投胎的机会,也要敲响冤鼓,再上诉于芙蕖国中岳山君,要山君老爷为自己主持公道,重罚郡城隍的失职。

    城隍爷怒斥道:“世间城隍勘察阳间众生,你们生前行事,一律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任你去府君山君那边敲破冤鼓,一样是遵循今夜判决,绝无改判的可能!”

    那头阴物颓然坐地。

    寅时末,即将鸡鸣。

    城隍夜审告一段落。

    陈平安这才起身,绕过梁柱,站在堂下,向那位官袍、补子只有黑白两色的城隍爷致谢,然后告辞离去。

    城隍爷亲自送到了城隍庙大门口。

    到了门口那边,城隍爷犹豫了一下,停步问道:“夫子是不是在曲江郡境内,为进入深山峻岭开采皇木的役夫,悄悄开凿出一条巨木下山道路?”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有过此举,见那道路崎岖,瘴气横生,便有些不忍。”

    城隍爷叹气道:“其中两人本该在送木途中横死,一人被巨木活活碾死,一人摔落山崖坠死,所以夫子此举等于救下了两条性命,那么夫子可知此举,是积攒了功德更多,还是沾染了因果更多?”

    陈平安笑道:“既然城隍爷开口说了,想必是后者居多。”

    城隍爷看着这位修道之人,片刻之后,笑道:“夫子之所以是夫子,小神有些明白了。”

    神祇观人间,既看事更观心。

    城隍爷叹了口气,“世人行事如那积水成河,河水即可灌溉田地,惠泽万民,也会不小心泛滥成灾,兴许一场决堤洪涝,就要淹死无数,转瞬之间,功过转换,让人措手不及。夫子既然上山修行,还是要多加注意。当然了,小神位卑言轻,谈不上任何眼界,还希望夫子不要被小神这些言语,扰乱心境,不然小神罪莫大焉。”

    陈平安再次致谢。

    陈平安回到了客栈,点燃桌上灯火,抄写那一页即一部的佛家经书,用以静心。

    停笔之后,收起纸笔和那一页经书。

    天微微亮。

    陈平安吹灭灯火,站在窗口。

    山水神祇的大道规矩,若是细究之后,就会发现其实与儒家订立的规矩,偏差颇多,并不绝对符合世俗意义上的好坏善恶。

    在山上渐次登高,越来越像一个修道之人,这是必须要走的道路。

    这就像每个人都会长大。

    陈平安其实心情不错。

    走过了那么多的山山水水,积攒了那么多的大小物件,家当满满。

    以后的落魄山,让陈平安充满了期待。

    一枝独秀不是春,满园花开,那才是陈平安最希望看到的美好景象。

    陈平安离开了郡城,继续行走于芙蕖国版图。

    没有了玉簪子,也没有了斗笠,只是背着竹箱,青衫竹杖,独自远游。

    这天在一座水畔祠庙,陈平安入庙敬香之后,在祠庙后殿看到了一棵千年古柏,需要七八个青壮汉子才能合抱起来,荫覆半座广场,树旁矗立有一块石碑,是芙蕖国文豪撰写内容,当地官府重金聘请名匠铭刻而成,虽然算是新碑,却极富古韵。看过了碑文,才知道这棵古柏历经多次兵燹事变,岁月苍苍,依旧屹立。

    陈平安喜欢碑文的文字内容,便摘下绿竹书箱,拿出纸笔砚墨,以竹箱作书案,一字一字抄录碑文。

    碑文内容繁多,陈平安抄写得又一丝不苟,不知不觉,就已经入夜。

    祠庙有夜禁,庙祝非但没有赶人,反而与祠庙小童一起端来两条几凳,放在古碑左右,点燃灯盏,帮着照亮庙中古碑,灯火有素纱笼罩在外,素雅却精巧,以防风吹灯灭。

    陈平安在见到这一幕后,赶紧停笔起身,作揖致谢。

    老庙祝笑着摆手,示意客人只管抄录碑文,还说祠庙有屋舍可供香客下榻过夜。

    老人吩咐了小童一声,后者便手持钥匙,蹲在一旁打瞌睡。

    小童实在无聊,便在那人身后看着抄录碑文,字嘛,不好不坏,就是抄得认真,写得端正,真瞧不出有多好。他曾经去别处祠庙游玩,比起自家祠庙那是风光多了,多有士林文人的题壁,那才叫一个比一个飘逸,尤其是一位文豪醉酒持杯,写了一墙草书,真真正正让人看得心神摇曳,虽是草书题壁,却被芙蕖国文坛誉为一幅老蛟布雨图。

    眼前这位年轻青衫儒士的字,不咋的,很一般。

    陈平安抄完碑文后,收拾好竹箱,重新背好,去客舍入住,至于如何表达谢意,思来想去,就只能在明天离去的时候,多捐一些香油钱。

    小童哈欠不断,都快要觉得自己耳朵里爬进了瞌睡虫,不过倒也不会埋怨那个客人太磨蹭,祠庙多石刻和题壁,所以这边经常有读书人来此抄书,小童年岁不大,但是经验老道,庙祝爷爷脾气又怪,对读书人一向尊崇优待,听庙里几个师兄说,在庙祝爷爷这一生当中,不知道接待了多少进京赶考或是游览山水的读书人,可惜祠庙风水平平,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哪位读书人金榜题名,成了芙蕖国高官,别处祠庙,哪座没出过一两位仕途顺遂后为祠庙扬名的读书老爷。

    陈平安走入廊道中,驻足不前,回首望去。

    千年老柏树叶婆娑。

    陈平安微笑呢喃道:“清风明月枝头动,疑是剑仙宝剑光。”

    小童愣了一下,“好诗唉。公子在哪本书上看到的?”

    陈平安笑道:“忘了出处。”

    小童惋惜道:“若是公子自己有感而发便好了,回头我就让庙祝爷爷找写字写得好的,捉刀代笔,题写在墙壁上,好给咱们祠庙增些香火。”

    陈平安望向那古柏,摇摇头。

    小童还以为这位负笈游学的外乡公子,是说那句诗词并非他有感而发,便轻声说道:“公子,走吧,带你去客舍,早些歇息。客舍不大,但是洁净,放心吧,都是我打理的,保证没有半只蚁虫。”

    说到这里,小童轻声道:“若是不小心撞见了,公子可莫要与庙祝爷爷告状啊。”

    陈平安笑着点头,嗯了一声,跟随小童一起去往客舍。

    古柏那边,枝叶婆娑。

    那位即将幻化人形的古木精魅,差点憋屈得掉下眼泪来,恨不得一把按住那祠庙小童的榆木脑袋,一顿板栗将其敲醒。

    你这痴儿小童子,怎的如此不开窍,知不知道祠庙错失了多大一桩福缘?

    若是请那剑仙题写那句诗词在祠庙壁上,说不得它就可以一步登天了!至于祠庙香火和风水,自然水涨船高无数。

    十个在芙蕖国庙堂的朱紫公卿,比得上此人的一幅随笔墨宝吗?

    只是那位仙人方才对它摇头,它便不敢妄自言语,免得惹恼了那位过境仙人,反而不美。

    这天深夜,陈平安依旧是练习六步走桩,同时配合剑炉立桩和千秋睡桩。

    半睡半醒之间,拳意流淌全身。

    人身小天地之内,又有别样修行。

    修身修心两不误。

    陈平安心中微动,却没有睁开眼睛,继续心神沉浸,继续走桩。

    这一天庙祝老人梦中见一青衣男子,背负一根古柏树枝,宛如游侠负剑,此人坦言身份,正是祠庙后殿那株将军柏的化身,他祈求庙祝向那位青衫客人留下一幅墨宝,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恳请那位夜宿祠庙的过路仙师,做完了此事再继续赶路。言辞殷切,青衣男子几乎落泪。

    庙祝老人猛然惊醒之后,叹息一声,似乎并不愿意强人所难,难以向那位真人在前不知仙的年轻书生开口求字,但思量许久,想起那棵古柏与祠庙的千年相伴,历史上确实多有口口相传荫庇祠庙的灵验事迹,所以老人仍是穿靴穿衣,在夜幕中离开屋子,只是到了客舍那边,徘徊许久,老人依旧没有敲门,转去古柏那边,轻声道:“柏仙,对不住。我并未依循言语去开口求人。仙人行事,不好揣度,既然对方不愿主动留下墨宝,想必是祠庙这边功德不够,福缘未满。”

    古柏寂然,唯有一声叹息,亦是没有强求庙祝老人改变心意。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停下拳桩,会心一笑。

    陈平安一直相信,一地风水正与不正,根祇依旧在人,不在仙灵,得讲一讲先后顺序,世人所谓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所谓青山,还在人心。

    故而一袭青衫在祠庙如风飘掠,转瞬之间便来到庙祝身边,微笑道:“举手之劳。”

    修行千年尚未得一个完整人形的古柏精魅,以青衣男子容貌现身,体魄依旧飘渺不定,跪地磕头,“感谢仙人开恩。”

    庙祝老人也有些惶

    恐,就要弯腰拜谢。

    但是陈平安坦然受了那古木精魅的跪拜。

    可老人的鞠躬拜谢,却被陈平安伸手阻拦下来。

    这不是因为木魅非人,便低人一等。

    而是大道之上,受天地恩惠,草木精怪所拜谢的,其实是那份来之不易的大道机缘。

    先前旁观城隍夜审之后,陈平安便如同拨开云雾见明月,彻底明白了一件事情。

    修行之人,欲求心思清澈,还需正本清源。

    陈平安让庙祝老人和古柏精魅稍等片刻,去了趟客舍,取出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纸,正襟危坐,屏气凝神片刻之后,才在上边一笔一划写下那句诗词,背好竹箱返回后殿古柏处,递交给那位青衣男子,正色道:“可以将此符埋于树根与山根牵连处,以后慢慢炼化便是。大道之上,福祸不定,皆在本心。以后修行,好自为之,善善相生。”

    青衣男子双手捧金符,再次拜谢,感激涕零,泣不成声。

    陈平安便不再留宿祠庙,告辞离去,月明星稀,明月在肩也在竹箱。

    回头望去,庙祝老人与青衣木魅还在那边目送自己离开,陈平安摆摆手,继续远游。

    好嘛,省下一笔香油钱了。

    不亏。

    陈平安笑着继续赶路,夜深人静,以六步走桩缓缓而行。

    不分昼夜,百无禁忌。

    世事如此,机缘一事,各有各的定数。

    此地祠庙遇到他陈平安,兴许便成了一桩所谓的福缘。

    可别处祠庙哪怕风水迥异于此,可遇上了其它性情、眼缘的其他修道之人,一样可能是恰到好处的机缘,遇到他陈平安,反而会擦肩而过。

    大道之上,路有千万,条条登高。

    所以同道中人,才会如此稀少,难以遇见。

    随后陈平安在芙蕖国中岳地界的大渎水畔停步,与一位老翁相邻垂钓,后者分明是一位练气士,只不过境界不高,观海境,阵仗很大,身边跟了许多婢女童子,一长排的青色鱼竿,至于饵料更是备好了无数,一大盆接连一大盆,估摸着大渎大水,再大的鱼也能喂饱吃撑。渔翁见那青衫年轻人瞧着应该是一位四五境的纯粹武夫,又是喜好垂钓之人,便吩咐一位婢女端去了一大盆饵料。婢女笑言公子无需客气,自家老爷对于萍水相逢的钓友素来大方,还说了句不打大窝、难钓大鱼。婢女放下大盆与陈平安说起这些话的时候,说得陈平安使劲点头,说是这个理儿,老先生定是垂钓一道的世外高人。一开始陈平安还有些良心不安,收了人家这么一大盆仙家饵料,便高声询问那位老仙师的道号。

    老翁大笑道:“山上朋友,都喜欢称呼老朽为填海真人!”

    陈平安默默瞥了眼大盆,心想混江湖也好,混山上也罢,真是只有爹娘取错的名字,绝对没有取错的绰号。

    老翁鱼获不断,只是没能钓起心目中的一种大渎奇鱼。

    入暮时分,有一艘巨大楼船经过大渎之畔,楼船有披甲之士肃然而立,楼船破水逆行,动静极大,大浪拍岸,岸边青竹鱼竿七颠八倒。

    老翁开始破口大骂,中气十足。

    楼船走出一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武将,手持一杆铁枪,气势凌人,死死盯住岸边的垂钓老翁。

    一位婢女小心翼翼提醒道:“老爷,好像是芙蕖国的大将军,穿了副很稀罕的神人承露甲。”

    “是芙蕖国大将军高陵!”

    老翁定睛一看,一跺脚,气急败坏道:“他娘的,踩到一块生硬如铁的狗屎了,听说这家伙脾气可不太好,咱们收竿快撤!”

    楼船那边,那位芙蕖国护国大将军身边多出一位女子,高陵低下头,与其窃窃私语,后者点了点头,轻轻一跃,站在了船头栏杆之上,蓄势待发。

    陈平安缓缓收竿。

    楼船之上,那魁梧武将与一位女子的对话,清晰入耳。

    一身锦缎绫罗的富贵女子,听闻老渔翁是一位别国山泽野修后,道号填海真人,生性散漫,是空有境界却战力稀拉的一位龙门境老朽修士。她便让武将高陵去领教一下,不用打杀了,教训一下就行,比如打个半死,然后找个机会看能不能收为她府上的客卿门客。

    武将犹豫了一下,说此人未必愿意,已经拒绝了青玉国皇帝数次邀请担任供奉。

    女子哦了一声。

    武将便心领神会。

    芙蕖国本身势力不大,但是靠山出奇的大,而身旁既有富贵身份也有仙家气息的女子,便是芙蕖国与那座靠山的牵引之一。

    高陵虽然看着不过而立之年,实则已是花甲之年,在芙蕖国武将当中官职不算最高,从三品,但是他的拳头一定最硬。

    今天一拳下去,说不定就可以将从三品变成正三品。

    于是高陵大声笑道:“我看就别跑了,不妨来船上喝杯酒再说!”

    这位披甲武将脚尖重重一点,楼船顿时倾斜,一大片的铁甲铮铮作响,那些甲士一个个顾不得仪度,赶紧伸手牢牢抓住栏杆。

    高陵落在大渎水面之上,往岸边踩水而去。

    一枪递出。

    观海境的修道之人,还不是什么谱牒仙师,只是个山泽野修,识趣一点就该服软,不识趣更好,刚好让自己在那女子眼前施展一番拳脚。

    只是不等高陵登岸,便眼前一花,然后觉得胸口发蒙。

    身形一路倒退回楼船那边。

    原来是一袭青衫神出鬼没,刹那之间便来到了高陵身前,一只手掌拍在他甘露甲之上,高陵来时快若奔雷,去势更是风驰电掣,耳畔呼啸成风。

    那人轻轻一拍掌,高陵身形飘起,落在渡船船头之上,踉跄脚步才站稳脚跟。

    那一袭青衫一掌轻拍过后,借势倒掠出去数丈,一个大袖翻转,身形迅猛拧转,眨眼功夫便返回了岸边,飘然站定。

    高陵脸色阴沉,犹豫要不要打肿脸充胖子,打赢这一架就别想了。不然让她觉得丢了颜面,是他高陵办事不利,那就是最尴尬的处境,两头不讨好。

    身边女子眼神熠熠光彩,微笑道:“没事,不用计较,更不用追究。师父曾经亲口说过,山下也不容小觑,大山大水之间,常有高人出没。不枉费我在绿莺国龙头渡下船,故意走这趟迢迢水路,总算给我瞅见了所谓的世外奇人,见过一眼,就是赚到了。”

    高陵松了口气。

    岸上。

    那人抱拳,好似向楼船这边致歉。

    高陵愣了一下,也笑着抱拳还礼。

    女子愈发光彩照人,自言自语道:“好家伙,真有趣。高陵,我记你一功!”

    楼船缓缓离去。

    那位龙门境老修士刚想要结交一番,却蓦然不见了那位青衫客的身影。

    咋办?

    老修士揉了揉下巴,然后发号施令开始挪位置,吩咐婢女小童将所有大盆都挪到另外一个位置,正是那位青衫仙人垂钓之地,定然是一处风水宝地。

    他一落座,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果然是仙人一眼相中的地方,分明这拂面江风都要香甜几分嘛。

    远处。

    陈平安继续远游。

    稍稍绕路,走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原之地。

    陈平安突然停下了脚步,收起了竹箱放入咫尺物当中。

    可是片刻之后,又皱眉深思起来,难道是错觉?

    陈平安缓缓前行。

    ————

    洒扫山庄,就是五陵国江湖人心中的圣地。

    关于这座庄子,武林中有各种各样的传言。

    有说王钝老前辈之所以一辈子不曾娶妻,是年轻的时候游历北方,受过情伤,喜欢上了后来成为荆南国太后的女子,可惜天公不作美,月老不牵线,两人没能走到一起,王钝老前辈也是痴情种,便潜心武学,成了王钝一人的不幸,却是整个五陵国江湖的大幸。

    还有说那庄子自酿的瘦梅酒,其实是仙人遗留下来的酿酒方子,武人喝上一坛,就能增长好几年功力。所以王钝老前辈教出来的那些弟子,才会一个个出类拔萃,因为都是瘦梅酒的酒缸里泡出来的。

    还有传闻洒扫山庄内有一处戒备森严、机关重重的禁地,摆放了王钝亲笔撰写的一部部武学秘籍,任何人得到一部,就可以成为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得了刀谱,便可以媲美傅楼台的刀法,得了剑谱,便能够不输王静山的剑术。

    这些,当然全是假的,让外人唾沫四溅,却会让自己人哭笑不得。

    王钝的嫡传弟子之一,陆拙对此就很无奈,只是师父好像从来不计较这些。

    陆拙是同门师当中资质最不济的一个,学什么都很慢,剑术,刀法,拳法,不但慢,而且瓶颈大如山峰,皆无望破开,一丝曙光都瞧不见,师父虽然经常安慰他,可事实上师父也没辙,到最后陆拙也就认命,如今老管家年纪大了,大师姐远嫁,天赋极好的师兄王静山,这些年不得不挑起山庄庶务,实实在在耽搁了修行,其实陆拙比王静山还要心急,总觉得王静山早就该闯荡江湖、砥砺剑锋去了,所以陆拙开始有意无意接触山庄多如牛毛的世俗杂事,打算将来帮着老管事和王师兄,由他一肩挑起两份担子。

    卯时起床,走桩、或练剑或练刀至辰时,吃过早餐,就开始去老管家那边,看账记账算账,洒扫山庄的书信往来,诸多产业的经营状况,府上诸多弟子门生的开销,都需要与老管家一一请教,约莫在巳时左右,结束好似学塾蒙童的课业,去看一会儿小师弟练剑,或是师妹的练刀,地点在洒扫山庄的后山,那边安静。

    山庄有许多弟子、杂役家眷,所以山庄开办了一座家塾。

    早年学塾的那些夫子先生,学问都大,但是留不住。

    都是过来这边待一年半载就会请辞离去,有些辞官退隐的,实在是年岁已高,有些则是没有官身、但是在士林颇有声望的野逸文人,最后师父便干脆聘请了一位科举无望的举人,再不更换先生。在那举人有事与山庄告假的时候,陆拙就会担任学塾的教书先生。

    下午陆拙也会传授一拨同门弟子的刀剑拳法,毕竟与陆拙同辈的师兄弟们,也需要自己修行,那么陆拙就成了最好使唤的那个人,不过陆拙对此非但没有半点芥蒂,反而觉得能够帮上点忙,十分欣喜。

    陆拙如今的一天,就是这么鸡毛蒜皮,零零碎碎,好像几个眨眼功夫,就会从拂晓天青如鱼肚白,变成日西沉鸟归巢的暮色时分,只有戌时过后,天地昏黄,万物朦胧,陆拙才有机会做点自己的事情,例如看一点杂书,或是翻一翻师父购买的山水邸报,了解一些山上神仙的奇人异事,看过了之后,也无什么向往憧憬,无非是敬而远之。

    陆拙这天亲自手持灯笼,巡夜山庄,按例行事而已,虽说江湖传闻多而杂,但事实上会不守规矩擅闯洒扫山庄的人,从来没有。

    后山那边小师弟还在勤勉练剑。

    陆拙没有出声打搅,默默走开,一路上悄悄走桩,

    是一个走了很多年的入门拳桩,师姐傅楼台、师兄王静山都喜欢拿个笑话他。

    因为那拳桩并非洒扫山庄王钝亲自传授,而是年少时一个偶然机会得到的粗劣拳谱。师父王钝没有介意陆拙修行此拳,因为王钝翻阅过拳谱,觉得修行无害,但是意义不大,反正陆拙自己喜欢,就由着陆拙按谱练拳,事实证明,王钝和师兄师姐,是对的。不过陆拙自己也没觉得白费功夫便是了。

    下山途中,看到了那位身形佝偻的老管家,站在台阶底部,似乎在等待自己。

    陆拙快步下山。

    老管家相貌清癯,身形消瘦,一袭青衫长褂,但是老人经常咳嗽,好像是早些年落下了病根子,就一直没痊愈。

    老人的一条腿,微微瘸拐,但是并不明显。

    老人姓吴,名逢甲,是一个比较不太常见的名字。除了陆拙这一辈同门,再低一辈的年轻人和孩子,都已经不知道老人的姓名,从王钝大弟子傅楼台起,到陆拙和小师弟,都喜欢称呼老人为吴爷爷。陆拙年少时第一天进庄子的时候,老管家就已经在洒扫山庄当差,据说庄子多大的岁数,老管家在山庄就待了多少年。

    陆拙轻声道:“吴爷爷,风大夜凉,山庄巡夜一事,我来做就是了。”

    老人摆摆手,与陆拙一起继续巡夜,微笑道:“陆拙,我与你说两件事,你可能会比较……失望,嗯,会失望的。”

    陆拙觉得有些奇怪,似乎今晚的老管事有点不太一样。以往老人给人的感觉,便是迟暮,像那风烛残年,命不久矣。这其实让陆拙很担心。陆拙兴许是武学无望登顶的关系,所以会想一些更多武学之外的事情,例如山庄老人的晚年处境,孩子们有没有机会参加科举,山庄今年的年味会不会更浓郁几分。

    老人缓缓说道:“陆拙,你其实是有修行资质的,而且如果早年运气好,能够遇到传道人,前途不会小的。只可惜遇上了你师父王钝,转为学武,暴殄天物了。”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