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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陆拙笑了笑,刚要说话,老人摆摆手,打断陆拙的言语,“先别说什么没关系,那是因为你陆拙从没亲眼见识过山上神仙的风采,一个齐景龙,当然境界不低了,他与你只是江湖偶遇的朋友,那齐景龙,又是个不是书生却胜似醇儒的小怪胎,所以你对于山上修道,其实并未真正知晓。”

    陆拙无言以对。

    老人继续说道:“再就是你陆拙的习武天资,实在一般,很一般。所以你那些武学瓶颈,是真真切切的关隘拦路,你如今过不去,并且可能一辈子就都过不去了。”

    陆拙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吴爷爷,我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了。”

    老人也有些没来由的伤感,“山庄这么多孩子,我其实最看好你的心性,所以我才让你无意间得到那部拳谱。可天底下很多事情就是如此无奈,不是你陆拙是个好人,就可以人生顺遂,年轻时分,是比不过你师姐师兄,成年之后,你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弟师妹一起绝尘而去,到老到死,说不得连他们的弟子,你的那些师侄,你还是比不过。所以不管你失望与否,我是很失望的,不在人心,而在世事。”

    陆拙有些震惊。

    老人转头看了眼陆拙,“陆拙,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介不介意一辈子碌碌无为,当个山庄管事,将来年复一年,处处风光,都与你关系不大?”

    陆拙仔细想了想,笑道:“真的没关系,我就好好当个山庄管家。”

    老人点头,“很好。也别小觑了自己,有你这种人在,做着一件件小事,天底下才会有更大的希望,出现一桩桩壮举。所以说,我先前的那点失望,不值一提,一个个陆拙,才是这个世道的希望所在。这种大话,一个洒扫山庄的糟老头子,丘逢甲说出口,似乎很不要脸,对不对?”

    陆拙笑了,既不愿说违心话,也不愿伤了老人的心,只好折中说道:“还好。”

    老人爽朗大笑,此时此刻,哪有半点腐朽老态病容。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他攫人噬人手段处。

    “你既然已经通过了我的心性大考,那就该你换道登高,不该在鸡毛蒜皮之中消磨心中意气!”

    老人说道:“我今夜就要离开山庄,躲躲藏藏多年,也该做个了断。我在账房那边,留下了两封书信,一件山上重器,一部仙家秘笈。一封你交给王钝,就说你这个弟子,他已经耽误多年,也该放手了。一封信你带在身上,去找齐景龙,以后去修行,当那山上神仙!一个愿意安心当那山庄管家一辈子的陆拙,都可以让世道希望更大,那么一个登山修道练剑的陆拙,自然更有益于世道。”

    陆拙一脸错愕。

    老人一手抓住陆拙头颅,一拳砸在陆拙胸口,打得陆拙当场重伤,神魂激荡,却偏偏哑口无言,痛苦万分。

    “别的都好,就是这扭扭捏捏的脾气,我最看不爽,你陆拙不去争一争山巅一席之地,难道要让道给那些比王八蛋还不如的练气士?!”

    老人盯住几乎就要昏死过去的陆拙,沉声道:“可是你想要走上修行一途,就只能先断长生桥了!记住,咬紧牙关,熬得过去,一切就有希望。熬不过去,刚好可以安心当个山庄管家。”

    当老人松开手,陆拙倒地不起,手中灯笼摔落在地。

    陆拙呕血不已。

    老人蹲下身,笑道:“我当然不叫什么吴逢甲,只是年少时行走江湖,一个已死侠客的名字罢了。他当年为了救下一个被车轮碾压的路边小乞儿,才会命丧当场。那个小瘸子,这辈子练拳不停,就是想要向这位救命恩人证明一件事情,一位四境武夫为了救下一个满身烂脓的孤儿,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件事,值得!”

    陆拙只觉得那一口纯粹武夫的真气逐渐消散,疼痛难当,依旧咬紧牙关,试图仔细听清楚老人的每一个字。

    老人微笑道:“我自悟一套粗劣拳法,到底是一般人眼中的资质平平,不是什么天才,如今回头再看,拳谱所载拳法拳桩拳招,确实稀拉平常,所以到了埋头练拳,直到四十多岁,才能够以一人之力,公然宣言要向那座一国执牛耳者的仙家府邸报仇,人人笑话我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很好,我那套拳法之拳意根本,就在于蚍蜉搬山入海!可惜你陆拙,练习拳谱多年,始终无法入门,无法拳意上身,无妨,世间大路何其多,你陆拙是个好人即可,是不是我的嫡传弟子,关系不大。”

    最后老人双指并拢弯曲,在陆拙额头轻轻一敲,让其昏睡过去,毕竟陆拙已经无需继续武学登高,这点体魄上的苦头吃与不吃,毫无意义,神魂之间激荡不停歇,才是以后上山修道的关键所在。

    青衫长褂的老人站起身,喃喃自语道:“老夫真名,姓顾名祐。”

    老人笑道:“与猿啼山那姓嵇的分出生死之前,好像应该先去会一会那个年轻人。若是死了,就当是还了我的撼山拳谱,若是没死……呵呵,好像很难。”

    老人思量片刻,冷笑道:“我也不欺负人,你既然是在争最强六境的纯粹武夫,那我就压一压境界,只以……九境武夫出拳好了。”

    ————

    平原之上。

    陈平安觉得越来越不对劲。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笼罩天地。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这是北俱芦洲游历的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在峥嵘峰山脚那边,遭遇猿啼山剑仙嵇岳。

    陈平安没有任何恐慌,反而一瞬间便心如止水。

    在陈平安目力极限之外,有老人身穿一袭青衫长褂,站在原地,闭目养神已久。

    当他睁开眼睛,一步跨出。

    悄无声息。

    但是转瞬之后,大地之上,如平地炸春雷。

    一线之上。

    陈平安眯起眼。

    双袖符箓,法袍金醴,两把飞剑,哪怕是剑仙,在这一刻,都是纯粹武夫身外物,注定毫无裨益。

    陈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觉。

    对方至少是一位山巅境武夫!

    拳意之凝练雄厚,匪夷所思。

    陈平安开始直线向前奔去。

    一撤退一避让,自身拳意就要减少一分,生还机会就会去少一分。

    拳意一减,便是认输。

    行走江湖,认输往往就要死。

    一拳互换。

    陈平安顿时倒飞出去数十丈,一个骤然落地,依旧止不住倒退之势,脚上靴子直接磨光所有鞋底。

    浑身几乎散架。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使出神人擂鼓式,却拳递出意即断!

    那人却纹丝不动,闲庭信步,似乎任由陈平安直接换上一口纯粹真气,飘飘然尾随而至,又递出一拳。

    其实已经视线模糊的陈平安又被当头一拳。

    倒飞出去。

    毫无还手之力。

    那一袭青衫长褂,已经跃上高空,一拳砸下。

    这一拳砸中陈平安心口。

    大地之上,出现一个大坑。

    陈平安浑身浴血,倒地不起。

    血肉经脉,四肢百骸,气府窍穴。

    都已处于崩溃边缘。

    那位最少也是山巅境武夫的老者,只是站在大坑顶上边缘,双手负后,一言不发,不再出拳,只是俯瞰着那个坑中血人。

    只见那个其实已经彻底失去意识的年轻人,先是左手一根手指微动,然后是试图以手肘抵住地面,挣扎起身。

    青衣老者只是神色冷漠,看着那个年轻武夫种种下意识的细微挣扎。

    那个年轻人从一次次抬肘,让自己后背高出地面,一次次坠地,到能够双手撑地,再到摇摇晃晃站起身,就消耗了足足半炷香光阴。

    老人冷笑道:“我就站在这里,你只要能够走上来,向我递出一拳,就可以活。”

    那个其实已经没有了意识、只剩下一点本命灵光的年轻人,低头弯腰,双臂摇晃,踉跄向前。

    那走出大坑斜坡的二十几步路,就像稚童背着巨大的箩筐,顶着烈日曝晒,登山采药。

    步步登高,满脸血污的年轻人刚刚抬起一条手臂。

    老人淡然道:“不好意思,你还是得死。”

    一手抬起,一拳抡开,青衫长褂布鞋的老人一拳将眼前年轻人打回坑底。

    老人一步一步走下大坑,嗤笑道:“年纪越大,境界越高,就越怕死?难怪最强三境的昙花一现之后,四境五境都没能争到那最强二字!既然如此,我看你还是死了算数,那点武运,给谁不好,给了你这种人,老夫都觉得脏了那部拳谱。”

    那个半死之人,无声无息。

    老人皱了皱眉头,然后低下头,见那人再次手指微动。

    老人笑了笑。

    很好!

    可谓已死,拳意犹活。

    这点小意思。

    乃是世间最做不得假的大意思!

    老人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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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三十二章

    十境武夫的出拳风采

    陈平安猛然间睁开眼,皱了皱眉头,差点没骂娘。

    已是深夜时分,明月当空。

    这一觉睡得有点死。

    而且能够疼到让陈平安想要骂娘,应该是真疼了。

    一身鲜血早已干涸,与大坑泥土黏糊一起,微微动作,就是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感。

    不过陈平安仍是深呼吸一口气,大致确定体魄状况,猛然坐起身。

    四周并无异样。

    那位最少也是山巅境的纯粹武夫,为何出手却没有杀人,陈平安怎么都想不明白。

    难不成是北俱芦洲的风俗使然,只是看自己走桩不顺眼,就莫名其妙来上几拳?

    大坑上边,响起一个嗓音,“总算睡饱了?”

    陈平安只是缓缓起身。

    连拳架都没有拉开,不过身上拳意愈发纯粹且内敛。

    大坑边缘,出现青衫长褂布鞋,正是那位老武夫。

    在洒扫山庄隐姓埋名多年的老管家,吴逢甲,或者撇开横空出世的李二不说,他就是北俱芦洲三位本土十境武夫之一,大篆王朝顾祐。

    大篆王朝在内周边数国,为何只有一座弱势元婴坐镇的金鳞宫?而金鳞宫又为何孱弱到会被浮萍剑湖荣畅,视为一座听也没听过的废物山头?

    正是武夫顾祐,以双拳打散十数国山上神仙,几乎悉数被此人驱逐出境。

    顾祐曾言,天大地大,神仙滚蛋。

    豪言须有壮举,才是真正的英雄。

    老人笑道:“你这一身拳意,还凑合。六步走桩,过百万拳了吧?”

    陈平安点头道:“将近一百六十万拳了。”

    老人问道:“出身小门小户,年幼时分得了本破烂拳谱,便当做宝贝,从小练拳?”

    见微知著。

    世间任何一位豪阀子弟,绝对不会去练习那撼山拳。

    所以这个年轻人,出身绝对不会太好。

    陈平安摇头道:“十四岁左右,才开始练拳。”

    老人有些欣慰,“其它都不难,出拳是死功夫,稍微有点毅力的,百万拳都能成,唯一的难,在于一直练习这走桩。”

    陈平安一头雾水,从头到尾都是。

    不过老人对自己没有杀心,毋庸置疑,事实上,老人几拳过后,裨益之大,无法想象。

    甚至不在体魄、神魂,而在拳意,人心。

    这一刻,陈平安轻轻攥拳又轻轻松开,觉得第六境的最强二字,已是囊中之物,这对于陈平安而言,不常见。

    老人说道:“我叫顾祐。”

    陈平安顿时心中了然,自己的拳法根本,还是当年泥瓶巷顾璨赠送自己的拳谱,所以他直接问道:“那部撼山拳谱?”

    老人点头道:“应该是我顾氏子弟流散四方,带去了你的家乡。早年遭了一场大灾,本就不大的家族便分崩离析,鸟兽散了。”

    老人感慨道:“寿命一长,就很难对家族有太多挂念,子孙自有子孙福,不然还能如何?眼不见为净,大多会被活活气死的。”

    陈平安抱拳道:“宝瓶洲陈平安,见过顾老前辈。”

    顾祐笑道:“让一位十境武夫护着你酣睡半天,你小子架子挺大啊。”

    陈平安咧嘴一笑。

    顾祐招手道:“陪你走一段路程,我还有事要忙,没太多功夫与你唠嗑。”

    陈平安摇摇晃晃,走上斜坡,与那位止境武夫并肩而行。

    顾祐说道:“拿过几次武夫最强?”

    陈平安说道:“两次,分别是三境和五境。”

    顾祐摇头道:“如此说来,比那中土同龄人曹慈差远了,这家伙次次最强,不但如此,还是前无古人的最强。”

    陈平安笑道:“慢慢来,九境十境左右,好歹还有机会。”

    顾祐转头疑惑道:“教你拳法之人,是宝瓶洲崔诚?不然你这小子,原本不该有此心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顾祐恍然大悟道:“难怪。不过你小子前些年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吧?也对,没这份打熬,走不到今天。”

    顾祐突然问道:“崔诚如何评论的撼山拳谱?”

    陈平安只敢话说一半,缓缓道:“拳意宗旨,极高。”

    竹楼崔老头又没在这边,自己没理由帮他白白挨上一拳。

    止境武夫哪怕压境以山巅境出拳,对于他这位小小六境武夫而言,不还是重得不行?

    顾祐嗯了一声,“不愧是崔老前辈,眼光极好。”

    宝瓶洲的崔诚,曾经单枪匹马游历过中土神洲,虽然听闻下场极其惨烈,但哪怕是在顾祐这样最拔尖的别洲武夫眼中,亦是真豪杰了。

    双方拳法高低不去说,既然没打过,顾祐就不会有对崔诚有任何钦佩,在这之外,只说岁数和作为,尊称崔诚一声崔前辈,没问题。

    当然了,若非“极高”二字评价,顾祐依旧不会改口称呼前辈。

    陈平安欲言又止。

    顾祐说道:“但说无妨。”

    陈平安问道:“顾老前辈与猿啼山嵇剑仙是死仇?”

    顾祐说道:“死仇,双方必须死一个的那种。”

    陈平安便不再言语。

    世事复杂。

    就在于坏人杀好人,好人杀坏人,坏人也会杀坏人。

    在这之外,好人也会杀好人。

    许多不涉及大是大非的事情,并未真正知情,妄加评论,或是指点江山,其实没多大的问题,但是切莫觉得当真就已经对错清晰,善恶分别。

    顾祐笑了笑,说道:“你小子大概只听说大篆王朝京城那边的异象,什么玉玺江一条大蛟,摆出了水淹京城、妄图打造龙宫的失心疯架势。不过我很清楚,这就是嵇岳在以阳谋逼我现身,我去便是,事实上,他不找我顾祐,我也会找他嵇岳。呵呵,一个早年差点与我换命的山上剑修,很厉害吗?”

    顾祐停顿片刻,自顾自道:“当然是厉害的。所以当年我才会伤及体魄根本,躲了这么些年,说到底,还是自身拳法不够高,止境三重境界,气盛,归真,神到。我在十境之下,每一步走得都不算差,可跻身止境之后,终究是没能忍住,太过希冀着争先进入那个传说中的境界,哪怕当时自己不觉得心境纰漏,可事实上依旧是为了求快而练拳了,以至于差了许多意思。小子,你要切记,跟曹慈这种同龄人,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是一件让人绝望也很正常的事情,但其实又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有机会的话,便可以相互砥砺。当然前提是别被他三两拳打死,或是打碎了信心,习武之人,心气一坠,万事皆休,这一点,牢牢记住了。”

    陈平安点头道:“会的。”

    顾祐看似随口问道:“既然怕死,为何学拳?”

    这是一个很怪的问题。

    怕死才学拳,好像才是道理。

    陈平安回答道:“不是真的怕死,是不能死,才怕死,好像一样,其实不同。”

    顾祐沉默片刻,“大有道理。”

    事实上,这是顾祐觉得最奇怪不解的地方。

    年轻武夫自知必死之时,尤其是当他可以说“已死”之际,反而是他拳意最鼎盛之时。

    这就不是一般的“怕死”了。

    所以顾祐可以无比确定,一旦这个年轻人死了,自己若是又对他的魂魄听之任之。

    那么天地间,就会立即多出一位极其强大的阴灵鬼物,非但不会被罡风吹了个灰飞烟灭,反而等同于死中求活。

    贪生怕死到了这种夸张地步,年轻人这得有怀揣着多大的执念?

    不过这些言语,多说无益。

    他此次露面,就是要这个曾经走过洒扫山庄那座小镇的年轻武夫。

    唯有真正经历过生死,才可使得近乎瓶颈的拳意更加纯粹。

    顾祐语重心长说道:“到了北边,你要小心些。不提北方那个老怪物,还有一个山巅境武夫,都不算什么好人,杀人随心。你偏偏又是外乡人,死了还会将一身武运留在北俱芦洲,他们如果想要杀你,就是几拳的事情。你要么临时抱佛脚,学一门上乘的山上逃遁术法,要么就不要轻易泄露真实的武夫境界。没法子,人好人坏,都不耽误修行登顶,武夫是如此,修道之人更是如此。一个追求拳意的纯粹,一个道心求真,规矩的束缚,自然还是有的,但是每一个走到高位的修行之人,哪有蠢人,都擅长避开规矩。”

    陈平安叹了口气,“我会小心再小心的。”

    顾祐停下脚步,望向远方,“很高兴,撼山拳能够被你学去,并且有望发扬光大。说实话,哪怕我是撰写拳谱之人,也要说一句,这部拳谱,真不咋的,撑死了也就有那么点意思。”

    陈平安沉声道:“顾老前辈,我真心觉得撼山拳,意思极大!”

    哪怕当年在落魄山二楼,面对崔诚,陈平安对于这部相依为命的拳谱,始终十分推崇。

    顾祐转过头,笑道:“哪怕你说这种好听的话,我一介武夫,也没仙家法宝赠送给你。”

    陈平安苦笑道:“三拳足矣,再多也扛不住。”

    顾祐拍了拍肩膀,“顾祐的九境三拳,分量当然还是可以的。”

    顾祐突然说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个撼山拳的老祖宗,都不知道原来走桩、立桩和睡桩可以三桩合一而练。”

    陈平安无言以对。

    顾祐思量片刻,“其实还可以加上天地桩。”

    陈平安无奈道:“以头点地而走?”

    顾祐见那年轻人似乎当真在思量此举的可行性,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头,大笑道:“你小子练拳别练傻了,我辈武夫行走江湖,要点脸行不行?就你这练拳法子,姑娘见着一个,吓跑一个,这可不行。练习撼山拳之人,岂可没有那江湖美人仰慕万分!”

    顾祐说完这些,双手负后,仰头望去,似乎有些缅怀神色。

    大概每一位行走江湖之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遗憾和惦念。

    陈平安被一巴掌打得肩头一歪,差点跌倒在地。

    等到陈平安站直身体,那一袭青衫长褂,已经无声无息拔地而起,缥缈远去。

    陈平安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陈平安知道。

    顾祐此行,是慷慨赴死。

    但是也许,猿啼山也不会再有一位剑仙嵇岳了。

    这就是人生。

    陈平安取出竹箱搁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边,再拿出养剑葫,慢慢喝着酒。

    没有着急赶路。稍稍恢复几分实力再说。

    三拳下去,一月之内能够恢复到六境之初的修为,就算万幸了。

    反正一时半会儿不会动身,陈平安干脆就想了些事情。

    关于纯粹武夫,崔前辈曾经提及过一个笼统说法。

    七境八境死家乡,山巅境死本国。十境止境死本洲。

    修行路上,惟精惟诚。

    就像顾祐所说,许多分心,自己只会浑然不觉。

    这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想到最后,陈平安捧着养剑葫,怔怔出神。

    活着,想要去的远方,还在远方等待自己,真好。

    只不过有些远方的有些人,来年见到自己后,估计不会太高兴就是了。

    近一些的,杏花巷马家。大骊太后。

    远一些的,正阳山搬山猿,清风城许氏。

    还有一些需要再看一看的。

    更有一些隐藏在重重幕后的。

    一桩桩一件件,一个个一座座。

    所以说裴钱这个开山大弟子喜欢记账小本上,其实随她师父。

    只不过一个用笔纸去记,一个只用心记。

    ————

    再广袤的平原,总会遇到山。

    顾祐就落在一座山头之上。

    六位面覆雪白面具的黑袍人,只留一位站在原地,其余五人都快速散落四方,远远离开。

    所幸那位脚穿布鞋的青衫长褂老者,似乎没有追杀的意图。

    留在原地的割鹿山修士,躬身抱拳道:“拜见顾前辈。”

    顾祐问道:“这么大排场,是为杀人?别说是一位即将破境的金身境武夫,就是远游境武夫,也不够你们杀的。割鹿山什么时候也不守规矩了?还是说,其实你们一直不守规矩,只不过做事情比较干净?”

    与顾祐对峙之人,是这拨割鹿山刺客的领袖,身为元婴修士,可面对这位青衫老者,那张面具四周,渗出细密汗水。

    很简单,昔年大篆王朝的护国武夫顾祐,最重规矩。再就是只要他选择出拳杀人,必然挖地三尺,斩草除根。

    割鹿山一旦惹火了顾祐,那就不是山头这边死六个人这么简单了。

    这位割鹿山刺客摇头道:“割鹿山的规矩,自祖师开山以来,就不曾破例……”

    下一刻,顾祐一手负后,一手掐住那元婴修士的脖子,瞬间提起,顾祐也不抬头,只是平视远方,“先动者,先死。”

    距离山头颇远的其余五人,顿时噤若寒蝉,纹丝不动。

    顾祐缓缓说道:“若是我出拳之前,你们围剿此人,也就罢了,割鹿山的规矩值几个破钱?但是在我顾祐出拳之后,你们没有赶紧滚蛋,还有胆子心存捡漏的心思,这就是当我傻了?好不容易活到了元婴境,怎么就不珍惜一二?”

    顾祐皱了皱眉头,只是拎起那个没有半点还手念头的可怜元婴,却没有立即痛下杀手,似乎这位沉寂多年的止境武夫,在犹豫要不要留下一个活口,给割鹿山通风报信,若是要留,到底留哪个比较合适。顾祐毫不掩饰自己的一身杀机,浓重如实质,罡气流溢,方圆十丈之内,草木泥土皆齑粉,尘土飞扬。

    老人手中那位元婴修士的身上法袍,传出一阵阵细密的撕裂声响。

    顾祐随手一弹指。

    额头处被一缕罡气洞穿,一位纯粹武夫出身的割鹿山刺客当场毙命。

    金身境武夫,就这么死了。

    顾祐淡然道:“心动也是动。动静之大,在老夫耳中,响如擂鼓,有点吵人。”

    那位元婴修士已经无法开口说话,只好以心湖涟漪言语道:“顾前辈,你一旦杀了我们六人,任你拳法入神,护得住那年轻人一时,也护不住他一世。我割鹿山并无固定山头,各方修士漂泊不定,顾前辈当然可以肆意追杀,谁也拦不住前辈出拳,被前辈遇上一个,当然就会死一个,可是在这期间,只要那个年轻人不跟在前辈身边,哪怕只有几天功夫,他就一定会死!我可以保证!”

    顾祐问道:“一座过街老鼠的割鹿山,就可以威胁老夫了?谁给你的胆子?猿啼山嵇岳?”

    元婴修士苦笑道:“顾前辈,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顾祐思量片刻,“很简单,我放出话去,答应与嵇岳在砥砺山一战,在这之前,他嵇岳必须杀绝割鹿山,给他一年期限好了。嵇岳在猿啼山的那帮徒子徒孙,一定会很高兴,可以跟你们玩猫抓耗子的游戏。”

    元婴修士脸色微变,“顾前辈,我们此次会聚在一起,当真没有坏规矩。先前那次刺杀无果,就已经事了,这是割鹿山雷打不动的规矩。至于我们到底为何而来,恕我无法泄密,这更是割鹿山的规矩,还望前辈理解。”

    顾祐问了一个问题,“我若是半路上遇到你们,会不会一拳打死你?”

    元婴修士不知这位十境武夫为何有此问,只得老老实实回答道:“当然不会。”

    顾祐又问道:“你现在跟我口口声声说什么割鹿山的规矩,希望我遵守,那么我的规矩,你们为何不放在眼中?对方是一个我出拳而没杀的人,你们又明知我的身份,你们连隐忍几天都不乐意?难道说一定要我站在这里,与你们说出口的规矩,才是你们可以懂的规矩?”

    顾祐笑了笑,“奇了怪了,什么时候老子的规矩,是你们这帮崽子不讲规矩的底气了?”

    言语之际,那名元婴修士的头颅就被直接拧断,随意滚落在地。

    同时负后之手,一拳递出,打得金丹与元婴一同炸碎,再无半点生还机会。

    一位元婴修士金丹元婴齐齐粉碎后的激荡气机,声势之大,原本足可媲美一道陆地龙卷,但是被顾祐随手便拍散。

    一位展开土遁之术的割鹿山修士,被顾祐一跺脚,瞬间被罡气震死,地底下传来一阵沉闷声响,便再无动静。

    还剩下三位割鹿山刺客,依旧散落远处,却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顾祐双手负后,转头望向一个方向,叹了口气。

    那小子不是受了重伤吗,怎的还有这么敏锐的直觉。

    撼山拳也教这个?我这个撰写拳谱的,怎么都不晓得?

    一袭青衫长掠而来,到了山头这边,弯下腰去,大口喘气,双手扶膝,当他停步,鲜血滴落满地。

    顾祐微笑道:“真是个不知道疼的主。”

    陈平安直起腰,脸色惨白,夹杂着血污,很快就一屁股坐地,抹了把脸,“前辈这是?”

    顾祐说道:“还好意思问我?”

    陈平安无奈道:“这拨割鹿山刺客,我早有察觉,其实已经飞剑传讯给一个朋友了,再拖几天,就可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顾祐问道:“什么朋友,山上的?真能够不怕割鹿山这拨最喜欢黏人的蚊蝇?”

    陈平安笑道:“反正是一个好朋友,耐心比我还要好,最不怕这些货色。麻烦他,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顾祐点了点头。

    顾祐说道:“这次我是真要走了,剩下三个,留给你喂拳?”

    陈平安苦笑道:“顾前辈,真不成。”

    顾祐笑问道:“那怎么说?”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手撑在膝盖上,“那就容晚辈向前辈学一学天底下最正宗的撼山拳!”

    割鹿山刺客,死都不会开口泄露机密,这一点,陈平安领教过。

    顾祐沉声道:“坐着学拳?还不起身!”

    陈平安摇摇坠坠站起身,身形不稳,但是拳意却极其端正。

    一如读书识字之后的抄书写字。

    青衫长褂布鞋的老人,双膝微曲,手腕一拧,手掌握拳,缓缓递出向前,一手握拳,却是往回缩,“我撼山拳,最重一拳对敌,一拳守心意,故而哪怕迎敌三教祖师,只要拳意不散,人死犹可再出一拳!任你仙人术法通天,山岳压我顶,我撼山拳,开山便是!这是我顾祐七境之时,就有此悟,才能够写出这部拳谱的序言,你陈平安若想将来比我走到更高处,就当有此全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念头!”

    三位割鹿山刺客已经开始疯狂逃命,有人御风远游,有人贴地飞奔,有人祭出神通,化作青烟飘散。

    老人布鞋一脚踏出,随后六步走桩瞬间走完,一拳递出。

    再换走桩,向别处递出一拳,又换走桩,依旧是一拳朝天而去。

    陈平安死死瞪大眼睛,追随着青衫长褂老者的身形。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撼山拳。

    不单单是顾祐以十境武夫的修为递出三拳而已。

    而是撼山拳的拳意,原来可以如此……壮观!

    至于拳罡落在何处,结果如何,陈平安根本不用也不会去看。

    顾祐收拳站定,问道:“如何?”

    陈平安缓缓说道:“仿佛观拳如练剑。”

    顾祐嗤笑道:“练剑?练出个剑仙又如何,我此行大篆京城,杀的就是一位剑仙。”

    陈平安挠挠头,说道:“有人说过,练拳即练剑。”

    顾祐点头道:“也有道理,反过来说,依然是一样。死万千拳法,活出一种拳意,才是真正的练拳。”

    陈平安眼神明亮,“对!”

    顾祐突然说道:“崔诚拳法高低不好说,喂拳实在一般,若是换成我顾祐,保证你陈平安境境最强!”

    陈平安哑口无言。

    陈平安嘴唇微动,但是有些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顾祐摇摇头,示意年轻人无需多说。

    陈平安最后唯有双手抱拳相送。

    顾祐亦是双手抱拳告别。

    无关境界,无关年龄。

    世间撼山拳,先有顾祐,后有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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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三十三章

    那家伙敢来正阳山吗

    陈平安在山头那边待了两天,一天到晚,只是踉跄练习走桩。

    这天拂晓时分,有一位青衫儒士模样的年轻男子御风而来,发现平原上那条沟壑后,便骤然悬停,然后很快就看到了山顶那边的陈平安,齐景龙飘落在地,风尘仆仆,能够让一位元婴瓶颈的剑修如此狼狈,一定是赶路很匆忙了。

    只是从御风到落地,齐景龙始终无声无息,直到他轻轻振衣,符箓灵光散尽,这才现出身形。

    陈平安微微一笑。

    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心弦,悄然松懈几分。

    只要齐景龙出现了,偷懒无妨。

    先前在龙头渡离别之前,陈平安将披麻宗竺泉赠送的剑匣飞剑,匣藏两把传信飞剑,赠送了一把给了齐景龙,方便两人相互联系,只不过陈平安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天晓得那拨割鹿山刺客为何连金字招牌都舍得砸烂,就为了针对他一个外乡人。

    双方无非是交换了一把传信飞剑。

    齐景龙的回信很简单,简明扼要得不像话,“稍等,别死。”

    这会儿齐景龙环顾四周,仔细凝视一番后,问道:“怎么回事?还是两拨人?”

    陈平安坐在竹箱上,取出养剑葫,晃了晃。

    齐景龙一阵头大,赶紧说道:“免了。”

    陈平安如今身上穿了那件“路边捡来”的百睛饕餮法袍,灌了一口酒,道:“其中一位老前辈,我不好说姓名。你还记不记得我与你说过一件事,关于北俱芦洲东南方的蚍蜉搬山?”

    齐景龙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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