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李宝瓶想了想,就去将占据一张床铺的所抄小书山,搬去叠放在另外一座小书山上边。两人躺在各自被褥里,李宝瓶直挺挺躺好,说了“睡觉”二字后,转瞬间就熟睡过去。
裴钱小心翼翼地辗转反侧,很晚才迷糊睡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好似一颗粽子,给裹在了被角垫好的温暖被褥中。裴钱转头一看,李宝瓶的被褥收拾得整齐得不像话,就像刀切出来的豆腐块,裴钱一想到自己每次收拾被褥的随便一锅端,想了想,有些愧疚,便又舒舒服服睡了个回笼觉。养好精神,今天才能继续糊弄那个呆头呆脑的李槐,以及两个比李槐更笨的家伙。
至于跟李宝瓶掰手腕,裴钱觉得等自己什么时候跟李宝瓶一般大了,再说吧,反正自己岁数小,输给李宝瓶不丢人。
明年自己十二岁,李宝瓶十三岁,自然仍是大她一岁,裴钱可不管。明年复明年,明年何其多,挺不错的。
李宝瓶起床后一大早就去找陈平安,客舍没人,就飞奔去茅山主的院子。
等在门口。
茅小冬作为坐镇书院的儒家圣人,只要愿意,就可以对书院上下洞若观火,所以只得与陈平安说了李宝瓶等在外边。
陈平安离开书斋,去将李宝瓶接回书斋,路上就说游览大隋京城一事,今天不行。
李宝瓶得知陈平安最少要在书院待个把月后,便不着急,就想着今儿再去逛些没去过的地方,不然就先带上裴钱,只是陈平安又建议,今天先带着裴钱将书院逛完,夫子厅、藏书楼和飞鸟亭这些东华山名胜,都带裴钱走走看看。李宝瓶觉得也行,不等走到书斋,就风风火火跑了,说是要陪裴钱吃早餐去。
茅小冬笑道:“既要担心出门遇到刺杀,又不忍心让李宝瓶失望,是不是觉得很麻烦?”
陈平安点头道:“是很犹豫。”
茅小冬问道:“就不问问看,我知不知道是哪些大隋豪阀权贵,在谋划此事?”
陈平安摇头,“即便是这书院,到底还是大隋国土。”
“当前要务,还是你的炼化一事。”
茅小冬摆摆手,“崔东山满嘴喷粪,但是有句话说得还算人话,我们书院立身所在,身家性命和学问功夫,只在一个行字上。”
茅小冬站起身,缓缓而行,“佛家说放下所执,此生种种苦,便不见得苦,是一种大自由。道家追求清净,苦难如那虚空凌渡的飞舟,早早避开人间,是一种真逍遥。唯独我们儒家,迎难而上,世间人今生苦,不逃不避,道路之上,一本本圣贤书籍,如灯笼盏盏为人指路。
陈平安忍不住轻声说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茅小冬停下脚步,深以为然,喟叹道:“正是此理!”
————
不过两个时辰,李宝瓶就带着裴钱跑完了一趟书院,如果不是要为裴钱耐心讲解,李宝瓶一个时辰就能解决。
最后李宝瓶还带着去了东山之巅的那棵参天大树,一前一后爬上树枝,带着裴钱高高眺望远方,然后伸出手指,为裴钱讲述大隋京城哪儿有哪些好玩的好吃的,如数家珍,那份气魄,就像……整座京城,都是她家的庭院。
裴钱偷看了一眼李宝瓶。
可以想象,一身红裙襦或是红棉袄的宝瓶姐姐,这些年就站在这里,等待小师叔的场景。
两人坐在树枝上,李宝瓶掏出一块红帕巾,打开后是两块软糯糕点,一人一块啃着。
裴钱说下午她自己逛就可以了。
李宝瓶点头答应,说下午有位书院之外的老夫子,名声很大,据说口气更大,要来书院讲课,是某本儒家经典的训诂大家,既然小师叔今天有事要忙,不用去京城逛荡,那她就想要去听一听那个来自遥远南方的老夫子,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有学问。
连训诂都不知为何物的裴钱怯生生问道:“宝瓶姐姐,你听得懂吗?”
李宝瓶点头又摇头道:“我抄的书上,其实都有讲,只是我有好多问题想不明白,书院先生们要么劝我别好高骛远,说书院里的那个李长英来问还差不多,现在便是与我说了,我也听不懂的,可我不太理解,说都没说,怎么知道我听不懂,算了,他们是夫子,我不好这么讲,这些话,就只能憋在肚子里打滚儿。要么就是还有些夫子,顾左右而言他,反正都不会像齐先生那样,次次总能给我一个答案。也不会像小师叔那样,知道的就说,不知道的,就直白跟我讲他也不懂。所以我就喜欢经常去书院外边跑,你大概不知道,咱们这座书院啊,最早的山主,就是教我、李槐还有林守一蒙学的齐先生,他就说所有学问还是要落在一个‘行’字上,行字怎么解呢,有两层意思,一个是行万里路,增长见识,二个是融会贯通,以所学,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如今还小,就只能多跑跑。”
说起这些的时候,裴钱发现李宝瓶难得有些皱眉头。
裴钱由衷感叹道:“宝瓶姐姐,你想的真多哩。”
李宝瓶见裴钱竟然还没吃完那块糕点,跟小老鼠啃玉米似的,便笑了起来,拍了拍裴钱肩膀,“小师叔想的才多。”
李宝瓶摇晃着脚丫,一本正经道:“崔东山曾经说过,总有一天,我的小师叔,会遇到他最喜欢的姑娘,我就只能在小师叔心里排第二了,说不定将来哪天我也会遇到更喜欢的人,小师叔也要在我心里排第二。我觉得崔东山在胡说八道,小师叔有喜欢的姑娘,我是不介意的,可我怎么会喜欢别人多于小师叔,对吧,裴钱?”
裴钱赶紧点头。
李宝瓶很满意裴钱的态度,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以后跟着小师叔游历江湖,你要再接再厉,更懂事些,淘气是可以的,但不要总淘气,让小师叔劳心劳力,我的小师叔,你的师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小师叔也会有烦心事,有需要借酒浇愁的伤心事,所以你要懂事些,能不能做到?你看当年小师叔都不喝酒的,如今都喝上酒了,这说明你这个开山大弟子,就做的有不够的地方,对不对?”
裴钱还是点头,心悦诚服。
关于借给自己那银色小葫芦和狭刀祥符,李宝瓶说了当初师父陈平安与钟魁所说的言语,大致意思,如出一辙。
在那一刻,裴钱才承认,李宝瓶称呼陈平安为小师叔,是有理由的。
两人又先后溜下了大树。
李宝瓶要去听那位外乡夫子的讲学,飞奔而去,在一群老夫子先生和年轻书院学子当中,李宝瓶无疑年纪最小,又一抹大红色,极其扎眼。
裴钱踩着李槐三人下课的点,去了他们学舍。
三人依旧同行。
刘观问道:“马濂,你给说说,如果家里有人当官的,得了圣旨,真像那裴钱说的那样,光是摆放,就有那么多讲究?”
马濂使劲点头,“有些小小的出入,可大体上真是她讲的那样。”
“还有裴钱说她小时候睡的拔步床,真有那么大,能摆放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马濂还是点头,“对啊,我姐就有一张!”
刘观无奈道:“得嘞,还真是位天潢贵胄的公主殿下!那下次见面,咱们怎么行礼?给她作个大揖够不够?总不能下跪磕头吧?”
马濂一脸为难道:“皇帝陛下和皇子公主倒是去过我家,可那会儿我太小,根本没有印象了啊。”
李槐开心道:“公主殿下咋了,还不是陈平安的徒弟,没事,见着了她,就跟我一样,大伙儿就当是一场江湖相逢,平起平坐,拱手为礼。”
刘观点头道:“这个好,反正她自己都说她是江湖人,咱们也不用跌份儿。”
在门口见到了裴钱。
三人一起拱手抱拳。
裴钱一挑眉头,抱拳还礼。
进了学舍。
裴钱很快开始给三人绘声绘色描述一次江湖冲突。
一伙不知死活的剪径蟊贼,从草丛两侧窜出,数十号彪形大汉,刀枪棍棒,十八般武器皆有。
为首一人,手持宣花大斧,抬臂以斧刃直指我师父,大喝一声,嗓门大如晴天霹雳,‘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命财!’如果设身处地,就问你们怕不怕?!
马濂点头。
刘观嘿嘿笑道道:“反正有你师父护着,山寇蟊贼而已,怕什么。”
裴钱双手环胸,白了一眼刘观,“我师父就反问,如果不掏钱,又如何?你们是不知道,我师父那会儿,何等大侠风采,山风吹拂,我师父哪怕没有挪步,就已经有了‘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宗师风范,看那些茫茫多的匪人,简直就是……此等小辈,土鸡瓦狗,插标卖首尔!”
裴钱心中不由得佩服自己,那几本讲述沙场和江湖的演义,果真没白读,这会儿就派上用场了。
刘观急不可耐道:“你师父的厉害,我们已经听了好多,拳法无双,剑术无敌,既是剑仙,还是武学大宗师,我都晓得,我就想知道接下来事态如何发展了?是不是一场血腥大战?”
裴钱瞪眼道:“你以为江湖就只有鲁莽粗鄙的打打杀杀吗?江湖人,无论绿林好汉还是梁上君子,无论修为高低,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且谁都不笨!”
刘观挨了训,破天荒没有还嘴。
裴钱跳下凳子,走到一边,“那为首大山贼就勃然大怒,提了提重达七八十斤的巨斧,恼羞成怒,问我师父,‘小子,你是不是活腻歪了?!是不是不想活了?’”
裴钱小跑几步,转身道:“只听我师父云淡风轻说了一个字,想。一时间风云变幻,群贼鼓噪不已,气势汹汹。”
刘观和马濂听得聚精会神。
李槐嗑着瓜子。
他可是跟陈平安见过大世面的,连嫁衣女鬼都对付过了,一伙小小山贼,他李槐还不放在眼里。
裴钱再跑向前,故作脸色狰狞状,转身道:“只听那厮厉色道,好小子,你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裴钱再原路跑回,“我师父又说两字,知道。”
然后裴钱立即以手指做笔,凌空写了个死字,转头对三人道:“我当时就做了这么个动作,怎么样?”
马濂眼神呆滞。
刘观拍手叫好。
裴钱走去桌边,先前马濂准备好了茶水,她喝了口,润了润嗓子,继续道:“那伙蟊贼气得哇呀呀直叫,捶胸顿足,像那沙场擂鼓一般,为首那人,朝天怒吼,两眼瞪得比铜铃还要大了,向收下喽啰们发号施令,‘兄弟们,抄家伙,砍死这个喜欢装蒜的家伙!尤其是那个腰间刀剑错的小姑娘,莫看她年纪小,瞧着却是老江湖,修为高深莫测,不容小觑……’”
裴钱突然停下“说书”。
原来脑袋上按住了一只温暖大手。
裴钱转过头,悻悻然而笑,“师父,你来了啊,我在跟李槐他们……”
裴钱本想老实交代自己在瞎扯。
不曾想陈平安已经笑道:“行了,李槐他们还是书院学生,你不要多讲这些江湖事,以后可以的话,你们成了朋友,可以在李槐、刘观和马濂在负笈游学的时候,你再跟他们结伴游学好了,到时候再与他们三人细细道来。”
裴钱重重嗯了一声,兴高采烈。
陈平安让李槐先和朋友吃饭,回头去客舍找他,陈平安则带着裴钱去找李宝瓶。
路上,陈平安小声提醒道:“如果将来真有机会,跟李槐三人一起游学,记住一件事,那个时候,你自己到底有多少武学修为,趟过多少深浅的江湖,一定要与他们说清楚,不可以一味吹嘘自己,大包大揽,给他们误认为所谓的江湖,不过如此,那么就会很容易出事情,记住了吗?”
裴钱点头道:“记住嘞!”
陈平安正色道:“要放在心上。”
裴钱咧嘴笑道:“回头我就一字不漏刻竹简上!”
陈平安走在一条僻静的书院小路上,心有所感,轻声道:“为什么要行走江湖呢,不是只去追逐那些美好的风景,不止是练拳习武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还要多见见比自己更好的江湖人。”
“像师父我啊,在打醮山渡船上看到饿肚子的张山峰,看到一身侠义豪气冲入鬼宅的徐远霞,在破败古寺内出现的梳水国老剑圣,那对看似可怕却相亲相爱的鬼魅精怪夫妇,老龙城的范二,倒悬山猿蹂府的刘幽州……师父也会有这样那样的惭愧,敬仰和羡慕,甚至偶尔还会有些嫉妒。”
裴钱惊讶道:“师父还会这样?”
陈平安揉了揉那颗小脑袋,“你以为?师父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很多的臭毛病,不喜欢不看好师父的人,从来不少。只是看到了更好的人,也不能白看了,一定要高山仰止,虽不能至,心神往之……”
裴钱脚步越走越慢。
陈平安走出十数步后,转过头,看到站在原地不挪步的黑炭小丫头,笑问道:“怎么了?”
裴钱笑了起来,“宝瓶姐姐,说她的小师叔,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可是我觉得,师父当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唉。”
陈平安微笑道:“有本事这话跟你的宝瓶姐姐说去?”
裴钱快步跑向陈平安,“我又不傻!”
先前看着师父的背影。
裴钱突然有些感伤。
徒步行走山河,漫长的游历途中。
他们曾经在大雨泥泞的山路官道上,见到了一大堆滚落石头。
裴钱觉得绕过去就行了。
可是师父就会在大雨中停步,将一块块石头从道路上搬开。
黑漆漆的雨幕,一袭白衣的师父,忙忙碌碌。
他们还曾在茶马道一座经久维修的木桥旁停下,师父就傻乎乎在那边看了半天木桥,然后一个人跑去深山,砍了大木扛回来,劈成一块块木板,丢了柴刀换成榔头,叮叮咚咚,缝补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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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五章
山巅斗法
那位拜访东华山的老夫子,是山崖书院一位副山长的邀请,今日下午在劝学堂传道授业。
陈平安带着裴钱绕梁过廊,在绿荫浓浓的劝学堂门外,刚好碰到讲学散会,只见李宝瓶在人海中如一尾小锦鲤灵活穿梭,一下子就率先飞奔出院门,出了院子,李宝瓶一握拳,以此自我嘉奖。很快看到陈平安和裴钱,李宝瓶加快脚步,裴钱看着在书院风驰电掣的李宝瓶,愈发佩服,宝瓶姐姐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三人碰头后,一起去往客舍,李宝瓶与陈平安说了许多趣事,例如那个老夫子讲学的时候,身边竟然有一头雪白麋鹿盘踞而坐,据说是这位老夫子当年开创私人书院的时候,天人感应,白鹿守候夫子左右,那座建造在深山老林中的书院,才能够不受野兽侵袭和山精破坏。
李宝瓶最后说赵老夫子身边那头白鹿,瞧着好像不如神诰宗那位贺姐姐,当年带入咱们骊珠洞天的那头,来得灵气漂亮。
陈平安一想起贺小凉就头大,再想到之后的打算,更是头疼,只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这位昔年福缘冠绝一洲的女冠了。
当年在龙须河畔的石崖那边,陈平安与代表道统一脉的神诰宗贺小凉初次见面,见过那头莹光神采的白鹿,事后与崔东山随口问起,才知道那头麋鹿可不简单,通体雪白的表象,只是道君祁真施展的障眼法,实则是一头上五境修士都垂涎的五彩鹿,自古唯有身负气运福缘之人,才可以豢养在身边。
当年掌教陆沉以无上道法将他与贺小凉,架起一座气运长桥,使得在骊珠洞天破碎下沉之后,陈平安能够与贺小凉平摊福缘,这里边当然有陆沉针对齐先生文脉的深远谋划,这种心性上的拔河,凶险无比,三番两次,换成别人,恐怕已经身在那座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某地,看似风光,实则沦为傀儡。
所以陈平安对于“福祸相依”四字,感触极深。
只是陈平安的心性,虽然没有被拔到白玉京陆沉那边去,却也无形中落下许多“病根”,例如陈平安对于破碎洞天福地的秘境寻访一事,就一直心怀排斥,直到跟陆台一趟游历走下来,再到朱敛的那番无心之语,才使得陈平安开始求变,对于将来那趟势在必行的北俱芦洲游历,决心愈发坚定。
那座号称剑修如林、浩然天下最崇武的地方,连儒家书院圣人都要恼火得出手狠揍地仙,才算把道理说通。
陈平安想要去那边练剑。
就一个人。
最纯粹的练剑。
陈平安笑问道:“夫子讲学,说得如何?”
李宝瓶想了想,说道:“有本书上有这位赵老先生的推崇者,说夫子讲学,如有孤鹤,横江东来,戛然一鸣,江涌月白。我听了很久,觉得道理是有一些的,就是没书上说得那么夸张啦,不过这位老夫子最厉害的,还是登楼眺望观海的感悟,推崇以诗歌辞赋与先贤古人‘见面’,百代千年,还能有共鸣,继而进一步阐述、推出他的天理学问。只是这次讲学,老夫子说得细,只拣选了一本儒家典籍作为训诂对象,没有拿出他们这一支文脉的看家本领,我有些失望,如果不是着急来找小师叔,我都想去问一问老夫子,什么时候才会讲那天理人心。”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这位老夫子,算是出自南婆娑洲鹅湖书院的陆圣人一脉?”
李宝瓶灿烂笑道:“小师叔你懂得真多!可不是,这位赵老夫子的祖师爷,正是那位被誉为‘胸怀天下、心观沧海’的陆圣人。”
陈平安想起赠送给于禄那本《山海志》上的记载,陆圣人与醇儒陈氏关系不错。不知道刘羡阳有没有机会,见上一面。
裴钱一直想要插嘴说话,可从头到尾听得如坠云雾,怕一开口就露馅,反而给师父和宝瓶姐姐当傻瓜,便有些失落。
好在陈平安扯了扯裴钱的耳朵,教训道:“看到没,你的宝瓶姐姐都知道这么多学问流派和宗旨精义了,虽说你不是书院学生,读书不是你的本业……”
裴钱一跺脚,委屈道:“师父,她是宝瓶姐姐唉,我哪里比得上,换个人比,比如李槐?他可是在书院求学这么多年,跟他比,我还吃亏哩。”
陈平安不再絮叨,哈哈大笑,松开手,拍了拍裴钱脑袋,“就你机灵。”
回到了客舍,于禄竟然早早等候在那边,与朱敛并肩站在屋檐下,似乎跟朱敛聊得很投缘。
有于禄在,陈平安就又放心不少。
当初那场书院风波,正是于禄不声不响地一锤定音,硬是当着一位剑修的面,打得那位贤人李长英给人抬下了东华山。
陈平安吃过饭,就继续去茅小冬书斋聊炼化本命物一事,让于禄多帮忙看着点裴钱,于禄笑着答应下来。
在陈平安离开后,李宝瓶说要回学舍去做今天听夫子讲学的笔记,裴钱就找了个借口没跟着去,然后去陈平安客舍那边搬出竹箱,拿出多宝盒,她与李槐私底下有一场宗师之战,约战于东华山之巅。
于禄陪着裴钱登山,朱敛已经默默离开,按照陈平安的吩咐,暗中护着李宝瓶。
到了东华山山顶,李槐已经在那边正襟危坐,身前放着那只来历不俗的娇黄木匣。
裴钱咧咧嘴,将多宝盒放在桌上。
于禄蹲在石凳上,看着对峙的两个孩子,觉得比较有趣。
李槐看到那多宝盒后,如临大敌,“裴钱,你先出招!”
裴钱嗤笑一声,打开当年姚近之赠送的多宝盒,九宫格制式,里边有精致小巧的木雕灵芝,还有姚近之购买的几枚孤品稀世钱币,堪称名泉,还有一块岁月悠久包浆厚重的道家令牌,雕刻有赤面髯须、金甲红袍、眉心处开天眼的道家灵官神像,经过师父陈平安鉴定,除了灵官牌和木灵芝,多是世俗珍玩,算不得仙家灵器。
裴钱轻轻拿出那块令牌,放在桌上,“请接招!”
李槐打开娇黄匣,从里边拿出一位游侠仗剑的泥人偶,双臂环胸,“我有剑仙御敌,还能杀敌,你怎么办?”
裴钱立即拿出那块质地细腻、造型古朴的木雕灵芝,“就算挨了你麾下大将的剑仙一剑,灵芝是大补之药,能够续命!你再出招!”
李槐哼哼唧唧,掏出第二只泥塑小人儿,是一位锣鼓更夫,“敲锣打鼓,吵死你!”
裴钱冷笑着掏出那几枚名泉,放在桌上,“有钱能使鬼推磨,小心你的小喽啰叛变,反过来在你窗外锣鼓喧天!轮到你了!”
李槐摆出第三只泥人儿,是一尊披甲武将塑像,“这这沙场武将,对我最是忠心耿耿,你用钱,只会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然后李槐拿出一尊拂尘道人泥人,“这可是一位住在山上道观里的神仙老爷,一拂尘摔过来,可以排江倒海,你认不认输?”
裴钱这次没有从多宝盒里取出宝贝,而是从袖口里小心翼翼掏出那只桂夫人赠送的香囊钱袋,先转过身将里边的私房钱与桂枝桂叶倒出来,藏好后,再将散发出清新芬芳气息的香囊放在桌上,“我这只乾坤袋,什么仙术、法宝都能收入囊中,一个臭牛鼻子老道士的拂尘算什么!”
然后裴钱将那截晶莹剔透、见之可爱的桂枝放在桌上,又开始吹牛,“这可是月宫桂树的一截树枝,一丢在地上,明天就能长出一棵比楼房还要高的桂树!”
李槐赶紧拿出最后一枚泥人,仙子骑鹤模样,“我这名侍女的坐骑是仙鹤,可以将你的桂枝偷偷叼走!”
裴钱摘下腰间竹刀竹剑,重重拍在桌上,“一剑削去仙鹤的爪子,一刀砍掉侍女的脑袋!”
李槐终于将麾下头号大将的彩绘木偶拿出来,半臂高,远远超出那套风雪庙魏晋赠送的泥人,“一手抓住你的剑,一手攥住你的刀!”
之后两人开始无所不用其极。
小炼过的行山杖,多宝盒里其余那些只是值钱而无助于修行的世俗物件。
李槐则拿出了那本《断水大崖》,就连里边住着当年阿良一巴掌排进书里边的精魅,也拿出来说道。
不过大体上,还是裴钱占据上风。
石桌上,琳琅满目,摆满了裴钱和李槐的家当。
两个小家伙的勾心斗角,于禄看得津津有味。
最后,李槐长叹一声,抱拳道:“好吧,我输了。技不如人,棋差一招,我李槐顶天立地大丈夫,输得起!”
裴钱双臂环胸,点点头,用赞赏的眼神望向李槐,“没关系,你这叫虽败犹荣,在江湖上,能够跟我比拼这么多回合的英雄好汉,屈指可数!”
李槐转过头,对于禄说道:“于禄啊,你有幸看过这场巅峰之战,算是你的福气。”
裴钱老气横秋道:“我不是那种喜欢虚名的江湖人,所以于禄你自己记住就行,不用到处去宣扬。”
李槐和裴钱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咧嘴一笑。
惺惺相惜。
裴钱想着以后李槐负笈游学,一定要让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江湖高手,何谓人间绝顶剑术、霸道刀法。
李槐想着以后离开书院远游,一定要拉着裴钱一起闯荡江湖,又能聊到一块去,他也比较心安。
于禄默默蹲在一旁,叹为观止。
既为两个小家伙能够拥有这么多珍贵物件,也为两人的脸皮之厚、臭味相投而叹服。
因为李槐是翘课而来,所以山巅这会儿并无书院学子或是访客游览,这让于禄省去许多麻烦,由着两人开始慢悠悠收拾家当。
于禄作为卢氏王朝的太子殿下,而当初卢氏又以“藏宝丰富”著称于宝瓶洲北方,一行人当中,除去陈平安不说,他的眼光可能比山上修行的谢谢还要好。所以于禄知道两个小家伙的家当,几乎能够媲美龙门境修士,甚至是一些野修中的金丹地仙,如果抛开本命物不说,则未必有这份丰厚家底。
于禄对裴钱开玩笑道:“裴钱,就不怕我见财起意啊?”
于禄对李槐的性情,十分了解,是个心比天大的,所以不会有此问。
裴钱白了于禄一眼,有些嫌弃,觉得这个叫于禄的家伙,好像脑子不太灵光,“你可是我师父的朋友,我能不信你的人品?”
于禄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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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书斋那边,在两人一起推演完炼物所有细节后,茅小冬一拍腰间戒尺,一件件用以炼制金色文胆的天材地宝,飘出戒尺,纷纷落在桌上,总计十八种,大小不一,价格有高有低,当下还欠缺六样,其中四样很快就可以寄到山崖书院,又有两件比较棘手,不是可以替代,只是或多或少会影响金色文胆炼制后的最终品秩,毕竟茅小冬对此期望极高,希望陈平安能够在自己坐镇的东华山,炼制出一件圆满无瑕的本命物,坐镇第二座气府。
茅小冬有些话憋在肚子里,没有跟陈平安说,一是想要给陈平安一个意外惊喜,二是担心陈平安因此而顾虑重重,患得患失,反而不美。
金色文胆一旦炼制成功,如权贵王侯开辟府邸,又像那沙场之上主将竖起一杆大纛,能够在特地时辰与地点,额外加快汲取灵气的速度,例如五行属金的干支,庚、辛、申、酉。适宜汲取灵气的地点则是灵山秀水之处的正西与西南两处。再者金为义,主杀伐,修行之人若是任侠仗义,性格刚强、拥有浓厚的肃杀之气,就越是事半功倍,故而被誉为“秋风大振、鸣如钟鼓,何愁朝中无大名”。
只是这些玄机,多是世间所有五行之金本命物都具备的潜质,陈平安的那颗金色文胆,有更加隐秘的一层机缘。
茅小冬也是在一部极为偏门晦涩的孤本杂书上所见记载,才得以知晓内幕,就算是崔东山都不会清楚。
炼制一颗品秩极高的金色文胆,作为本命物,难在几乎不可遇不可求,而只要炼制得毫无瑕疵,并且重中之重,是需要炼制此物之人,不止是那种机缘好、擅长杀伐的修道之人,而且必须心性与文胆蕴含的文气相契合,再以上乘炼物之法炼制,环环相扣,没有任何纰漏,最终炼制出来的金色文胆,才能够达到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道德当身,故不以外物惑”!
进入污秽阴煞之地,不敢说一定能够万邪不侵,让世间所有阴物鬼魅避让三尺,最少可以先天压制、压胜那些不被浩然天下视为正统的存在。
这种效果,类似于生活在远古时代江渎湖海中的蛟龙,天生就能够驱使、震慑万千水族。
茅小冬收起思绪,在陈平安仔细打量那些天材地宝的时候,缓缓道:“这几天我们尽量避开人多眼杂的白天,在夜间拜访大隋京城的文庙与其余几处文运浓郁之地,我需要跟那些神祇取回和预支一些文运,有些是我们山崖书院相当于……‘寄存’在他们那边的,说句市侩的,其实就相当于是做买卖的分红了,大隋高氏皇族和礼部衙门也会对此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是给我取回东华山而已,就像你说的,东华山终究还是大隋版图。”
茅小冬提醒道:“在此期间,你只管站在我身边,不用你说什么。之所以要带上你,是试试看有无独属于你的文运机缘,怎么,觉得别扭?陈平安,这就是你想岔了,你对儒家文脉之争,其实如今只知皮毛,只看其表不知其义,总之你暂时不用考虑这些,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又不是要你对哪支文脉认祖归宗,别紧张。”
陈平安点点头,“好的。”
茅小冬又直言不讳道:“如今大隋京城酝酿着妖风妖雨,很不安生,这次我带你离开书院,还有个想法,算是帮你脱离了两难困局,只是会有危险,而且不小,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茅小冬明摆着是要以自己担任诱饵。
陈平安担忧道:“我当然愿意,只是茅山主你离开书院,就等于离开了一座圣人天地,一旦对方有备而来,最早针对的就是身在书院的茅山主,如此一来,茅山主岂不是十分危险?”
“想要对付我,哪怕离开了东华山,对方也得有一位玉璞境修士才有把握。”
茅小冬哈哈笑道:“可你以为宝瓶洲的上五境修士,是裴钱和李槐收藏的那些小玩意儿,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显摆?大隋唯一一位玉璞境,是位戈阳高氏的老祖宗,还是个不擅长厮杀的说书先生,早已经去了你家乡的披云山。加上如今那位桐叶洲飞升境大修士身死道消,琉璃金身碎块在宝瓶洲上空散落人间,有资格争上一争的那些千年老王八,例如神诰宗天君祁真,传闻早已偷偷跻身仙人境的姜氏老祖,蜂尾渡野修出身的那位玉璞境修士,这些家伙,肯定都忙着斗智斗勇,不然剩下的,像风雪庙魏晋,就聚在了宝瓶洲中部那边,准备跟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大打出手。”
茅小冬感慨道:“宝瓶洲大大小小的王朝和藩属,多达两百余国,可本土的上五境修士才几人?一双手就数得出来,在崔瀺和齐静春来到宝瓶洲之前,运道差的时候,可能更加寒酸,一只手就行。所以怪不得别洲修士瞧不起宝瓶洲,实在是跟人家没法比,方方面面都是如此,嗯,应该要说除了武道外,毕竟宋长镜和李二的接连出现,而且如此年轻,很是惊世骇俗啊。”
陈平安便说了倒悬山师刀房关于悬赏宋长镜头颅的见闻。
茅小冬笑道:“浩然天下习惯了小觑宝瓶洲,等到你以后去别洲游历,若说是自己是来自最小的宝瓶洲,肯定会经常被人瞧不起的。就说山崖书院建造之初,你知道齐静春那二三十年间唯一做成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陈平安摇摇头,“不知道。”
茅小冬微笑道:“那就是辛辛苦苦为大骊王朝培养出了一拨拨读书种子,却一个个削尖了脑袋想要去名声更大的观湖书院求学,为此齐静春也不拦着,最可笑的是,齐静春还需要给那些年轻书生写一封封引荐信,替他们说些好话,以便顺利留在观湖书院。”
陈平安愕然。
茅小冬神色淡然,“那时候的大骊王朝,几乎所有读书人,都觉得你们宝瓶洲的圣贤道理,就算是观湖书院的一个贤人君子,都要讲得比山崖书院的山主更好。”
书斋内沉默许久。
茅小冬转头望向窗外,自嘲道:“所以从我们先生,再到齐静春,最后到我茅小冬,竟然是谁都没个准话,关于哪些才算是正儿八经的嫡传弟子,到底有几人是名副其实的入室弟子,谁又是真正的关门弟子,都说不清楚。陈平安,你说好不好玩?反观其余几支大的文脉,那叫一个传承有序,法度森严,好一个群星荟萃,蔚然大观。”
陈平安不知该说什么,唯有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
茅小冬走到窗口,不知不觉,已是月明星稀的景象。
高大老人转过头去,看到那个始终不愿承认是自己小师弟的年轻人,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喝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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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六章
书上书外
陈平安在陪着茅小冬下山去京城文庙“碰运气”之前,先安排好了书院里边的人手,以免给人莫名其妙就钻了空子,诱饵别人咬钩不成,反而白白送给敌人一出调虎离山之计。
先让裴钱搬出了客舍,去住在有谢谢搭理的那栋宅院,与之作伴的,还有石柔,陈平安将那条金色缚妖索交给了她。
林守一早前白天都会在崔东山名下的院子修行,加上“杜懋”入住,林守一与陈平安聊过后,便干脆大大方方住在了院子。
陈平安再让朱敛和于禄暗中照看李宝瓶和李槐。
朱敛,于禄,一个见着了女子就会笑眯眯的佝偻老人,一个脸上总是带着恬淡笑意的高大青年,谁能想象,竟是两位金身境的纯粹武夫。
李宝瓶和裴钱晚上一起住崔东山的正屋,相信崔东山不会有意见,也不敢有。
谢谢和林守一各自住在一间偏屋,石柔是阴物,可以担任守夜一职,李槐则与林守一挤一间屋子。
朱敛不用住在院子,晚上睡在原先的客舍即可。
但是于禄必须与石柔搭档,守半夜。
陈平安不太相信石柔能够应对一些突发状况。
反观于禄,一直让人放心。
而茅小冬的书院那边,巡夜的夫子先生当中,历来就有文武之分,像对林守一青眼相加的那位大儒董静,就是一位精通雷法的老金丹修士,还有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更是不为人知的元婴地仙,与茅小冬一样,来自大骊,正是那位看守书院大门的梁姓老人,关键时刻,此人可以代替茅小冬坐镇书院。
最后陈平安单独将李宝瓶喊到一边,交给她那两件从李宝箴那边拿到手的物件,一枚篆刻有“龙宫”的玉佩,一张品秩极高的日夜游神真身符。
李宝瓶有些疑惑不解。
陈平安没有隐瞒,将自己与李宝箴在青鸾国遇上的事情经过,大致跟李宝瓶说了一遍,最后揉了揉李宝瓶的脑袋,轻声道:“以后我不会主动找你二哥,还会尽量避开他,但是如果李宝箴不死心,或是觉得在狮子园那边受到了奇耻大辱,将来再起冲突,我不会手下留情。当然,这些都与你无关。”
李宝瓶有些情绪低落,只是眼神依旧明亮,“小师叔,你跟我二哥只管按照江湖规矩,恩怨分明……”
李宝瓶说到这里,问道:“小师叔,那我可以给我大哥写封信吗,让他劝劝二哥收手?”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可行。”
李宝瓶刚要说话,准备将玉佩和符箓赠送给陈平安。
小师叔此次下山之前,已经跟他们说了当下的处境。
李宝瓶就想着让小师叔多两件东西傍身。
陈平安已经笑道:“我在狮子园跟一位很厉害的法刀女冠,联手擒拿了一头极其罕见、相当于一只活的聚宝盆的妖物,收获颇丰,那位女冠独占了妖物,作为补偿和报酬,她给了我六十二颗谷雨钱。所以我想跟你借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不是买,是借,有点类似当铺,只是我们反一下,你将符箓当给我,我给你这些谷雨钱。因为这张符箓品秩极高,不是一次性消耗的那种,能够反复使用,只要神仙钱支撑得起,那两尊日夜游神就可以一直存在于世,甚至被打散灵气金身后,只要画符之人,有本事为那符胆画龙点睛,依旧能够敕令两尊神祇现身。说实话,六十二颗谷雨钱,是一笔很大的钱,但是购买这张价值连城的符箓,仍是不太够。所以我不是买符……”
憋了很久,李宝瓶实在忍不住,一本正经道:“小师叔,你这么跟我见外,我很伤心。”
陈平安耐着性子解释道:“我跟你,还有你大哥,都不见外,但是跟整个福禄街李氏,还是需要见外一下的。你在小师叔这间临时当铺当掉符箓后,那笔谷雨钱,可以让茅山主帮忙寄往龙泉郡,你爷爷如今是我们家乡土生土长的元婴神仙,各类法宝之类的,多半不缺,毕竟咱们骊珠洞天要说捡漏功夫,肯定是四大姓十大族最擅长,可是神仙钱,你爷爷如今一定是多多益善,虽说家中压箱底的法宝,也可以卖了换钱,肯定不愁卖,只是对于练气士而言,除非是与自身大道不符的灵器法宝,一般都不太愿意出手。”
李宝瓶眉开眼笑,“原来小师叔还是为我着想啊,是我错怪小师叔了,失礼失礼,罪过罪过。”
李宝瓶开始有模有样地向陈平安作揖赔礼。
陈平安在李宝瓶站直后,伸出双手,捏住她的脸颊,笑着打趣道:“趁着小宝瓶还没长大,这会儿赶紧捏捏。”
李宝瓶站着不动,一双灵动眼眸笑得眯成月牙儿。
陈平安最后看着李宝瓶飞奔而去。
去往书院山门那边,茅小冬等候已久。
两人离开书院,走过大街,拐入那条白茅街,陈平安这才悄悄将那张符箓交给茅小冬。
茅小冬瞥了眼,收入袖中。
高大老人以心湖涟漪问话陈平安,“这张符箓不曾见过,材质也古怪,有说法?”
陈平安则以纯粹武夫的聚音成线,回答道:“是一本《丹书真迹》上的古老符箓,名为日夜游神真身符,精髓在‘真身’二字上,书上说可以勾连神祇本尊,不是一般道家符箓派敕神之法靠着一点符胆灵光,请出的神灵法相,形似多余神似,这张符箓是神似居多,据说蕴含着一份神性。”
之后陈平安详细解释了这张符箓的驾驭之术和注意事项。
茅小冬越听越惊讶,“这么宝贵的符箓,哪里来的?”
陈平安略过与李宝箴的私人恩怨不提,只说是有人托他送给李宝瓶的护身符。
茅小冬笑问道:“你就这么交给我?”
陈平安道:“在茅山主手上,物尽其用。我是武夫用符,又不得其法,没有学会那本《丹书真迹》最正宗法门,所以很容易伤及符胆本元,任何符箓被我开山点灵光后,都属于涸泽而渔。”
茅小冬说了一句奇怪言语,“好嘛,我算是亲身领教了。”
陈平安有些莫名其妙。
茅小冬也没有说破。
不愧是给崔东山说成送财童子的小师弟,真是见人就送礼、散财啊?
两人走在白茅街上,陈平安问道:“小宝瓶为了我这个小师叔,逃课那么多,茅山主不担心她的学业吗?”
茅小冬说道:“李宝瓶才是我们书院学得最对的一个。学问嘛,山崖书院藏书楼里那么多诸子百家的圣贤书籍,只是读书一事,极有意思,你不心诚,不开窍,书上的文字一个个娇气、傲气得很,那些文字是不会从书上自己长脚,从书本挪窝离开,跑到读书人肚子里去的,李宝瓶就很好,书上文字阐述的一些个道理,都不大,不但长了脚,住在了她肚子里,还有再去了心里,最后呢,这些文字,又返回了天地人间,又从心扉间窜出,长了翅膀,去到了她给老翁推卖炭牛车上,落在了她观棋不语的棋盘上,给两个顽劣孩子劝架拉开的地方,跑去了她搀扶老妪的身上……看似皆是琐碎事,其实很了不起。我们儒家先贤们,不就一直在追求这个吗?读书三不朽,后世人往往对言、功、德三字,垂涎三尺,殊不知‘立’一字,才是根本所在。如何才算立得起,站得住,大有学问。”
茅小冬双手负后,抬头望向京城的天空,“陈平安,你错过了很多美好的景色啊,小宝瓶每次出门游玩,我都悄悄跟着。这座大隋京城,有了那么一个风风火火的红衣裳小姑娘出现后,感觉就像……活了过来。”
茅小冬说得比较感性,陈平安单纯就是有些开心,为小宝瓶在书院的求学有得,感到高兴。
茅小冬突然说道:“你如今儒法两家书籍都在看,那我就要提醒你几句了,若是儒家学得杂而不精,就容易捣浆糊,仿佛所有事情都能从书上找出自己想要的道理,所以反而让人困惑,尤其是遇到那些涉及大是大非的问题,会让人生出茫然之感。但是你也应当注意,为何遍观历史,从未有一个国家的君主,愿意公然宣扬,独尊法家?”
不等陈平安说话,茅小冬已经摆手道:“你也太小觑儒家圣贤的肚量,也太小看法家圣人的实力了。”
茅小冬轻声感慨道:“你知道圣人们如何看待某一脉学问的高低深浅吗?”
陈平安笑道:“这我肯定不知道啊。”
他下意识摘下了酒葫芦,茅山主这些肺腑之言,拿来下酒,滋味极好,可以让陈平安回味无穷。
茅小冬伸手指向熙熙攘攘大街上的人流,随便指指点点几下,微笑道:“打个比方,儒家使人相亲,法家使人去远。”
陈平安若有所思。
茅小冬说道:“这只是我的一点感想罢了,未必对。你觉得有用就拿去,当佐酒菜多嚼嚼,觉得没用就丢了一边,没有关系。书上那么多金玉良言,也没见世人如何珍惜和吃透,我茅小冬这半桶水学问,真不算什么。”
陈平安喝着酒,没有说话。
茅小冬沉默片刻,看着川流不息的京城大街,没来由想起某个小王八蛋的某句随口之言,“推动历史踉跄前行的,往往是一些美妙的错误、某种极端的思想和几个必然的偶然。”
茅小冬思绪飘远,等到回过神后,还是没有等到陈平安说话,老人转头讶异道:“这会儿不该说几句茅山主学问极好、不可妄自菲薄之类的客套话?”
陈平安哑口无言。
齐先生,剑仙左右,崔瀺。
再到身边这位高大老人。
陈平安总觉得文圣老先生教出来的弟子,是不是差别也太大了。
只是回头一想,自己“门下”的崔东山和裴钱,好像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再加上藕花福地的曹晴朗,更是人人不同。
记得一本蒙学书籍上曾言,百花齐放才是春。
有道理。
————
暮色里,陈平安和茅小冬尚未返回书院。
崔东山的院子那边,头一回人满为患。
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
加上裴钱和石柔。
林守一和谢谢坐在青霄渡绿竹廊道的两端,各自吐纳修行。
束手束脚的石柔,只觉得身在书院,就没有她的立锥之地,在这栋院子里,更是局促不安。
关于李槐等人的身世来历、或是修为实力,陈平安断断续续大致提到过一些。
李宝瓶的二哥李宝箴,石柔是见识过的,是个极有城府的狠人。
李槐的父亲据说是一位十境武夫,曾经差点打死大骊藩王宋长镜,还一人双拳,独自登山去拆了桐叶宗的祖师堂。
于禄的身份,陈平安没有说过,但石柔已经知道这个年纪不大的高大书生,是一位第八境的纯粹武夫。
谢谢当下的身份,据说是崔东山的婢女,石柔只知道谢谢曾经是一个大王朝的修道天才。
石柔站在院门口那边,有意无意与所有人拉开距离。
石柔知道这些人第一次来大隋求学,一路上都是陈平安“当家作主”,按照陈平安和裴钱、朱敛闲聊时听来的言语,那会儿陈平安才是个二三境武夫?
为何这些放在任何一个大王朝都是天之骄子的人物,好像对于陈平安一个初来驾到书院的外乡人,对于他的安排,觉得是一件很自然而然、甚至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李宝瓶在崔东山的小书房那边抄书。
裴钱和李槐趴在正屋门口那边的绿竹地板上,搬出了崔东山颇为喜爱的棋盘棋罐,开始下五子连珠棋。
规矩是当初崔东山坑惨了裴钱的那种下法。
于禄盘腿坐在两人之间,裴钱与李槐约好了,每个人都有三次机会找于禄帮忙出招。
脚踏两条船、担任狗头军师的于禄,比经常斗嘴的裴钱和李槐还要聚精会神。
石柔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外人。
可她明明是一副仙人遗蜕的主人,大道可期,未来成就可能比院内所有人都要高。
换成宝瓶洲任何一座宗字头山门,不应该将她供奉起来?
而在这里,谁都对她客气,但也仅是如此,客气透着毫不掩饰的疏远冷淡。
石柔想不明白。
————
蔡府总算送瘟神一般将那位便宜老祖宗给礼送出门。
从蔡京神到府上灶房的厨子,都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