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大概唯一略有失落的,便是那些有机会伺候那位俊美神仙的俏丽婢女了。崔东山离开了州城,没有直奔京城,而是寓居于京畿之地的一座大道观内。
道观一位主持斋仪、度人入道,故而在道门谱牒上缀以“法师”尊称的年迈道人,以论道玄谈的名义,登门拜访。
魏羡心知肚明,老道人必然是一位安插在大隋境内的大骊谍子。
这半点不奇怪,崔东山闲来无事的时候,还给魏羡看过一份名单,是大隋如今仍然蛰伏在大骊各地的死士、谍子,三教九流,尚未挖掘出来的谍子自然更多。上边许多以朱笔画圈的名字,崔东山说是专门贩卖情报的货色,属于两面谍子,最好玩,六亲不认,只认钱,跟他们打交道,比较提神。
只是有些出乎魏羡意料,老道人虽是大骊谍子无疑,可简明扼要说完了一份谍报后,真开始与崔东山各自坐在一块蒲团上,坐而论道,谈天说地。
听得魏羡打瞌睡。
在老道人离开后,崔东山指了指对面的蒲团,说道:“趁着热乎,赶紧坐。”
魏羡虽然坐下,却没有坐在蒲团上,只是席地而坐。
崔东山从咫尺物中取出一张古色古香的小案几,上边摆满了文房四宝,铺开一张多半是宫廷御制的精美笺纸,开始埋头写字。
魏羡问道:“崔先生为何临时改变主意,离开蔡家,急匆匆往京城这边跑,但是又止步于此?”
这是魏羡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崔东山没有抬头,没有给出答案,而是离题万里反问了一句:“你觉得人心复不复杂?”
魏羡点头道:“自然。”
崔东山曾是中土神洲公认的书法大家,笔下行云流水,哪怕是魏羡远观,仍是觉得赏心悦目。
崔东山继续书写那份所有谍报汇总后的脉络梳理,缓缓道:“人心,看似难料。其实远远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复杂,世人皆贪生怕死,这是人之秉性,甚至是有灵万物的本性,之所以有异于禽兽,在于还有舔犊情深,儿女情长,香火传承,家国兴亡。对吧?越是出类拔萃之人,某一种情感就会越明显。”
魏羡想了想,“是此理,但更多还有那些模糊杂糅的均衡之人。”
崔东山停下笔,放在瓷器笔架上,抖了抖手腕,讥笑道:“什么均衡,就是糊涂蛋,心性摇摆不定,随波逐流,见美人起色心,见钱财见名利,都想要,想要,可以,就怕不自量力。柳清风,李宝箴,魏礼,吴鸢,这四人就属于聪明瓜子,可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毛病。”“担任龙泉郡太守的吴鸢,内心认同我的事功学说,更是我名义上的门下弟子,只是早年受恩于那位在长春宫吃斋修道的娘娘,自认今日所有一切,都是娘娘赏赐而来,所以在私恩与国事之间,摇晃不已,活得很纠结。”
“李宝箴所求,并不稀奇,也没有吴鸢那么符合儒家正统,就是为了立功,有朝一日,位极人臣,但是大智若愚,李宝箴暂时还不懂,这会儿还是只知道装傻。可天底下所谓的聪明人,算个屁啊,不值钱。”
“黄庭国魏礼,相对而言,四人中最是醇儒,心中最重,就是山河社稷,苍生百姓。但是格局还是小,看到了一国之地和百年风俗,尚未习惯于去看看一洲之地和千年大计。”
“小小青鸾国县令的柳清风,在四人当中,我是最看好的。只可惜没有修行资质,最多百年寿命,实在是……天妒英才?”
魏羡听到这里,有些惊讶。
崔先生竟然愿意形容别人为“英才”?
魏羡其实内心一直在咀嚼崔东山所谓的人心之论。
崔东山从几案上抓起一摞被划分为末流的谍报,丢给魏羡,“是大骊和大隋两国科举士子最新的落第诗,我无聊时候用来解闷的法子之一。”
魏羡接住后,崔东山说道:“你大概是想问我判定人心深浅、方向的法子,看似可行,实则世事难测,人心起伏不定,说不定一场变故,就会产生诸多临时改变,仍是麻烦至极,而且极难精准,故而算不得真正的学问,对不对?”
魏羡点头,没有否认。
崔东山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上山修行,除了长寿之外,这里也会跟着灵光起来。”
崔东山随后一抖手腕,撒了一大把神仙钱在几案上,“我先所说的几大人心划分,可以辅以诸子百家中术家的计数术算,从一到十,分别判定,你就会发现,所谓的人心起伏,并不会影响最终结果。”
不等魏羡开口,崔东山笑道:“一到十,仍是不够准确,那如果能做到一到一百,又如何?”
魏羡感慨道:“这术家之法,在浩然天下一直被视为小道,不是历来只被名声好不到哪里去的商家推崇吗?先生还能如此用?难道先生除了儒法之外,还是术家的推崇者之一?”
崔东山冷笑道:“术家也值得我推崇?”
崔东山站起身,“我连神人之分,三魂六魄,世间最细微处,都要探究,小小术家,纸上功夫,算个屁。”
魏羡拿着那一摞写满两国士子落第诗的纸张,怔怔无言。
崔东山绕了十万八千里,总算绕回魏羡最开始询问的那个问题,“书院那边里里外外,我都一清二楚,现在唯一的变数,就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赵夫子。”
魏羡疑惑道:“一个年迈书生,一个坐镇一座书院小天地的儒家圣人,双方对峙,前者还能掀起波澜?何况按照崔先生的说法,茅小冬并不是刻板酸儒,岂能出现纰漏。再者,依照先生的讲解,大隋皇帝除非自取灭亡,否则绝不敢对李宝瓶和李槐动手。”
崔东山直愣愣看着魏羡,一脸嫌弃,“好好想想,我之前提醒过你的,站高些看问题。”
魏羡心中一震。
崔东山伸手搓着脸颊,冷笑道:“大隋皇帝在于国祚,可幕后人,会在乎大骊和大隋的打生打死、玉石俱焚吗?如果说刺杀一两个人,就可以决定一洲格局走势,你魏羡会不会心动?商家门生会乐见其成,打仗嘛,发死人财,赚得才多,至于……喜欢鬼鬼祟祟、躲在重重幕后的纵横家高人,更会!”
魏羡心情激荡,双手竟是有些颤抖。
这才是这位南苑国开国皇帝,真正向往的世道!
大乱大争!
什么山上山下,帝王将相与仙师神祇,全部都要被裹挟在大势洪流当中,皆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只是崔东山似乎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抹了把脸,戚戚然道:“你看看,我有这么大的本事和学问,这会儿却在做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算计来算计去,不过是蚊子腿上剐精肉,小本买卖。老王八蛋在乐呵呵谋取整座宝瓶洲,我只能在给他看家护院,盯着大隋这么个地方,螺蛳壳里做道场,家业太小,只能瞎折腾。还要担心一个办事不利,就要给先生驱出师门……”
崔东山伸手握拳,重重捶在心口,“老魏啊,我心痛啊。”
然后魏羡看了看在屋内满地打滚的白衣少年,再低头看看手上的那些被说成可见真性情的落第诗。
他倒是不心痛,就是心累。
————
大隋高氏优厚善待文人,这是自开国以来就有的传统。
更别提是章埭这样的新科状元郎,虽然暂时仍在翰林院,可已经在京城有了栋十间屋子的三进院落,是朝廷户部掏的钱。
这天黄昏,章埭在空荡荡的宅院散步,喂过了大缸里边的几尾红鲤鱼,就去书斋独自打谱。
章埭是地方寒族出身,在县试乡试的制艺文章写得可圈可点,却算不得惊才绝艳,只是在殿试上一鸣惊人,得以鱼跃龙门。
成为状元郎后,搬来了这栋宅子,唯一的变化,就是章埭聘请雇佣了一位车夫和一辆马车,除此之外,章埭并无太多的酒宴应酬,很难想象这个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是大隋新文魁,更无法想象会出现在蔡家府邸上,慷慨出声,最后又能与开国功勋之后的龙牛将军苗韧,同乘一辆马车离开。
这一切,蔡丰也好,苗韧也罢,都认为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章埭拥有一个很值钱的状元身份,是名声传遍朝野的大隋四灵之一,身份卑微却清白,一腔热血,所以易于掌控,觉得此人愿意为了家国大义,身先士卒。
章埭听到敲门声,停下围棋打谱,抬头说道:“进来。”
是那位借住在宅院里边的老车夫。
老人站在略显阴暗的书房门口,缓缓道:“茅小冬已经带着一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离开了书院。”
“他们不是嚷着誓杀文妖茅小冬吗,只管杀去好了。”
章埭面无表情道:“你让书院里边的内应找个由头,让赵轼和白鹿一起离开书院,找个僻静地方,打晕了藏匿起来,控制住那头白鹿后,你切记不要让看门的元婴修士梁任思起疑心,只要顺利进入书院,动手果断一点,一定要死一个,死两个更好。”
老人点点头。
章埭犹豫了一下,“我今晚就会离开大隋京城。”
老人微笑道:“做成了这桩事情,公子回到中土神洲,定能鹏程万里。”
章埭不置可否。
在老人离开后。
章埭放下手中棋谱,俯瞰着棋局。
纵横捭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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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瓶洲东南,青鸾国京畿之地的边缘,一处名声不显的私人宅邸。
作为大骊绿波亭谍子头目之一的年轻人,脸色阴沉。
堂上众人身份各异,都是青鸾国官场、文坛的笔刀高手,当然更是被大骊王朝拉拢的心腹。
李宝箴看着地面,手指旋转一口茶水都没有喝的茶杯。
众人战战兢兢。
他们之所以汇聚在此,是做一件事。
将青鸾国的斯文宗主、文坛领袖,那位已经归隐狮子园的老侍郎柳敬亭,凭借一支支笔,将柳敬亭打入泥泞中去,要让此人万劫不复,再难对那些仓皇迁徙的南渡衣冠们形成凝聚力。青鸾国依旧需要一座文风茂茂的士林,但是不需要一枝独秀的柳敬亭。
只要柳敬亭的名声毁于一旦,那些衣冠大族就会分崩离析。
大骊愿意见到这一幕,甚至就连青鸾国皇帝都会觉得各有利弊,不至于被那群分不清形势的外来户掣肘,天天被这群不懂入乡随俗的家伙,对青鸾国朝政指手画脚,每天吃饱了撑着在那儿针砭时事,到时候唐氏皇帝就可以与大骊坐地分赃,分别拉拢那些世族豪门。
可是今夜在座十数人,动用了所有家世和势力,对柳敬亭大肆攻讦,几乎将柳老侍郎的每一篇文章都翻出来,诗词,公文,逐字逐句寻找漏洞。
不曾想效果不显著不说,还引起了青鸾国士林绝大多数文人的公愤,一些个原本与柳敬亭政见不合的在朝官员,还有许多地方大儒,都有些看不下去,开始替柳敬亭发声说话。尤其是那些南奔至此的衣冠大族,更是群情激愤,为柳敬亭四处奔走,以至于连柳敬亭即将重返庙堂中枢、升任礼部尚书的小道消息,都开始在京城蔓延开来。
李宝箴抬起头,笑道:“大家不用紧张。这桩事情做得不好,开门没红反而一抹黑,摔了个大跟头,第一个挨刀的,是我李宝箴,之后才轮到你们。如果国师大人体谅,说不定会觉得我们情有可原,换个棋盘,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不说这些“安慰话”还好,李宝箴这么一讲,所有人都觉得背脊发凉。
毛骨悚然。
大堂内烛火摇晃。
李宝箴当然恼火万分,一群酒囊饭袋!
就在此时,大堂那边出现两道身影,一人走入,一人留在门外。
看着那位走入大堂的儒衫文士,李宝箴有些无奈,本以为绕开此人,自己也能将此事做得漂漂亮亮,哪里能想到是这般田地。
那人嗓音不大,缓缓道:“在座各位,已经做成了一半,接下来还有三小步要走。”
“第一步,暂停向柳敬亭泼脏水的攻势,掉转过头,对老侍郎大肆吹捧,这一步中,又有三个环节,第一,诸位以及你们的朋友,先丢出一些中正平和的持重文章,对此事进行盖棺定论,尽量不让自己的文章全无说服力。第二,开始请另外一批人,神化柳敬亭,措辞越肉麻越好,天花乱坠,将柳敬亭的道德文章,吹嘘到可以死后搬去文庙陪祀的地步。第三,再作另外一拨文章,将所有为柳敬亭辩解过的官员和名士,都抨击一通。不分青红皂白。措辞越恶劣越好,但是要注意,大致上的文章立意,必须是将所有人形容为柳敬亭的帮闲之辈,比喻成帮腔走狗。”
起先堂上众人听到此人的第一句话后,皆心中冷笑,腹诽不已。
只是越听到后边,越觉得……章法新颖!
那人继续道:“第二步,静等一段时日之后,重新调转矛头,直指柳敬亭一人,需要一些小技巧,所有文章,宗旨与根脚,一律在‘虽然’、“即便”这些措辞上,例如‘虽然’柳敬亭此人道德有所瑕疵,可是瑕不掩瑜,门下弟子出了许多人才,然后你们可以一一列举出来,杀机在于那一个个令人眼红的显赫官身。再比如‘即便’柳敬亭的政绩平平,可到底还算清廉,就是一座名动半洲的狮子园而已。”
那人解释道:“为何要如此?因为对于旁观者而言,这些文章表面上还算心平气和,也是在为柳敬亭辩解,许多原本不掺和这场文坛笔战的中立之人,无形之中,都开始默认了那些假定事实,加上之后暗藏杀机的所谓辩解,便是雪上加霜。”
堂内众人面面相觑。
那人微笑道:“第三步,在私德上做文章。例如请人捉刀,不用在乎文笔优劣,只需要噱头就行了,比如柳敬亭风雨夜宿尼姑庵的艳事,又比如老汉扒灰,再比如狮子园与俏丽婢女的一枝梨花压海棠,顺便再做一些朗朗上口的打油诗,编成说书故事,请说书先生和江湖人氏大肆渲染开去。”
那人看到众人既震惊又不解,依然耐着性子解释道:“别觉得没有用处,没有功名的落魄读书人,爱看这个,不在乎真相的老百姓就爱听这些。士林中,三人成虎。市井处,聚蚊成雷。”
那人最后笑了,掏出一张纸张,走到李宝箴身前,递过去,环顾四周,“在座各位,未必知晓版刻一部艳情书籍的门路、价格,以及请那些说书先生应该支付多少银钱,种种不值一提的琐碎事情,我都写在了纸上,免得诸位不小心当了冤大头,而且许多做生意的市井小民,虽然位低,其实颇为狡黠聪慧,各有各的一套处世之道,一旦给他们在钱财上占了大便宜,说不定还要轻视诸位。”
这人告辞离去。
临近门口,他突然转身笑道:“诸位珠玉在前,才有我在这显摆雕虫小技的机会,希望多少能够帮上点忙。”
所有人怔怔看着那个人离去。
李宝箴口干舌燥,死死攥紧手中纸张。
其余诸位,更是头皮发麻。
要知道那人,名叫柳清风。
正是柳敬亭嫡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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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七章
来者不善
要去大隋京城文庙索要一份文运,这涉及到陈平安的修行大道根本,茅小冬却没有火急火燎带着陈平安直奔文庙,就是带着陈平安缓缓而行,闲聊而已。
茅小冬一路上问起了陈平安游历途中的诸多见闻趣事,陈平安两次远游,但是更多是在深山大林和江河之畔,跋山涉水,遇到的文武庙,并不算太多,陈平安顺嘴就聊起了那位看似粗犷、实则才情不俗的好朋友,大髯豪侠徐远霞。
这位当年离开行伍的汉子,除了记载各地山水,还会以工笔绘画各国的古木建筑,茅小冬便说这位徐侠士,倒是可以来书院作为挂名夫子,为书院学生们开课讲学,好好说一说那些山河壮美、人文荟萃,书院甚至可以为他开辟出一间屋舍,专门悬挂他那一幅幅工笔画手稿。
陈平安便答应茅小冬,给已经返回故国家乡的徐远霞寄一封信,邀请他远游一趟大隋山崖书院。
大隋规模最大、礼制最高的那座京城文庙,位于西北方位,所以两人从东华山出发,得穿过小半座京城,期间茅小冬请陈平安吃了顿午饭,是躲在陋巷深处的一座小饭馆,生意却不冷清,酒香不怕巷子深,饭馆自酿的米酒,很有门道。
茅小冬说每次酿酒,除了主人家必然会精选糯米之外,还会带上儿子出城,赶往京城六十里外的松风泉挑水,父子二人轮流肩挑,晨出晚归,才酿造出了这份京城善饮者不愿停杯的米酒。
陈平安离开酒馆的时候,买了一大坛米酒,到了无人巷弄,小心翼翼倒入已经见底的养剑葫内,再将空坛子收入咫尺物当中。
咫尺物里边,“无奇不有”。
衣衫书籍,文案清供,锅碗瓢盆,柴刀针线,草药火石,零零碎碎。
见陈平安收起了不值几文钱的空酒坛,茅小冬提醒道:“积少成多,聚沙成塔是好事,只是不要钻牛角尖,事事处处吹毛求疵,不然要么心性很难澄澈皎然,要么劳心劳力,虽然筋骨雄壮,却早已心神憔悴。”
陈平安笑道:“记下了。”
茅小冬抚须而笑。
实则吹毛求疵的,是他这个茅师兄罢了,但是不如此,不跟陈平安摆点小架子,怎么体现当师兄的尊严?自己先生不惦念、唠叨自己半句,他茅小冬总得在先生的关门弟子身上,找补一点回来不是。
随后又行了将近半个时辰,已经到了那座所有大隋地方学子心中的圣地,京城文庙。
文庙散落浩然天地各处,星罗棋布,像是大地之上的一盏盏文运灯火,照耀人间。
除非是一些太过偏僻的地方,否则最小的郡县,按例都需要建造文武庙,所有郡守、县令在新官上任后,都需要去往文庙敬香礼圣,再去武庙祭奠英灵。
所以哪怕是骊珠洞天内陈平安生长的那座小镇,闭塞阻绝,在破碎下坠、在大骊版图落地生根后,第一件大事,就是大骊朝廷让首任县令吴鸢,立即着手准备文武两庙的选址。
茅小冬站在文庙外边,陈平安与老人并肩而立。
茅小冬问道:“先前喝米酒,如今看文庙,可有心得?”
陈平安答道:“以上好糯米酿酒,买酒之人络绎不绝,可见京城百姓衣食无忧不说,还颇多闲钱。至于这座文庙,我还没有看出什么。”
陈平安答对了一半,茅小冬点点头,只是这次倒真不是茅小冬故弄玄虚,给陈平安指点道:
“那边没有任何动静,这说明大隋文庙那些住在泥块里边的家伙们,并不看好你陈平安的文运。”
说到这里,茅小冬有些讥讽,“大概是给香火熏了百年几百年,眼神不好使。”
茅小冬继续道:“游学士子,心思虔诚,拜访文庙,若是身负文运盛者,文庙神祇就会有所感应,悄悄分出些许增长文采的文运,作为馈赠。世人所谓的妙笔生花,文章天成,落笔时腕下犹如鬼神相助,就是此理,不过文庙先贤神祇能做的,只是锦上添花,归根结底,还是读书人自家功夫深不深。”
“愿意做这些小动作的,多是本国文臣成神的香火神祇所作所为,各国京城文庙,供奉的至圣先师与陪祀七十二贤,就只是泥塑神像而已了。当然,事无绝对,也有极少数的例外,浩然天下九大王朝的京城文庙,往往会有一位大圣人坐镇其中。”
听到此处,陈平安轻声问道:“现在宝瓶洲南边,都在传大骊已经是第十大王朝。”
茅小冬笑道:“等到大骊新五岳全部出现后,再来谈这个,这会儿才一个北岳披云山,还算名正言顺,为时尚早。”
茅小冬向前而行,“走吧,咱们去会一会大隋一国风骨所在的文庙圣人们。”
陈平安尾随其后。
文庙占地极大,来此的文人墨客、善男信女很多,却也不显得拥挤。
但是当陈平安跟着茅小冬来到文庙主殿,发现已经四下无人。
看来是文庙庙祝得到了授意,暂时不许游客、香客接近这座前殿祭祀天下、后殿供奉一国圣人的大殿。
大院寂静,古木参天。
一位大袖高冠的年迈儒士,腰间悬佩长剑,以金身现世,走出后殿一尊泥塑神像,跨过门槛,走到院中。
茅小冬与这位大隋史书上的著名骨鲠文臣,相互作揖行礼。
步入这座院子之前,茅小冬已经与陈平安讲述过几位如今还“活着”的京城文庙神祇,生平与文脉,以及在各自朝代的丰功伟绩,皆有提及。
眼前这位文庙神祇,名为袁高风,是大隋开国功勋之一,更是一位战功显赫的儒将,弃笔投戎,跟随戈阳高氏开国皇帝一起在马背上打下了江山,下马之后,以吏部尚书、授衔武英殿大学士,殚精竭虑,政绩斐然,死后美谥文正。袁氏至今仍是大隋头等豪阀,英才辈出,当代袁氏家主,曾经官至刑部尚书,因病辞官,子孙中多俊彦,在官场和沙场以及治学书斋三处,皆有建树。
袁高风本人,也是大隋开国以来,第一位得以被皇帝亲自谥号文正的官员。
袁高风问道:“不知茅山主来此何事?”
茅小冬反问道:“明知故问?”
袁高风神色不变,“有请茅山主明言。”
茅小冬缓缓道:“我要跟你们文庙取走一份文运,再借一份,一众文庙礼器祭器当中,我大致要暂时拿走柷和一套编磬,此外簠、簋各一,烛台两支,这是我们山崖书院本该就有的份额,以及那只你们后来从地方文庙搬来、由御史严清光出资请人打造的那只青花大罐,这是跟你们文庙借的。除了蕴含其中的文运,器物本身当然会如数归还你们。”
袁高风问道:“你茅小冬怎么不去抢?”
果然是儒将出身,单刀直入,毫不含糊。
茅小冬笑道:“我要是抢得到,倒是不跟你们客气了。”
袁高风讥讽道:“你也知道啊,听你开门见山的言语,口气这么大,我都以为你茅小冬如今已经是玉璞境的书院圣人了。”
袁高风随即又道:“可是玉璞境似乎还不够,你茅小冬除非能够将整座东华山搬迁到文庙来,才能够得逞吧?境界不足是一难,以仙人移山神通、搬动东华山文运又是一难,难上加难,真是难为你茅大山主了。”
茅小冬环顾四周,呵呵笑道:“怎么搬,山比庙大,难道一下子砸下来,覆盖文庙?大隋这座头把交椅的文庙,岂不是要毁于一旦?”
袁高风厉色道:“茅小冬,你少给我在这里玩弄商家伎俩,要我袁高风陪着你在这边讨价还价,你可以不要脸皮,我还害怕有辱斯文!文庙底线,你一清二楚!”
茅小冬浑然不觉。
陈平安却感受到一股气势磅礴的浩然正气,隐隐约约,出现一条条七彩流光,聚散游荡不定,几乎有凝如实质的迹象。
陈平安体内真气流转凝滞,温养有那枚水字印本命物的水府,不由自主地大门紧闭,里边那些由水运精华孕育而生的绿衣小童们,战战兢兢。
茅小冬没有出手阻拦袁高风的故意示威,由着身后陈平安独自承受这份浓郁文运的镇压。
茅小冬伸出手掌,指了指大殿那边,“我们去后殿详谈。”
袁高风犹豫了一下,答应下来。
茅小冬让陈平安去前殿逛逛,至于后殿,不用去。
在茅小冬和袁高风步入后殿,又有数位金身神祇走出泥塑神像。
陈平安则在肃穆庄严的前殿缓缓而行,这是陈平安第一次走入一国京城的文庙主殿,当时在桐叶洲,没有跟随姚氏一起去大泉王朝蜃景城,不然应该会去看看,之后在青鸾国京城,由于当时盛行佛道之辩,陈平安也没有机会游览。至于藕花福地的南苑国京城,可没有祭祀七十二贤的文庙。
走得再远,看得再细,终究会有这样那样的错过,不可能真正将风景看遍。
光阴流逝,临近黄昏,陈平安独自一人,几乎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已经反复看过了两遍前殿神像,先前在神仙书《山海志》,各国文人笔札,散文游记,或多或少都接触过这些陪祀文庙“贤人”的生平事迹,这是浩然天下儒家比较让老百姓难以理解的地方,连七十二书院的山主,都习惯称呼为圣人,为何这些有大学问、大功德在身的大圣人,偏偏只被儒家正统以“贤”字命名?要知道各大书院,比起更加凤毛麟角的君子,贤人不在少数。
茅小冬从后殿那边返回,陈平安发现老人脸色不太好看。
身在文庙,陈平安就没有多问。
两人走出文庙后,茅小冬主动开口道:“个个铁公鸡,一毛不拔,真是难聊。”
陈平安点了点头。
茅小冬抬头看了眼天色,“正大光明逛完了文庙,稍后吃过晚饭,接下来刚好趁着天黑,我们去其余几处文运集聚之地碰碰运气,到时候就不磨磨蹭蹭赶路了,速战速决,争取在明早鸡鸣之前返回书院,至于文庙这边,肯定不能由着他们如此吝啬,以后我们每天来此一趟。”
两人横穿两条大街后,就近找了栋酒楼,茅小冬在等饭菜上桌之前,以心声告知陈平安,“文庙的氛围不对劲,袁高风如此不近人情,我还能理解,可其余两个今天跟着冒头、为袁高风摇旗呐喊的大隋文圣人,向来以性情温和著称于青史,不该如此强硬才对。”
陈平安从养剑葫里倒了两碗米酒,问道:“会不会袁高风其实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京城文庙诸位神祇,面对当下大隋的暗流涌动,必然早就看在眼中,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又涉及大隋高氏国祚和文运,他们很难作出决定,就只好袖手旁观,但是又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我们被蒙在鼓里,坏了东华山书院的文脉,所以故意黑脸示人,以违反常理的言行,要我们小心文庙之外的形势?”
茅小冬有些欣慰,微笑道:“答对喽。”
茅小冬望向酒楼窗外,啧啧道:“本以为咱们这对抛竿入水的诱饵,对方总该再多观察观察,要么就是趁着晚上人少,先派遣一些小鱼小虾来啄几口,没有想到,这还没天黑,离着文庙也不远,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他们就直接祭出了杀手锏,丧心病狂。什么时候大隋文人,如此杀伐果决了?”
陈平安慢悠悠喝着那碗香醇米酒。
茅小冬笑问道:“半点不紧张?”
陈平安放下酒碗,道:“不瞒茅山主,我没少打打杀杀,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了。”
茅小冬又问,“多大的世面?”
陈平安想了想,坦诚道:“打过蛟龙沟一条坐镇小天地的元婴老蛟,背过剑气长城那位老大剑仙的佩剑,挨过一位飞升境修士本命法宝吞剑舟的一击。”
茅小冬爽朗大笑。
陈平安忍着笑,补充了一句马屁话,“还跟茅山主同桌喝过酒。”
茅小冬赶紧端起大白碗,“前边的不去说什么,这后边的,可得好好喝上一大碗酒。”
陈平安喝完了碗中酒,突然问道:“大致人数和修为,可以查探吗?”
茅小冬点头道:“我这几年陪着小宝瓶看似瞎逛荡,其实有些谋划,一直在争取做成一件事情,事情到底是什么,先不提,反正在我周围千丈之内,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和九境之下的纯粹武夫,我一清二楚。这五名刺客,九境金丹剑修一人,兵家龙门境修士一人,龙门境阵师一人,远游境武夫一人,金身境武夫一人。”
陈平安无奈道:“我可能帮不上大忙。”
茅小冬笑着起身,将那张日夜游神真身符从袖中取出,交还给跟着起身的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哪有当师兄的挥霍师弟家当的道理,收起来。”
陈平安犹豫不决。
茅小冬笑问道:“怎么,觉得敌人来势汹汹,是我茅小冬太自负了?忘了之前那句话吗,只要没有玉璞境修士帮着他们压阵,我就都应付得过来。”
陈平安皱眉道:“万一有呢?”
茅小冬笑了笑,“那我就更放心了。出现在这里,打不死我的,同时又证明了书院那边,并无他们埋下的后手和杀招。”
趁着茅小冬暂时没有出手的迹象。
陈平安默默又倒了一碗酒。
茅小冬好奇问道:“干嘛?”
陈平安正低头大口喝着酒,“学那朱敛,喝罚酒。”
茅小冬笑骂道:“好小子,眼巴巴等着这儿出现一位玉璞境修士,对吧?!”
陈平安微微一笑。
茅小冬瞥了眼那根玉簪子,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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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八章
剑术
(期刊第四期已经更新,1:剑来均订其实早就破三万了,2:这个月事情比较多,但是争取最少15万字的更新。)
很奇怪,茅小冬明明已经离开,文庙主殿那边不但依旧没有对外开放,反而有一种戒严的意味。
后殿,除了袁高风在内一众金身现世的文庙神祇,还有两拨贵客和稀客。
微服出宫大隋皇帝,他身站着一位身穿大红蟒服的白发宦官。
还有两位男子,老者白发苍苍,在人间君主与文庙圣人之中,依旧气势凌人,还有一位相对年轻的儒雅男子,兴许是自认没有足够的资格参与密事,便去了前殿瞻仰七十二贤神像。
老人并非宝瓶洲人氏,自称林霜降,只是有一口醇正的宝瓶洲雅言与大隋官话。
林霜降多半是个化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人出现在大隋京城后,术法通天,大隋皇帝身后的蟒服宦官,与一位皇宫供奉联手,倾力而为,都没有办法伤及老人丝毫。
林霜降瞥了眼袁高风和其余两位联袂现身与茅小冬磨嘴皮子的文人神祇,脸色不悦。
视线偏移,一些开国功勋儒将身份的神祇,以及在大隋历史上以文臣身份、却建立有开疆拓土之功的神祇,这两伙神祇自然而然聚在一起,如同一个庙堂山头,与袁高风那边人数寥寥的阵营,存在着一条若有若无的界线。林霜降最后视线落在大隋皇帝身上,“陛下,大隋军心、民心皆可用,庙堂有文胆,沙场有武胆,大势如此,难道还要一味忍辱负重?若说签订山盟之时,大隋确实无法阻挡大骊铁骑,难逃灭国命运,可如今形势大变,陛下还需要苟且偷生吗?”
林霜降冷笑道:“要不要我一个外乡人,给陛下说说看这几年里,大隋挂印辞官的京城官员、去山林逃禅的文人,到底有几百人?还有大隋从京城到地方,各地武庙气运的衰减有多严重,需要讲一讲吗?说是百年盟约,陛下以一人之青史骂名换大隋一国百姓的百年太平,但是陛下当真确定,就算大骊宋氏蛮夷果真信守承偌,不对大隋动用一兵一卒,可你们大隋就真能安安稳稳支撑百年?然后眼巴巴望天,等着天上掉馅饼,大骊宋氏自取灭亡,然后由着你们戈阳高氏摘果子?”
林霜降脸色冷漠,“上梁不正下梁歪,大骊宋氏是什么德行,陛下想必清楚,如今藩王宋长镜监国,武夫掌权,当初大骊皇帝连与高氏国祚戚戚相关的五岳正神,都能够算计,全部撤销封号,大隋东华山与大骊北岳披云山的山盟,当真管用?我敢断言,无需五十年,最多三十年,哪怕大骊铁骑被阻滞在朱荧王朝,但给那大骊皇位继任者与那头绣虎,成功消化掉整个宝瓶洲北部,三十年后,大隋从百姓到边军、再到胥吏小官,最后到朝堂重臣,都会以大骊王朝作为梦寐以求的安乐窝。”
林霜降厉色道:“等到大隋百姓从内心深处,将他国异乡视为比故国家乡更好,你这个一手促成此等亡国祸事的大隋皇帝,有何脸面去见戈阳高氏的列祖列宗?”
袁高风怒喝道:“林霜降,你放肆!我大隋国事,容不得你在这里大放厥词!”
一位凭借制定国策、一举将黄庭国纳为藩属国的大隋文臣,轻声道:“陛下三思啊。”
林霜降不再说话。
捭阖之术,捭即开,即言。阖即闭,即默。
说了之后的留白,那些不说直言,更见功力,更能够蛊惑人心。
在后殿沉默的时候,前殿那边,面容给人俊朗年轻之感的长衫男子,与陈平安一样,将陪祀七十二贤一尊尊神像看过去。
大隋皇帝终于开口说话:“宋正醇一死,才有两位先生今日之拜访,对吧?”
林霜降点头承认。
大隋皇帝伸手指了指自己,笑道:“那如果我哪天给一位十境武夫打死,或是被那个叫许弱的墨家游侠一飞剑戳死,又怎么算?”
大隋皇帝指了指头顶,又指了指背后的那座前殿位置,“若是许弱出手滥杀君王,许弱作为修道之人,多半会被那边的某位圣人责罚,许弱是墨家重要人物,之前墨家旁支帮忙打造的仿制白玉京遭受破坏,中土墨家主脉反而改变主意,押注、选中了大骊宋氏,许弱极有可能就是关键人物,所以许弱不一定愿意出手,跟我‘兑子’,墨家太亏本。可李二杀我,一个纯粹武夫,好像按照你们山上的规矩,儒家圣人们是不会管的。”
林霜降淡然道:“那个李二,只要没有达到十境武夫中的‘神到’境界,我可以让他连大隋京城都进不来,前提是你们文庙到时候愿意配合我,启动护城大阵。”
即便如此,大隋皇帝仍是没有被说动,继续问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到时候千日防贼,防得住吗?难道林老先生要一直待在大隋不成?”
林霜降皱了皱眉头。
这会儿所有人心湖之中,都有一个温醇嗓音响起,“如果李二敢来大隋京城杀人,我负责出城杀他。我只能保证这一件事,其余的,我都不会插手。”
袁高风讥笑道:“好嘛,中土神洲的练气士就是厉害,击杀一位十境武夫,就跟稚童捏死鸡崽儿似的。”
林霜降没有多说,沉声道:“范先生说
得出,就做得到。”
大隋皇帝笑道:“当真?”
前殿那人微笑回答道:“商家传世,诚信为立身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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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槐按照裴钱说的那个法子下五子连珠棋,输得一塌糊涂。
认输之后,气不过,双手胡乱抹掉密密麻麻摆满棋子的棋盘,“不玩了不玩了,没意思,这棋下得我头晕眼花肚子饿。”
听着棋子与棋子间磕磕碰碰响起的清脆响声。
在绿竹地板廊道一端修行的谢谢,睫毛微颤,有些心神不宁,只得睁开眼,转头瞥了眼那边,裴钱和李槐正各自拣选黑白棋子,噼里啪啦随手丢回身边棋罐。
棋罐虽是大隋官窑烧制的器物,还算值几十两银子,可是那棋子,谢谢深知它们的价值连城。
如果换成之前崔东山还在这栋小院,谢谢偶尔会被崔东山拽着陪他弈棋,一有落子的力道稍重了,就要被崔东山一巴掌打得旋转飞出,撞在墙壁上,说她如果磕碎了其中一枚棋子,就等于害他这藏品“不全”,沦为残缺,坏了品相,她谢谢拿命都赔不起。
世间棋子,寻常人家,漂亮些的石子磨制而已,富裕人家,一般多是陶制、瓷质,山上仙家,则以特殊美玉雕琢而成。
但是崔东山这两罐棋子,来历惊人,是天下弈棋者都要眼红的“彩云子”,在千年之前,是白帝城城主的那位师弟,琉璃阁的主人,以独门秘术“滴制”而成,随着琉璃阁的崩坏,主人销声匿迹千年之久,特殊的‘大炼滴制’之法,已经就此断绝。曾有嗜棋如命的中土仙人,得到了一罐半的彩云子,为了补全,开出了一枚棋子,一颗小暑钱的天价。
然后这会儿,琉璃棋子在裴钱和李槐手上,比地上的石子好不到哪里去。
谢谢心中叹息,所幸彩云子到底是物有所值,青壮男子使出全身气力,一样重扣不碎,反而愈发着盘声铿。
李槐不愿意玩连珠棋,裴钱就提议玩抓石子的乡野游戏,李槐立即信心满满,这个他擅长,当年在学塾经常跟同窗们玩耍,那个叫石春嘉的羊角辫儿,就经常输给他,在家里跟姐姐李柳玩抓石子,更是从无败绩!
两人分别从各自棋罐重新捡取了五颗棋子,玩了一场后,发现难度太小,就想要增加到十颗。
谢谢听到那些比落子再枰更加清脆的声响,心肝微颤,只希望崔东山不会知道这桩惨事。
时不时还会有一两颗彩云子飞出手背,摔落在院子的青石地板上,然后给全然不当一回事的两个小家伙捡回。
谢谢已经完全无法静心吐纳,干脆站起身,去自己偏屋那边翻看书籍。
李宝瓶走出正屋书房,蹲在裴钱和李槐旁边观战,李槐还是被杀得丢盔弃甲。
李宝瓶默默从另外一只棋罐抓出了五颗黑棋,将五颗白棋放回棋罐,地板上,黑白棋子各五枚,李宝瓶对面面相觑的两人解释道:“这么玩比较有趣,你们各自选取黑白一色,每次抓石头,比如裴钱你选黑棋,一把抓起七颗棋子后,里边有两颗白棋,就只能算抓起三颗黑棋。”
裴钱怯生生道:“宝瓶姐姐,我想选白棋。”
李宝瓶点点头,“可以。”
李槐恼火道:“我也想选白棋!”
李宝瓶瞥了他一眼。
李槐立即改口道:“算了,黑棋瞧着更顺眼些。”
石柔心思微动。
这个穿红襦裙的小姑娘,似乎想法总是这般奇特。石柔在所有人当中,因为陈平安明显对李宝瓶对偏心的缘故,石柔观察最多,发现这个小姑娘的言行举止,不能说她是故意老气横秋,其实还挺天真无邪,可偏偏很多想法,其实既在规矩内,又超乎于规矩之上。
就在石柔暗中观察李宝瓶没多久,那边大战已落幕,按照李宝瓶的规矩玩法,李槐输得更惨。
裴钱摇头晃脑,手心掂量着几颗棋子,一次次轻轻抛起接住,“寂寞啊,但求一败,就这么难吗?”
李槐鬼头鬼脑,眼珠子急转,想要换个事情找回场子。
裴钱丢了棋子,拿起脚边的行山杖,蹦跳到院子里,“宝瓶姐姐,手下败将李槐,我给你们耍一耍,啥叫手拄长杆,飞房越脊,我现在神功尚未大成,暂时只能飞檐走壁!看好了!一定要看好啊!”
只见裴钱退到院落一边墙壁尽头,面朝对面墙头,深呼吸一口气,飞奔而去,猛然间将行山杖精准戳-入院落石板缝隙,裴钱双脚离地,长杆弯曲出一个大弧度,随着行山杖砰然绷直,裴钱高高跃起,娇小身躯在空中舒展,稳稳站在墙头,转过身,对着李宝瓶和李槐咧嘴大笑,“看吧!”
李槐看得目瞪口呆,嚷嚷道:“我也要试试看!”
裴钱身影轻盈地跳下墙头,像只小野猫儿,落地无声无息。
大大方方将行山杖丢给李槐。
李槐也学着裴钱,退到墙根,先以急促小步向前奔跑,然后瞥了眼地面,骤然间将行山杖戳-入石板缝隙,轻喝一声,行山杖崩出弧度后,李槐身形随之抬升,只是最后的身体姿势和发力角度不对,以至于李槐双腿朝天,脑袋朝地,身体歪斜,唉唉唉了几声,竟是就那么摔回地面。
于禄瞬间一阵清风而去,将李槐接住以及扶正站姿。
李槐大言不惭道:“功亏一篑,只差毫厘了,可惜可惜。”
裴钱冷笑道:“那再给你十次机会?”
李槐一本正经道:“我李槐虽然天赋异禀,不是一千年也该是八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可是我志不在此,就不跟你在这种事情上一争高低了。”
李宝瓶从李槐手里拿过行山杖,也来了一次。
结果这位红襦裙小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不但成功了,而且太过成功,直接飞出了墙头。
墙外传来轻微声响。
对这类事情熟门熟路的李宝瓶倒是没有摔伤,只是落地不稳,双膝逐渐弯曲,蹲在地上后,身体向后倒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宝瓶站起身,浑然无事。
一位佝偻老人笑呵呵站在不远处,“没事吧?”
李宝瓶笑道:“这能有啥事!”
朱敛笑着点头。
李宝瓶飞奔返回院子。
朱敛身为远游境的武学宗师,眼光卓然,当然是清楚李宝瓶不会有事,才没有出手相助。
朱敛继续在这栋院子周围散步。
陈平安当时离开书院前,跟李宝瓶那场对话,朱敛就在不远处听着,陈平安对他也没有刻意隐瞒什么。
朱敛甚至替隋右边感到可惜,没能听到那场对话。
之前他们画卷四人尚未分道,在老龙城灰尘药铺那边,那个早早相中隋右边“剑仙之资”的荀姓老人,很喜欢往药铺凑,一次观棋,隋右边和卢白象在院中对弈,老人寥寥几句,以弈棋之理,阐述剑道。
横竖纵横,落子在点。
精妙在于切割二字。这是剑术。
棋形好坏,在于界定二字。占山为王,藩镇割据,山河屏障,这些皆是剑意。
棋局结束,加上复盘,隋右边始终无动于衷,这让荀姓老人很是尴尬,还给裴钱笑话了半天,大吹法螺,尽挑空话大话吓唬人,难怪隋姐姐不领情。
只是当晚隋右边就闭关悟剑,一天两夜,不曾离开屋子。
如今隋右边去了桐叶洲,要去那座莫名其妙就成了一洲仙家领袖的玉圭宗,转为一名剑修。
魏羡跟着崔东山跑了。
卢白象要独自一人游历山河。
就只剩下他朱敛选择跟在了陈平安身边。
陈平安在狮子园那边两次出手,一次针对作祟妖物,一次对付李宝箴,朱敛其实并未觉得太过出彩。
但反而是陈平安与李宝瓶的一番谈话,让朱敛反复咀嚼,由衷佩服。
李宝箴,李宝瓶,李希圣,福禄街李氏。
四者之间,以血缘关系牵连,而陈平安虽然被李宝瓶称呼为小师叔,可到底是一个外人。
陈平安如何处置李宝箴,极其复杂,要想奢望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伤李宝瓶的心,更难,几乎是一个做什么都“无错”,却也“不对”的死局。
若是陈平安隐瞒此事,或是简单说明狮子园与李宝箴相逢的情况,李宝瓶当下肯定不会有问题,与陈平安相处依旧如初。
可陈平安一旦哪天打杀了自寻死路的李宝箴,即便陈平安完完全全占着理,李宝瓶也懂道理,可这与小姑娘内心深处,伤不伤心,关系不大。
这就是症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