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郡主真是太过天真。皇宫深闱,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宋某不比郡主,千人爱戴,万里荣华。在这宫中,想取宋某性命的人,不计其数。”“郡主以为,若方才情形叫人看去,宋某被扣上轻薄郡主、秽乱宫闱的罪名,还能活着走出冷宫么。”
这话说的却也有理。宁祈撇撇小嘴,噤了声。
宋怀砚墨玉般的眸子沉了沉,凝睇须臾,倏而凑上一步,语调微微上扬:
“
依誮
郡主乃宁家嫡女,年幼得顾少师亲身授课,十余岁便领治家之事,天资聪颖,为人称道。这般简单的道理,郡主……怎么忽而不明白了?”
宁祈心底一阵发寒。
如果说,方才的话是在嘲讽她的天真,那现下这番话,可是实打实的试探了。
这小黑莲当真不是等闲之辈。按理说,她同他先前应交集寥寥,可他却能敏锐捕捉到她的所有异常,如今,只因为一句话,便对她有所怀疑。
可她能怎么办呢?她总不能对他说,她是穿越过来,分明就什么都不懂吧?!
她大脑飞速运转,只好佯装嗔怒,含糊着回应:“宋怀砚,你怎么这样啊。我只说了一句,你便要说十句来笑话我!”
宋怀砚依旧盯着她,似是要把目光锁在她身上。
他却没再说话,只是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宁祈总有种一切都被他看穿的心虚。她错开视线,在草丛里埋头寻找自己的镯子,找到了便慌忙拾起,戴在手腕上,又提起方才掉落在地上的麻将盒。
“快走吧,大家要等急了。”
话音落下,她便也不管他,只一个劲往前走,如同将他避若洪水猛兽。
宋怀砚倒也没说些什么。
他垂眸,借着月光,方看清自己指尖缠了一根青丝。
属于宁祈的。
他气息略沉,将青丝放在指尖捻了捻,旋即将其拂去,任由它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而后缓步跟了过去。
二人一路无言。
穿过后花园深处,视野便渐渐明晰起来。不远处,水榭华光明澈,映亮这一方天地。
宋怀砚止了步子,淡声道:“如此,郡主应不害怕了。宋某便送到这里。”
宁祈应了一声。
她方要迈步往前,可视线往下一瞥,借着融融灯火,忽而发现自己的手上一片血迹。
想来,应是刚才倒地时磋磨一阵,害得宋怀砚伤口再次撕裂了。这血迹,该是自己扶他起身时,沾在手上的。
流了这么多血,他竟一个字也没说。
到底还是有些愧疚,宁祈掉了身子,踟蹰着开口:“那个,你的伤……要不你也先来水榭坐着,等太医过来……”
宋怀砚面色如常,淡声打断道:“不必。宋某的命,倒不至浅薄至此。”
他竟也不领情。
宁祈便也不强求,轻声道谢,便迈步朝松云水榭走去了。
月色如水,星罗纵横。
宋怀砚望着她逐渐远去。浅樱色的身影步伐轻盈,一步一步,直到她迈入水榭,他方收回了视线。
他思忖着宁祈的那番话。
她这是……在关心他么?
与此同时,一丝愠怒再次在他心底升腾——方才闹出那般乌龙,他竟再次将除去她的计划,尽数抛之脑后了。
伴随着那丝愠怒,他心底又生出一股莫名的躁意。可是今日的烦躁,却偏偏并不是因为自己没有除去宁祈。
因为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晚风裹挟着一阵凉意抚来,轻拂过他的肌肤,令他不由得想起宁祈紧贴着他时,分明是那般微凉的触感,却能激起一阵令人不安的烫意。
他的锁骨间,仍残留着独属于女子的口脂痕迹。
他微敛眉尖,取出墨色丝帕,将其按在口脂印上细细地擦拭。
可是淡红的痕迹并没有就此消弭,反而随着擦拭的动作逐渐扩大,在肌肤上一点点晕染开来。
宋怀砚叹息一声,心底的躁意愈发深了。
画像
同大家打完麻将散去,已是接近戌时。
宁祈拖着一身疲惫回了宫,瘫倒在柔软的床榻上,低声喃喃:“今天真是倒霉催,惹上这么多事,可累死我了……”
环玉传声出言:“累是累了点,但也有不小的收获嘛。”
尾调上扬,语气颇有些耐人寻味。
宁祈有些不明所以,反应了一会儿,才恍然了些:“啊?你说的不会是宋怀砚吧?”
“对呀!”环玉语气激动,“今天你俩三番五次地肌肤相贴,他都没有抗拒,教我也看得面红耳赤的……”
宁祈:“……”
她琢磨着环玉的话,不以为然:“没有抗拒?我都把他的伤口按在地上摩擦了,他没弄死我就不错了,你还在这里瞎激动……”
顿了顿,她忽而想到什么,“对了,小玉,宋怀砚现在好感度是多少啊?”
环玉支支吾吾,总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诶呀……你也别灰心嘛,虽然好感度还不高,但可以慢慢来嘛……”
“到底是多少啊。”宁祈有些不耐,直截了当地问。
环玉心虚地回答:“负……百分之十……”
“这么高?!”宁祈神色大惊,“之前不是负百分之九十七吗?!”
环玉:?
居然还嫌高?!
便见宁祈猛地捶了下枕头:“不行,可不能这么下去了,我得让他多讨厌我点才行!”
环玉:???
好家伙,它今天就不该多嘴!
*
同环玉聊了一遭,宁祈愈发疲惫,很快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是不是今日同宋怀砚交集过多的缘故,这一夜,她又做了一个与他有关的噩梦。
只是这次,梦中并没有她。
梦中场景虚幻缥缈,但宁祈记得,这应该是个秋夜。雨声嘲哳,浓密的雨丝勾搅着泼墨般的天幕,连绵无尽,把画面晕染得朦胧苍茫。
冷宫内,衣着单薄的少年躲在角落,手背青筋凸起,死死攥住一幅发黄破旧的画像。
“砰!”的一声,木门被来人一脚踹开,一众侍卫举起火把,火光照彻长夜。
“宋怀砚私藏婉妃画像,天子有令,立即烧之,违者重罚!”
雷声轰然。
宋怀砚的肩头,剧烈地颤抖起来。
侍卫把守各个出口,他逃无可逃,在角落蜷缩着的瘦弱身形很快便被发现。
可纵使被侍卫重重包围,他却仍佝偻着身躯,将母妃的画像完好地护在怀中。
雨水浸透衣衫,刺骨的寒意紧紧锁住人的感知。
宋成思缓步迈至少年身前,傲然地睥睨着他,厉声怒喝:“天子有令,还不动手!”
“不……你们不能这样!”
宋怀砚拼劲全力挣扎,连手上、膝盖上都磕出了血痕,却奈何寡不敌众。
他被侍卫掣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画像被夺出,呈到了宋成思的手中。
宋成思俯身,捏紧他的下颌,冷笑:“我的好弟弟,抗旨……可是死罪。”
他将少年重重地甩开,而后当着少年的面——
一点一点,将画像撕了个粉碎。
“不!!!”宋怀砚双目通红,犹如牢中困兽,恨意升腾而起,掩去了仅剩的一丝理智。
他眼睁睁看着母妃的画像面目全非,又被弃于火中,被烧成一片灰烬。
连这唯一的念想,都没有留给他。
“宋成思……你怎么敢!”
他仿佛骤然发狂,使出浑身解数,竟挣脱了侍卫,手中寒气四射的利刃直直刺向宋成思!
宋成思慌忙侧身,堪堪躲开这致命的一击。侍卫如潮水般涌上,夺去少年的匕首,再次将他死死押在地上。
宋成思明显动了怒,拿起了那把利刃,俯身凑到宋怀砚的耳边。
“宋怀砚,我看你是活腻了。”
“刺啦——”一声,是利刃划破衣料,刺穿皮肉的声响。
他竟把匕首,狠狠地刺在了宋怀砚的肩头!
浑浊的雨水流了少年满身,又混杂着浓稠的鲜血,徐徐蜿蜒而下。
嘀嗒,嘀嗒。
这一刺当是极痛的。少年轻唔一声,额间渗出冷汗,可当他抬头看向宋成思时,面色却不见丝毫痛苦。
他紧攥双拳,用仅能让二人听到的声音说:“宋成思,这辈子……我要你不得好死。”
嗓音喑哑,淬了几分诡谲,如同邪魔的恶毒诅咒。
鲜血不断渗出,流了他遍身,让他几乎成了一个血人。
更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魅。
……
宁祈再次从梦中惊醒,猛地直腰坐在床榻上,发丝凌乱地贴着额头。她红唇翕张,不住地喘着气。
待缓和须臾,她轻挑起幔帐,却见殿内一片死寂,轻薄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屋内,是唯一的照明。
竟还是深夜。
离天亮还有些时辰,宁祈却早已没了睡意。这般岑寂的夜色,总让她不受控制地想起那身玄衣。
瞧着她失神
依譁
的样子,环玉传声问:“怎么了?”
宁祈回过神来。想到方才的梦境,她思忖须臾,试探着问:“环玉,我问你一件事。”
“宋怀砚和宋成思……可曾因为婉妃的画像,起过争执?”
“婉妃的画像?”环玉不知她为何问及此,犹疑着如实回答,“这倒没有过呀。奇怪,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宁祈抿了抿唇,并未开口。
想到方才的梦境,她愈发觉得不对劲。如果说,她第一次做同宋怀砚有关的噩梦,是因为自己太害怕他了,那这次的噩梦就无从解释。
梦中并没有她的身影。更何况,她从未见过宋怀砚的母妃,如何会清晰地梦见婉妃的画像?
梦中种种,总像是这皇宫之中,真实发生的故事。
可偏偏,这些都还不曾发生过。
她百思不得其解,便将方才的噩梦,连同自己第一次做的噩梦,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环玉。
末了,她补充了一句:“这些梦,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回,换环玉沉默了。
宁祈疑惑,又叫了它一声:“小玉?”
“啊……”环玉仿佛回过神来,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啊,确实是挺古怪的。说不定……是预知梦?”
支支吾吾的,似乎没什么底气。
“预知梦?”
宁祈挠挠头,总觉得有些古怪,却也说不上来是哪里古怪。
可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更好的解释。
便也只好应了一声,喃喃道:“嗯……大概是吧。”
*
盛典接连持续半旬。余下的十来日,宁祈便同几位皇子公主们夜夜牌局不歇,玩的好不痛快。
只是宫中的麻将虽做工精细,却也只是用竹片所雕刻,比起现代沉甸甸的麻将块,总还是缺些质感。
没有清脆悦耳的麻将音,哪里还有手感嘛!
于是乎,宁祈特地亲自去了内务府一趟,仔细描述形状,让他们赶制一副麻将块。
算算时间,今日也该制成了。
内务府原要派人送来宁祈殿中。可盛典将过,再有两日便要上学,宁祈总有些迫不及待,午饭随意扒拉了几口,便赶去了内务府。
她让惜韵在门外候着,自己只身踏入屋内。
总管瞥见宁祈前来,赶忙上前迎接,满脸堆着笑:“哟,郡主怎么亲自来了。这麻将块堪堪赶制成,奴才正要教人亲自送您府上呢。”
宁祈心情愉悦:“快,快拿来让我看看。”
太监得了令,放下手中的动作,自里屋提出麻将盒,稳稳地搁置在宁祈面前的桌案上。
内务府明显是用了心,连麻将盒都是金丝楠木所制,锁扣用了足金,四角用翡翠装饰,散发着浓浓的富贵之气。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盖子,瞧清麻将形状,情不自禁地愣了下。
——好家伙,麻将竟全是用翡翠所雕刻!
不仅如此,麻将块背后还嵌了名贵的翠羽东珠,光泽精润,贵气逼人却又雅致万分,没有丝毫的俗气。
她试着拈起一块,质感沉甸甸的,却又不显厚重,拿在手中恰到好处。
她在心里喟叹,贫穷果真是会限制人的想象。这一大盒放到现代,得多有钱的人才能买得起啊。
如果能带回去该多好!
“公公真是有心了,我满意极了。”宁祈心里喜不自胜,真挚道。
总管忙奉承:“殿下客气了,这都是奴才应该做的。对了,这麻将提起来颇有些重,奴才再派个人给您提着,随您一齐到毓灵宫可好?”
没想到,这帮人竟对自己这般尊敬。宁祈再次感慨有权有势的好处,心里得意了些,脸上笑意愈发深了:“也好,那便麻烦公公啦。”
话音落下,她欲阖上盖子,不料自己的手还没伸出,却忽而被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等等。”
宁祈顿了顿,循声回眸,只见宋凝一身红裙,风风火火地朝这边走来。
她的手落在麻将盒上,忽而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瞧见嫡公主,诸位太监赶忙行礼。宋凝不欲理会他们,道了一声“免礼”便来到宁祈身边。
她指着盒子问:“这是什么?珠围翠绕的,好不刺眼。”
宁祈“啪”的一声盖上盖子,讪笑道:“没什么,一些进贡的珠宝罢了,公主殿中珍奇万千,肯定瞧不上这些。”
“哦?”宋凝并不吃她这套,直接伸手打开了盒子,霎时也愣住了。
瞧着宋凝满脸的惊奇,宁祈脑子里只冒出了三个字——完蛋了。
幼犬
果然,宋凝伸手细细抚摸,目光中惊羡有余:“把麻将制成块状,真是好主意。这套麻将做工精美,本公主甚是喜欢。”
“啊,是……是……”宁祈连声附和,声音有些没底气的颤抖。她瞅准缝隙,挤着身子往麻将盒前凑了凑。
却听宋凝语气昂扬:“那便送至本公主殿中吧。”
宁祈嘴角一抽:“哈?”
宋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是不解:“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一旁的黄总管见势不妙,忙上前低声解释:“公主有所不知,这副麻将是郡主下令,命内务府特意赶制的,这……”
宁祈忙跟着点头,看着宋凝的目光沾了几分哀求。
可宋凝本就不大喜欢她。听到黄总管这番话,她秀眉微蹙,神色愈发不耐:“这天下乃是宋家的天下,天下之物皆归宋家所有。本公主想要什么,连父皇都不会阻拦,区区一副麻将,本公主也要不得吗?”
这话说的,着实有些无理。
宁祈暗自腹诽:什么叫“区区”一副麻将,这明明是她的一块心头肉啊!
短短两句话,却将黄总管说的冷汗涔涔。他是要恭维郡主没错,但这位可是景国的嫡公主,他也根本惹不起啊!
他左右为难,两位都不敢得罪,便咽了一口唾沫,试探着说:“内务府也不缺材料,不如二位殿下先带走一副,内务府即日起再赶制一副,到时候亲自送至殿下宫中。”
这便是把选择抛给她们两位了。
宋凝瞥向宁祈,表面盛气凌人,心里却总想着,这几天在牌局上,她输给宁祈好多珠钗珍宝,这次总得赢过她一些。
便挥挥袖,端起了架子:“长宁,你觉得呢?”
宁祈一向是个好脾气的,不爱生事,也知晓自己该多讨好这位嫡公主。更何况……
更何况,这些天牌局之上,她玩的太过激情投入,一不小心赢了宋凝许多……定是教她心中不满了。
她斟酌着,还是决定自己让步,语气软了三分:“宋凝姐姐哪里的话,既是姐姐喜欢,那便赶快拿去吧。我不着急,可以慢慢等。”
一口一个“姐姐”,叫得酥软甜腻。
宋凝:???
她浑身起鸡皮疙瘩,满脸问号地看向宁祈。她本以为宁祈会同自己争执,自己还能借机好好治她一番,却没想到宁祈竟这般容易地服软。
还没反应过来呢,宁祈又主动收拾好麻将盒,将其原原本本地递给她的随从,而后柔声提醒:“麻将有些沉重,姐姐要小心些。姐姐本就擅长打麻将,有了这副牌,定是如虎添翼呢。”
宋凝被她突如其来的接近弄得不自在,稍稍侧身,听了她的夸赞,面上又起了一层异样的薄红。
周身跋扈的气势,竟在一瞬间陡然消弭。
她的神情显而易见地慌乱几分,支吾着应了一声:“嗯……知晓了。”
便携着随从匆匆迈步离去。
宁祈:?
不是吧,宋凝居然吃这套?
目送嫡公主迈出内务府,黄总管终于松了一口气,转而向宁祈赔着笑:“郡主息怒。奴才这就吩咐下去重新赶制,来日第一时间给您送去,绝对跑不了。”
宁祈含糊地应了一个音节。
她望着宋凝的背影,看着自己的宝贝麻将被拿去,难免肉疼。
看来,自己只好再等些时日了。
她叹息一声,迈步离开内务府。
而黄总管瞧着二人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只觉更加肉疼。
他原先知晓长宁郡主千娇百宠,又瞧着宋成思对她颇为关心,便见势想讨好。却不曾想到,这份功劳竟又被嫡公主截了去。
两套翡翠麻将……简直是从他身上割了一块肉来!
他倚靠在门
铱驊
前,不住地摇着头,欲哭无泪。
*
孤自往内务府外走去,宁祈捶了捶酸痛的胳膊,神色仿佛打了蔫儿。
她鼓着双颊,在心里埋怨着最近的倒霉。但还没走出几步呢,却又被前方一片喧嚣吸引了注意。
只见一众侍从拥簇着朝内务府走来,每人怀中都抱着一只小猫,最末端的太监牵着一条小狗,不住地活蹦乱跳,叽叽喳喳,分外聒噪。
踏入内务府,瞧见宁祈,他们忙驻足行礼:“参见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