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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我被送上前往军营的马车。
随行的是先前照顾我的小侍女。
露儿泪眼朦胧,拉紧了我:伏苓姐姐,从前同为影卫,是你三番四次救我的性命。如今,就让我也救你一回吧!
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发觉自己浑身的力量正在渐渐流失。
她是王府里的人,与我同坐在马车里,没有人怀疑。
露儿不顾我的哀求,将身上侍女的衣裳换给了我。
伏苓姐姐,侧妃恨你入骨,易莲拉拢了军营中人,要折磨得你生不如死。快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再也不要回来了!
我失去了意识,眼睁睁看着她走入了军营。
背影单薄得犹如一片白纸。
然而只是一瞬。
她下给我的药力逐渐散去,我支撑着爬起来,才刚伸出手,一把穿云箭破风而来。
刺穿了她的心脏。
直到咽气,露儿都挣扎着向我爬来:伏苓姐姐,快逃,你快逃啊!
一抹嫣红在她的心口绽放开,身后传来轻笑声。
姐姐啊,你又害死了一个对你好的人,多可惜啊。
易莲弯弓搭箭,对准了我的右手:她死了,轮到你了。
锋利的箭刃穿透了我的右肩,我从马车上跌落,刻骨的痛从右手处蔓延至全身。
那一夜,数不清有多少只手抚摸过我的身体,咸腥的气味和鲜血挥之不去。
我喊破了喉咙,毫无尊严地求饶:救救我,我的手好痛,好痛…
士兵们笑着抓紧我的腰肢,王爷可说了,从前你还是易伏苓,往后,只是个没名没姓的贱婢。
就算把你玩死了,也不用偿命。一个贱婢,还要右手做什么
眼泪从空洞的眼眶里滑落,混杂着血水,滚落到我的嘴里。
苦得发涩。
我的右手,中过淬了毒的箭,又在我的眼前被生生践踏成了肉泥。
王府之中的易伏苓,彻底死在了这一夜。
8.
最后时刻,带着侧妃远去江南散心的沈君故飞鸽传来一道秘旨,留下了我的命。
命还在,可我从此只能用最卑贱的身份,迎合军营中的男人们。
吃食是他们吃剩下的泔水,睡的是肮脏不堪的马厩。
如此三月,我被折磨得形销骨立,也再也不会哭了。
军营中人说起时啧啧称奇:那个贱婢,不管如何折磨她欺辱她,她都哭不闹,还浪荡无边。那滋味,简直比青楼里的花魁还要销魂!
我的眼泪早就一夕之间流尽了。
易伏苓死了,活下来的是只会笑不会哭的妖娘。
我活在地狱里,可苏倾诞下了沈君故的长子,被风光封为王妃,街上庆贺的流水宴席摆了一天一夜。
摄政王说,是要为王妃的孩子祈福呢!
街上的流民大口嚼着白面馒头,眉开眼笑。
擦肩而过时,我清楚地闻见了他们身上胡马的味道。
京畿之地,胡马不能入内。
我心一惊,距离那封情报上,苏倾和胡族首领商定的四年之期马上就要到了。
我会想起信上的字字句句。
小世子满月之日,便是大胡铁骑踏破京城之时。
9.
半月之后,摄政王府在苏倾的建议下,大开府门,邀请天下人同庆小世子的满月酒。
高台之上,沈君故满眼爱怜地抱起孩子,高声宣布:倾儿生子有功,从今往后便是摄政王府唯一的王妃。
众目睽睽之下,他取出腰间的王令交给了苏倾。
倾儿,如此你可愿信我的真心了
苏倾幸福地扑入他怀里。
我却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恶意。
新皇践祚之处,尚且年幼,满朝上下惟沈君故这个摄政王马首是瞻。
他的王令,可号召御林军和京郊的三千精兵。
一旦落入了苏倾手中,等同于将江山拱手让给大胡!
我心乱如麻,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易伏苓,明知苏倾是胡族细作,可你如今又能做什么呢
断了一只手,本就形同废人,还被困在军营中插翅难飞。
我低下头一声苦笑:沈君故,如果这便是你想要的,战火烧起的那一日,也许你才会知道我四年前的真心。
回了军营,我挖出马厩中藏起来的些许财物和一张伪造的户籍。
这些,是露儿临死前塞进我的怀里的。
她到死,都期望着我有朝一日能寻得自由。
我含泪摸过为露儿刻的墓碑,咬牙在夜色中逃离了军营。
这半月里,京畿歌舞升平,可遥远的边关之处,胡军的铁骑悄无声息踏破了五座城池,摄政王府中的边防机密全都经苏倾的手送到了胡族的手里。
而紧急的军情战报,又被苏倾拦截下来,沈君故对此一无所知。
我拼了命的跑,身后不知何时聚集起了不少的人马。
妖娘跑了,给我追!
贱娘们,王爷说了,她死也只能死在军营,给我把她抓回来!
我跌落在泥地里,双脚被磨得鲜血淋漓,腿也崴了,再也站不起来。
绝望之际,有人骑着马将我逼到了悬崖边上。
跑啊,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跑到哪里去
我凄然一笑,一点点向悬崖边挪步。
而后纵深跃下。
月色里,我恍然间竟然又看见了沈君故的脸,他惊慌失措地伸出手。
与我的衣角擦过。
伏苓!
10.
再醒来时,是在山脚下的一处草屋里。
采草药的大娘救下了遍体鳞伤的我,用米糊吊着我的命,整整半月我才苏醒过来。
见我醒了,大娘喜极而泣。
孩子,你可算是醒了。此地留不下了,你快些离开,往西边去,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我一惊,忙问道:大娘,如今是几月了
二月初九。
二月初九,小世子的满月酒已过去三天。
满月酒当日,大胡铁骑联合京畿周围的守军,一举攻到了城门边。
京中所有的将领全都被困在摄政王府,沈君故生死不知,苏倾举王令号召大军。
归顺胡族。
一夕之间,生灵涂炭。
数十座城池沦陷在战火之中,年幼的新皇一气之下病死在床榻,朝堂之上每日为战还是降争论不休。
战,满朝无将。
降,则是亡国。
我四年之前在情报上看过的字字句句,全都成了真!
大娘将仅剩的白面馒头塞进了我的手里,孩子,大娘年纪大了跑不动了。可你还年轻,胡人马上就要打进来了,村子里的人都跑了,你也快跑吧!
我迟疑着,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许久不见的沈君故正站在门口。
伏苓,对不起。
他风尘仆仆,身上裹满了泥沙,鲜血将披风浸透了,不断往下滴着。
一众影卫死死护着他,才从摄政王府里逃了出来。
走到这里,他身边的人早就全都死尽了。
可是苏倾以王妃的身份昭示天下,摄政王已死,世子继位,他如今也不过是一颗弃子。
11.
大娘将门轻掩上,屋内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伏苓,他落下眼泪:那日看着你跳下悬崖,我心如刀绞。我只是,只是想对你略施惩戒,我不知你受了那样多的苦…
他扑通一声跪下,昔日尊贵的摄政王,在一个贱奴的面前卑躬屈膝。
易莲被苏倾收买,掩盖了她胡族公主的身份。伏苓,从始至终,都是我错怪了你,我不该不相信你的!
他双眼猩红,眼里浓浓的全是恨意。
又在看到我的那一刻燃起了希冀。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王爷,请回吧,伏苓恕难从命。
他一咬牙,举起匕首狠狠刺进自己的胸口。
你是在怪本王吗当年的事是我不对,可你是我唯一可信之人了,难道要看着天下在你眼前断送吗
鲜血喷溅而出,像极了那一日我跪在他的脚边,求他放过我。
见我不语,沈君故膝行向前,将插在胸口的刀柄送到了我的手边。
若是你还不能解气,我把这条命还给你。
伏苓,你曾是摄政王府之中最好的影卫。本王还有一支军队,养在西南。如今能破此局的人唯有你了。本王求你,就当是为了天下人,持虎符至西南,来救京城!
我看着他手里沾满了血的虎符,忍不住低头浅笑。
心中荒芜至极,可我也只会笑了。
沈君故不解道:你笑什么
我当着他的面解开衣袍,露出空荡荡的袖管。
右肩之下,我的手早已坏死,被完整切除,再也握不住缰绳,当不成手持虎符的将军了。
失去了一条手臂的人,怎么号令大军呢
沈君故失了力气,不可置信地跌坐。
怎么会,我分明说了,任何人不伤赏你的性命,怎么会如此!
王爷,我轻声叹息,留着一条命很简单,折磨人的方法却有很多种。我如今不就还有一条命在吗可我再也不能完成你的任务了。
王爷,请回吧。
他睁大了眼睛,泪水夺眶而出。
我将粮食都给大娘留下,一瘸一拐地离开了草屋。
12.
我是趁着沈君故睡梦中走的。
四年来的折磨,我不能不恨他,可他就算是杀了他,也于事无补。
事到如今,我只想要好好活着。
我走后没多久,苏倾的人果然就找上了门,将沈君故抓回了摄政王府。
我所过之处,无不是战火纷飞,民不聊生。
不过几月,胡人就屠了周边的城池,将京城紧紧围困住,想要将一城的人耗死。
王公贵族,家中尚有存粮。
可乡下的百姓们,早已饿孚满地,易子而食。
我藏在衣袖里的粮食很快就吃完了,也不得不与人争夺树根草皮。
我顺着护城河一路拼了命地向外游,不知过了几天,终于游出了京城,往西南赶去。
沈君故不知道,西南王沈月白,也曾经与我有过一面之缘。
数年前我为沈君故做事,查到了沈月白的头上,那时他已是重病,膝下只有一个稚子。
他在床榻之上求我放过他时,忽然让我想起了缠绵病榻的娘亲,我心一软,放过了他。
为了报答我,沈月白许我一诺。
而我没有完成任务,几乎被沈君故打死。
我揣紧了怀里的虎符,目光掠过道路旁饿得两眼无神,啃食起自己的手的小童,长出了一口气。
仗着这份恩情,和虎符,若是西南王出兵,也许一切还有救。
我逃走的这些日子,沈君故在摄政王府里过得并不好。
听说苏倾给他下了软骨药,囚禁在暗牢中,逼迫他登基。
沈君故一继位,便可成为胡族的傀儡皇帝,将整个中原的江山置于胡族掌心中。
他死不得,可也一定会活得痛不欲生。
13.
湿冷的暗牢里,毒蛇缠绕在沈君故的脖颈上,一寸寸收紧。
他猛然一窒,悬空的双腿飞踢,可被长钉钉入木架里的双手,却再也没办法将它扔开。
只能任由着窒息感加重,晕眩地僵立着。
毒蛇张开血盆大口,毒牙深深嵌入他的皮肉中。
将死之际,易莲一箭洞穿了毒蛇的七寸。
莲儿,他大喜过望,你来救我了,我就知道,你和你姐姐一样,绝不会…
话音未落,一巴掌落在了他脸上。
易莲冷冷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别跟我提起易伏苓那个蠢货,她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我苦苦求她交出情报,不要以卵击石,和胡族作对。
我告诉她,苏倾受宠,你必然会保下她。可是她不信啊,她说,王爷会信的。多可笑,只差一点儿,她就要因为你把我也害死了!
我投靠了胡族,大王答应封我为上将军。王爷,你就乖乖地听话吧,要不然,只会和易伏苓一个下场!
沈君故呆愣地抬头,眼泪怔然落下。
伏苓她,她知道…
她知道苏倾背靠着胡族,在京中的势力盘根错节,一旦她将事情捅出来,说不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她还是傻傻地赌了。
却差点将命都输了出去。
暗牢的大门被打开,苏倾身着皇后的华贵服饰,抱着小世子款款走进来。
苏倾!沈君故目眦欲裂:你这个毒妇,我对你那么好,我们的孩子才刚刚满月,你怎么忍心…
苏倾闻言莞尔一笑,抱着小世子走到他身边,哄骗道:王爷,他是你的亲生孩子啊。王爷若是答应了大王的条件,我们一家人便能富贵一生,有什么不好
我呸!
他用尽了全力啐道,我沈君故就是死,也决不做叛国之奴!
那就别怪我了。
苏倾眼中寒光一闪,毫不犹豫地松了手。
她怀里的婴儿跌得头破血流。
娇弱地哭喊了几声,便没了呼吸。
亲生儿子死在了面前,沈君故再也支撑不住,呕出一大口血,昏迷了过去。
14.
五月,花朝节。
本是最热闹的节日,京城的街市上却空无一人。
苏倾和胡族人里应外合,打开京城密道,将胡族士兵们放了进去。
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屠杀了整整三日,沈君故同意登基,接过了继位文书,在高墙上宣布,归顺胡族,向胡族纳贡称臣。
不久之前,他和苏倾也是在此地宣布要为世子的满月酒大贺三天。
昔日城墙上看热闹的百姓们全都没了踪迹,只剩下一副副骸骨。
苏倾戴上皇后冠冕,微笑着推着木椅上双腿俱断的沈君故,笑道:君上说,胡族人单纯良善,与我朝可修百年旧好。
君上,快说啊。
臣妾教过你的,快告诉天下的百姓。
木椅上的沈君故面容麻木,没有一丝表情。
却在苏倾凑近他低声威胁时,忽然拔下她头顶的金钗,狠狠插进了她的喉管中。
变故发生得太快,就连近在咫尺的易莲都没有反应过来。
苏倾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捂紧自己血流不止的喉咙,沈君故,你…
她身影晃荡,翩然从高墙上坠落。
易莲拔出长剑,横在了沈君故脖子上,你杀了苏倾,胡族人不会放过你的。
是吗
沈君故仰天长笑,就算把我千刀万剐,你们也不会赢了。
霎那间,十万大军乌压压地涌来。
西南王沈月白高举起虎符:众将士们听令,清君侧,除佞邪。随我杀入京城,为你们的父母亲人报仇血恨!
杀了胡人!
杀!
这支大军从西南一路杀进京城,随行的路上还有许多流民加入。他们俱是因胡人家破人亡的可怜人,隔着血海深仇,在战场上不要命一般地冲向胡人。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来。
阴沉了许多天的京城又一次蒙上了血雾,这一回,等待我们的却不是死亡的宿命。
15.
西南大军势如破竹,不出两日便攻下了京城,将胡人的兵马逼退数十里外的一座孤城。
大势已去,胡王派人送来了求和的书信。
当着我的面,沈月白将书信撕成了齑粉。
我忽然想起,死去的那位皇帝,年仅七岁,是沈月白最宠爱的弟弟。
军营里,我身披狐裘,五月里还捂着一个汤婆子,被人称为帘中将军。
还在沈君故身边时,我便是他的影卫中最好的一个。我学兵法,练剑术,对朝中局势更是洞若观火。
哪怕断了一臂,也依然能在沙盘之上操纵天地,指点江山。
沈月白十分倚重我。
易姑娘,将军有请。
我一走进沈月白的营帐,便看见了地上跪着的女人。
易莲,我的妹妹。
我的骨肉至亲,亦是背叛我害我最深之人。
见我来了,沈月白道:她说她是你妹妹,底下的人怕其中有诈,我便唤你来看看。
易莲抬起血痕满布的脸,向着我哭喊道:姐姐,莲儿错了。莲儿不该一时鬼迷心窍,将你害到那步田地…姐姐,你要救救莲儿啊!
她哽咽道:娘亲死前,你答应过她,会好好照顾我。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你不能看着我去死!
衣袖之下仅剩的那只手攥紧了。
沈月白迟疑:易姑娘,此人是胡王手下的第一将军,心狠手辣,只怕…
我打断了他,将军放心,我与她素昧平生。该杀要是该审,全凭将军做主,我没有意见。
16.
易莲停下了抹眼泪的手。
易伏苓,你撒谎,我是你妹妹!
长剑悬到了脖子上,她终于也知道害怕了。
我轻轻摸过她眉间与我如出一辙的胎记。
我是曾经有一个妹妹,可是在入摄政王府之前,她就死了。她死在乱葬岗之中,从没走出来过。
那个单纯良善的妹妹,早就死了。
只是我迟迟不肯面对,才对着一张酷似她的脸,以为能找到几分故人的影子。
我转身离开,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沈君故在哪吗
苏倾死后,沈君故就失踪了,原来是被她藏起来了。
我没有理会,将她交给沈月白就走了。
这一路南征北战,我随着军队见过了许多景色。
可到处是死人、血肉,大好的河山在我的眼中,也一点都不美。
我从怀里摸出那个小小的木头刻的墓碑,笑道:露儿,尘埃落定了,我终于能亲眼去看看江南了。
她的骨灰被我好生放在瓷罐里。
等到了江南,寻一块能看得见小桥流水的屋子,把她埋在屋前,再种一树的桃花。
我絮絮叨叨地对她说着,全然没有注意到被士兵们押着经过我身边的人。
他浑身是血,膝盖处有两个大洞,不得不被狼狈地拖行着。
伏苓…
沈君故痴痴地伸出手,想要触碰眼前那个像极了他梦中人的女子。
却被一掌拍开。
我们的帘中将军,也是你这罪奴能触碰的
士兵们嬉笑着和她说话,每个人的眼里都带着仰慕和欢喜:易姑娘,大局已定,接下来你要去哪儿
她抱着瓷罐在夕阳中轻轻地笑。
宛若那年王府中坐在秋千下对着他说。
江南可采莲,伏苓最喜欢江南,我想去看看,那儿的莲花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然后,采下最好看的一支,送给王爷!